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橙

1

我爸叫王富貴。普通司機，給一個園區(qū)公司開巴士。

我叫王珍妮，英文名叫Jenny。

這個名字聽上去有點洋氣，是王富貴在我出生后沒多久跑去問一個小學(xué)老師請教來的。沒錯，那個老師剛好是一個英語老師，平時也愛看看美劇什么的，在我爸這個只有小學(xué)文化的人看來，這些什么珍妮、瑪麗、凱麗之類的名字很新奇，蘊涵了美好的未來，于是小小的我就擁有了這么一個名字。

王富貴和王珍妮，這兩個聽上去并不怎么相關(guān)的名字，隨著我的一聲哇哇大叫，在這個世界上卻開始有了聯(lián)系。

2

王富貴從小對我放養(yǎng)式教育，隨便我做什么?？磩赢嬈⒖磿?、玩兒泥巴，跟在男孩子屁股后面玩四驅(qū)賽車、玩兒陀螺，就是有一點，學(xué)習(xí)不能落下。這可能是因為王富貴從小沒讀什么書的原因，他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夠多讀一點兒書，少吃一些苦。好在我好勝心也強，不用王富貴多說什么，我自己也能努努力考個班級前三名。

說實話，到小學(xué)之前，我感覺我爸和別人家的老爸好像也沒什么不一樣，但是到了初中的時候，我慢慢意識到一些什么。

每次過年拿完壓歲錢，我媽總會說：“我先幫你存著，等你長大了我再拿給你。”在班里大家窸窸窣窣趁老師不注意，在底下討論：“今年你的壓歲錢拿了多少啊？”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壓歲錢之間的差距可以這么大，人和人之間的差距也可以這么大。

每年的暑假過完，老師和同學(xué)們總是會時不時問幾句：“你們今年的暑假去哪里玩兒了呀？”“噢，我去了泰國?！薄榜R來西亞可漂亮了?！薄拔野謰屨f明年可以一起去環(huán)球影城……”

我坐在窗邊看著討論得熱火朝天的他們，有點不知所措，也不知道該怎么融入他們的話題，只好閉上了嘴，繼續(xù)看書。

“珍妮，你去了哪兒玩兒啊？”玩得比較好的桃子湊過來問我，笑得很甜。

“啊，我、我就在家看了下書?！蔽疫t疑地回道。

“看書多無聊??！下次我們一起出去玩兒好不好？”桃子說。

“呃，到時候再看看吧。”我勉強地笑笑，頓了頓繼續(xù)說，“先看書吧，差不多有測驗考試啦?！?/p>

桃子的爸爸是醫(yī)生，長得高高大大的，戴著眼鏡，穿著白襯衫西裝褲，一看就是個文化人，周末的時候偶爾會開車過來接桃子出去吃飯。

而王富貴呢？永遠都是穿著園區(qū)那套藍色的員工服，不工作的時候，翻來翻去也就那幾套舊衣裳。

那時候的我，有時候會想為什么我的爸爸不能成為像桃子爸爸一樣的人呢？

3

期中考試的時候，我發(fā)揮失常，只考到了全班二十多名。我背著重重的書包回到家一言不發(fā)，悶悶不樂地躲在房間里看書，看著看著就紅了眼睛。

我媽敲門：“吃飯啦！”

“媽，我不餓，先不吃?！?/p>

“那怎么行？多少吃一點兒啊。”她又敲了敲門，“你怎么了？”

王富貴也回來了，我聽到了屬于他的熟悉的腳步聲，沉重且富有節(jié)奏。

“你去看看你女兒吧，今天不知道怎么了，回來了就說不餓，不想吃飯……”

王富貴也跟著敲門，我越聽越煩躁，想想要是這時候能聽聽歌什么的該多好，可惜我連手機都沒有，平時還都是借王富貴的手機偶爾上上網(wǎng)的。我用枕頭試圖蓋上耳朵，但是發(fā)現(xiàn)根本就不管用，這時候的王富貴和他工作的時候一樣認真有韌勁，堅持不懈地繼續(xù)敲門，“咚咚咚”，“咚咚咚”，敲得我腦殼疼。

我氣沖沖地跳下床，打開門大呼大叫：“干什么??！我今天就是不想吃飯而已，沒什么胃口，怎么了嘛一直敲門煩不煩啊……”

“哦……我……”王富貴一時之間被我的話弄得語塞，反而不知道說什么好了，木訥地點了點頭走開了。

到了晚上8點鐘，他又輕輕敲我的房間門：“珍妮……”

情緒穩(wěn)定多了的我，緩慢地打開了房間門。

我吐槽完盤腿坐在床上，王富貴坐在我書桌前的椅子上，暖黃色的燈光照射在他的溝壑縱深的臉龐，他風(fēng)輕云淡地笑了：“噢，不過就是這次期中考試沒考好，這有什么呀？人難免有失敗，別人都說啦，失敗是成功的媽媽嘛……”

“那是失敗乃成功之母啦！”我忍不住糾正。

“差不多差不多，總之我也沒要求你考多好，只要別太差就行。你不用對自己要求太嚴格……”說完王富貴就樂呵呵地離開了。

我看著他離開的身影，擦了擦眼角的淚，陷入沉默。

4

高中的時候，班上的同學(xué)陸陸續(xù)續(xù)都有了手機。

我也很想要。

但是我不敢對王富貴說，我知道一旦我說出了口，王富貴一定會給我。從小到大，我說想要的東西，他都會給我，家務(wù)活也很少讓我動手。

初中的時候我想去打暑期工，王富貴不讓，只要我好好學(xué)習(xí)就行了，別想其他的事情。但是高中的我還是很想要一部手機，不想總是用王富貴的手機。

多虧了桃子爸爸幫忙，在學(xué)習(xí)機構(gòu)給我找了一份兼職。我瞞著王富貴，暑假的時候每天都說跟桃子去復(fù)習(xí)功課啦，出去玩兒啦，其實私下里是去給小學(xué)生教教英語什么的，省吃儉用下來，終于買了一部在我看來性價比還算不錯的手機。

啊，我終于可以好好聽歌了，終于可以自由自在地擁有一部屬于自己的手機了！這種感覺真不錯。沒想到過了沒幾天就被王富貴察覺到我的反常，他看著我的新手機，生氣地說：“這個錢哪里來的？”

等我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真相之后，他陰沉的臉才慢慢舒展開來。

“你的錢，是干凈的，就好?！彼麌@了一口氣，“以后你需要什么東西，其實可以跟我說的，你不用自己這么辛苦?！?/p>

“不辛苦?！蔽揖髲姷卣f。

王富貴自覺氣氛有些尷尬，只好又離開了。

那時候的王珍妮和王富貴，總是這樣針鋒相對，互不相容。

5

家長會的時候，我和幾個班干部被老師叫來幫忙收拾座位，接待家長。

王富貴特意請了兩個小時的假，但還是穿著平時的那身衣服過來開會。雖然媽媽把衣服都洗得很干凈，但還是能看得出來穿得有些舊了。

而教學(xué)樓下停滿了一輛輛豪車，家長會上大部分家長都穿得光鮮亮麗。我真的不懂王富貴，為什么就不舍得花一點兒錢給自己買一身好點兒的衣服。

光榮榜上我的名字寫在前面，王富貴顯得很高興，樂呵呵地跟周圍的家長搭話：“那個王珍妮是我女兒，唔……在門外邊站著的那個女孩兒，好看吧？”其他家長也客套地回復(fù)說：“你女兒成績真好，長得真高??！”“那是！”王富貴得意地點頭。

“哎呀，你開會就開會啦！不要總是和別人說什么話?！蔽矣行┬唪?，路過王富貴身邊的時候小聲提醒了他一下。

王富貴臉色愣了一下，點頭說好。

“我、我開完會就回去接著上班了……”他說完，眼里的光黯淡了一些。

晚上回到家的時候，王富貴還沒回來。我做完了兩套模擬題，走出房間門，看到醉得一塌糊涂的王富貴，媽媽正在用熱水給他敷臉。

印象中王富貴偶爾也會喝點小酒，但是從來沒有喝醉過。

他喝得這么醉，我還是第一次見。聽媽媽說，今天好像是在工作的時候和領(lǐng)導(dǎo)有點矛盾，受了點委屈。

王富貴臉色通紅，穿著那件藍色的員工服，坐在家里的長椅上，幾十歲的中年人了，居然像一個小孩子一樣哭了起來，嘴里模糊不清地說著話：“珍妮，珍妮，你可要好好學(xué)習(xí)啊，不要像你沒用的爸爸……”

我這才仔細看清他的臉，飽經(jīng)風(fēng)霜，他的手，滿是老繭。

王富貴，你的頭發(fā)，什么時候有了白發(fā)？為什么以前的我，從來沒有注意過呢？

我的眼淚羞愧地下來了，想起了今天家長會上的事情?？雌饋砦宕笕值耐醺毁F，其實心里也和我一樣敏感自卑吧。今天爸爸究竟在工作中受了什么委屈呢，竟然會讓一個有棱有角的中年男人難過如此。

我曾經(jīng)聽過許飛唱的歌，叫《父親寫的散文詩》。那時候我很不懂，為什么歌詞里會把一個人形容成一張舊報紙，為什么會說老得像一個影子。

今天我看到喝得酩酊大醉的王富貴，真的像極一張舊報紙。

充滿了褶皺，充滿了憂傷，傷痕累累地蜷縮成一張舊報紙。

17歲的我，終于明白了那句歌詞的含義。

而當我開始明白這句歌詞，我才終于長大了。

我還來得及嗎？我在心底問自己，那個虛榮又自大的王珍妮，真是一個超級討厭鬼！

對不起，對不起。我鼻子酸酸的，小聲地念了一遍又一遍，王富貴，對不起啊。

那天我和媽媽把王富貴扶進了房間，看著他呼呼大睡過去才放心。

一股痛楚像一條無形而又敏捷的蛇一般鉆進心底，五臟六腑都充斥著酸澀的味道。

6

高考那段時間，我變得更加刻苦。

王富貴還是和以前一樣愛我，只是我和王富貴兩人之間的關(guān)系變得微妙起來。

他常常端著牛奶來到我的房前讓我補充營養(yǎng)，看我太努力了，有一次實在忍不住跟我說：“你真的不用這么辛苦，我從來沒叫你要變成一個多么厲害的人，就算你以后考不上大學(xué)，當一個普普通通的人，我也很開心?！?/p>

我佯裝若無其事喝完了他手里的牛奶，繼續(xù)看書學(xué)習(xí)，內(nèi)心卻更加堅定了。

高考發(fā)布成績后，我顫抖著打電話給王富貴，沒有接通。我一路狂奔到他上班的地方，他正坐在公司的飯?zhí)贸燥垼粋€青菜一個番茄炒蛋，大口大口地嚼著米飯。

我終于露出了整個夏天最快樂的笑容，大聲告訴他我考得很不錯。

他把碗筷一扔，說：“走！出去吃一頓好的去！”

我的眼淚又忍不住下來了。

那個炙熱的夏天，我永遠都忘不掉。鎮(zhèn)子上的大街小巷，街頭巷尾，人人都在夸耀著，那個司機王富貴的女兒考了全市第一名。幫我取名字的英語老師，也很自豪地說，“珍妮果然很優(yōu)秀??！”

王富貴驕傲地在家擺了好幾桌子的飯菜，觥籌交錯之間全是祝福和贊美，王富貴笑得格外開心，把腰板挺得也比以往還要筆直。

茶余飯后，陸續(xù)送走了來來往往的親戚，他吸著煙，突然跟我說：“以后的路，還有很長啊?！?/p>

我想起以前看的一個綜藝節(jié)目。節(jié)目組在高考前的誓師大會的時候，讓學(xué)生站在同一起跑線，并對他們提出幾個問題，符合條件的往前走，否則留在原地。

父母是否受過大學(xué)的或以上教育的？

父母是否為你請過一對一輔導(dǎo)？

是否去過出國旅游？

……

這些答案，我都只能站在原地。

我想起了那些年，別人家的父母，經(jīng)常出國游玩的同學(xué)，總是擁有格外多的壓歲錢。

別人輕而易舉就能夠得到的東西，我卻要付出更多的努力。

回頭向后望去，才發(fā)現(xiàn)現(xiàn)實世界里的差距是如此巨大。

那時候，敏感又虛榮的我，一度埋怨家庭，埋怨父母，躲在自己封閉的世界里不愿出來。

只有第六個問題我才有資格向前一步。

第六個問題是——父母是否一直視你為驕傲，并在親友面前炫耀你？

我的答案是肯定的，并且不容置疑。

即使我們每個人的人生的起跑線都各不相同，但是我們?nèi)钥梢砸揽孔约旱牧α咳ミM行反超，逆風(fēng)翻盤。

我的父親王富貴，是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他什么都給不了我，卻又什么都給了我，我也視我的父母為驕傲。今后的路，就算披荊斬棘，我也會好好地走完它。相信我吧王富貴，你的女兒珍妮寶貝可厲害了，以后一定會給你們更好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