葉子
暮春,狗娃推著父親的自行車,踏上了去寨子村的相親之路。寨子村全是山路,無法騎車,我問母親:“不能騎車,狗娃要車干嗎?”
母親沒有答話,一眼又一眼看紋絲不動的院門和漸黑的天景。
天剛打亮影,狗娃就蹲在我家堂屋門口,穿著新鮮的藍卡其衣服,一雙大號解放鞋套在腳上,沒有穿襪子,腳背顯一圈刺眼的黑。見到我,趕緊摸出兜里的水果糖,一粒,按到我手心里,見我剝開糖紙,笑了一下。我又攤開手掌,狗娃搓了搓手,說:“妹子,哥相成了回來買給你?!?/p>
父親寡著臉,眉頭擰得出水。
父親望了望停在廊下的自行車,用目光撫摸了一會兒,有點兒咬牙切齒:“還有個規(guī)矩不?借一借二不借三嘛?!?/p>
狗娃說:“叔……最后一次?!?/p>
父親背過臉去,說:“回吧,你看鏈瓦松落落的了?!?/p>
狗娃說:“叔,我推著去?!?/p>
父親沒還一個正眼,拿著釣竿出了門。
自行車是我家的大件之一,花了父親八個月工資——他是村里唯一的“公家人”。父親用輸液管把車架繞了個透,原本锃亮的黑,天長日久,變成了灰蒼蒼的白。父親給我劃紅線:只能遠觀,不準近玩。
但這不影響村里人借自行車。哪家兒女相親,準會借車。手表、縫紉機、自行車和錄音機這“三轉一響”成了相親的標配,多數(shù)人家不齊備,就借,擺個場面。父親做得周全,規(guī)矩是每家只借一次。
狗娃是第三次借車了。
父親剛出門,母親說:“娃啊,嬸肥起膽兒做個主,好借好還,???”狗娃的頭點得像院子里啄食的公雞。他像得到什么指令,推起自行車就走。我看見狗娃露出的紅毛衣上張著兩個洞。
母親追到門口喊:“鏈瓦有點兒松動,莫耗大勁兒。”
暮春的那個下午,我用功地琢磨狗娃推車相親的動機,母親則一眼又一眼看紋絲不動的院門和漸黑的天景。
父親前腳回來,狗娃的弟弟狗剩就跟了進來。
狗剩說狗娃在鎮(zhèn)醫(yī)院。自行車修好了再送過來。
狗剩說相的女孩有點“虎”,從小當男勞動力養(yǎng)的。看到自行車眼睛像擦燃的火柴,一時興起竟央求讓她試幾圈。狗娃硬著頭皮,看女孩歪歪扭扭騎行,沒走多遠,鏈瓦“啪”落地,女孩雙腳蹬起空轉,一慌,人和車直直地倒在石渠畔上。
父親舉著一張白臉,在煤油燈下晃動,像漂在水里。
“人怎么樣?”父親瞪了母親一眼。
“女的沒事。我哥受了點兒傷?!?/p>
狗剩走后,父親用手指著母親吼:“你是菩薩,出事了,顯靈啊?!?/p>
母親委屈得不行,淚眼婆娑,辯解一句:“你松的鏈瓦……”
父親的臉由白變得蠟黃,說:“莫提那糟心貨……”飛快地看了我一眼,說:“娃的婚事又得歇?!?/p>
一早,父親把五塊錢給我,叫我取了車給狗娃家送去,說車叔送他了。
我以為聽錯了,呆望著父親,他的眼里熬滿了血絲。他每天騎它走七八里路上班呢。
“我那是大路,好走,當鍛煉呢?!备赣H見我不情愿,說狗娃的婚事當緊。
幾天后的一個早上,我和父親一起出門,院門一開,見狗娃圪蹴在門口,旁邊是繞著新輸液管的自行車。見父親出來,狗娃慌忙站起來,說:“叔,你埋汰狗娃哩。”
看著右手纏著繃帶的狗娃,父親的臉上掛著些許慌亂。
“叔,好借好還?!惫吠迣⒆孕熊囃频礁赣H面前。
“這……這肉?”自行車把上甩動著一刀肉,在暮春的陽光中閃著柔和的光芒,我咽了一下泛上來的口水。
“謝您的情。成事兒了再還個大情?!惫吠抻行┡d奮,粗糙的左手拍著自行車,說多虧了這“媒人”。
“哦?”
“女方說我心腸瓷實呢。”
父親也拍了拍自行車,像拍一個孩子的屁股。
“車子倒下當口,我趕緊墊在渠畔上,女娃和車全壓在我右手上了。”
說完,狗娃迅速將左手放進我的衣兜里,我按了按衣兜,鼓鼓的,是一把水果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