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鳳琴
走進承德避暑山莊,本想沿著自己最熟悉的那條路線,從麗正門進入,順著石板路,過水心榭,賞月色江聲,仰望金山亭,感受熱河泉水,臨煙雨樓,探如意洲,如果運氣好,也許能見到當年乾隆皇帝親手加裝腮環(huán)的那條大紅鯉魚的后代們。
最后,到萬壑松風,去瞻仰康熙皇帝那副 “雄筆振清詞,追賞得煙云之趣;佳辰逢盛景,乘閑探丘壑之奇”的楹聯。從小我就對這副楹聯耳熟能詳,或許是受其影響,終年累月,追賞自然,既得煙云之趣,遍游山川,又探丘壑之奇,竟未察覺已貫穿了大半人生。
過了麗正門,一路感慨人生如白駒過隙,6歲第一次由奶奶領著,去景仰朝拜離宮,后來也多次與家人朋友到此游玩,與文友聚會,但這次再來離宮,卻是完全是不一樣的感受——原來時間已整整過了一個花甲。
未過麗正門多久,似乎不由自主地改變了自己的路線,像有人牽扯一樣,一路向萬壑松風走去。與我同行的是幾個外地弟子,他們不了解游玩的路線,也只好跟我將錯就錯地前行。
正在我欲重新規(guī)劃游覽路線時,眼前的一頭小梅花鹿,擋住了我們前行的腳步。它正在悠閑地采食地面上約有兩寸多高的青草,一雙清澈而深邃的大眼睛,忽閃著自然而天真的光芒。它在專注吃草的同時,又時而瞥一眼跟前的我們。也許是看到我們的到來,一頭體態(tài)豐韻的雌鹿悠悠地跟了過來。只見它微啟雙唇,伸出月季花般顏色的舌頭,舔舐著這頭小梅花鹿。小梅花鹿順勢依偎在雌鹿的身上,頭一歪,將嘴巴貼在雌鹿的腹下,大口地吸吮起來。
看到眼前的這一幕,我難以抑制內心的激動。第一次這樣近距離觀察兩頭梅花鹿,且是母子倆。雌鹿個頭兒高大,四條精健而纖長的腿上長著淡黃色的粗毛。圓潤的軀體上,細密的絨毛潛藏在粗毛之下,背上及兩側腹部分布著稀疏的梅朵,一對如瓢的闊耳,不時上下左右擺動。我仔細察看,雌鹿的耳朵上沒有耳標,也沒有曾經打過耳標的豁口。整個軀體也找不到明顯的人類留下的痕跡,但它的神情中卻透露著對我們的友善與信任。
看到我如此神情專注地觀察這對梅花鹿母子,隨行的幾個弟子也都停下腳步,與我一起欣賞拍照。小梅花鹿吃罷奶,又繼續(xù)采食地面上的青草,雌鹿則在一旁張望,更像是護崽。我索性坐在草地邊的大石頭上,仍然凝神觀望,似有一往情深之感。
也許是看到我如此聚精會神,眼前這對梅花鹿母子也停住采食,目不轉睛地打量起我來。這時,我忽然發(fā)現,這對母子的雙眸上面,都長著兩條長長的睫毛,靈動非凡。
就這樣,我坐在石頭上,梅花鹿站在草地上,我們“相看兩不厭”。這時,一位山莊導游來到我的眼前。這位導游是個約40歲的男子,自稱姓齊,地道滿族后裔。他說,本來今天休息,也是放不下這對梅花鹿,怕有游人打擾它們,才進來看看。他告訴我說,已經觀察我們很久了,看我觀察鹿的樣子,像個喜鹿之人,才過來與我攀談。導游進而說愿意為我介紹避暑山莊里的梅花鹿,且不收導游費?!皩в钨M你該收還收……”不由分說,他擺手打斷了我的話,堅持道“您聽著就行了”。
齊姓導游告訴我,在這避暑山莊開建之前,這里便是梅花鹿的家園。順著萬壑松風往里走有條梨樹峪。這梨樹峪本來是梅花鹿祖祖輩輩生活的地方。后來,一度成了清朝皇家打獵的地方。避暑山莊建成后,這里成了皇族貴戚、文武大臣們避暑辦公、休閑娛樂的場所 。
傳說,當年康熙皇帝有一次和大臣們談論國事后出來散步,引路的燈籠被風吹滅,找不到返回自己寢宮——煙波致爽殿的路。而避暑山莊步道兩旁都是湖,黑燈瞎火,一旦失足,后果不堪設想,康熙的隨從急得不知所措。后來,一只梅花鹿突然出現在康熙跟前,指引他回到了寢宮。后來,康熙下令,不準在山莊內狩獵,更不許獵射這里的梅花鹿。梨樹峪的梅花鹿就這樣被保護下來
“那梅花鹿一直保持在這個數量嗎?承載量超過了怎么辦?會把它們殺掉嗎?”我不解地問。
“當然不會”,導游繼續(xù)說,據曾經在離宮里服侍過的老人說,過去離宮的面積比較大,且與外界相通,梅花鹿多到一定程度,就自然分群,自己“出宮”了。1949年以后,情況也大致如此,只是近些年,對離宮的圍墻進行了修繕,才與外界隔絕,加之,外面的環(huán)境也有了一些變化,梅花鹿自然“出宮”的情況也不再有了。
據說,2010年這里的梅花鹿多到住不下了,不僅鹿多爭食,對離宮的旅游環(huán)境也造成了污染,糞便多到無處堆放,梨樹峪附近空氣污濁。在這種情況下,曾經有人提出過獵殺一部分梅花鹿,來緩解棲息環(huán)境的壓力。
歷史上,因狩獵習俗,梅花鹿肉是承德地區(qū)人們喜愛的食物,具有皇家特色的鹿肉烹飪技法也被保存下來。旅游業(yè)興盛后,鹿肉菜肴也成了招徠全國八方游客的噱頭。因此,有人提出獵殺一批,做成上好的佳肴,端上餐桌,既增加了經濟收入,又享受了特色美食,還減輕了環(huán)境壓力,豈不是一舉多得?
然而,誰也沒有想到的,論證會一開始便陷入了僵局。這群梅花鹿到底是野生的還是人工養(yǎng)殖的?這個問題一拋出,論證會的氣氛就急轉直下,剛才還熱情友好、親切交談的會場,瞬間氣氛凝固,大家面面相覷,不知會議該如何往下進行了。
的確,給專家們提出的這個問號,確實是一個難題。說是人工馴養(yǎng)的吧,沒人給這些梅花鹿發(fā)放過“身份證”,按照法律規(guī)定,若是馴養(yǎng)的,那這些種源是否合法,譜系源自哪里,這些梅花鹿為第幾代鹿?若是利用,對國家Ⅰ級保護野生動物利用,有著非常嚴格的規(guī)定和一整套比較繁瑣的手續(xù),這些相關問題,都無人能夠解答。
若是將其定為野生鹿,他們又的確與人相處這么多年,日常還有部分人工投食喂養(yǎng)、夜晚清點歸欄的照顧。實在讓人舉棋不定,無法論斷。當時,一個有著專業(yè)背景的官員認為:“我們不能因為這群梅花鹿有人為正向干預,就將其定為人工馴養(yǎng),《野生動物保護法》對馴養(yǎng)是有嚴格界定的。就好比別人家的孩子長到快成年了,你去給人家送幾件衣服,管幾頓飯,這孩子就是你的了,這是不對的”。針對是人工馴養(yǎng)還是野生,大家各抒己見,見仁見智,觀點無法統(tǒng)一。
最后,一位避暑山莊的管理者提出“當年康熙都下令不殺它們,我們如何下得了手”,就這樣,在省林業(yè)廳的協調下,這里的237頭梅花鹿被小心翼翼地捕捉后,運往了圍場縣的一個林場內放養(yǎng)。而留在離宮的這些鹿,繼續(xù)由離宮的工作人員照顧,同時也向游人展示,供人觀賞。
按照導游的說法,237只梅花鹿,如今都在圍場縣的一個林場內生活。那么,這些梅花鹿在那里生活的怎么樣?會在此地繼續(xù)繁衍子孫嗎?會不會有水土不服?會不會有人打擾?
從承德返回北京一周后,我便抽空奔赴圍場這個放養(yǎng)梅花鹿的林場,離圍場縣城還有幾十公里的山路,下了圍場高速,按著林場負責人的指引,我們在下午五點多到達林場。
從林場辦公大樓院內出發(fā),越過三座山,翻過三道梁,便到了一個高大的鐵柵欄大門前。場長從自己腰帶上解下鑰匙,打開鐵門。我們的越野車在山坡上行駛了約五分鐘,拐過一個山頭,迎面而來的正是一群30多只梅花鹿。終于,在蒼茫草原間,我見到了這些從皇家離宮遷移到皇家獵苑(這里曾是清朝皇族狩獵的地方)的幸運兒??吹接熊噥碓L,梅花鹿齊刷刷地伸直脖子,豎起耳朵,用一雙雙忽閃忽閃的大眼睛,盯著眼前的車輛。為了不驚擾鹿群,我們停下車,關掉發(fā)動機,想等著它們從這條山路上通過。
說來很有意思,到底是皇家園林里的梅花鹿,頗受皇家禮儀的熏陶。本來我們停車是給它們讓路,可梅花鹿卻站在那里,一動也不動,反而像是在給我們讓路。就這樣,我們相望了大約10分鐘,一頭雄鹿終于邁開腳步,欣然朝著山坡走去。于是,其他的梅花鹿也陸續(xù)跟隨著頭鹿,往山坡上前行。這時,我拿出計數器,一頭一頭地數著,一共是36頭,其中有5頭是今年幼崽,有4頭雄鹿頭頂正在長茸。
老場長看到我在計數,便打開了話匣子?!斑@是承德離宮遷過來的一群鹿,差點兒成了刀下鬼,后來被送到這里來了”。老場長打趣地說:“這可是一群大命鹿。大難不死,必有后福!”聽老場長說,自從這群梅花鹿被送來,這林場就實行了封閉式管理,里面除了每天兩名值班管理員外,其他人是不許進來的?!按禾旌拖奶?,青草長出來了,這群鹿就上山,自由自在地吃,隨心所欲地玩,吃飽了,往樹根底下一臥,就閉著眼‘倒嚼。不愁吃,不愁被天敵傷害,冬天還有人添草喂料,要多美有多美。有些野生梅花鹿,到了冬天,瘦成一把骨頭。我們這里的梅花鹿,到了冬天,膘肥體壯,毛色油光水滑的,真是漂亮。我敢說,這群梅花鹿,比人都享?!?,老場長一邊說著,一邊得意地咂著嘴。我在旁邊聽著,都心生羨慕,不住地給老場長點贊。
說話間梅花鹿上了半山腰,我們的車繼續(xù)前行。忽然間,一頭幼鹿從我們的車前方跑過。這頭幼鹿個體比其他幼鹿要大很多,雖然身上也布滿了梅花紋,但顏色暗了很多,四條腿感覺比成年鹿還要長,腰身也高了一些。
“這頭不是梅花鹿吧?您這里還有別的鹿?”老場長笑笑說:“有,還有麋鹿?!薄翱蛇@也不是麋鹿???”老場長嘿嘿一笑說,“這是馬鹿駒子,也是前些年從其他地方運過來的”。
“那這里可不只是一個林場了,更確切地說,應該叫鹿苑了”我驚奇道。
“可不是嘛,說是林場,這里沒有營林,只有純天然林,”老場長繼續(xù)喜滋滋地說,這些年林場的工作人員一直在為生態(tài)保護而努力。沒有營林,林場生存艱難,但跟過去相比,也好了很多。工資雖然低了點,但飯還是吃得飽,衣服還是有得穿。
正說著,我們的車進入了麋鹿區(qū)。老場長說“下車吧,麋鹿不怎么怕人,可以下去走走?!卑蠢蠄鲩L所言,我們下了車,架起相機,往左走幾步,拍馬鹿,對著山就拍梅花鹿,再往山凹處走,一群麋鹿正悠閑地甩著尾巴,啃食著嫩綠的青草。
這時,幾只馬鹿從山脊上跑過來,領頭的是一頭雄鹿,體形碩大,頭頂上頂著仿佛大花籃一般的鹿角。它們沐浴著夕陽,鳴叫著,朝著我們的方向走來。不知是馬鹿行為的引誘,還是懼怕馬鹿的原因,梅花鹿也立即豎起耳朵,挺直脖頸,然后,也順著山脊,400多只梅花鹿,張開四蹄,縱身馳騁。那陣勢,真有如將蘇軾的“千騎卷平岡”改寫為“千鹿卷平岡”了。
為了不打擾到它們,在老場長的建議下,我們立刻收工,迅速裝好攝影器材,調頭離開了林場,離開了那個讓我欣喜又快樂的鹿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