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波
老家是我們的根。
父母的墳在老家,大哥也在老家。
老家有我們的老窩兒。
今年春節(jié),我們四兄妹一如往年,攜家?guī)Э诤蝤B遷徙般從天南地北急三火四、歡天喜地地撲回東北老家與大哥團聚。
大哥絕對有一家之主的范兒。吃年午飯前,他喊一聲:“接神了!”一家人跟在他后面呼啦啦來到室外,他點著一堆黃紙冥幣,指揮孩子們?nèi)挤艧熁ū?,然后回到室?nèi)在我們莊嚴的注目下,神圣地請出家譜和父母的遺像恭放到正屋北墻中央的條桌上方,擺上供品,點上香,然后將四個整齊排列的黃銅酒杯斟滿酒。這酒是他從前屯張家酒房正淌的酒流下,自己親手接的最純正的高粱小燒酒,用火柴一點,酒便燃起綠色的火苗,突突跳動,室內(nèi)剎那充滿了誘人的酒香,讓人覺得年味兒真的來了。接著大嫂把新出鍋的第一碗餃子放到供桌上,大哥領(lǐng)著我們依次給祖宗叩頭,然后氣氛驟然升騰,大人們你推我讓,孩子們你搶我奪、爭先恐后圍坐在一個擺滿山珍海味的特大號桌前,只待大哥舉起杯才重又歸于平靜。大哥很動情地說:“我這些年有幾大心愿,都了了,知足了!”
“你的第一個心愿是娶大嫂吧?”已經(jīng)奔五的小妹在大哥面前總是那么調(diào)皮。
“還真不是,我的第一個心愿是你們四個都能考上大學,成大氣候?!贝蟾绾苷J真地回答說。
其實,大哥的第一個心愿是他自己上大學。為此,他頭懸梁錐刺股,日夜苦讀,結(jié)果1978年高考大哥沒考上大學,連中專也沒考上,只能回到生產(chǎn)隊參加勞動。他原來也想過要復習一年再考一次的。那年代只要考上中專以上的院校就等于當上了干部,進城掙現(xiàn)錢了,是農(nóng)村人脫離貧困農(nóng)村唯一的途徑,對于大哥的誘惑比娶個漂亮媳婦大多了。但是,復讀的念頭只一閃就打消了。父親說:“咱家雖然窮,但你們哥兒五個誰能考上大學,砸鍋賣鐵我也供,上北京念也供??疾簧暇偷谜J命,我供不起??!”意思再明白不過了:你沒考上就不能念了。他理解父親。我家哥兒五個,他是老大,我剛上高中,三弟明年考高中,兩個妹妹一個今年上初中,一個后年上初中。
“這么多念書的把家念得窮得叮當響,”村里人都笑話我們家,“窮得連褲子都快穿不上了,還供孩子念書,能出個狀元不成?”
父親在村里是個老實人,從不顯擺,也不跟人爭,聽了別人的諷刺,只是訕訕地笑笑:“我只是想讓他們識個莊稼字,將來不像我是個睜眼瞎?!被氐郊覄t大聲教訓我們說:“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不讀好書就得可壟溝找豆包。”
我家的孩子讀書都很出息,個頂個的學習好,鄰居們就又有人說:“你家孩子書念得不孬,就怕供不起?!?/p>
父親同樣笑笑:“愿意念就得供??!”
大哥知道自己沒考上的第二天,太陽剛露頭兒,生產(chǎn)隊長敲響了村頭老榆樹上的大鐘,父親扛著鋤頭走出院門,大哥也扛著鋤頭耷拉著腦袋跟了出去。這是他第一天以社員的身份參加生產(chǎn)隊勞動。
“念多少書也得回家種地,誰都想考狀元?祖墳埋正地方了嗎?我看就是瞎子點燈白費蠟,白白耽誤了幾年工分不說,還得白白搭上錢糧。”已經(jīng)勞動了四年,跟大哥同歲的張山挑釁地說他。
大哥臉都氣綠了,還是強忍著沒有發(fā)作。早晨上工時父親就跟他交代過:“別人愛說啥說啥,不準跟人家急。書沒有白念的。自己的路自己走,自己的日子自己過。笑話人不如人,你要想堵住別人的嘴,就要比別人強?!?/p>
父親擔心大哥剛出學校門臉皮薄,禁不住別人的諷刺打擊,接過話茬跟人說:“孩子學習要強,是我家窮拖累了孩子。非要下地勞動,跟我一起養(yǎng)家供弟弟妹妹上學。懂事!”
大哥把頭深深埋下,把鋤頭重重刨向腳下的黑土地。那一剎那,他徹底打消了自己上大學的念頭,暗自把牙咬得咯咯想,下定決心:一定要把弟弟妹妹全都供上大學。到那時老子借弟弟妹妹的光,讓你們這些格色人統(tǒng)統(tǒng)閉嘴。
星期天一大早,我叫醒了三弟,拿起鐮刀要去割柳條。父親為了給我們賺學費天天晚上都要編半宿筐,等著隊上的人來買,多余的農(nóng)閑時拿到集上去賣。以前割柳條的活兒都是大哥帶我們?nèi)?,如今大哥每天晚上都跟父親學編筐,這個活兒只能由我來領(lǐng)導了。在門口正遇上背著一大捆柳條的大哥,他黑著臉說:“從今兒個起,割條子的活兒就不用你們于了,你們只管讀書,考上大學,這是大哥唯一的心愿!”
大哥的心愿在我這兒遇到了坎兒。那年高考我沒考上,大哥氣得一天沒吃飯。第二天我自動自覺地跟著父兄一起下地勞動了。大哥沒數(shù)落我,只是用眼睛狠狠地瞪了我半天。說實話,我當時心里一千個不情愿下地勞動,一萬個后悔沒好好學習。三弟比我爭氣,轉(zhuǎn)年考上了重點大學。大哥高興得逢人便講:“我家老三考上了重點大學?!彼偃埵靖赣H同意,買了一只羊,請全屯子大吃了一頓。那天我嘴上起了一圈大泡,一天水米沒打牙,賴在床上不愿意起來,室內(nèi)外的歡聲笑語聲越大我的痛楚也越大。
第二天一大早,大哥撩開我的被子,照我的屁股給了一巴掌,喊道:“起來,不好好念書就得跟我割條子,多編點筐,好給老三攢學費?!蔽抑缓门榔饋砀ケ焙犹赘顥l子。
割完條子回來,吃過早飯,大哥對我說:“你自己上工吧,跟隊長說一聲,我有事?!闭f完就走了。晚上回來時,我正跟父親一起編筐,我問他:“吃了沒?”他沒理我,徑直走進了里屋。不大會兒三弟叫我進里屋,把他的高考復習資料都交給了我,說:“大哥讓把這些都給你?!?/p>
我酸溜溜地說:“我這輩子用不著了!”回到外屋繼續(xù)編筐。
大哥不知何時來到身后,踢了我一腳:“起來。今后你不用編筐了?!?/p>
我愕然了。
大哥說:“我跟鄉(xiāng)中學校長說好了,你明兒個去上復讀班。我可告訴你,這可是你這輩子最后一次機會了!”
我鼻子一酸,眼淚嘩嘩地往下流。我淚眼巴巴地望著父親,心想:“光你同意,父親讓去不?”
父親說:“你瞅我干啥,你大哥讓你去你就去唄。規(guī)矩是我定的,是他不守規(guī)矩,說家里有他一個人就夠了?!?/p>
我第二年真的考上了,而且是按大哥的愿望,考上了醫(yī)學院。兩個妹妹也相繼考上了大學。
“我那兩個妹妹,都沒費勁就考上了好學校!”這話大哥掛在嘴邊經(jīng)常跟人說,每次都眉飛色舞,非常自豪。
1982年我上大學那年,我家是三喜臨門。我高考成績剛一公布,大哥又買了一只羊大宴全村。那天全村的人都來到我家當院,甩開膀子大口喝酒大塊吃肉,正熱火時,鄉(xiāng)長突然坐著小汽車來了,大哥和父親忙不迭地迎上去拉著鄉(xiāng)長往主桌上請。鄉(xiāng)長對大哥說:“我趕上了,就先向高考狀元道喜!”又說:“我來是給你家喜上加喜的。經(jīng)鄉(xiāng)黨委研究決定,讓你擔任村長?!?/p>
那時有句嗑:“車轱轆一響,工作隊進村撮隊長?!蹦昴甑角锸账凸Z這節(jié)骨眼兒,不少生產(chǎn)隊長因為工作太難而撂了挑子。我們村的村長也撂了挑子,鄉(xiāng)工作隊撮了幾天沒撮動,最后,還是鄉(xiāng)黨委書記一錘定音:“沒人干,就讓剛?cè)朦h的那個高中生干。我看這小子有點文化水平,還有一股牛勁,興許就成氣候了呢?!?/p>
當天晚上我問大哥:“這是你的第二個心愿吧?”
大哥說:“你考上大學呀,這只是我第一個心愿的一部分,還差你兩個妹妹才算完?!?/p>
我說:“我是說當村長?!彼肓税胩欤骸斑@個也算,也不算!”
那年寒假,大哥把村里最美麗的姑娘娶進了家門。
我問他:“這算你又一個心愿了了吧?”
他想都沒想說:“那當然了?!?/p>
我又問他:“你第四個心愿是什么?”
大哥變得深沉了,說:“我真有個心愿,種地的人要有屬于自己的地就好了!現(xiàn)在為什么糧食產(chǎn)量上不去?種地的人吃不上好飯?就是農(nóng)民不把地當自己個兒的,種地沒自主權(quán),品種單一不賺錢,都糊弄干部,要是他自己的地,誰不趵蹶子干?不多打糧才怪呢!”
我說:“這個愿望不會太遠了,我的同學說他們那里已經(jīng)分地了?!?/p>
當天晚上大哥纏著我問了很多南方的事,我其實知道的也不多,又怕他生氣,只好一個勁地催他趕緊進洞房,總算搪塞了過去。轉(zhuǎn)過年春天,他寫信告訴我:家鄉(xiāng)也分田到戶了,自己的地,什么來錢種什么!
2003年春節(jié),我們回去過年,大包小包地給大哥大嫂帶了不少東西,臨出發(fā)前特意給大哥打手機,讓他開車來接我們。
大哥這兩年養(yǎng)雞賺了些錢,家里買了一臺客貨車。接我的是他廠子的雇工張山大哥,開的卻是一臺新轎車。
“張大哥,你家都買轎車了?”我瞪大眼睛問。
“我哪有這個章程(能力)啊。我是給你們家抬轎子的。你哥沒空,特意讓我來接的?!睆埓蟾缯f,“你哥特意年前提車,主要是為了接送你們哥兒幾個回家過年方便?!?/p>
我到家看見大哥并沒有忙,而是躺在炕上生氣。一問大嫂才知道,他正跟大嫂較勁呢。原來大哥帶村干部挨家收農(nóng)業(yè)稅和統(tǒng)籌提留款,有幾戶賴著不交,大家異口同聲地說:“書記老丈人不交我們就不交?!彼ダ险扇思掖?,讓丈母娘給罵了出來,實在沒招只好自己掏腰包給交了,回到家跟嫂子生上了悶氣,我進屋也沒搭理我。我知道他的牛脾氣排氣口在哪兒,捅咕兒子去跟他說話,我兒子一叫大爺,他騰地從炕上跳下了地,抱起我兒子又是秧歌又是戲,一天的烏云全散了。
我借機勸他:“生什么氣啊?傷身!”
他說:“沒大事,都是這農(nóng)業(yè)稅和統(tǒng)籌提留鬧的,農(nóng)民是真拿不起??!像你嫂子娘家,今年她弟弟結(jié)婚,家里緊得一分錢都得跟人借。要是種地不要錢那就好了?!?/p>
我知道此時國家正在試點取消農(nóng)業(yè)稅、反補農(nóng)業(yè),就說:“將來種地不但不管你要錢,還得給你錢!”
大哥抓起我兒子的手摸著我的額頭說:“看看你爸發(fā)燒不,怎么凈說胡話呢?幾千年的農(nóng)業(yè)稅,哪朝哪代免過?我不奢望給錢,不要錢,或者少要點錢,咱老百姓就喊萬歲了?!?/p>
2004年國家出臺了糧食直補政策,2006年取消了農(nóng)業(yè)稅,大哥的這第五個心愿真的實現(xiàn)了。大哥給我打電話說:跟做夢似的,至今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春節(jié)假期快結(jié)束時,我發(fā)現(xiàn)大哥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以為大哥不忍我們離去。就說:“大哥要是舍不得,種完地就和大嫂去我們幾家挨家轉(zhuǎn)轉(zhuǎn)?!?/p>
大哥說:“現(xiàn)在有網(wǎng)絡(luò)了,想你們就上網(wǎng)聊天?!?/p>
大嫂說:“他是為農(nóng)民致富的事發(fā)愁?!?/p>
大哥接過話茬說:“中央號召致富奔小康,村里人一家十來畝地,除非種金子能發(fā)家,種莊稼白扯白?!庇謹?shù)落我們:“把你們幾個都送去念大學,都白念了,回來就知道給我?guī)Ш贸缘?,好喝的,就不能給鄉(xiāng)親們帶點致富信息啊?”
三弟是農(nóng)業(yè)專家,一聽就樂了。他說:“這個啊,多大點兒事。你可以組織農(nóng)民搞土地流轉(zhuǎn)集中經(jīng)營,農(nóng)民干得租金,還可以入股分紅,剩余的勞動力可以打工增加收入?!?/p>
大家腦洞大開,有提搞多種經(jīng)營的;有提讓大哥帶頭養(yǎng)雞鴨鵝狗、豬馬牛羊的;有提辦家庭農(nóng)場、養(yǎng)魚種花的;有提搞農(nóng)產(chǎn)品網(wǎng)上直銷的;有提搞綠色農(nóng)業(yè)的。
大哥認真聽,認真記,不明白的就問個沒完沒了。他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一聲沒吭的我,說:“老二,你還沒說呢?”
我說:“現(xiàn)成的致富門路,編筐!”
大嫂笑話我說:“老二,你這主意餿臭了,現(xiàn)在種地都用機械了,誰家還用土籃子?”
大哥打斷她說:“讓老二說完?!?/p>
我接著說:“可以編工藝品賣,留守的婦女、老人都可以干?!?/p>
大哥一拍大腿說:“我怎么忘了這茬兒了,當年我和爸靠編筐頭子能供你們幾個上大學,還把你嫂子娶進了門兒,一分錢饑荒沒拉,今天,也能編工藝品筐,帶領(lǐng)全村致富!”大哥信心滿滿!
今年,剛進臘月門子,我便接到了大哥的微信:“回家時,每人至少要帶一條致富信息!”
我兒子跟我說:“我也接到了,我大爺這是想干嗎?”
我逗他說:“你大爺是怕咱們白吃白喝!”
我知道,大哥正在實現(xiàn)他的第六個心愿!
責任編輯 喬柏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