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波
二十年前,劉滿貴離開丹寨的時候,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有朝一日還會回來。
“你是阿滿?”老眼昏花的六婆婆就著太陽光端詳了半天后,猶豫著問了一句。
“對!”劉滿貴看著頭發(fā)花白的六婆婆,鼻子一酸,兩眼一熱,淚水一瞬間便充盈了眼眶。
“你真是阿滿!”六婆婆又驚又喜,拉住了劉滿貴的手,“你可算回來了,七公一直念叨,說阿滿該回來了,大伙兒都說你在外邊發(fā)達了,不會再回來了,但七公不信,說你一定會回來。這真是太好了!”
六婆婆的語速很快,口齒伶俐,一點也不像是上了歲數的人。
當七公兩個字從六婆婆的嘴里說出來,劉滿貴的眼神一下子暗淡下來。
“七公還好吧?”劉滿貴問。
“你還沒見到七公?”六婆婆驚訝地張大了嘴,“我還想你已經見過他了?!?/p>
六婆婆的話讓劉滿貴的心微微抽了一下,臉上露出一絲尷尬。
他抬眼看了看寨子高處,陡峭的山坡上,一座孤零零的吊腳樓依山而立,像是掛在那兒的一個小小火柴盒。
“快去看看他,這些年,他最念叨的人就是你了?!绷牌耪f著推了劉滿貴一把。
劉滿貴把帶來的兩盒點心擱在六婆婆廊下的桌上,恭恭敬敬地作了個揖,退出門去。
該見的總得去見。
劉滿貴吁了一口氣,邁開腳步,走出村子,踏上了田壟。
田壟上長著稀疏的草,隨著劉滿貴的腳步,灰綠色的拇指大小的青蛙不斷從草叢里跳起,躍入稻田的水中,此起彼落。一條鯉魚在水稻間游動,受了驚擾,猛地一打尾巴,蕩起一圈漣漪。正是稻花盛開的季節(jié),微微發(fā)黃的細小花朵落在水面上,水波蕩漾,帶著稻花悠悠浮動。
劉滿貴停下腳步。
此情此景,像是在他的心頭劃拉了一下,讓他有些恍惚。
二十年了!
當年的少年郎,如今人到中年。寨子的變化也令人恍如隔世。
劉滿貴向著坡下望去。丹寨占據了連山最好的位置,山坡平緩,梯田層層疊疊,一直綿延到山腳,有近四十層。寨子在山腰,山勢到了寨子這里就陡然一變,變得異常陡峭,外邊的人想要攻破寨子,比登天還難。山上還有七口泉眼,常年流水不斷,灌溉這數十層的梯田,也滋養(yǎng)著寨子里的人們。
這是塊被其他寨子艷羨了六百年的寶地。
梯田看上去既熟悉又陌生。
再望得遠些,盡是山。綠的山,藍的山,青的山……越來越遠,顏色越來越淺,最后成了淡淡的一抹,橫在地平線上,和天空融為一體。
這是大山里的寨子。
一陣悠揚的蘆笙傳來,把劉滿貴從恍惚的回憶中驚醒。
他轉過身,抬頭向著上寨張望。
丹寨分為上下兩部分,上寨更古老,像個軍事堡壘,下寨則是純粹的民居。上寨的樓,都是用石頭堆砌的基底,然后砌出水渠,引來泉水,順著地勢在寨子里穿行,既是生活用水,也能防火,更是在外敵侵入時的有力屏障。這是先民們耗費了無數人力心力才筑成的堡壘,只求子孫萬代平安,然而禁不住便利的誘惑,上寨住的人越來越少,劉滿貴走的時候,上寨只剩下十多戶人家,幾家獵戶,剩下的就是蘆笙長老和頌詩人。
蘆笙長老能吹出最美的蘆笙調,那叫真本事。
熟悉的曲調讓劉滿貴的記憶再次復活,他想起當年自己走的那天,走出了兩個山頭,還能聽見蘆笙的調子。
那天,他聽到的是一曲《送兒郎》。
此刻,他聽到的還是《送兒郎》。
“丹寨的兒郎要遠行,八寨的鄉(xiāng)親聽我唱,
他鄉(xiāng)的山水千千萬,丹寨的泉水清又長,
兒郎此去遠家鄉(xiāng),父母在壟上駐足望,
一望我的好兒郎,披星戴月吃飽餐,
二望我的好兒郎,天寒地凍添衣裳,
三望我的好兒郎,平平安安傳家書,
天邊彩霞紅彤彤,姑娘跳起錦雞舞,
丹寨的兒郎要遠行,鄉(xiāng)親送行過了八寨
……”
熟悉的歌詞像是在劉滿貴頭腦中盤旋,越來越響,胸口間一股氣涌上來,直沖天靈蓋,劉滿貴鼻子一酸,緩緩在壟間蹲下,嗚嗚地哭了起來。
七公的屋子里還是老樣子。
一對碩大的牛角掛在堂上,正對著門。兩旁的墻上貼著松木,上了厚厚的漆,板上都是刀刻的畫。那故事劉滿貴從小爛熟于心,開首第一幅畫,講的是尤公大戰(zhàn)黃龍公的故事。畫上,尤公雙手各持利刃,形態(tài)威猛,那黃龍公卻猥瑣地縮在一邊,臉上滿是恐慌的神色。黃龍公身后,是雷公電母還有洪水,蓄勢待發(fā)。
這是苗家遠古的傳說,苗家的首領尤公是條剛正勇猛的漢子,帶著苗家人在大河邊開墾土地,耕種莊稼。后來黃龍公來了,要搶苗家的土地,尤公帶著精壯的苗家男兒去和黃龍公打仗,節(jié)節(jié)勝利,后來黃龍公用了詭計,才打敗了尤公,還砍掉了尤公的腦袋。苗家人從此顛沛流離,被迫離開大河,到了山里,不斷在大山中遷徙。
這是先民的歷史,在漢家的地方,劉滿貴早就聽過不同的版本。漢家人稱尤公為蚩尤,殘暴好殺,是黃帝打敗了蚩尤,才有了天下太平。
誰是誰非,早已經湮沒在歷史長河中,畢竟那都是幾千年前的事了?,F實就是苗家人在大山里,艱難耕作,過著和上千年前沒有太多差別的生活,大城市里的漢家人,早已經住進高樓大廈,建設現代的物質文明。苗家人只有走出去,才有希望,就像他劉滿貴一樣。
然而面對七公,劉滿貴實在不敢提這樣的想法。
七公從里屋走出來。
雖然上了年紀,但仍舊精神矍鑠,兩眼精光四溢,見到劉滿貴,劈頭蓋腦就是一句:“你還知道回來!”
劉滿貴不敢還嘴,老老實實地低著頭,準備聽七公的訓斥。
七公卻隨即嘆了口氣:“回來就好。你要做啥子,大人也不勉強你?!?/p>
聽見七公的話說得這么軟,劉滿貴喜出望外。他抬眼看了看七公,說一句:“七公,您氣色好??!”
“好什么好!差點沒被你氣死。”七公又罵了起來。
劉滿貴慌忙低頭,拿出馴服的樣子。
二十年了,就算一個人外在變了許多,有些內心的東西不會變。
對七公,劉滿貴又敬又怕。
七公在條凳上坐下,招呼劉滿貴:“阿滿,坐這里。”
劉滿貴順從地走過去,挨著七公坐下。七公身上濃烈的煙草味有些嗆人。多年來,劉滿貴沒有沾過一根煙,乍一聞到這濃烈的煙味,不禁咳了幾聲。
“阿滿啊,你這一走,就是二十年?。 逼吖_了腔調。
七公是寨子里的頌詩人,說起話來也帶著腔調,總有些像是唱歌。苗家的人都說會唱歌才會說話,七公簡直就是把說話都當成了唱歌。
“是?!?/p>
“這次回來,幾時走?”
“請了一周的假,下周二走,趕回去上班?!?/p>
“當初不許你走,你硬要走?,F在你也不是寨里的人了,要走,七公也不好留你?!?/p>
“七公,這是哪里話。我這不是回來看您嘛!”
七公扭頭看著劉滿貴,仔細端詳,一邊看一邊點頭:“沒錯,是阿滿,就是變得白嫩了,城里條件好,不用那么辛勞?!?/p>
七公對城里似乎總有一股怨念,丹寨原本是個很清凈的地方,與世無爭,就像一個世外桃源。外邊的消息要飛進這山溝溝里,得要飛好久好久。寨子里聽到的消息,往往比外邊要慢上一年半載。
三十多年前,從城里來了一群人,鬧哄哄地在龍泉山里開礦,礦機打破了山里的寂靜,也打開了山民的眼界。上新學,時代給孩子提供了新選擇。劉滿貴就是那時到礦上學校里讀了書,然后離開了丹寨。
劉滿貴沒有理會七公話中的怨意:“這回來,我想帶幾個后生跟我一起出去,我那兒缺人,正好讓他們幫忙。”
七公眼神微微一滯,似乎在發(fā)愣,最后嘆了口氣:“走吧,走吧,這寨子,留不住人吶?!?/p>
劉滿貴慌忙接上七公的話:“七公,我接您去上海吧,那兒什么都有,日子可舒心了。”
七公搖搖頭,擺擺手:“我一把老骨頭了,經不起折騰,在這兒比去哪兒都好?!?/p>
劉滿貴默然。
“這次回來,幾時走???”七公又問。這正是剛才問過的話,七公上了年紀,記性也差了。
“下周二,一周的假。”劉滿貴回答。
七公伸出手指掐了起來。
劉滿貴心頭微微一動。小時候,他看慣了七公掐手指,七公的五根手指像是有某種魔力,拇指不斷地和其他手指一碰又分開,就像是神秘的舞蹈。他屏住呼吸,目不轉睛地盯著那五根翻飛的手指。手指停下來的時候,七公總會說出一番讓人驚異的話。
拇指最后和中指搭在一起,形成一個半握拳的手勢。
七公轉過頭來,臉色嚴肅:“阿滿,你這回走,七公我不攔著你,但是你要答應我,請完七姑娘再走。”
請七姑娘!劉滿貴一驚。
每年稻花開的時節(jié),苗家的寨子就會舉行儀式,送七姑娘上天。長老會找來年輕的姑娘或是小伙,讓她在頌詩人的歌聲中和七姑娘相見,送七姑娘去天上,保佑寨子風調雨順,稻米豐收。
這是迷信!就像是和鬼神通靈。當初正是七公堅持要自己請七姑娘,自己才不顧一切,獨自出走。二十年后,七公還是沒有忘了這茬。
“時辰正好,你就是最適合請七姑娘的那個人?!逼吖脑捄彤斈旰喼币荒R粯?。
劉滿貴看著七公。
七公老了,臉上滿是皺紋,皮膚成了古銅般的顏色,看上去也像古銅般堅硬。他的眼里滿是殷切的期待。
“好!”劉滿貴答應下來。
劉滿貴要送七姑娘的消息就像長了翅膀,傳遍了丹寨,也傳遍了八寨。
外頭回來的先生要送七姑娘,這事透著神奇。丹寨有好些個年頭沒有送過七姑娘了,說是這些年的姑娘小伙都不行,沒法進入狀態(tài),也就沒法把七姑娘請出來,送上天。慢慢的,大家也就淡忘了這事,說起請七姑娘,都像是一個遙遠的傳說。
活人怎么能和死人說上話?
上了歲數的人都深信不疑,年輕人則不以為然,如今聽說在大城市里做大學問的大人物要送七姑娘,無法不感到驚奇。
約定的日子到了,銅鼓廣場上人山人海,里三層外三層,擠滿了看熱鬧的人。姑娘們都穿上最好的衣物,戴上漂亮的頭冠和項圈;小伙子則隨意得多,但多多少少還是穿上了傳統(tǒng)服飾。鄉(xiāng)親紛紛拿出各自的好東西,就地做起了生意。
人們把這當作了一個盛大的節(jié)日。
劉滿貴站在金鎖身旁,面對著熱鬧的人群,心中不免有些慌亂。
“金鎖,你說今天能成嗎?”劉滿貴問。
“滿貴哥,七公說能行,就一定行。”金鎖笑呵呵地回答。
金鎖是劉滿貴從小玩到大的朋友,雖然二十年不見,仍舊一見如故。今天他特意穿上了黑色鑲紅邊的苗家衫,干凈而松垮,頗有些世外高人的樣子。
金鎖抱著一管巨大的蘆笙,有二十九根管,立起來高出金鎖一頭。最高的竹管頂端,兩條色彩斑斕的錦雞尾羽直挑天空,在晴朗的天空下甚是醒目。這是蘆笙長老特有的標識。
“那天的《送兒郎》,是你吹的?”劉滿貴問。
“哥,你不是問過了嘛?就是我吹的。”金鎖爽快利落地回答。
劉滿貴點點頭。金鎖吹蘆笙的技藝出神入化,年紀輕輕就成了蘆笙長老,然而自己始終有些不敢相信。或許是因為當年金鎖一直是個跟在自己身邊的小跟班,從來沒有展現出任何過人的天賦。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何況二十年呢?
劉滿貴盯著場中巨大的銅鼓圖樣,怔怔出神。二十年了,當年七公一直說自己有天賦,可以做頌詩人,接他的班。二十年的時間讓蘆笙長老換了一茬人,頌詩人卻一直沒有換過。
七公干這個怕有四十年了吧。
劉滿貴抬頭看了看場邊。七公穿了一身黑衣,黑衣上繡滿花紋。今天的儀式,七公是主事,他特地換上節(jié)日盛裝,映襯得滿臉紅光,仿佛年輕了十歲。兩面巨大的銅鼓立在七公身后,每一面鼓前都站著一個赤膊的力士,拿著胳膊粗細的鼓槌。
“金鎖!”蘆笙隊里有人喊金鎖的名字。
金鎖應了一聲,向劉滿貴點點頭:“滿貴哥,我過去了。表演完了,我再找你?!?/p>
劉滿貴隨意地點了點頭,繼續(xù)盯著廣場中央的銅鼓圖案,若有所思。
“起!”一聲長長的唱腔宣告了儀式的開始。
熱鬧的蘆笙調中,兩名精壯的漢子抬著一根三米多高的柱子走進場子,九個身穿苗衫的漢子,手里拿著明晃晃的苗刀,排成三排三列,跟在他們身后。抬柱的漢子在銅鼓中央停下,護衛(wèi)的漢子四下散開,口中大聲吆喝。伴奏的蘆笙更加急促,和吆喝聲應和,銅鼓也恰到好處地響了起來。
“請七姑娘!”七公仰著脖子,聲音洪亮,以至于喇叭里傳出的聲音都有些疵了。
眾人的視線齊刷刷地向著劉滿貴投射過來。
劉滿貴站起身,從拿刀的漢子中間走過,走到了廣場中間,站在柱子下方。
柱子的頂端是一對碩大的牛角,左右對稱,向著天空高高揚起。劉滿貴抬頭望著那對牛角,雙手覆面,心中默念七姑娘的名字。
多佳頌,多佳頌,快快出來見尤公!
他用苗語默念了三遍,打開遮面的雙手,高高舉起,然后雙膝跪地,向著柱子上方的牛角伏身拜倒,雙手貼地,連面孔都幾乎挨到了地上。泥土的氣息充斥了鼻腔。
高高立著的牛角是尤公的象征,劉滿貴拜倒在這柱子下。
《多佳頌》的蘆笙調恰到好處響起來。
七個蘆笙長老緩緩走出,繞場行走,最后圍成一個圈,將劉滿貴圍在中間。
“水從山上來,人往田間去;
牛兒犁田過,漢子插秧忙;
禾苗青又尖,稻花香又甜;
蓑衣沾露水,露水養(yǎng)稻米;
請來多佳頌,上天傳音訊;
風調雨順日頭高,興高采烈豐收年;
……”
抑揚頓挫的蘆笙調中,七公在唱歌。
歌詞都是苗語,發(fā)音很輕,詞語粘連,仿佛咒語一般。
歌聲飄進了劉滿貴的耳朵里,劉滿貴跟著輕輕吟誦。這是他自小背誦熟習的歌,二十年沒有溫習過,但一唱起來,記憶就像打開閥門的洪水般洶涌而出。
劉滿貴直起腰來,盤腿席地而坐,閉上眼睛,應和著七公的歌聲。
蘆笙的調子忽然一變,變得更為輕柔,咿咿呀呀,如嬰兒學語。七公換了一首《太陽早起歌》,和蘆笙的調子正好搭配。
劉滿貴也隨著那調子在心中默默地唱。
不知不覺中,聽到的歌聲越來越輕,心中的歌聲卻越來越響。
世界變得很安靜,一切聲響都消失了,只有自己的歌聲仍在。
劉滿貴繼續(xù)唱著,他感到自己的身子漸漸飄了起來,神智一陣恍惚。
當他猛然清醒,卻發(fā)現自己正行走在田埂上,一團濃濃的霧遮蔽山坡,小徑順著田埂向前,消失在霧氣之中。
前邊有人在唱歌,歌聲從霧氣中傳來,清脆嘹亮,是難得的女高音,劉滿貴加快腳步,上前看個究竟。
濃霧消散,田間的空氣格外清冽。就在田埂上,劉滿貴看見了唱歌的人。那是一個婀娜的背影,戴著高高的銀鳳冠,冠上的飾物在風中碰撞,發(fā)出細微而清脆的響。
她穿著百鳥服,每一只繡在衣服上的鳥都栩栩如生,隨著她的腳步顫動,仿佛會從衣服上跳出來飛走。
七姑娘!
劉滿貴心頭狂喜。這就是七姑娘!
他趕緊上前,站在那女人身后,深吸一口氣,讓激動的心情稍稍平復,開口喊了聲:“多佳頌!”
女人回過來頭。
這是一張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劉滿貴確信自己從未見過這女子,然而卻又像是曾經見過。她的脖子上掛著銀項圈,閃閃發(fā)亮,比通常苗家女子戴的項圈粗了一圈。項圈上雕刻著精美的圖案,層層疊疊,美不勝收。項圈下方,銀鈴鐺像是瀑布一般地掛著,直垂到腰間,蓋住了束腰帶。她像是被銀子裹了一身。
女人嫣然一笑。
“阿滿,你找我嗎?”女人顯然認得自己。
“對對對!”劉滿貴忙不迭地回答,“今天是稻花香,我來送七姑娘你?!?/p>
“好?。 迸苏f著伸手一揮,劉滿貴頓時只覺得腳下一空,低頭一看,自己已經站在半空中,遠遠望去,梯田就像層層疊疊的抹茶蛋糕,青蔥的綠色中摻雜著幾縷不易覺察的黃。寨子橫在山腰里,像是大山的腰帶。
七姑娘就在身旁站著,笑吟吟的樣子,正看著自己。
“七姑娘,我們是要去天上嗎?”劉滿貴不慌不忙,平靜地問。
“對啊,你不是要送我嗎?當然是去天上。”
“但我只是送你出寨子啊。”
“你不知道送七姑娘,是要送到家的嗎?”七姑娘嗤嗤地笑了起來。
劉滿貴仔細地打量七姑娘。
她的面孔有些模糊不清,然而劉滿貴知道她很美麗。她是個神話傳說中的人,也許就是所有苗家姐妹美好的集合吧。
她只是一個幻影嗎?劉滿貴滿心懷疑,她分明活生生地和自己站在一起。或者,這是一個夢?
倏忽之間,他們已經落在了一片田地里。
這和丹寨的梯田很像,卻又稍有不同。稻子已經成熟,沉甸甸的稻穗彎著,連成黃燦燦的一片。每一顆稻谷都像玉米粒一般大,稻穗有人的胳膊一般粗。
這是天上的寨子,七姑娘長大的地方。
七姑娘在田埂上走著,向著寨子的方向而去。劉滿貴慌忙跟了上去。
一個男人站在稻田的盡頭。
七姑娘遠遠地看見那男人,回頭向著劉滿貴說:“我到了,我先進去了?!?/p>
劉滿貴一聽有些著急:“七姑娘,老鄉(xiāng)們問今年的收成,我可怎么說?”
七姑娘一笑:“你不是已經看見了嗎?”說話間,她的影像逐漸變得透明,話音剛落,人已經消失不見。
劉滿貴使勁眨了眨眼。
七姑娘不見了,眼前只有那男人。男人在向他招手。
劉滿貴走上前。
男人的模樣長得有點像是七公,眉眼之間又有些差別,年紀更是差了二三十歲。
“阿滿,你來了,真是太好了。這里好些年沒人來了?!蹦腥苏f。
“阿大,您是?”
“你認不出我嗎?我是你爹啊!”
“爹?”劉滿貴滿懷驚訝,仔細打量。自己很小就死了父母,是七公一手拉扯大的,對父母沒有一點印象。
“那年你三歲,發(fā)了高燒,爹背著你趕了六十多里山路到鎮(zhèn)上找大夫,你不記得了?”
劉滿貴依稀記得這么回事,他記不得緣由,只記得自己昏昏沉沉,不斷地顛簸,那是一段很難受的經歷,此刻被這個自稱自己父親的人提起,一下子便回憶起來。
他猛然想起了從前的一幕幕情景,他騎在父親的肩膀上,看著最強壯的水牛打架;坐在田埂上,一邊逗弄小青蛙,一邊看著父親插秧;山上的泉水最干凈,父親帶著自己,去泉水積聚的池子里泡著,據說這樣可以得到祖先的庇佑……
突如其來的回憶讓劉滿貴錯愕不已。他早知道送七姑娘可能會見到先人,但沒想到居然會遇見自己的父親。他愣愣地看著這個自己年紀一般大的父親。
“你做了頌詩人不?”父親問。
“啊,沒有!”
“你這娃子,怎么這么不長進,你說要做頌詩人,做全寨子最光榮的那個人?!?/p>
劉滿貴知道父親說的是什么,他能夠回想起當時的情景。那時自己年剛三歲,坐在一堆亂七八糟的物什中間。蘆笙,錦雞羽毛,小刀,銀色的牛角,女孩兒的胭脂……甚至還有一把稻米,劉滿貴似乎記住了當時擺在身前的所有東西。
這是一個小小的儀式,測試孩子將來長大會成為什么樣的人。
三歲的劉滿貴什么都沒有選,而是從這堆物什中爬過,顫顫巍巍地站起來,抱住了一條腿。
那是七公的小腿。
七公笑呵呵地抱起了他:“阿滿要做頌詩人咯!”
劉滿貴咯咯地笑著,重復聽到的話:“阿滿要做頌詩人?!?/p>
父親站在一旁,臉上笑開了花。
“悠悠的大河喲,寬又長;濤濤的河水喲,向東淌;兩岸的稻田呦,稻花香;苗家的兒郎呦,好擔當……”
七公開口唱了起來,父親掏出蘆笙,和著調子。
蘆笙的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跑調。最后,仿佛晴空霹靂一般,天空中傳來兩聲炸雷。
劉滿貴猛地睜開眼睛。
他正坐在銅鼓廣場的中央,面對著圖騰柱上高聳的牛角。蘆笙的曲調正高亢,擺放在臺上的銅鼓被兩個力士擊打,發(fā)出低沉的咚咚聲。蘆笙長老們圍著自己,搖頭晃腦地演奏蘆笙,七公就站在自己身前,見到自己張開了眼,雙手一舉,咚咚的鼓聲立即停下。七公原本念咒一般的唱腔一變,大聲吆喝:“七姑娘走咧!”
人群中爆發(fā)出一陣歡呼。
七公彎下腰,向著劉滿貴問:“今年的收成如何?”
“風調雨順,大豐收!”劉滿貴滿頭是汗,木然回答。七公直起腰,轉過身去,向著人群大聲宣告:“風調雨順豐收年!”
人群爆發(fā)出熱烈的歡呼,歡快的蘆笙響了起來,人們涌入廣場,繞著蘆笙長老圍了一圈又一圈,跟隨著音樂節(jié)奏,跳起了圓圈舞。
這些喧鬧卻絲毫也沒有影響到劉滿貴,他仍舊一臉麻木,像是丟了魂一般。
過了半晌,他才從蘆笙的曲調中回過神來。
方才的經歷如此栩栩如生,只有一種解釋可以說得通:這就是自己的潛意識。劉滿貴沒有想到,研究了大半輩子的潛意識,這么經典的一個案例居然發(fā)生在自己身上。
回到吊腳樓里,劉滿貴翻出手機。如果世界上還有什么人能和自己一道研究這事,那只能是王十二。
電話嘟嘟響了兩聲后接通了。
“滿貴師兄,你不是在放假嗎?”王十二的聲音傳來。
“十二,我有件難得的潛意識研究案例想找你做?!眲M貴壓抑著內心的激動,盡量讓自己的語調平穩(wěn)些。
“什么案例,你不是正擅長做案例分析嗎?”
“我做不了?!?/p>
“你不是開玩笑吧,還有什么案例你做不了的?”
“我自己的案例?!?/p>
電話那頭沉默下來。
中科院神經科學研究所是個漂亮的小院,院子里種滿法國梧桐,臨近秋天,梧桐葉帶上了些微黃色,和仍舊一片碧綠的草坪相映襯,格外富有美感。
劉滿貴坐在梧桐樹蔭下,盯著前邊實驗樓的自動門。
他在等王十二。
樓門開了,王十二走出來,他身穿白大褂,戴著藍色口罩,頭上戴著一頂醫(yī)生的白帽,整個人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雙戴著眼鏡的眼睛。
王十二在劉滿貴身前站定,和劉滿貴對視一眼,緩緩地搖頭。
劉滿貴點點頭。
這已經是第六次測試失敗了。和前幾次一樣,自己沒有感覺到任何幻覺,王十二也找不到任何腦波異常。無論是蘆笙調還是苗歌,或者銅鼓的敲擊,喧鬧的人聲……兩個人設計了各種實驗情景,也用盡了各種心理學的誘導方法,最后還是勞而無功。
王十二在劉滿貴對面坐下,拉下口罩,說:“滿貴師兄,看來我們需要再仔細考慮一下還有什么誘導方案。你能再仔細想想嗎?“
劉滿貴默不作聲,臉上掛著苦笑,腦子里卻在翻江倒海。他幾乎已經窮盡了一切能想到的要素,如果有,那么就該到那個怪異的幻覺里,去找七姑娘問個清楚。
沉默片刻后,他遲疑著開了口:“可能,這不適合做誘導浮現?”
“不可能?!蓖跏远ǖ負u頭,“人的任何潛意識活動,肯定能通過特定的誘導方式浮現到意識中。我的論文很扎實,你看過的。”
“沒錯,但是……”劉滿貴猶豫了一下,“總有些特殊情況。”
“你肯定體驗了浸入式幻覺,而且就和真正的感覺一樣,對吧!”王十二反問。
“沒錯。”
“這就是典型的潛意識浮現??!這就是你的潛意識?!蓖跏目谖钱惓:V定,沒有給劉滿貴留下任何懷疑的空間,但立即又轉了語調,“你確定沒有使用任何藥物嗎?”
“沒有?!眲M貴非常確定。按照送七姑娘的規(guī)矩,當天什么都不能吃,只能喝水。那水,也是從泉眼里直接灌來的水,不會摻上什么迷幻藥。在深山里生活的前二十年,他也從來沒有聽說過迷幻藥。
“看來你的潛意識藏得很深,但一旦誘導出來,影響也很大。但我確定這是科學,不是玄學,一定可以找到誘發(fā)因素,重復你的經歷?!?/p>
打心眼里,劉滿貴同意王十二的看法。
王十二有個綽號叫“心理學福爾摩斯”,各種案例到他手中,都會被他抽絲剝繭般整理得井井有條。對大多數人來說,心理學像是一門玄學,但對王十二來說不是。王十二是個貨真價實的心理科學家,是國內研究潛意識神經活動的專家。思維的癥結,需要用思維的手術刀去解開,王十二的思維正像手術刀一樣鋒利。
人的潛意識只在不知不覺中影響人的行為罷了。在出發(fā)去丹寨之前,劉滿貴一直這么認為,對那些表現出分裂人格的案例,他一直認為不過是一種病態(tài),甚至是一些罪犯為了逃避責任而捏造的借口。
然而經歷了那真實的夢境之后,劉滿貴就不敢那么自信了?;蛟S一些奇怪的東西浮上意識的表層,真的會讓人整個變得不一樣。
一片梧桐樹葉落下,飄飄揚揚,恰好落在劉滿貴身前。
秋天還沒到,葉子就開始落了。
劉滿貴心頭一動,伸手撿起樹葉。
門口的保安室傳來喊聲:“劉老師,劉滿貴老師,有人找!”
劉滿貴循聲望去,只見在保安室門口站著一個人,身穿黑衣,胳膊上綁著一塊白紗布。
那像是金鎖。不知道怎么著,劉滿貴感到一陣心慌。
金鎖果然帶來了不好的消息,七公去了。
劉滿貴一陣茫然,整個人像是木了。
“七公說,他沒有兒子,指定要你回去主喪。”金鎖一邊抹眼淚,一邊說。
劉滿貴麻木地點頭。這像是冥冥中的天意,七公一直身體硬朗,從來沒有表現出任何衰退的跡象,哪怕就是幾天前主持送七姑娘的儀式,也精力充沛,身手靈活。哪能想到這么幾天就去了。
“七公怎么去的?”沉默半晌后,劉滿貴終于問。
“也就是前天上午的事,早晨起的時候,就不行了。彌留的時候,他念叨你,寨里的人給你打電話,一直打不通。他就留下話,要你主持他的葬禮,然后就去了。我就趕到上海來,按照你留的地址找這兒來了?!?/p>
這幾天為了和王十二一道做試驗,劉滿貴關掉了手機,讓自己不受任何干擾。誰知道,竟然會發(fā)生這樣的事。
劉滿貴伸手拍了拍金鎖的肩:“我收拾一下,今晚我們趕飛機回去?!闭f完扭頭看著王十二,“實驗的事,等我回來再繼續(xù)吧?!?/p>
說完正想帶著金鎖離開。
王十二一把拉住了他:“我跟你一起去?!?/p>
劉滿貴一愣,隨即明白過來:“你要去看看實地情況?”
“對,”王十二有些興奮,語速極快,“環(huán)境是最大的誘因,這個我們怎么就忽略了呢?你在貴州老家,那兒的環(huán)境會和你的潛意識呼應。既然我們無法在實驗室里重復你的潛意識畫面,那到現場去看看,說不定就能找到誘因?!?/p>
說到這里他停頓了一下:“老人家的事,我也很遺憾。我跟你去,你一心一意辦喪事就可以了,我在那里看看情況,不會干擾到你?!?/p>
劉滿貴沒有心情細想,隨意地點了點頭:“我們今晚就要趕回去,你準備一下,慢慢來吧,回頭我把地址留給你?!闭f完便拉著金鎖,向著大門走去。
七公的葬禮驚動了八寨的老老少少。
葬禮那天,身穿黑衣,頭戴白紗的人擠滿了整個丹寨。
白天來吊唁的人絡繹不絕,笙鼓不斷。
到了晚上,吊腳樓冷冷清清,唯有點在堂前的長明火時而閃爍,帶來一點動靜。
劉滿貴枯坐在火盆前,望著火苗閃爍。
他已經守在靈前三天三夜,這是孝子的禮數。七公不是劉滿貴的父親,七公的爺爺是劉滿貴的太爺爺,劉滿貴管七公叫堂叔,然而從血緣上說,已經隔了很遠。但從劉滿貴能記得事情開始,七公就是唯一的親人,一手把他拉扯大。
活著的時候不能孝順,人不在了,說什么都晚了。
夜風從窗欞間灌進來,吹得火苗呼呼竄了一竄又暗淡下來。劉滿貴慌忙用手護了護火勢,然后起身去關窗子。
當他重新在長明火盆前盤膝坐下,火苗顯得溫順而柔和。
劉滿貴抬頭,七公的棺材橫在堂前,棺材上方掛著遺像,滿是溝壑的臉上笑意隨和而親切。
三天的忙碌讓劉滿貴疲憊而麻木,心里空落落的,像是失掉了魂。
此刻,夜深人靜,見到七公的遺像,劉滿貴突然悲從中來。憂傷像毒藥般浸透了他的身子,讓他感到無比酸楚,不可遏抑的戰(zhàn)栗從心頭涌起,直沖腦際。
劉滿貴放聲大哭。
整個寨子的人都聽見了劉滿貴的哭聲。
王十二靜悄悄地站在銅鼓廣場的中央,望著哭聲傳來的方向。月光映在他的臉上,他若有所思。
稻田里的蛙聲突然響了起來,很快,整個山坡上梯田里的青蛙都在鳴叫,此起彼落,像是在應和劉滿貴的哭聲。
到了出殯的日子。劉滿貴抬著棺材,走了一路。自從二十年前離開丹寨,他就再也沒有干過重體力活,抬棺有八個人,另外七個都是做慣了農活的漢子,一路走來,腳力仍舊強勁。劉滿貴卻累得夠嗆。最后把棺材卸在墓地的時候,搖搖晃晃,幾乎虛脫。
金鎖扶了他一把,把水壺遞給他。
劉滿貴接過來,猛喝了兩口,喘了口氣。不經意間,他在人群中看見了王十二。
王十二也正看著他。
在這種場合被當作研究對象似乎有些尷尬,同意王十二來丹寨考察或許是個失誤,至少也該讓他在葬禮結束后再來。然而,一切為了研究吧!
下葬儀式開始的土炮響了三聲,紅色的木棺緩緩向著墓坑降落。
劉滿貴避開王十二的視線,在墓坑旁跪下,重新投入到儀式之中。
喪歌響起。
“大河,大田,冷水壩,水井沖,阿略寨,沼澤地……”一連串的地名隨著一個低沉嘶啞的聲音灌入了劉滿貴的耳朵。這些地名耳熟能詳,在每一首古歌的起首都會念上一遍。
這是七公的聲音。
七公的聲音從高音喇叭里傳出,快速的歌詞仿佛催眠的符咒。
劉滿貴情不自禁地跟著那節(jié)奏念了起來,他并不熟悉喪歌,那是頌詩人到了三十歲以后才學的,但是每首古歌起首這段歌詞,他再熟悉不過,這是他從小就能倒背如流的部分。
起首詞念完了,憂傷的喪歌響起,劉滿貴用心聽著。
“魂兒上天咯,莫要迷路。尤公在天上,等你歸家。錦雞指路,公牛駕車,山回路轉,悠悠晃晃。一把稻米做干糧,醇香米酒入肚腸,再喚我的親人喲,牽掛千年萬年長……”
歌詞反復,他很快熟悉了旋律,跟著哼唱起來。
依稀中,劉滿貴仿佛看見了三十年前,十歲的自己正站在七公面前,按照最嚴格的規(guī)矩背誦古歌。七公對自己抱著最殷切的期待,希望自己能繼承他,做丹寨的頌詩人。
沒錯,在所有的年輕人中間,自己的確是最有天賦的那一個。
只要聽一遍,就能跟著唱,只要唱幾遍,就能背下來。
這算是天資聰穎吧。
人們開始向墓坑中填土。
劉滿貴站在一旁,作為逝者的代言人,他并不填土,而只是不停地吟唱。七公讓他回來,并沒有房屋田產要他繼承,而是要他頌詩。也許在七公心中,一切都是虛幻,只有頌詩才是真實的,才值得找一個可靠的后生繼承下去。
棺木一點點被土掩埋,坑里的土越來越高,最后聳出地面,形成一個鼓鼓的墳包。
劉滿貴一直站著,不停唱著喪歌,和高音喇叭里傳來的七公的聲音配合無間。
這像是上天注定要他做的事。
儀式結束了,劉滿貴的嗓子也唱啞了。
人群散去,劉滿貴也跟著下山。不經意間,他抬頭看見了一旁的山道上,王十二正指揮幾個人從不同的位置拍攝。
搞心理學研究弄得像拍電影一樣,劉滿貴心頭有一絲隱隱的不滿,然而也顧不上和王十二打招呼,跟著眾人下山去了。
回到上海已經是兩周后。
如果不是因為所領導發(fā)了消息強烈要求劉滿貴回到工作崗位,他還想在丹寨再住上一段時間。七公下葬之后,他只感到心情沉悶,做什么都興味索然。
然而生活總要繼續(xù)。
劉滿貴跨進研究所的大門,一個身穿藍色大褂的工作人員走上前來打招呼:“滿貴哥!”
劉滿貴一愣,定睛一看,原來是金鎖。
“金鎖?你怎么會在這里?”
“王老師找我來的,已經一個星期了?!?/p>
“王老師?”
劉滿貴不禁感到疑惑,王十二把金鎖找來做什么?
“一個星期你都做啥了?”
“就是吹蘆笙,王老師給我錄音,說要放給你聽?!?/p>
“哦?!眲M貴隱約猜到了王十二的目的。
“本來我昨天就想回去了,但王老師說,你今天回來,讓我見了你再走?!?/p>
劉滿貴心不在焉地點點頭,此刻他只想找王十二問個明白。一抬頭,只見王十二正站在實驗樓門口,全身上下包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雙眼睛。
看來王十二已經準備好了,正等著自己。
“金鎖,中午我請你吃飯,你到上海干脆多留幾天,我?guī)闼奶庌D轉?!眲M貴一邊向金鎖交代,一邊向著王十二走去。
“這一次應該能行?!蓖跏_著他說。
劉滿貴并不言語,徑直走進了實驗樓的大門。
厚重的窗簾拉上后,屋子里一片漆黑。
忽然之間,丹寨的梯田出現在劉滿貴眼前。場景明亮,異常逼真,一剎那間,劉滿貴仿佛正置身于丹寨,站在寨子里,居高臨下,望著滿山坡的梯田。
“哇!”
劉滿貴下意識地喊了一聲。他實在沒有想到,虛擬現實可以逼真到這樣的程度。
“我對你的情況進行了全面分析,你的情況,應該被歸類在綜合情景式觸發(fā)。你從小就熟悉苗語的古歌,這些歌詞所描繪的情景能在你的頭腦里浮現,只是要借助一些媒介才行?!蓖跏捯魟偮洌魂囀煜さ奶J笙調傳來。這是《歡喜調》,平日里遇上什么喜慶,苗家人就喜歡吹這個調。
“你把金鎖找到上海來,就是為了這個?”
“金鎖是蘆笙大師。他竟然能吹奏一百多種蘆笙調,一口氣可以吹上一天,我這幾天幾乎天天都在聽他吹蘆笙?!?/p>
“你居然對樂器都上心了,但蘆笙我們試過了啊?!?/p>
“沒辦法,你的這個案例實在特殊,我要把所有可能的情況都考慮進去。蘆笙我們的確試過,但沒試過那么多,而且我去了丹寨一趟,有種感覺,蘆笙調要和古歌配合,聽著特別有感覺,如果再加上特殊的情景,連我這樣聽不懂歌詞的人都會覺得有種什么東西要呼之欲出。比如那天聽你唱喪歌……”
“不要提喪事,忌諱?!眲M貴堅決地打斷了王十二。他不想去提任何和七公有關的事。
“好。我請了國內最厲害的虛擬現實復原專家,他們的現場效果我看過,的確很厲害,可以以假亂真。我們在這個實驗室里就可以模擬丹寨當地的情形了。”
“如果我知道這是假的,那它就無法引起我的共鳴了?!?/p>
“這沒有關系,人的大腦中帶著模式,只要要素具備,就能產生聯(lián)想。況且,我要給你催眠,在催眠的效果下,你更無法分辨真假?!?/p>
劉滿貴緩緩點頭。催眠可以讓人進入潛意識從而誘導出他們的分裂人格,雖然有一定的危險性,但為了弄清楚自己的腦子里到底在想什么,仍舊值得一試。
一對巨大的牛角出現在劉滿貴眼前。
“這個牛角在丹寨到處都是,你們苗族的人可能把這個當作一種圖騰一樣的東西,我會給你看各種在丹寨收集到的文化符號,你只要放松,讓自己處在輕松狀態(tài),讓這些東西過你的眼就行?!?/p>
牛角立在柱子上,柱子立在梯田的高處,寨子的入口。
悠揚的蘆笙響了起來,天空中,五彩繽紛的錦雞飛過。
劉滿貴跟著蘆笙的調子唱了起來,他唱的是《錦雞飛》。
“苗家遷移到天邊喲,糧食丟了種;全寨老少怎么活喲,長老發(fā)了愁。
健壯的小伙叫哥金,百發(fā)百中神獵手,姑娘聰明又美貌,她的名字叫阿瑙。
哥金打獵離不了家,阿瑙勇敢上了路,七彩緞子身上披,找不到麥種絕不回。
……”
這錦雞飛的故事,講的是哥金和阿瑙這對夫婦為了全寨人的生存而上天邊去求麥種,阿瑙歷經千辛萬苦,終于到了天上,找到了天神。天神把麥種給了她,然而告訴她,如果不在三天之內播種,麥種就會腐爛。無奈之下,阿瑙只得求天神把自己變?yōu)橐恢诲\雞,從天邊飛回了丹寨。哥金打獵,正好獵殺了這只錦雞,從錦雞身上的彩帶,他知道這是阿瑙,因此痛苦不已。而錦雞的肚子里的麥種,成為苗家人種子的來源,永遠地解決了饑荒的問題。
每逢節(jié)慶,苗家的姑娘們總是穿上艷麗的盛裝,在蘆笙的伴奏下跳錦雞舞,如果是正式的場合,更是要配合頌詩人完整地把整首長詩唱完,舞蹈才算告一段落。
此刻,劉滿貴的眼前,身著盛裝的姑娘們正圍著火堆跳著歡快的錦雞舞。五彩綢帶象征錦雞斑斕的尾羽不斷招展,姑娘們模擬錦雞的身姿,惟妙惟肖。劉滿貴唱著唱著,不知不覺中,腳下已經不是黃綠夾雜的大地,而成了縹緲的云朵。他站在白云之巔,身邊跳錦雞舞的姑娘們環(huán)繞。當劉滿貴突然間意識到這一點,一陣驚詫,這是進入了潛意識中嗎?
跳舞的姑娘向著中央聚攏,她們每一個都長得一模一樣,就像上一回見到的七姑娘。
這些姑娘們走到一起,彼此間毫無瑕疵地融在了一起,一個接著一個,最后場地里只剩一個姑娘。她笑吟吟地高舉雙手,身上的服飾陡然一變。原本滿身銀燦燦的裝飾都不見了,五彩斑斕的錦雞服舒展開,很快將人整個包裹起來。彩色的巨大包裹開始變換形態(tài)。
天空中傳來一聲清亮的鳥啼,那包裹變成了一只巨大的錦雞在劉滿貴頭頂盤旋飛舞。
錦雞落下,在劉滿貴眼前吐出一顆顆種子。一顆接著一顆,每一顆種子落在劉滿貴身前,就開始生長。綠色的植物長得飛快,很快高過了劉滿貴的頭頂,枝葉交錯,成了一堵綠色的墻。
墻上洞開一扇門,劉滿貴走了進去。
門后是一條小徑,像是從前他每天上學都要走的小路。
七公站在小路旁,穿著一身黑衣,手中拿著粗大的木棍。
劉滿貴走上前,在七公面前,怯生生地喊了一聲:“七公!”他赫然發(fā)現,自己竟然還是二十歲的模樣。
“你不要再去上學了!”七公嚴厲地告訴他。
“我要去?!眲M貴的回答很倔強。
木棍劈頭蓋臉地打了過來,落在劉滿貴身上,每一下都很疼,疼到劉滿貴心里。
七公一邊打,一邊惡狠狠地罵:“這個不聽話的畜生,鄉(xiāng)親們省吃儉用供你上學,成了大學生就忘了本。丹寨不好,你又哪里會好!”
劉滿貴忍著疼,一聲不吭。外邊的世界很廣闊,不離開丹寨,他會后悔一輩子。
打著打著,七公的模樣越來越老,身上的衣物的顏色也越來越淡,手上的力氣越來越輕。到最后,原本粗大的木棍成了一條若有若無的鞭子,打在劉滿貴身上,完全沒了力道。
七公丟掉鞭子,開始唱歌。
“漫漫山路遠喲,熊羆虎豹多;先人多艱難喲,修得子孫福;尤公英靈在喲,汩汩泉水流;丹寨好兒郎喲,歡聲把歌唱……”
這是一首《好兒郎》。劉滿貴跟著唱了起來,空中傳來蘆笙的曲調,正和歌詞相配。
七公一邊唱,一邊沿著山路走去。劉滿貴跟著他。
走著走著,前邊多了一個人,只能看見背影,但劉滿貴知道那是誰,那是村子里前任族長,自己只在很小的時候見過一次,有個模糊的印象。前任族長拄著一根拐棍,但走起路來飛快,就像在飄。不一會兒,隊伍的前邊又多了一個人,這一次,那人身穿苗族的傳統(tǒng)服飾,頭頂上插著兩根漂亮的尾羽,吹著蘆笙。那人的模樣竟然和金鎖有幾分相似,然而劉滿貴知道他是五十年前的一個蘆笙大師,叫頌噶。頌噶大師吹著蘆笙,也是《好兒郎》的調子。錦雞飛來,繞著頌噶大師飛舞。再走幾步,兩個年輕人出現在隊伍前邊,一個手中握著弓,搭著箭,另一個則扛著火槍,挎著苗刀,那是一段占山為王的日子,紛亂的民國時代,苗家的兩個英雄,多扎貢和多金盧……隊伍越來越長,到后來,發(fā)現了七口泉眼的阿寬帶著他的黃狗來了,哥金來了,阿瑙來了,七姑娘也來了……最后竟然來了上百人,僅容一人通行的小道上顯得分外擁擠,一行人排成了一條長龍,沿著彎彎曲曲的小道向前。
劉滿貴走在隊伍的末尾。
這是先人的隊伍,不管是傳說,還是確有其事,他們都是丹寨的先人。
跟著先人的隊伍,踏在一條不知通往何方的小路上,劉滿貴心頭充滿喜悅。這像是一條朝圣之路。
小路的盡頭是一個巨大的銅鼓,鼓上澆筑著太陽和鳳鳥的圖案。銅鼓高十多米,直徑也有十多米。銅鼓下,是一扇高過兩米的門。大門的兩端,各有一對牛角,鑲嵌在兩條門柱上。
隊伍從門柱間通過,進入到了銅鼓里邊。
天地一片昏暗,只有中央點著一團篝火。風呼呼地吹,篝火燃得更旺。
人們四下散開,圍著火堆唱歌跳舞。
火光熊熊,在半空中形成一個巨大的光球。咚咚咚,低沉的鼓點充斥著眾人的耳朵。
隨著鼓點,一個人形從光球中浮現出來,他的身材異常高大,像是一個頂天立地的巨人。巨人左手持劍,右手持刀,光著上半身,一塊塊肌肉有如鐵石,看上去異常勇武。特別引人注目的是他的頭。他戴著一個牛頭面具,一對巨角高聳,和寨子里圖騰柱上的牛角一模一樣。
跳舞的人群伏身跪下,紛紛拜倒。
這是尤公,尤公祭天的時候,就會變身成這種牛頭人身的形象。
劉滿貴也跟著眾人拜倒,牛頭人似乎被鐵鏈捆縛,動彈不得。它發(fā)出一聲嘶吼,吼聲低沉,動人心魄。
吼聲中,紅色的火焰暗淡下去,身邊的先人們也一個接一個消失不見。當火光最后熄滅,牛頭人身的尤公也消失在黑暗之中。
劉滿貴在黑暗中匍匐著。
七公突然出現在他身旁,瘦小的身子蜷縮著,躺在地上,顯得異常蒼老,氣若游絲。黑暗中沒有光,七公的身子卻很醒目。
“阿滿!”七公喊他。
劉滿貴轉身,跪在七公身前。
“阿滿啊,不是不讓你走,但是你走了,寨子怎么辦?這頌詩人,總得找人傳下去?!?/p>
“七公,阿滿明白?!眲M貴恭敬地回答。
“你啊,終究是不明白。但我也看明白了,這詩,漸漸也沒人唱了,外邊的日子好啊,田地寨子都不要了,唱詩又有什么用呢?”七公嘆了口氣。
劉滿貴不禁有幾分凄然。
外邊的世界變化得太快,山溝里的苗家遠遠地落在后邊,當眼界打開,找到機會的年輕人總會走出去,留下的老人逐漸凋零,傳統(tǒng)也就失去了繼承者。
“泉水清清喲,梯田層層灌滿喲,又是一年好光景喲,丹寨兒女耕織忙……”
七公扯著嗓子唱了起來。
歌聲中,七公的身子逐漸變得透明,最后消失不見。
世界仍舊一片黑暗,只有七公的歌聲在回響。
劉滿貴跪坐在黑暗之中,滿心凄涼。
“滿貴師兄!”
他聽見了王十二的喊聲。
試驗結束了,無疑這是一次成功的試驗。
他緩緩睜開眼睛。
“你的腦波很活躍,和進入深度睡眠的腦波特征相似,這一次,你肯定進入了幻覺中?!蓖跏穆曇魩е唤z壓抑的興奮。
劉滿貴像是仍舊沉浸在夢境中,目光呆滯。這和夢境很像,然而做夢醒來就會忘掉,這樣的經歷卻絕對忘不掉,沉淀在了記憶里。夢境和現實,變得有些混雜不清了。
對一個要保持清醒的人,這不是什么好事。
“滿貴師兄!”王十二注意到劉滿貴的異常,不無關切地問。
“剛才最后是放了七公的錄音嗎?”劉滿貴悠悠地問。
“一直在放?!?/p>
“最后的頌詩,再給我聽聽?!?/p>
七公唱的《思涌泉》在實驗室里回響,劉滿貴和著那調子,打著節(jié)拍。
金鎖悄悄地走進來,吹起了蘆笙。
劉滿貴唱了起來,原本愁苦的臉漸漸舒展,露出一絲微笑。
“這是六婆婆,你要叫太婆?!眲M貴對兒子說。
“太婆!”劉子裕畢恭畢敬地喊了一聲。
六婆婆欣喜地看著眼前的后生,高大健壯,彬彬有禮:“真是好后生啊!這身板……嘖嘖嘖。這回來住幾天???”
“已經來了有幾天了,今天送他走。”
“?。 绷牌朋@訝地叫了一聲:“都已經來了幾天了?這屋前屋后的,都沒見到人啊?!?/p>
“他不習慣住寨子,在縣城住。”
“哦。我們這吊腳樓啊,可講究了,冬暖夏涼……”六婆婆如數家珍般開始嘮嗑。畢竟六婆婆上了年紀,說的話又是土語,劉子裕十句里聽不懂的有八句,只得順著她的話不斷點頭。
劉滿貴看出了兒子的窘迫,幫他解了圍,“六婆婆,孩子要趕飛機,我先送他走,回來再接你上銅鼓廣場,今天有集市呢?!?/p>
從六婆婆家出來,劉滿貴又帶著兒子在寨子里轉了幾戶人家,最后來到了廊道。
這條廊道是劉滿貴建的,足足花了有三年的工夫。三十多米的長廊,依山而建,靠山的一邊都是木雕畫,畫上記載著苗家千百年來的各種傳說,向著山谷的一邊風景絕佳,已經成了丹寨最著名的觀景點。
金鎖在這里等著,見到劉滿貴,迎了上來:“滿貴哥!”
“金鎖叔!”劉子裕恭敬地叫了一聲。
“金鎖,咱們今天給孩子唱首詩。他要去美國留學,該看的總該看看。”
金鎖舉著蘆笙:“我這都準備好了,唱哪一首?”
“就唱《送兒郎》吧,應景!”
蘆笙的曲調響了起來,劉滿貴清了清嗓子。
“丹寨的兒郎要遠行,八寨的鄉(xiāng)親聽我唱,
他鄉(xiāng)的山水千千萬,丹寨的泉水清又長,
兒郎此去遠家鄉(xiāng),父母在壟上駐足望……”
劉滿貴中氣十足,整個山谷似乎都能聽見他的歌聲。劉子裕認真地聽著,和著節(jié)奏不住點頭。
歌唱完了,劉滿貴送兒子上了車。
“下周要舉行‘祭尤節(jié),我就沒法在上海送你了。去了那邊,自己要照顧自己?!?/p>
“爸,你放心吧!”
白色的車子消失在山路的拐彎處。
劉滿貴收回自己的目光。不知道兒子究竟會怎么理解自己今天的舉動,他也沒有問。
有些事,問了也沒有用。每一個人,都會有屬于自己的世界吧,也許要到四十歲才能發(fā)現,也許一輩子都找不到。孩子的事,不能強求。
劉滿貴在廊道里坐下,望著群山環(huán)抱之中的丹寨。
十年前他回鄉(xiāng)探親的時候,從沒想過自己會在這里一住十年。
或許自己的后半輩子都會守在這里。
霧氣蒸騰,籠在梯田上,寨子仿佛飄浮在云霧之中,有如仙境。
山谷醒了,正吐出一口呼吸。
劉滿貴閉上眼睛,做了一個深呼吸。
作者自敘:人們一直把科學和神學分開,認為科學并不觸及精神領域的事物。然而當科學發(fā)展到今天,觸及到人的大腦,一些原本被認為是精神世界的事物,也會被科學的手術刀解構。有個案例給我印象很深刻,事件發(fā)生在美國,某個性格溫和的人突然性格大變,大肆殺人后自殺,留下遺言,要求解剖自己的大腦。結果在他的大腦中發(fā)現一個腫瘤,壓迫了杏仁核,杏仁核控制著人的攻擊行為和恐懼情緒。這就從生理上解釋了他的心理變化。更為隱蔽的情況,比如冥想,也會造成大腦的改變從而產生特殊的體驗。科學家如果把一個人長期關閉在黑暗環(huán)境中,就會出現逼真的幻覺,甚至參與試驗的志愿者說自己看了一部電視劇。這是大腦在失去輸入信息的情況下,自行制造出來的視覺。它當然并不是真的,但也不是假的,它真切地存在于人的大腦之中。
《魂歸丹寨》的核心科學概念,就是人的大腦會制造出許多幻覺,歷史上的許多傳說、神話,或許都可以用科學的方式進行解讀。它是對神話和傳統(tǒng)的再造,是一種再認識??苹眯≌f在科技和人文的融合之中尋找自己的空間,探索可能性。它可以面向未來,也可以回到過去,用自己的方式,幫助人類認識世界,認識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