菡萏
一
睡前隨手摸了本書,翻了翻,是沈從文的《花花朵朵壇壇罐罐》。扉頁上有友的題字,用毛筆寫的“對你有用”四字,名號下有猩紅印戳。是本贈書,放在床頭,并沒細看。里面還夾了張臨褚遂良的帖,很規(guī)矩的唐楷。紙很白,毛茸茸的宣,在渾濁的燈下,襯著黑字,愈發(fā)清潔,不同我以往用的黃草紙樣的毛邊紙。
朋友平日習行草,并不愛楷,臨這樣一張字,無非是知道我練褚帖,有示范之意。我的字并不好,對此付出的心血少之又少,自己是個潦草之人,雜亂的日子,蜻蜓點水樣過。每每想起習字,已是夜深人靜時分,唯窗外孤月,與一盞臺燈寂寞相對,偶有駛過的車聲,也是游走時間之外的東西。一張案,一張床,已是人生全部安暖,萬籟俱靜,不過如此。
書里還夾了張機打的小票和手工填制的發(fā)票,兩張紙訂在一起,針已上銹。日期為一九九九年二月一十五日。十九年前的東西了,自然發(fā)了黃,像枚舊了的月,夾在灰撲撲的時間里。應該是個春節(jié),也許路上還有雪,買自武漢席殊書屋,具體是個什么樣的書屋,現(xiàn)今如何,不得而知。
也曾給朋友在網(wǎng)上下過帖,打印出來,附手繪封皮,再一針一針縫好,比買的樸實親切,且節(jié)儉。這種方法,小學二年級時從姑媽那習得,自己常釘,后來也給兒子釘。
一本書,就是一串日子,是作者,也是買者和有緣此書的人。
很多朋友給我贈過書,皆愛惜。這樣的友誼,來自紙的溫暖,就像我牽過的歲月。
二
沈從文的小說我看的不多,與同時代作家相比,更喜歡張愛玲和老舍的。張愛玲的文字冷翠,有時間性;老舍的暖,語感好。
沈老著作頗豐,寫了40多本小說和散文,1949年后偃旗息鼓,改行從事文物研究。汪曾祺說他被罵怕了,故找個退路,扎進古物堆里。實是文人膽小,喜清靜,不想再惹禍,還是做學問牢靠些,方割愛。此書乃建國后他的一些學術筆記。
隨便看了看,恰恰翻到《(分+瓜)爮斝和點犀(喬+皿)》這篇。于“紅樓”我并不常看,但情節(jié)還是熟悉的,也專門寫過妙玉這個人物。觚爬斝、點犀(喬+皿)的情節(jié)發(fā)生在第41回,乃妙玉正傳。這個“觚”讀ban,三聲,因電腦一般打不出來,很多人便以瓠代替。《紅樓夢》前八十回約有61萬字,涉及妙玉的并不多,此回也就一千多字,旁處更是寥寥無幾,總共也就三四千字,這是粗估。曹侯在筆墨分配上,對其極吝,遠不及黛玉寶釵,甚至襲人平兒這些小人物。然此人能躋身于十二釵正冊,且名列第六,絕非偶然,也見作者對其珍愛的程度。后世讀者雖褒貶不一,尚有微詞,皆因被自身目光所囿,并沒折損其魅力。一念之差,悖之千里。
沈老此文主要針對1957年,人社版再版“紅樓”里的三條注提出的。注里說“斝”是種酒具,“(分+瓜)爮”指瓜,寶釵用的(分+瓜)爮斝是像瓜樣的酒具。這顯然是錯誤的,有張冠李戴之嫌。瓜在這里指的是材質(zhì),而非形狀,這在紅學界早已達成共識,不是什么新鮮秘密。當然1957年尚在摸索階段,發(fā)展是一步步肯定過來的。沈老在博物館工作,過手之物甚多,總有些蛛絲馬跡可尋,較別人更有見識和發(fā)言權?!埃ǚ?瓜)爮斝”的材質(zhì)是葫蘆,在葫蘆幼小時,套上酒具的模子,葫蘆便依勢生長。長成后,做進一步加工,打磨雕刻等。寶釵用的這只,刻有“晉王愷珍玩”和“宋元豐五年四月眉山蘇軾見于秘府”的字樣。王愷是晉武帝的舅老倌,同羊琇、石崇并稱三富,王愷曾與石崇拿珊瑚樹斗富。我們也常說“貌比潘安,富比石崇”,可見王愷之富,另外還被蘇東坡珍藏過,故十分珍貴。這是我在自己的小書里,有關妙玉一節(jié)的說詞,現(xiàn)在看來還是不夠嚴謹,文學的精準有時是藝術的精準,而非單單字面上的精準。
沈老說,明清方風行此物。也就是這種葫蘆器,明清才出現(xiàn),在此之前,還沒有發(fā)現(xiàn)類似實物可以佐證它的存在。今故宮雖多,也只限于明清,曹雪芹生于清,長于清,對此熟悉,引到書里并不奇怪。但王愷,晉人;蘇軾,宋人,與時間均不合套。
那么“晉王愷珍玩”和“蘇軾見于秘府”也就是戲談了,若當真便被作者騙過,屬杜撰,一種含蓄指代,意在用具高檔。人社版里注的王愷所制,蘇軾秘藏,只是字面直譯,并沒與史料結(jié)合。這種務實是僵硬的,與我一樣,系眼界狹窄,學問根基松懈所致。沈老的質(zhì)疑是可貴的,但我們不得不佩服曹雪芹編得有鼻子有眼,“宋元豐五年四月”這樣的字樣都用上了。
那作者為何如此寫呢?
并不奇怪,在“紅樓”里,這種混淆視聽的寫法很多,屬曲筆隱喻。寶玉初試云雨情一回,寫秦可卿的臥室,武則天用過的鏡,趙飛燕舞過的盤,安祿山擲過的木瓜,壽昌公主臥過的榻,同昌公主懸過的帳,西子浣過的紗,還有紅娘抱過的鴛枕,琳瑯滿目,皆有名頭。脂硯齋曾批:一路設譬之文,迥非《石頭記》大筆所屑,別有他屬,余所不知。這個問題實際很好回答,作者調(diào)侃,暗指可卿居室奢靡,有別于黛玉的清雅,寶釵的簡樸,李紈的村野,是曹侯塑造的另一處獨特場景,為人物性格和生活狀態(tài)所服務,她們的居室代表的是她們的人。
(分+瓜)爮斝這段也是作者故意為妙玉所設,凸顯一個貴字,意在她出身的不凡,雖流落賈府,寄人籬下,原生家庭還是高貴神秘的。包括那只妙玉前番吃茶用的綠玉斗,妙玉就揚言,賈府里找不出一件來。若一個皇親國戚家都找不出來,連帶賈王史薛四大家族皆無,那誰家又能有呢?并且視為平常之物,平常之用。妙玉的出身,就可以好好想一想了。這些我在自己的小書里,有關妙玉的章節(jié)里提出過,這是我的觀點,至今不變。我認為這些珍貴的古玩背后隱藏的是人,擁有它使用它的主人,也就不難理解妙玉的清高和傲慢了。
三
但沈老的觀點是不同的,他說這節(jié)主要寫妙玉的為人,全書對妙玉持批評諷刺態(tài)度。妙玉表面看起來聰敏好潔喜風雅,實際做作虛假與勢利。作者筆意雙關,言約而意深,清潔風雅只是表面。(分+瓜)爮斝和點犀益這兩件器物,前者諧音,后者意會,并非真有其物。(分+瓜)爮斝是班包假的諧音,來自俗語:假不假,班包假。真不真?肉挨心。點犀(喬+皿),也就是黛玉用的那只犀牛角杯子是到底假,假得透的意思,均影射妙玉的虛偽。包括給賈母用的成窯五彩小蓋盅,雕漆填金云龍獻壽的小茶盤都是子虛烏有之物。前者屬仿制,后者不被當時法律許可。即所有茶具都是假的,均指妙玉之假。
于此觀念真的不敢茍同,多少有些牽強附會,如果妙玉果真如此不堪,怎會與寶玉相投,也有悖作者千紅一窟,萬艷同悲的創(chuàng)作初衷。人是復雜的,所謂為人,不到真格時分,難見風骨。書里明明寫道,寶玉對妙玉的看重,妙玉對寶玉的親近,他們是一路人。只是性格的表現(xiàn)形式不同,妙玉孤傲些,寶玉柔和些。
若單從妙玉對賈母和劉姥姥的態(tài)度來品度妙玉為人,忽略旁的細枝末節(jié),文縫里暗透的信息,還是片面了。中國是個等級社會,以座次論高低,現(xiàn)今亦是,可窺一斑。何況那時,賈母是太上老君,吃穿用度與別個自是不同,連屋里的丫鬟都體面些,月例最高,貓兒狗兒都尊貴。妙玉生活在那個格子里,依附賈府存身,給賈母用個好點的茶碗再自然不過。至于嫌臟,屬個人行為,潔癖所致,但絕不是嫌貧,這點一定要分清。
她和岫煙相厚,從小教其習字,岫煙并不富貴,窮到當衣。岫煙說妙玉“不合時宜,權勢不容?!笨勺龆ㄔu。八字便拘定妙玉我行我素的性格,并非曲意趨炎之人,她見慣富貴,也躲避權勢。寶玉也說她不合時宜,為人孤僻,萬人不入她的目,原不在這些人中算,是世人意外之人。此話說得貼切,岫煙聽后都深感驚訝,說怪不得上年她給你那些梅花??梢娒钣窳硌蹖氂?,并非因為他是賈府的活龍,正兒八經(jīng)的公子,也非愛情,而是寶玉明白她,是她的知音。寶玉自己也說,她取我是個些微有知識的。“知識”,知道認識的意思,即明白她,有些不落俗套的見識。寶玉的話說得很明白,妙玉的存在是個意外,不能算這世界上的人。她也自稱“檻外人”,即不存在人世間這個大房子里,寄居的只是肉身,精神早已游離。這話亦指寶玉自己,寶玉也是個不合時宜之人,焚書,不屑仕途,自言自語,有很多常人不能理解的蹊蹺處,在外人眼里亦有病。他不喜歡男人,說男人濁臭,那是個男權社會,實是否定當時社會,嫌它臟,等于變著法子罵人。說女孩是水做的,水干凈,閨閣女孩鎖在深閨,不接觸社會,自然沒被污染。已婚女性就保不住了,染了男人之氣,同流合污也就成了魚眼睛。所以他深愛這些女孩,但這也只是表象,他愛的是一個干凈的世界,渴望的也是一個干凈的世界,是個有精神理想,精神潔癖的人。
妙玉也說自己是“畸人”?!盎保徽V?。“畸人”,不正常的人,出自《莊子·內(nèi)篇·大宗師》?!盎苏撸谌硕坝谔??!奔床煌谒兹?,卻能夠“侔于天”與天相通平等。也可以理解為這個世界上剩下的人,這與無才補天,女媧煉就的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五彩巨石,多出的那塊一樣,有異曲同工之妙,均是多余之人。他們不與世俗相干,卻與自然相諧。所以妙玉住的櫳翠庵花木長得最旺,“紅樓”里兩次點到。一次在41回,借賈母之口說:“到底是她們出家之人,沒事常常修理,自然比別處越發(fā)好看”;另一次寶玉討梅一回,即50回,作者借寶玉之口吟出:不求大士瓶中露,為乞嫦娥檻外梅。“檻外”兩字在書里頭次出現(xiàn)。嫦娥,妙玉也,天外之人;檻外梅,天外梅,也代指妙玉,愈寒愈艷,愈寒愈翠。妙玉的興趣不在人事上,故萬人不入她的目。寶玉也似傻若呆,愛和小魚小鳥唧唧噥噥,兜著花往水里跑,哭倒在山坡上,這些情節(jié)均有深意,包括黛玉葬花,悼念的不僅是花,而是一個潔凈的世界。
岫煙說妙玉“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寶玉原綽號為“絳洞花主”即花王,道教意義上的護花人。在最后的情榜里,他居首,且他一個男子,余下皆是少女。所以寶玉也是個男不男,女不女,僧不僧,俗不俗的人。出沒出家都是個謎,情僧就是他,他是愛的化身,不被性別所囿,眾女子的精神領袖。所以我們看妙玉和寶玉不能以常人度之,他們代表的是種精神,是精神的流放者,自由者,清潔者。判詞里的“過潔世同嫌”,說的是妙玉,也是作者本人,屬自抒胸臆,可與第三回那兩首自嘲的《西江月》對看。
妙玉并非勢利,而是性格狷介,保持自身獨立。她拉釵黛吃梯己茶,另置茶具,屬看重,非其他。寶釵是賈府的客,黛玉寄居,都不是正牌主子。妙玉率性,并不虛假,充其量有點矯情清高,自顧自的便不大合群。李紈最厭她,自詡為老梅,是個循規(guī)蹈矩,被那個社會扭曲的人。但在“紅樓”里,真正愛梅的人不是她,是妙玉,且不需要自己渲染。她原來住在蘇州玄墓蟠香寺,寺里多種梅花,故收梅花上的雪,儲在甕里,千里迢迢帶至京城,釵黛喝茶用的水便是。她喜歡范成大的詩,認為漢晉五代唐宋以來皆無好詩,唯有“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這句好。范成大喜梅,據(jù)《蘇州志》記載,他晚年隱居蘇州,種梅,還著有《梅譜》一書。以此可知,妙玉與梅的情緣頗深,凌寒獨自開的是她,而不是李紈。李紈是世俗的殉道者,表象之梅。
讀“紅樓”是個過濾的過程,不需要追隨任何人的裙裾。讀書也是個甄別的過程,張愛玲在“二詳”里曾懷疑妙玉給寶玉用的那只“綠玉斗”,“斗”字是“斝”字的簡寫,否則“斗”仿佛是形容它的大,妙玉平日不會用特大的杯子吃茶??梢姀垚哿崮菢勇斆鞯娜耍戳艘惠呑印凹t樓”,也有鉆牛角尖的時候。很好理解,“斗”在這里指的是形狀,而非大小,方口酒具而已。就像“斝”是圓口樣,加以區(qū)別。讀“紅樓”,每個人都有恍惚,胡思亂想的時候,無論多熟悉文本,涉獵多廣,理解都難免差池。因為“紅樓”不單單是學術問題,還有個日常人心,個人經(jīng)驗在里面。對人之解讀,挖地三尺,打破陳規(guī),若只揪住一點,便入了黑白兩道。
所以我們尊重書本的同時,更應該尊重自己的思維。
感謝朋友贈書,這本書的確對我有用,里面涉及內(nèi)容頗廣,古鏡、陶瓷、刺繡、絲錦林林總總,藝術門類諸多。還談到我多次觀瞻過寫過的江陵馬山一號墓出土的戰(zhàn)國絲綢,另有沈老與周汝昌的通信,對“杏犀(喬+皿)”的質(zhì)疑。
讀書于我,只是催眠,看著看著就睡著了,夢里仍會糾結(jié)一些想法。雖天馬行空,忽東忽西,但還算純粹,也權作一種逃避世俗的方式。
責任編輯 韋健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