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牛
在高樓林立、霓虹閃爍的大城市呆久了,甭說到處都是熙熙攘攘的人,哪怕是開窗聽到車水馬龍的汽笛聲都會讓人心煩不已。更為糟糕的是,三天兩頭的擁吻霧霾,簡直讓人受不了。很多人都有逃離城市向往農(nóng)村甚至買房定居山林的念想,但真正能夠隱居世外桃源的,也只有那些呼風(fēng)喚雨的達官貴人抑或是富甲天下的土豪。
話又說回來,對于那些世世代代面朝黃土背朝天,久居窮鄉(xiāng)僻壤的種田人來說,他們做夢都想有朝一日能夠像城里人那樣從早到晚西裝革履地牽著老婆孩子,從大商場出來又入住公寓樓,天天都能以車代步,渾身上下沒有一點泥土和豬圈味,那該是一種怎樣的癡心妄想。
也許是命中注定吧。有些人生來就是富貴命,而有些人天生就是窮酸樣。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因公出差河南省許昌市的鄢陵縣。那里曾經(jīng)是歷朝歷代帝王將相們逐鹿中原的風(fēng)水寶地,周天子曾以鄢國分封而聞名,而三國時期的曹操父子竟然可以在那片彈丸之地挾天子以令天下諸侯幾十年。然而,歷史并未讓鄢陵持續(xù)光艷,如今也只是個財政收入剛剛過億且依然游走在脫貧奔小康邊緣的、幾乎無人知曉的農(nóng)業(yè)窮縣。
一天清晨,我從前不靠村后不著店的酒店去附近散步。那個被冠以玫瑰莊園的四周,幾乎已經(jīng)沒有了可以耕作的大片良田,也看不見農(nóng)民在田間勞作的景象。路邊指示牌上寫著亞洲最大的萬畝玫瑰花海,著實讓人心動。可惜,我已經(jīng)錯過了花開香誘的季節(jié),大片大片從法國引進的苦水玫瑰,未等綻放就被人像采茶葉般地摘下送進了工廠的流水線,變成了制作精良的玫瑰精油供人享用。玫瑰花海的四周,幾乎被大片大片的遷育林木所掩映??粗切┮殉梢?guī)模的林海,我的腿腳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過去。
我也不曉得那些密密麻麻、一人多高的小樹苗叫什么名字,反正樣子長得倒是挺可愛的,尤其是那些翠綠翠綠的樹葉上還布滿了晶瑩剔透的晨露,用手輕輕一碰,齊刷刷地滑落在我的臉上、手臂上,涼爽的感覺實在是沒法用文字描寫出來。我順著樹林的行隙踩著松軟的黃土愜意地穿梭在大氧吧之中,任憑那些帶有濃濃泥土芳香的晨露落在自己身上。那是一種久違的鄉(xiāng)愁,我豈能讓它從自己的眼鼻底下溜走呢?
那片林子確實是蠻大的。我十分貪婪地張開嘴巴大口大口地吞咽著從小樹苗身上釋放出來的新鮮氧氣,生怕自己的鼻孔太小吸氧太慢。我毫無目的地漫步在林海之中,一雙锃亮的皮鞋被踩得臟兮兮的,兩只褲腿也沾滿了黃土。
不知道走了多久,眼前忽然出現(xiàn)了一條寬寬的泥土路。路的兩頭還有兩邊盡是一眼望不到頭的樹林子。靜悄悄的,恍惚之間,仿佛有種歸隱山林的感覺。我順著朝陽的方向,繼續(xù)向前走著,心想林子的深處一定會有更加神秘的景象在等著自己去欣賞。
沒走多遠,一條丁字路口橫在了自己的面前。我下意識地一抬頭,林子的上空竟然會有裊裊炊煙彌漫著,再急步走了很長的一段路,果然發(fā)現(xiàn)有一間小而矮的磚頭房子呢。
我急不可耐地加速了步伐,想要一探林中深處的究竟。又是一條丁字路口,一條碩大無比的狼狗伸著長長的大舌頭緊緊地盯著我這個不速之客。好嚇人呵,當(dāng)自己與大狼狗四目相視的瞬間,我身體內(nèi)的血液流動明顯加快,血壓頓時上升了三個百分點,先前滿腦子的好奇感仿佛一下就被它驅(qū)趕到了九霄云外。
雖說我是農(nóng)村長大的孩子,對狼狗并沒有懼怕心理,但看著它那異常猙獰的模樣,心里還是有點發(fā)怵。我躡手躡腳地向前挪動,生怕引起狼狗的猜疑和發(fā)怒,畢竟是我擅自闖入了它的領(lǐng)地。說來也怪,那條狗并沒有發(fā)出拉警報式的吼叫聲,哪怕是四肢站立起來例行自己的巡邏職責(zé),而它只是靜靜地躺在原地,十分淡定。也許是它已經(jīng)讀懂了我的腳步聲,或者是看透了我只是個善者。當(dāng)我離它僅有一步之遙時,它竟然閉上眼睛大口大口地呼吸著新鮮無比的氧氣。
我也明白了它這個護林衛(wèi)士長的放行口令,膽戰(zhàn)心驚地朝著炊煙升起的地方走去。
那是一間十分簡陋的類似于建筑工地上的工棚式磚瓦房。我像個偵察兵似的在房子的四周仔細打量著,發(fā)現(xiàn)房子旁邊還有一個臨時搭建的更為矮小的廚房。正當(dāng)我站在門口察看究竟之時,里屋突然走出來兩個年老體弱的老頭老太。還沒等我回過神來,那個老婦人笑容可掬地帶著濃重的地方口音說:您蹲兒?見我沒有反應(yīng),她又一連說了好幾遍。旁邊的老頭一言不發(fā)轉(zhuǎn)身從屋里抬出了一把自制的靠背椅子,用手比劃著對我說:您蹲兒!他們見我茫然的樣子,似乎悟出了一些道道。老婦人立馬從墻角邊又拿出一張用樹板做的小凳子放在大椅子旁邊,這可能是他們平生第一次以鄢陵普通話方式一字一句地比劃著給我解釋著。
此時此刻,我仿佛一個小學(xué)生似的,認(rèn)真傾聽著老師的現(xiàn)場講解。聽著聽著,我終于明白了凳子與椅子、蹲與坐的區(qū)別。原來,他們兩以為我是從上面派下來蹲點的,所以才會用“您蹲兒”這個獨特而又純樸的詞語給我打招呼,接著又非常友好地搬出自家的凳子和椅子接待一個來自遠方的陌生朋友。
也就是短短的幾分鐘尷尬,我們之間的交流一下子變得無障礙了。能言善辯的老婦人指著依然堅守警戒任務(wù)的大狼狗告訴我說,她家的寶貝非常通人性,要是遇著不太友善的非法闖入者,它一定會在第一時間以大聲嚎叫的方式實施警告驅(qū)逐并通知主人。站在一旁偶然插話的老頭子也滿臉興奮對我說,你一定是個貴人。不然的話,它一定會沖著你叫個不停的。
聽著聽著,我的臉上頓時泛起了得意的神情,甚至有個聲音在耳邊回響著:這簡直是人品大爆發(fā)呵。在接下來的交談中,我終于得知,老兩口無兒無女,是以土地流轉(zhuǎn)的方式將自家的承包田轉(zhuǎn)租給了大老板。然后,大老板又以每月800元的工資聘用他們守護這片林子。
我問,這么點護林工資夠你倆一天三頓飯嗎?老婦人左手端著盆子,右手用筷子不停地攪著面粉,隨手倒入了已經(jīng)冒著熱氣的鐵鍋中,老頭子拿著飯勺子十分配合地在鐵鍋中均勻地攪動著。出于好奇心,我上前一步瞅了一下,鍋里面除了開水就只有四顆大紅棗。還沒等我開口說話,老婦人似乎已經(jīng)察覺到了我的心思,一邊將一把枯樹枝塞入爐堂,一邊接過飯勺子不停地在鍋中攪動并樂呵呵地告訴我,紅棗煮面糊,甜甜的還有營養(yǎng),再吃兩個饅頭,就是我們的早飯。中午和晚上煮一鍋白米飯,青菜蘿卜大蒜是自家地里種的,隨便吃。老婦人一邊自言自語又一邊面露難色地回頭說,一天三頓飯吃什么都無所謂,就怕生大病。老婦人不經(jīng)意的一句大實話,讓我潸然淚下。
他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守著腳下的黃土,與林木為伴,幾乎過著與世隔絕的艱苦生活。鄢陵離許昌不過幾十里路,可他們愣是不知許昌在哪里,更不要說鄭州和北京這樣的大城市。
也許,在我們城里人的眼中,老婦人足不出戶與黃土地相依為命,與樹林子形影相隨,那是一種怎樣的世外桃源般的神仙生活,甚至還會有人產(chǎn)生羨慕嫉妒恨的錯覺。在我與老婦人的短暫交談中,她始終沒有一絲一毫怨天怨地的情緒。相反,她的樂觀和知足,她的簡約和隨性,倒是讓我始料不及的。還有,老婦人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更是讓我敬佩不已。她說,你們城里人整天吸汽車的尾氣,而我天天活在氧吧中。老天就是這么公平!
是呵,老天就是這么公平。有得必有失,有福必有禍。一對和和美美的中原老農(nóng)民,一對普普通通的鄉(xiāng)野護林人,他們的生活極其清貧,而他們的精神又是何等的富足。沒有了凡塵紛爭的侵襲,沒有了利害得失的糾纏,即便是一日三餐的粗茶淡飯,也勝過食之無味的滿漢全席。
就在我轉(zhuǎn)身告別老婦人之際,一直蹲守在丁字路口的那條大狼狗驀然站立在原地,嗲聲嗲氣地依偎在主人腳下,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著我走出林海又走向遠方……
記得曾經(jīng)看過一部美國的愛情電影叫《紅杏出墻》。影片中的女主人公被人所逼嫁給了十分富足卻又十分苛刻的堂兄,但婚后又無法忍受沉悶的生活。于是,她與丈夫的好友兼情人合伙殺死了丈夫。正當(dāng)兩人如愿以償又如膠似漆地享受著婚后甜蜜生活時,丈夫的鬼魂卻回來復(fù)仇了。他使出了各種巧妙絕倫的伎倆,讓這對原本相親相愛的殺人兇手逐漸厭倦并憎恨對方……
其實,在中國的四大名著《水滸傳》中早已有了紅杏出墻的原型人物,還有民間流傳非常廣泛的《金瓶梅》,香港還將其拍攝成了鼎鼎有名的情愛電影了。
在我看來,他們所演繹的不同版本的情愛故事,只是中西文化差異的不同表述而已。
一次偶然的機會,我在六朝古都一處民國建筑旁見到了傳說中的頤和路紅杏出墻的景象。據(jù)說,那里的紅杏與別處的不一樣,很有文藝范兒。興許就是意念中的沖動吧,我像一個老偵察兵似的沿著頤和路進行了地毯式的搜索,果然在掛有‘澳大利亞駐中華民國大使館的圍墻前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
只見那些紅的、白的盛開的花兒,在一場春雨過后的陽光映襯下,仿佛十六七歲的少女倚在高墻上亭亭玉立,她們笑容燦爛又無拘無束,好像是要告訴那些剛剛經(jīng)歷了梧桐飛絮侵?jǐn)_的圍觀路人,春天是屬于她們的。我好像聽見了她們張著櫻桃小嘴的淺吟低唱,又好像聞到了她們身上特有的泥土芳香。正當(dāng)自己如醉如癡抬頭仰望之時,忽然有一股微微的春風(fēng)從耳邊掠過徑直吹向了高墻上的紅杏姑娘,她們竟然會落落大方地對著我這個年近六旬的路人點頭微笑呢。莫非是她們久居深宅大院寂寥無奈之時,偷偷騎上高墻看一看外面的精彩世界?或許是大馬路上的汽車?yán)润@著了轉(zhuǎn)瞬即逝的虛妄之心,自己一個踉蹌竟然撞上了身后的電線桿。
難怪身邊有不少男女文青只要一談?wù)撈痤U和路上的紅杏出墻這個自然景觀,個個都是那樣的情趣盎然。甚至,還有不少癡男怨女面對著春色正濃的紅杏,在某一瞬間里春心蕩漾呢。
紅杏出墻為哪般?千百年來,這個被文人騷客津津樂道的茶余飯后話題,真的是不亞于哥德巴赫猜想。有多少人不遺余力地將之詩情畫意,留下了無數(shù)的傳世佳作。又有多少人赴湯蹈火,不愛江山愛美人,哪怕是死在花下也在所不惜,正所謂再神的肖邦也彈不出曠世的哀愁煩憂,再牛的阿炳也拉不出空靈的二泉映月。
但凡塵之中的人,倘若個個紅杏出墻,家何以為家?人又何以為人?頤和路上的紅杏出墻,畢竟只是個自然風(fēng)景,頂多只能算是風(fēng)過金陵總關(guān)愁而已。美國電影《紅杏出墻》也罷,中國小說《金瓶梅》也罷,它們昭示的無非就是倫理道德之中的善惡美丑。謹(jǐn)此而已。
好不容易逮著個休息天,一大早懵懵懂懂的還沒有睡醒呢,那個淘氣也不知趣的手機鈴聲,一遍又一遍地吼叫著,讓喜歡睡回籠覺的自己心里恨死它了。我伸手從床頭柜上拿過冰冷的手機,躲在暖洋洋的被窩里一邊打著哈氣,一邊瞇著老花眼逐條翻看著那些討厭的信息。
一條寒潮藍色預(yù)警信息幾乎令自己嚇出了一身冷汗:今天最高氣溫-4度,最低氣溫-8度。雪后路面冰凍如滑板,請注意防寒保暖,盡量減少出門。天吶,難道這是老天爺在故意跟我作對?它明明知道,只要是碰上禮拜天,我都會雷打不動地奔赴球場去運動的??山裉爝@樣的惡劣天氣,我怎么和那些鐵桿的球迷伙伴們打球呢?一陣惶恐不安之后,我還是迅速地穿衣下床。就在打開窗戶的一瞬間,一股陰冷剌骨的寒風(fēng)迎面撞來,幾乎讓自己不寒而栗。窗外白茫茫的,路上幾乎不見一個人影,只有幾輛黃顏色的出租車像個幽靈似的在干凍的馬路上慢慢地蠕動著。
我連忙關(guān)上窗子,迅速脫下已經(jīng)穿戴整齊的運動服裝,再次鉆入那溫暖的被窩。
那個像老黃牛似的已經(jīng)運行了整整一個晚上的空調(diào),依然是那樣的不知疲憊,依然在均勻地呼吸著,從它嘴里吐出的暖和氣流很快就將從窗戶入侵的那股寒冷空氣驅(qū)趕得無影無蹤,臥室里再次恢復(fù)了像蔬菜大棚一樣的恒溫。我躺在被窩里睜著早已沒有了睡意的雙眼,看著頭頂上心愛的暖神,嘴里喃喃自語了連自己都沒聽清楚的幾句話之后,腦子里驀然顯現(xiàn)出童年的光和影……
我是個出生于三年自然災(zāi)害且三歲沒了娘的窮苦孩子,自打記事起至考上大學(xué)離開家鄉(xiāng)的整個童年時代,只要到了冬天幾乎就是在呼呼北風(fēng)中孤寂成長的。
小時候的自己總也弄不明白,為啥鄰家有爹有娘的小伙伴,只要一進入數(shù)九寒冬就會有棉襖棉褲加棉鞋,還有棉帽子棉手套,嚴(yán)嚴(yán)實實地包裹之中根本就沒有了絲絲寒氣侵襲小手小腳的機會。那個時候,我最害怕過寒冬臘月。
或許父親是個勤勞憨厚的莊稼人,或許自己根本就是生不逢時。在那個三面紅旗迎風(fēng)招展的年代里,他腦子盤算的是多下地干活多掙工分,堅決保證不餓死自己親生的三個孩子。現(xiàn)在回過頭來想想,我的父親應(yīng)該是屬于那種非常偉大的平凡之人了。
當(dāng)然,我們兄妹三個也是十分懂事又十分乖巧的孩子,從不與鄰家的小伙伴攀比,也從不跟(其實是不敢)父親開口要棉衣棉鞋穿。我們心里都明白,只要是一進入北風(fēng)那個吹,雪花那個飄的季節(jié),父親肯定會領(lǐng)著我們?nèi)ユ?zhèn)上用賣雞蛋的血汗錢買回三雙嶄新的蘆花草鞋?;氐郊抑螅欢〞诘谝粫r間將稻草弄得軟軟地塞進蘆花鞋,讓我們光腳穿上它就可以御寒走天下了。
我在考上大學(xué)之前的十多年沒有穿過棉鞋棉褲。記憶之中第一次穿上襪子是在上了初中之后。那一年的初冬,我跟著父親去集市上賣了三只自己割草喂養(yǎng)大的兔子后,抖抖霍霍地嚷嚷著要買雙新襪子。那一回,父親倒是十分的爽快滿足了我的愿望。
幾十年過去了,我依然清楚地記得,父親單獨給我買了雙黃色的尼龍襪子。一回到家,我不等父親下令就將臟兮兮又凍得發(fā)麻的小腳丫伸進了心儀已久的新襪子,拖上笨重寬大的蘆花鞋奪門而出,只要碰上小伙伴就大聲喊著:我有新襪子了,我穿新襪子了……
直到傍晚回家,我正準(zhǔn)備偷偷地脫下新襪子藏起來時,父親出其不意地在我頭上敲了兩個毛栗子(用手指在頭上擊打),并厲聲呵斥道:你這個沒出息的小赤佬(小屁孩),新襪子必須等到過新年才能穿的!嗚呼哀哉,離過年還有那么漫長的時間呢。我?guī)缀跏桥涡切桥卧铝了频?,掐著小指頭天天算著,有時還趁父親下地干活偷偷打開抽屜將新襪子拿在手上把玩一陣。
好不容易熬到了大年三十晚上,父親終于將那雙新襪子交到了我的手上,并一再囑咐說只有等到大年初一早晨才能穿。父令如山,我是萬萬不敢再犯規(guī)的。我立馬將新襪子緊緊地揣在手中,直到鉆進被窩還將它捂在鼻子上不停地嗅探著尼龍絲的味道。
大年初一的三個開門炮仗響過九聲之后,我急不可耐地從枕頭底下拿出那雙尼龍襪子就往腳丫子上套??赡苁沁^于興奮的緣故,我竟然將襪子穿反了。父親一看,給了我一個輕輕的毛栗子,嘴里還喃喃地說,沒有人搶你的新襪子,脫下來重穿吧。
真是沒有想到,因為長時間的光腳穿著蘆花鞋走路,雙腳不僅磨蹭出了許多小泡泡,腳后跟上面還生了兩個雞蛋大的凍瘡,而且早已潰爛淌著膿水。那雙穿反了的尼龍襪子像是抹了膠水似的怎么也脫不下來,還印上了殷紅殷紅的凍瘡膿血。父親搖著頭又嘆著氣,試圖小心翼翼地將尼龍襪子脫下來??墒牵且m子早已與凍瘡合成一體了,脫襪簡直比上老虎凳還難忍。
看著沾滿了凍瘡血污的尼龍襪和兩只腳上淌著膿水的大傷疤,那種感覺至今難以忘卻。好在父親還是有辦法的,他仿佛赤腳醫(yī)生似的轉(zhuǎn)身去灶臺拿來菜油瓶,用手在傷疤上抹了幾下,又將一塊干凈的碎布把凍瘡包扎好,然后再幫我重新穿上襪子,嘴里還說肯定不會粘著凍瘡了。
我忍著痛下地穿上了蘆花草鞋,先是一步一拐地挪動了幾下,接著便是大步流星地跑出了家門。那一年的大年初一,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穿上了新襪子,而且這是和小伙伴們一樣的尼龍襪子。只是到了晚上睡覺的時候,任憑自己再三請求,父親嘴里還是冷冷地冒出一句:明天不許穿襪子,明年過年時再穿呵……
這是一段又辛酸又溫暖的童年回憶。那雙尼龍襪伴著我走過故鄉(xiāng)的每一個角落,又跟著我走進了夢想的大學(xué)校園。后來,因為搬家的次數(shù)多了,那雙比一斤豬肉還貴的尼龍襪子竟然與我永遠失聯(lián)了。
幾十年后的今天,我的腳上依然有著淡淡的凍瘡疤痕。雖然,那雙尼龍襪子還有那雙蘆花草鞋早已變成了歷史,但它們從未走遠,它們在寒冬臘月里給予自己的溫度一直在溫暖著自己的靈魂——從童年走進了夕陽。
如今的寒冬臘月,在家有暖氣,出門有羽絨服,腳上因為有了棉皮鞋,凍瘡自然是躲得遠遠的。假如時光可以倒流,我一定還會再次穿上那雙溫暖無比的尼龍襪子和那雙又笨又重的蘆花草鞋,哪怕是光著腳丫行走在塵土飛揚的人生之旅,那該是何等的瀟灑和逍遙……
編輯:張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