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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麗河

2019-10-18 03:02王吳軍
短篇小說(原創(chuàng)版) 2019年9期
關鍵詞:水井荷花西瓜

王吳軍

柳思奇上次回老家謝莊鎮(zhèn)是給去世的父親送終的。時間過得真快,一轉(zhuǎn)眼,已經(jīng)是半年過去了。

謝莊鎮(zhèn)是位于中牟縣靠近最西南邊的一個鎮(zhèn),南鄰新鄭,西鄰鄭州。柳家在謝莊鎮(zhèn)的歷史可以上溯到十代,柳思奇聽父親說過,他的曾祖是清末年間的一個舉人,聰明能干,只可惜生不逢時,民國取代了清朝之后,便操起中醫(yī)之術(shù)懸壺濟世。曾祖的醫(yī)術(shù)精湛,而且為人善良,宅心仁厚,在謝莊鎮(zhèn)德高望重。從那時起,柳家便在謝莊鎮(zhèn)世代行醫(yī)了。

柳思奇沒有繼承祖業(yè)而成為一名醫(yī)生。父親說,柳思奇不是做醫(yī)生的料,他的性子太急,給人治病可不是兒戲,需要有耐心,何況,柳思奇也志不在此。在柳思奇的印象里,父親和大哥柳思翰是同一類的人,柳思奇覺得,自己和大哥柳思翰相比,父親似乎更喜歡大哥柳思翰。二十年前,柳思翰考上了省城的一所中醫(yī)學院,離開了謝莊鎮(zhèn)。那年,柳思奇才十四歲,但是,他至今還記得父親那天興高采烈的樣子,柳思奇清楚地記得,就在大哥柳思翰接到中醫(yī)學院的錄取通知書的那天,從不沾酒的父親還破天荒地喝醉了酒。

柳思翰比柳思奇要大十歲,柳思奇覺得,大哥柳思翰是天生做醫(yī)生的材料。直到現(xiàn)在,柳思奇聞到中草藥的氣味,就會莫名地想到“平和中庸”這四個字,眼前馬上就會浮現(xiàn)出柳思翰那種不溫不火的樣子來。柳思翰還寫得一手非常漂亮的毛筆字,學的是柳公權(quán)的字體,那是父親逼著柳思翰練出來的。柳家以前開出的處方箋上,都是清一色灑脫的柳體,這是門面活。謝莊鎮(zhèn)上最大的飯館迎賓樓的招牌就是柳思奇的曾祖題寫的,現(xiàn)在還掛在那里。柳公權(quán)的字也是柳思奇沒能學到的。

柳思奇想起來了,以前謝莊鎮(zhèn)的夏夜,無比清爽,像是用清凌凌的井水洗過一樣。那時,吃過晚飯,柳思奇的大哥柳思翰就會在門口的井臺邊放一個小竹床,然后,提一桶清涼的井水澆上去,用不了一會兒,小竹床就干了,柳思奇總是搶著躺上去。柳思翰看著弟弟躺在了自己準備好的小竹床上,也不多說什么話,就坐在一邊悠悠地揮著他的蒲扇。柳思奇躺在小竹床上望著滿天的星星,很快,滿天的星星就壓累了柳思奇的眼皮,他睡意朦朧,沉沉欲睡??墒?,每到這時,柳思奇就會被喊起來吃西瓜?!翱炱饋戆盐鞴铣粤耍鞴献钍乔鍩峤舛镜?。這么大熱的天,不吃西瓜要生病的。”柳思奇記不清這話是柳思翰還是父親說的。

不過,柳思奇并不喜歡吃西瓜,除了因為西瓜總是打擾他的清夢之外,還有西瓜里那些像繁星一般多的西瓜籽著實令柳思奇不耐煩。

但是,有一次,柳思奇卻一個人在井邊上吃了整整一個大西瓜,而且,他竟然一粒西瓜籽也沒有吐。

就在三天前,柳思奇接到謝莊鎮(zhèn)拆遷辦的電話,正式通知他,柳家的老宅要拆了。原來,謝莊鎮(zhèn)的北面正在興建一個省級的工業(yè)小區(qū),建設規(guī)劃里的高速公路要一直向東延伸下來,把柳家老宅,乃至小半個謝莊鎮(zhèn)圈攬了進去。

這幾年來,變化實在是大。柳思奇記得小時候父親帶他去省城舅舅家是要坐上半天車的。早上,天朦朦亮,就得趕到鎮(zhèn)西的公路邊,等著一天一趟的公交車從這里路過,要是誤了點,就只好吃了中午飯搭順路進城的農(nóng)用車了。偏偏柳思奇一上車就犯頭暈,車上的半天極其難熬,不把他的胃翻江倒海折騰空了,是不會到城里的。那段難受又難忘的進城之路直到柳思奇上大學的前一年隨著他的暈車這個毛病的痊愈才結(jié)束了。

柳思奇覺得,那時坐汽車去省城更像是一個難忘的夢。

那時,在謝莊鎮(zhèn)的時候,柳思奇和鎮(zhèn)上所有同齡的孩子一樣,向往著城市生活,城里的一切都使他們有著無窮的夢想。后來,柳思奇如愿地在城里上了大學,大學畢業(yè)后,他在城里有了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接著,他又娶了一個城里女孩做妻子,生了一個女兒。柳思奇的父母還在的時候,每年夏天,柳思奇都會帶著女兒回謝莊鎮(zhèn)住上一段時間。這些都是令謝莊鎮(zhèn)的人非常羨慕的。

柳思奇這些年也改變了不少,至少,他開始不討厭那些西瓜籽了。夏天下班后,柳思奇會帶個西瓜回家,往冰箱里一放。女兒不愛吃西瓜,柳思奇也會說上一些西瓜清熱解毒的道理。柳思奇常對妻子說,冰箱里拿出來的西瓜就是沒有井里冰過的西瓜那么鮮美、脆甜。柳思奇忽然想起謝莊鎮(zhèn)老家門口的那口陳年的水井。柳思奇問妻子,那口水井有一個名字,你知道嗎?妻子搖頭。柳思奇笑了:“甜水井?!睂?,就是這個名字?!爸x莊鎮(zhèn)的人是很美好的,他們懂得生活?!绷计驵卣f著。妻子對柳思奇說:“你現(xiàn)在越來越像大哥了?!?/p>

大哥柳思翰那邊,柳思奇已經(jīng)通過了電話,柳思翰坐明天上午的車回來。柳思翰十年前離了婚,到現(xiàn)在還是孤身一人帶著孩子過。那位曾經(jīng)的大嫂是一個性情古怪的女人,她和柳思翰的結(jié)合,柳思奇認為完全是一種錯誤。柳思翰縱然是能調(diào)和百毒的甘草,也調(diào)和不了那個女人這味藥。好比香甜綿軟的桂花蓮子羹混入了生姜和大蒜,是不能吃的。柳思翰和那個女人的這段姻緣,柳思翰還是將就了六年,然后才下決心散開的。

這幾年,柳思翰顯得老多了。電話里,柳思翰對柳思奇說,這次回家,他想索性多住上幾天,散散心。

大哥柳思翰明天要回來住,柳思奇上午就請了假,先回謝莊鎮(zhèn)把老宅打掃一下。汽車開到謝莊鎮(zhèn)的時候,還不到下午三點。

中午的炎熱還沒有過去,太陽照在頭頂上,感覺暈乎乎的。其實,城里也是同樣的熱。但是,城里是熱得喧囂而嘈雜,熱得讓人六神無主。而在這里,熱的空氣似乎濾掉了聲音,像輕輕呵出的氣,柔靜,安詳,使人發(fā)困、想睡。

前面就是古渡橋了,這里是以前的謝莊鎮(zhèn)最熱鬧的地方。飯館、茶館、菜場、糧店、雜貨鋪、肉鋪都集中在這里,牟山廣場就在橋西面一點。擴修了公路后,這里的車多了起來,這幾天太熱,人明顯少了。一輛客車歇在橋那邊,賣票的女人也不吆喝了,穿著裙子獨自躲在樹蔭里。

柳思奇買了兩個西瓜。

跨過了古渡橋,再拐個彎,就是謝莊鎮(zhèn)的老街了。柳家就在這條街的東邊。走在平坦的街道上,柳思奇感覺很親切?,F(xiàn)在,謝莊鎮(zhèn)還在午睡,不過快要醒了。哪戶人家的門沒關,隱約傳來了地方戲的婉轉(zhuǎn)唱腔?!叭c了。”柳思奇心里想。他還可以肯定,那唱腔是從電視機里傳出來的,

柳思奇掏出兩支香煙,他知道,阿鐘以前是不抽煙的,但是,柳思奇還是遞了一支香煙給阿鐘。

阿鐘接了柳思奇遞過來的那只香煙,他把香煙握在手里,就像拿了一個玩具一樣。

“來,點上。”柳思奇拿著打火機,輕輕碰了碰阿鐘握煙的手。

香煙點燃了,似霧一般的煙散了開來,好像天氣沒有剛才那么熱了。阿鐘嘴里抽著香煙,兩只手還是垂在膝蓋上,他呆滯的眼神被淡青色的香煙的煙霧熏得有點恍惚。

阿鐘嘆息了一聲,似乎喃喃自語地說道:“當初我要是聽了柳先生的話就好了?!?/p>

柳思奇聽阿鐘說到父親,定了定心神,在木板凳子上坐下來,問阿鐘:“你說什么?”

阿鐘的聲音依舊很低:“柳先生說普度寺后面的美麗河里的白荷花是寶貝,南方的荷花都比不上的,唉,我沒有聽柳先生的話呀!”

柳思奇沉默著。

阿鐘又說道:“柳先生說一定要用三伏天里的白荷花才有用?!?/p>

柳思奇依舊沉默著。

阿鐘這時卻眼睛一亮,他聲音洪亮地對柳思奇說道:“你知道嗎?我那年跟普度寺里的空遠老師父講好的,要用寺里的白荷花給岫煙治病的?!卑㈢娬f到這里,臉上露出了欣然的神色。

柳思奇看出來了,阿鐘顯然已經(jīng)是語無倫次了。阿鐘怎么成了這樣?柳思奇心里暗暗嘆著??者h老師父是謝莊鎮(zhèn)普度寺里的老和尚,十幾年前就已經(jīng)圓寂了。但是,普度寺的白荷花柳思奇是知道的。當年,阿鐘做過的一道名為“白荷鯉魚”的菜,非普度寺的白荷花不用。還有,在柳家開出的藥方上,凡用到荷花時便會注上一句,最好是謝莊鎮(zhèn)普度寺的白荷花。至于為什么這樣,柳思奇不知道,或許要問柳思翰了。

對了,阿鐘或許是在說岫煙的病。岫煙去世了,柳思奇已經(jīng)聽說了,是谷雨前三天走的。這個女人的丈夫就是眼前的阿鐘,這個沮喪、猥瑣、神志不清的老頭,就是美麗的女子岫煙的丈夫。柳思奇心里又掠過了一絲莫名的驚異。

柳思奇忍不住問道:“岫煙的喪事辦得順利嗎?”

阿鐘似乎沒有聽到柳思奇的問話,他囁嚅著重復了一句:“我要是聽了柳先生的話就好了。”

柳思奇沒有說話。

阿鐘又說道:“岫煙嫌普度寺的白荷花太苦,其他地方的荷花吃了是沒用的,”阿鐘搖著頭,“沒用的,沒用的?!?/p>

柳思奇看著阿鐘。

阿鐘又說道:“我以為三伏天里采白荷花還來得及,我跟空遠老師父講好的。”

柳思奇依舊沉默地看著阿鐘。

阿鐘喃喃地說道:“我要是聽了柳先生的話就好了?!?/p>

柳思奇給阿鐘又接了一支香煙。

阿鐘不再說話。

柳思奇站起身,用手輕輕拍了拍阿鐘的肩膀,輕聲說道:“阿鐘,你回家去吧,天氣很熱,回去好好休息一下?!?/p>

離開了涼棚,柳思奇一路走著,一路想著剛才阿鐘說的那些話。

那口名為“甜水井”的水井還在,柳思奇還清楚的記得,他小的時候,水井的井臺上總是濕漉漉的,聽鎮(zhèn)上的老輩人講,水井的井臺用的是上好的石頭,因為上好的石頭是不吸水的,就像那些好的硯臺一樣,朝著硯臺呵一口氣,就能磨出墨來。“甜水井”的井臺砌得非常講究,用的是上好的石料。六角形的井圈面上,有著小小的角。井臺臨街的一面刻著“甜水井”三個字,字跡上面的顏色已經(jīng)剝落了。“甜水井”這三個字是柳思奇看見過的寫得最好的隸書。井臺的另一面,也就是朝著柳家老宅的那一面是兩只瑞獸麒麟的浮雕造型,麒麟身上的鱗片還看得見線條。現(xiàn)在,柳思奇看到,井臺上一滴水也沒有,太陽把井臺曬得發(fā)亮發(fā)燙。柳思奇摸了鑰匙,正要去開自己老宅的門,突然,柳思奇聽見有人叫他。

柳思奇回頭一看,原來是隔壁的根子。

根子也姓柳,和另外幾戶人家合住在柳家的隔壁,都是幾十年的老鄰居了。好久不見,當然有好多話要聊。根子硬要拉著柳思奇去他家坐坐,柳思奇說:“明天我大哥要回來,房子先要打掃打掃,晚上我再去吧。”根子要幫忙,柳思奇不讓。

根子說:“也好。這樣吧,你若是缺啥要啥,盡管開口。還有,晚飯一定到我家吃,我叫梅花多弄幾個菜,咱們坐在一起熱鬧熱鬧?!绷计娌辉偻妻o,他關照根子不要破費,少買點菜,不要太忙,老鄰居不比別的客人,隨便一點好。根子說道:“這是女人的事情,你不要管了,去忙你的吧。”

柳思奇走進自家的老宅,他忽然覺得,房子是要經(jīng)常住人的,經(jīng)常不住人的房子缺少人氣,缺少人氣的房子壞得快。半年不回來,房子里積了不少的灰塵,柳思奇去推窗戶,窗戶“嘎吱嘎吱”作響。一股很特別的霉?jié)竦奈兜缽浡_來,這是只有不經(jīng)常住人的老房子才會有的味道,這種霉?jié)竦奈兜缽匿佒洗u的廳堂地下,從裝滿發(fā)黃線裝書的藤箱間,從太陽曬不到的門檻的角落,還有后院泥土上腐爛的落葉堆里,慢慢升騰起來。但是,這味道是安靜的。

柳思奇覺得涼快了許多。

柳思奇家的房子很大,一共有三進。穿過兩個廳堂,最里面的兩層樓是書房和臥室,樓下是后花園。柳思奇決定把樓上打掃干凈,今晚就住在這里,樓上畢竟涼快一點。

柳思奇的家里有自來水,但是,他仍然從門口的水井里拎了幾桶井水進去拖地板。剛打出來的井水涼涼的,非常清澈。柳思奇喜歡井水,他忽然想起小時候的夏夜?jié)策^井水的小竹床,躺上去睡覺,真是舒服極了。

柳思奇沒有忘記把兩個西瓜放在井里。

太陽漸漸西斜了。樹葉的影子從南窗移映了進來,綠綠地搖曳著。柳思奇點燃了一支香煙,坐在臨窗的書桌前。黃昏的風徐徐地吹來,柳思奇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

書桌上堆著厚厚的一摞書,紙張都已經(jīng)發(fā)黃了。這都是柳思翰的書。柳思奇看著這摞舊書,又想到這房子就要拆了,不禁有些黯然。

思奇隨手抽出了一本書,是一本愛情詩集,是白朗寧夫人寫的。柳思奇感到有些好笑,他沒想到他的這位醫(yī)生大哥柳思翰也會讀愛情詩。

柳思奇翻了翻那本愛情詩集,忽然,一張紙從書里掉了出來。

這是一張普通的白紙,顏色已經(jīng)暗黃了,對折著夾在書里。柳思奇認得,小時候在謝莊鎮(zhèn)練毛筆字打草稿時,用的都是這種普通廉價的紙張。算來起碼有二十年了。

柳思奇打開那張紙,紙上的字跡一看就是柳思翰的,字跡淡雅,有一股陳年的書卷氣。那是抄的一首詩:“我是怎樣地愛你?讓我逐一細算。我愛你盡我的心靈所能及到的,深邃、寬廣、和高度——正像我探求。玄冥中上帝的存在和深厚的神恩。我愛你的程度,就像日光和燭焰下,那每天不用說得的需要。我不加思慮地愛你,就像男子們?yōu)檎x而斗爭;我純潔地愛你,像他們在贊美前低頭。我愛你以我童年的信仰;我愛你,以滿懷熱情,就像往日滿腔的辛酸;我愛你,抵得上那似乎隨著消失的圣者而消逝的愛慕。我愛你以我終生的呼吸,微笑和淚珠——假使是上帝的意旨,那么,我死了我還要更加愛你!”

紙的右下角,寫著三個極小的字:致岫岫。

岫岫是誰?

柳思奇想都不用想,除了岫煙,還會有誰。

這是一首情詩,是的,這是一首情詩,卻如此沉郁。這是一首情詩,卻在書里夾了二十年。柳思奇想:這的確是一首情詩,是自己的大哥柳思翰寫給岫煙的,可是,柳思奇卻想不明白,為什么他的大哥柳思翰沒能和岫煙成為伉儷?

關于岫煙,她到底是個什么樣的女人?柳思奇其實說不清楚。對岫煙的印象,柳思奇是定格在二十年前的。那時候,柳思奇還小,岫煙喚他為“弟弟”。柳思奇知道,那種模糊的印象是極不可靠的,但是,它可以超脫于時空之外,時間越久,越是完美。就像現(xiàn)在,阿鐘老了,柳思翰、還有他柳思奇也步入了中年,而岫煙還是井邊上那個亭亭玉立的美麗飄逸的女孩。

反正,在柳思奇的印象里,如果提到水井,首先聯(lián)想到的便是那口雕著瑞獸麒麟的“甜水井”,如果提到女人,一定會有岫煙的影子。菱歌泛夜的采蓮女子,哼著月兒彎彎的船上的女子,還有《浮生六記》里那個沈三白的紅顏知己蕓娘,都是岫煙的影子。不過,柳思奇敢肯定,岫煙要比這些女子更美。

古人說,紅顏薄命,或許,這真的是人間的宿命。岫煙長得很美,可是,她的命運卻似乎注定是不好的。

柳思奇從未見過岫煙的父母,他只知道岫煙有一個繼父,而她的繼父在謝莊鎮(zhèn)有著極不好的名聲。岫煙體弱多病,而且病癥很怪,柳思奇的父親曾為她把過脈,她的這病是先天的,斷不了根,需要調(diào)養(yǎng)。柳思奇的父親為岫煙開出的藥方里,都要加一味普度寺的白荷花,便是從那時起的。柳思奇的父親說,醫(yī)病先要醫(yī)心。后來,岫煙突然嫁給了阿鐘。再后來,岫煙死了。

這其中還有一段故事,是岫煙和柳思翰的故事。他們兩個人是有故事的,他們曾經(jīng)相愛過??戳诉@首情詩,柳思奇更加肯定大哥柳思翰和岫煙好過。柳思奇還記得,二十年前有一個很美很美的夏夜。

謝莊鎮(zhèn)的夏夜是很美麗的,就像是清涼的井水洗過一般的清爽。普度寺后面有一條河,名叫美麗河,美麗河里的蛙聲在夏天的夜晚總是此起彼伏,起落不斷,陣陣的清風伴著十里荷香,偶爾的安靜能使人感覺到生活的恬淡。美麗河上的石橋邊,楊柳依依,婆娑的柳條搖曳著柔長的思緒。柳思奇偶然看到,柳思翰和岫煙兩個人拉著手,相依著融入了朦朧的月色,安詳而寧謐。那天晚上,柳思奇回家很晚,一個人在井邊吃了一個脆甜的西瓜,他沒有吐一粒瓜籽。

柳思奇又那起那張寫著情詩的紙,柳思翰和岫煙的故事似乎就埋藏在這首婉轉(zhuǎn)而曖昧的情詩里了。柳思奇看得出來,柳思翰和岫煙彼此相愛,為了愛,他倆又互相放棄。柳思奇忽然想起一個外國詩人說的一句話話:“我把所有的傷害都加給我自己,一切若是對你有益,對我就加倍地有益。”不知為什么,柳思奇開始懷疑這句話。

如果換一種結(jié)局,岫煙會死嗎?

外面?zhèn)鱽砹饲瞄T聲,根子喊柳思奇過去吃飯了。

根子的妻子梅花是一個爽快能干的女人,果然,她準備了不少的菜,看來忙了很長時間。柳思奇感到有些過意不去。謝莊鎮(zhèn)的人都是這樣的,他們會把家里最好的東西拿出來招待客人。即使給你一塊西瓜,他們也非要看著你當面吃下去才高興。

菜做得很可口,只是稍微偏咸了一點。柳思奇和根子喝掉了一瓶老白干。他們說了好多話,后來,兩個人的話題轉(zhuǎn)到了柳思翰身上。

梅花插話說道:“現(xiàn)在思翰的孩子大了,思翰該為自己考慮考慮,也應該再找一個女人了。”

根子接過了梅花的話,說道“是啊,思翰的確是不順,這些年過得真不容易,唉,人這一輩子呀……”

根子頓了頓,又說:“其實,思翰不如當初和岫煙……”

梅花打斷了根子的話:“你還提岫煙,人都死了。再說,思翰和岫煙也不可能啊,岫煙的病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又不能生孩子。”

根子看了看梅花,又看了看柳思奇,說道:“也是。不過,就算岫煙沒有病,你們家老爺子恐怕也不會同意的?!?/p>

根子一邊說著,一邊望著柳思奇。柳思奇感覺到,根子像是知道一些故事,但是,柳思奇現(xiàn)在不想問。

梅花嘆了一口氣,說道:“唉,女人長得漂亮有什么用,命不好!”

柳思奇忽然想到了阿鐘,他問:“阿鐘現(xiàn)在怎么老成那樣?”

根子接口說道:“思奇,你看見阿鐘了么?真是作孽!岫煙死了之后,他就成了這樣,整天神經(jīng)不正常的樣子。原來他住的房子已經(jīng)賣掉了,現(xiàn)在他又沒有孩子??偹阌e樓飯館的老板照顧他,幫他租了一間舊房子,一個人住著?!?/p>

梅花說道:“看上去,阿鐘剩下的時間也不長了?!?/p>

柳思奇問道:“阿鐘不做菜了吧?”

顯然,柳思奇這話問的實在是多余了。

根子夾了一口菜放到嘴里,一邊嚼著一邊說道:“他還做什么菜。一年前阿鐘就壞了味覺。白荷鯉魚再也吃不到了?!?/p>

阿鐘這個廚藝那么好的廚師竟然失了味覺!這使柳思奇覺得可怕。

梅花將一盤涼拌的蓮藕往柳思奇面前移了移,蓮藕雪白雪白的。梅花說道:“說也奇怪,阿鐘原來菜做得好的時候,岫煙這也不要吃,那也不想吃。后來,阿鐘壞了味覺,迎賓樓老板辭退了他,岫煙反而說阿鐘在家里做菜做得好吃?!?/p>

根子接著說道:“不過,阿鐘也算是對得起岫煙了。岫煙活著的時候,阿鐘樣樣依著她。岫煙怕吃藥,阿鐘就想辦法變花樣給她補身體。阿鐘做的菜都成了岫煙的藥膳,岫煙是阿鐘的寶貝哩!”

提到藥膳,柳思奇想起了阿鐘當年做的那道白荷鯉魚,他曾聽阿鐘和父親談起過這道菜,什么產(chǎn)地、時令、火候、作料樣樣都有講究。聽上去有點像藥材店加工熬煎的藥膏?;蛟S,菜和藥真的本就沒什么區(qū)別。

梅花有點想不明白地說道:“是啊,阿鐘就是歲數(shù)大了點??墒?,像阿鐘對岫煙這么好的男人,岫煙打了燈籠哪里去找?不知道岫煙那時還有什么不開心的。”

柳思奇知道,岫煙是郁悶的,如同那首在書里夾了二十年的情詩。

眼看天色已經(jīng)很晚了,柳思奇起身告辭,走出了根子家。

柳思奇抬頭望天,天上繁星密布,就像切開了的西瓜。

柳思翰明天就要回來了。

街上一個人也沒有,謝莊鎮(zhèn)似乎早已拆遷到遠方了。

柳思奇忽然有一種孤寂的感覺,而他確信,這一刻才是真真實實屬于自己的。這孤獨,這寂靜,是一種無限的自由和純粹。

星月的光輝下,那口“甜水井”還是二十年前的樣子。井里還冰著兩個西瓜。西瓜里的瓜籽還是很多,,像天上的繁星。

柳思奇想起小時候玩過的一種游戲,手放在水井口上,頭伸進水井口內(nèi),喊一聲,水井很深,耳朵里會傳來濕漉漉的回音,悶悶的,悠悠的。那聲音只有自己聽得見。

柳思奇突然想再試一次,可是,他卻怎么也喊不出一點聲音來了。

一滴水落入了水井中,發(fā)出了清脆的聲響,這聲響在久久回蕩著。

柳思奇靜靜地佇立在水井旁邊,他望著普度寺的方向,呆呆地出神。

普度寺后面的美麗河中,蛙聲還在盡情地響著,此起彼伏。

聽著這熟悉的蛙聲,不知為什么,柳思奇的鼻子一酸,竟然忍不住熱淚盈眶了。

責任編輯/乙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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