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帥
約翰·諾頓(John Norton)提出了一種沒有普遍模式的歸納理論,拒斥以往帶有普遍規(guī)則的歸納系統(tǒng),喊出了“所有歸納都是局部的”(All induction is local)和“沒有普遍適用的歸納規(guī)則”(There are no universal rules for inductive inference)的口號。①J. Norton“A Material Theory of Induction”,Philosophy of Science,Vol.70,No.4,2003,pp.647—670.在他看來,歸納推理從科學實踐的事實中獲得可靠性,這些事實就是歸納的“實質”(material),每一個科學領域的特定事實證明了在該領域內可接受的歸納推理。諾頓認為現(xiàn)有的歸納推理模式都存在一定的缺陷,從而驅使他提出了一種新的歸納邏輯理論:“實質歸納理論”(material theory of induction),以區(qū)別帶有普遍歸納原則(或模式)的“形式歸納理論”(formal theories of induction)。①J. Norton“A Material Theory of Induction”,Philosophy of Science,Vol.70,No.4,2003,pp.647—670.休謨問題②注:康德對“休謨問題”作了概括,即從“是”能否推出“應該”,也即“事實”命題能否推導出“價值”命題。但這里的“休謨問題”概念并沒有康德式的倫理學意味,等同于一般意義上的“歸納問題”。是歸納理論的試金石,一個歸納理論要想證明其在哲學上的合理性與自洽性,主要看它能否或者能在多大程度上消解休謨問題。休謨問題是一個經典的哲學“未解之謎”,至今還沒有一個解決方案能夠得到學界的普遍認可。諾頓認為實質歸納理論沒有訴諸普遍規(guī)則與事實背后的預設模式,而是直面事實本身,將對歸納推理原則的辯護轉換為對實質事實的辯護,故而他宣稱實質歸納理論能夠免于休謨問題的責 難。
休謨問題旨在說明:在具體事例和抽象概括之間存在著無法逾越的鴻溝,我們無法為任何歸納推理規(guī)則辯護。以枚舉規(guī)則為例,我們能否從過去的A 是B 推斷出下一個A 仍舊是B。這個規(guī)則到目前為止是有效的,所以我們理應期望它在新的情況下依舊有效嗎?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就陷入了循環(huán)論證,因為我們將枚舉規(guī)則應用到它自身。我們是否可以借用最佳說明推理證明枚舉歸納是一個好的規(guī)則,因為這是對它過去成功的最好解釋。我們需要調用另一個規(guī)則或者理論來證明枚舉規(guī)則的合理性。接下來的每一步都需要一個新的規(guī)則,我們不能借助于已經使用過的規(guī)則,這樣會導致循環(huán)論證。所以必須不斷地尋找新的規(guī)則,這樣又會觸發(fā)無限倒退。③J. Norton,“A Material Dissolution of the Problem of Induction”,Synthese,Vol.191,No.4,2014,pp.671—690.我們陷入了兩難窘 境。
歸納推理概念比枚舉歸納外延要大得多,我們采用廣義的歸納定義,將其等同于擴展性推理,這樣更加不能避開兩難困境。薩爾蒙(Wesley Salmon)在《科學推理的基礎》 (The Foundations of Scientific Inference)一書中指出,我們對任何歸納推理規(guī)則的辯護都是徒勞的。我們面臨著兩難的歸納角(inductive horn)和演繹角(deductive horn),“我們不能演繹地證明任何擴展性推理,即證明在給定一個真前提時,會出現(xiàn)一個真結論。如果可以證明的話,那么擴展性推理就是證明性的(demonstrative)。反過來,這就意味著它是非擴展的,與我們的假設相反”④W. Salmon,The Foundations of Scientific Inference,Pittsburgh:University of Pittsburgh Press,1967,p.11.。所以歸納的演繹辯護失效。同樣,“我們不能用歸納推理來證明任何一種擴展推理。要做到這一點,就需要使用某種非證明性的推理。這個過程會導致循環(huán)……”⑤Ibid.,p.11.,這樣一來,歸納的歸納辯護也行不通。同時,波普爾斥責對歸納的歸納辯護會發(fā)展為致命的無窮倒退,“歸納的原則必須是一種普遍陳述。為了證明這一點,我們必須使用歸納推理,我們應該假設一個更高階的歸納原理,依此類推。因此,基于經驗歸納原則的嘗試行不通,必然會誘發(fā)無窮倒退”①K. Popper,Logic of Scientific Discovery,New York:Harper and Row,1959,p.29.。
有關休謨問題的文獻數(shù)量驚人,休謨問題的解決方案層出不窮。在薩爾蒙的《科學推理的基礎》中,他對8 種不同的方法進行了批判性分析。之后依爾曼(John Earman)和薩爾蒙將所有的方案簡要地分為5 類。②W. Salmon,J. Earman,Introduction to the Philosophy of Science,Englewood Cliffs,NJ:Prentice Hall,1992,pp.92—98.布萊克(Max Black)在《哲學百科全書》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中列出了6 類解決方案,其中還包括了一些具體細分方案。③P. Edwards,The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New York:Macmillan,1967,pp.246—249.卡普蘭(Mark Kaplan)在《勞特利奇哲學百科全書》 (Routledge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中列舉了9 種方法。④E. Craig,Routledge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1998,p.442.國內休謨研究專家周曉亮把休謨問題的辯護方案歸結為7種。⑤周曉亮:《歸納:休謨的問題和后人的解決》,載《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學報》1997 年第6 期。時至今日,學界沒有就任何一種解決方案達成一致。往往問題愈發(fā)棘手,越是能激發(fā)哲學家們的昂揚斗 志。諾頓便是其中一位“絕壁攀巖”者。
在2010 年的一次訪談中,諾頓回顧了他的學術歷程。他起初的研究領域是物理學哲學,最感興趣的是愛因斯坦的科學發(fā)現(xiàn)認識論,深耕之后漸生疑惑,愛因斯坦到底是如何發(fā)現(xiàn)這些奇妙的物理學規(guī)律,并知道它們是正確的?這種認識論上的困惑縈繞在他心頭,他逐漸將研究的重心轉向歸納推理。諾頓發(fā)現(xiàn)歸納推理有一個突出的優(yōu)點:既有哲學上的可靠性,又能應用于科學中的復雜案例。諾頓結合他的科學哲學研究背景,指出現(xiàn)有的歸納推理模式都有一定的缺陷,這便驅使他提出新的歸納理論。他指出,以往的休謨問題解決方案之所以收效甚微,是因為他們朝著反方向努力。所有的解決方案都不會質疑其中一個假設:歸納推理由普遍規(guī)則支配,而有效的歸納推理符合這些普遍適用的模式。諾頓在這個地方找到了解決休謨問題的突破口。他聲稱,如果我們拋棄這個假設,那么休謨問題便隨之消解。倘若我們要拋棄普遍模式的假設,就必須拒斥以往帶有普遍歸納模式的形式歸納理論,轉向實質歸納理論。在形式歸納理論中,只要與普遍模式是一致的,就是有效的歸納推理。而在實質歸納理論中,歸納推理的有效性由事實保證(warrant)⑥注:Warrant 的中文翻譯參考國內學者在圖尓敏論證模型中的譯法。在這里的用法可以等同于較弱層面上的“真值承擔者”,即在某種程度上為結論提供歸納支持。。⑦J. Norton,“A Material Theory of Induction”,Philosophy of Science,Vol.70,No.4,2003,pp.647—670.在形式歸納理論中,辯護某些特定歸納問題變成了辯護它所遵循的普遍規(guī)則或模式。實質歸納理論不再區(qū)分事實內容與歸納推理規(guī)則。如此一來,辯護某些特定歸納問題變得簡單明了,就是辯護其所保證的事實。
諾頓提出的所謂實質歸納理論是相對于形式歸納理論而言的。這里的“形式”并不是指類似演繹邏輯的技術性和符號化的表征,而是指那些借用了演繹邏輯的普遍表達式,這種普遍表達式將歸納推理的可接受性最終建立在一些通用模板的基礎之上。然后將實際內容置入到這些通用模板中,生成合法的歸納論證。目前形式歸納理論是歸納邏輯研究的主流,比如貝葉斯理論就屬于這一類。概率公式和貝葉斯定理為貝葉斯理論提供了一個模板,并在這個模板置入了置信度概念。①J. Norton,“A Material Theory of Induction”.在形式歸納理論中,有效的歸納推理只要求推理內容與普遍模式一致。普遍模式可以是簡單的枚舉歸納,也可以是更為復雜的概率演 算。
在實質歸納理論中,歸納推理不依賴普遍模式,而是由實質事實辯護。我們通過化學元素的例子具體闡明實質歸納理論。例如,我們可以從證據中推斷出一些鈉元素在97.81 攝氏度時融化,從而得出結論:所有鈉元素樣品的熔點是97.81 攝氏度。在一般情況下,一種元素的所有樣本都擁有這種物理性質。如果沒有這個限制,推理將是演繹的。這個限制條件賦予推理以歸納的特征。如果我們知道某種元素其中一個樣本的物理性質,我們就有一個許可(license)來推理其他樣本很可能具有相同的屬性。②J. Norton,“There Are No Universal Rules for Induction”,Philosophy of Science,Vol.77,No.5,2010,pp.765—777.歸納許可并不是來自從“一些……”到“所有……”的推理形式,而是來自與歸納實質相關的事實。在接受結論的過程中,我們接受了歸納風險,即這種元素沒有同位素的形式,它的熔點則不相同,故而推理是擴展性的。元素的一般事實既是事實陳述,也是推理的保證。“一般情況下,諸如此類”的事實保障“諸如此類”的歸納推理,實質歸納理論根據這些事實來為其辯護。在實質理論中,歸納的可接受性最終可以回溯到一個事實問題,而非一個普遍模式。③J. Norton,“A Material Dissolution of the Problem of Induction”.根據這一理論,所有歸納推理都由事實保證。由于這些事實是偶然的,因此沒有普遍的效力可言。故而不存在普遍適用的歸納邏輯系統(tǒng)。每一個系統(tǒng)都只在有限的領域內有效,只有在這個領域中,所保證的事實才是正確 的。
諾頓宣稱實質歸納理論在辯護休謨問題時,能夠有效地避免形式歸納理論的循環(huán)論證。雖然實質歸納理論也無法徹底避免無限倒退的問題,但他強調這種倒退并非惡性的,而是一種良性溫和的倒退,在某個時候會終止。諾頓指出,當我們問用什么來辯護已得到保證的事實時,答案是對科學知識的進一步熟悉。我們接著問,什么能證明這一點?——答案是我們對先前領域的進一步熟悉。因此,在諾頓看來,科學中所產生的倒退,很可能僅僅是對科學命題形成過程的溯源。從一種元素的幾個樣本的熔點過渡到所有樣本的熔點,我們如此推論的依據是什么?化學元素在其性質上通常是一致的。為什么我們會相信呢?因為元素由原子組成,所有的同類型的原子都以相同的方式排列。所以,所有相同元素的樣品在顯微鏡下的成像是一致的,它們有著相同的物理性質。①J. Norton,“A Material Dissolution of the Problem of Induction”.如果接著追溯,我們就觸發(fā)了倒退。但諾頓強調,這與形式歸納理論所引發(fā)的規(guī)則倒退截然不同。實質歸納理論的追溯過程不是虛幻的,而是真實的,是在科學史上有充分記錄的事實。諾頓便得出結論,在形式歸納理論中出現(xiàn)的類似的論證結構,并不能給實質理論帶來明確致命打擊,因而有效地回避了休謨問 題。
諾頓是否真的解決了休謨問題?很多哲學家不以為然,他們認為諾頓的實質歸納辯護進路會引發(fā)不同版本的倒退問題。諾頓分別回應了這些批 評。
諾頓提出休謨問題的實質歸納理論解決方案后,在歐美哲學界,特別是科學哲學領域,引起了較大的反響。當代著名的科學哲學家,比如凱利(Thomas Kelly)、沃勒爾(John Worrall)、奧卡沙(Samir Okasha)和索伯(Elliott Sober)等人曾撰文批評諾頓的實質歸納解決方案。我們可以把這些批評歸結為兩類,一類是歷史—人類學的駁斥(the historical-anthropological objection),另一類是經驗主義或基礎主義的駁斥。諾頓認為歷史—人類學的批評站不住腳,因為它依賴高度揣測的歷史寓言。而經驗主義的批評之所以失效,是因為其建基于一個不可靠的假設,即經驗的獲得可以不借助歸納知識,并且它訴諸粗糙的“有層級的經驗主義”(hierarchical empiricism)。②Ibid.
歷史—人類學③注:在諾頓看來,所設想的事件必須先于有記錄的歷史,這種研究更多地屬于“人類學”,而非科學史。的駁斥指的是,當我們追溯人類實際上如何獲得歸納知識的歷史時,我們要回到第一次歸納的那個時刻。是否存在實質事實可以證明這是第一次歸納?如果存在實質事實能證明這是第一次歸納,那我們還沒有追溯到第一次歸納這個源頭;如果不能證明,那么歸納的“原初經驗事實”(brute facts of experience)就失去了基礎④J. Norton,“A Material Theory of Induction”.,我們無法說明從特定觀察上升過渡到更普遍的情況,也即是說,歸納的基礎不再牢固。這就是歷史—人類學駁斥的核心問題,這個駁斥主要針對實質歸納理論所面臨的倒退困 境。
在諾頓看來,歷史—人類學的駁斥在于構想出一個不切實際的情景,我們需要設想祖先們經歷他們第一次歸納推理的那一刻。我們根本不知道有這樣一個時刻,我們也不知道我們祖先頭腦中發(fā)生了什么類型的認知。雖然沃勒爾在某些方面批評了諾頓實質理論,但他也不認同歷史—人類學的駁斥,“用這種方式徹底重建我們知識的想法必定是空想。毫無疑問,這些辯護又回到了人類認識黎明前的迷霧中”①J. Worrall,“For Universal Rules,Against Induction”,Philosophy of Science,2010,Vol.77,No.5,2010,pp.740—753.。
諾頓認為消解寓言②注:我更傾向于將“寓言”理解為思想實驗?!胺丛⒀浴眲t是一個競爭的思想實驗。的最好方式,就是構造一個反寓言(counter-fable)。歷史—人類學寓言最主要的困難是假定我們現(xiàn)有的推理模式與遠古祖先基本保持一致。也許我們的祖先有一種不同于現(xiàn)在的認知方式,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們逐漸將對世界的認知以接近現(xiàn)代所使用的范疇固定下來。其實歸納倒退問題類似于雞和蛋孰先孰后的問題。如果依照進化論的觀點,我們會發(fā)現(xiàn)家禽在慢慢地進化,直到其祖先的生命形式不再容易區(qū)分為雞和蛋。因此,避免了悖論性的循環(huán)。我們需要明確界定雞和蛋的概念,雞是一個物種,而蛋是一種生物形態(tài),可以說是潛在的雞。作為一個物種,“雞”是一個群體概念,這個物種的出現(xiàn)是一個歷經無數(shù)代際的演化過程,而不是在某一個瞬間咔嚓一聲突然出現(xiàn)。生物演化是漸進式的,不存在一個絕對的天然界線?!半u蛋”是“雞”的一種形態(tài),所以有“雞蛋”的時候,顯然就有了“雞”這個物種。在生物學的意義上,它們幾乎是同時產生的,無法找到一類型突然轉化為另一類型的精確時刻。同樣,要回溯到第一次歸納的精確時刻也是不現(xiàn)實 的。
我們將柏拉圖的洞穴稍微改造一下,想象一個哲學意義上的亞當從柏拉圖的洞穴中走出來。假定他可以知曉一般性的事物,比如太陽東升西落,白天接替著黑夜,攀爬高處是危險的,雷聲總是伴隨著閃電等。駁斥者便會反詰,如果亞當還不具備更廣泛的知識來證明實質假定,他就無法從具體的經驗細節(jié)中歸納出這些普遍性。但事實上,如果我們要從具體事例上升到普遍情形,就必須以某種方式作出更一般的斷言。從認識的角度看,歸納問題需要實質理論的實質假定,否則我們便無法開啟認知活動。也就是說,必須有一個先驗的、不證自明的前提假設存 在。
改造后的柏拉圖洞穴版本也不過是一種猜想,將其作為對歷史—人類學駁斥的可能反駁。我們針對一種寓言構造了一種反寓言,如果反寓言說得通,那么歷史—人類學寓言的合理性就應受到質 疑。
不同于歷史—人類學的駁斥,經驗主義的駁斥是非時間性的。經驗主義者認為我們的知識全都來源于經驗。但是我們卻沒有關于任何一般性知識的純粹經驗,無法提供足夠的實質假定,使歸納能夠越過經驗來處理一般性。所以,駁斥的觀點認為,實質理論要求只有當我們拒斥經驗主義的時候,才能進行歸納,而不是通過對經驗進行歸納,引入關于偶然事實的知識。這顯然與實質理論的合理性建基于實質事實的觀點不符。諾頓認為實質理論不承認普遍模式為歸納推理提供有效性,但這并非意味著實質理論完全拒斥經驗主義,實質理論拒斥的是有層級的經驗主義。他宣稱經驗主義的駁斥經不起推敲,因為該駁斥依賴認識論中兩個非常狹隘的假設。第一個假設是,在事先不需要歸納知識的情況下,能夠將純粹的經驗命題分離出來。第二個假設預設一種有層級的經驗主義,即樸素的歸納主義。諾頓針對這兩個假設分別予以分析和批 判。
第一個假設:在不需要歸納知識的前提下可以分離出純粹的經驗性命題。經驗主義的駁斥要求經驗性命題作為歸納推理的假定起點。我們只需對這個假設的狹義層面提出質疑,即否認有一些命題可以在沒有歸納知識的前提下獲得,就可以駁倒這個假設。諾頓認為,語言無法為我們的純粹經驗提供一種表達模式,當我們用較少語境依賴的例子來表達純粹經驗時,就會遇到困難。我們來看一個較少地依賴語境的例子:“這個東西”和“那個東西”具有相同的顏色。我們怎么才能知道此物和彼物顏色相同呢?首先,我們要對語境中“這個東西”的指稱有一個普遍的理解,否則就不知道要抽離背景環(huán)境中的哪些部分。另外,當我們就兩個東西的顏色達成一致的時候,理解這兩個東西在哪些方面是一致的,就像理解“紅色”一樣復雜。要理解“紅色”這個謂詞,我們必須得有分類的能力,在無窮的顏色譜范圍內,哪一個被適當?shù)貥擞洖椤凹t色”。視力正常的人如果不能從粉色或紫色球中挑出一個紅色球,就不會理解何為“紅色”。①J. Norton,“A Material Dissolution of the Problem of Induction”.這個假設類似前面的洞穴寓言。亞當?shù)亩囱ㄔ⒀允菫榱藛酒鹨环N無歸納的,命題性知識的概念。而這個寓言之所以失敗,不僅僅是因為它依賴虛幻的猜測,更是因為一開始就不存在無歸納的命題知 識。
第二個假設:存在依層級建構的經驗主義。事實中的歸納支持關系是在嚴格的層級結構中組織起來的。也就是說,最為簡單的經驗事實在最底層。我們使用歸納推理來增加新的、更高層級的事實。上一層的事實只能由那些下層的事實來保證。如果情況確實如此,那么實質歸納的倒退問題就無法避免。有層級的經驗主義是相當狹隘的,比如經驗主義假定理論使用了像“電子”“電荷”這樣的理論詞匯,更加遠離經驗,而這些理論詞匯似乎并不是來自觀察領域的一般知識。由此可見,在觀察領域所固有的歸納知識不能為這些更遠離經驗的理論提供必要的實質假定??茖W理論的建構是否如此簡單?所有的幻覺都被現(xiàn)代物理學理論的出現(xiàn)打破了,比如20 世紀初的廣義相對論和隨后的量子力學。正如愛因斯坦反復強調的那樣,這些理論并不是由經驗簡單歸納而來的。②A. Einstein,“Principles of Research”,Statistics in Medicine,Vol.31,No.24,1918,pp.2760—2768.事實上,在經驗理論的基礎上,歸納支持關系往往是交叉的,而不是一種平行的層級關系。
諾頓并不反對經驗主義,他反對的僅僅是有層級的經驗主義。有破則有立,諾頓隨后提出了更切合實質歸納理論的非層級的經驗主 義。
針對經驗主義的層級觀,諾頓提出了一種自我支持(self-supporting)的歸納關系,即非層級的經驗主義。我們可以把“自我支持”粗略地理解為理論的自洽。諾頓之所以采取這種處理方式,我們認為他主要出于以下兩點考慮。首先,有層級的平行支持關系最終不可避免地引發(fā)實質歸納理論的倒退問題。其次,在成熟的科學中,歸納支持關系在許多方面超越了任何嚴格的層級劃 分。
諾頓使用了一組形象的圖式隱喻說明了層級結構和非層級結構的區(qū)別(見下圖)。根據有層級的經驗主義,科學知識就像一座塔。我們必須從經驗基礎開始,然后將石頭一層層“歸納地”堆疊,直到建造過程完成。上方的石塊只能由那些更靠近基巖的石頭支撐。諾頓宣稱有層級的經驗主義與科學研究的實際情況不符,他認為科學大廈更像是一座石拱門或石砌圓頂。這就需要非層級的經驗主義,拱門或石砌圓頂?shù)拿恳粔K石頭由它上方和下方的石頭中結構性地支撐著。例如,拱門拱頂上的石頭之所以沒有掉下來,是因為它是由左邊的石頭和右邊的石頭支撐著的。①注:我們可以把這種左右關系理解為一種“弱”層次的上下關系,除了“拱頂”和地基不能恰當?shù)念惐?,其余石塊都完美地符合這種結構關系。拱頂左邊的石頭則被拱頂石塊和它下方的石塊支撐著,拱頂右邊的石頭也是類似。如此一來,拱門上的每一塊石頭就像鎖鏈一樣,整體性地相互支撐著,“鏈”在一 起。
諾頓認為,成熟科學中歸納支持的關系類似非層級的結構。毫無疑問,歸納支持關系必定是經驗主義的,因為所有的支持關系最終都依賴觀察和經驗事實。但是這種關系并不構成一個層級結構。這種非層級的結構需要以經驗命題為建筑始基,當建立了一定的基礎后,就不再是堆砌式的關系了。如果我們將拱門結構比喻成科學知識的結構,拱門中間具有較高普遍性的命題既有來自下方具有較少普遍性命題的支持,同時還有來自上方更高普遍性命題的支持。所以說,這種支持關系改進了層級經驗主義的單一支持關系。進一步地,我們可以把以上的這種支持關系稱作一種支持結構。一般來說,一處結構也有來上下兩方結構的支持。在歸納自支持的命題系統(tǒng)中,每一個命題都得到了充分的歸納支 持。
支持關系的多重交叉在科學中較為普遍,無論是廣義的還是狹義的。比如說,每一種科學都確信,能量守恒的一般原理在其范圍內是有效的。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它讓人相信,在其他科學領域里,能量守恒依舊是有效的。在一個更具體的層面上,牛頓引力理論中有一個簡單的例子。當我們從金星的觀測位置推斷出適合它的橢圓軌道時,我們從所有可能的曲線中選擇了橢圓。然而,牛頓的定律可以從其擬合的橢圓中得到歸納支持。諾頓指出,科學結果之間的相互支持比較常見,不必對每一種導入的命題的歸納支持進行審查,以確保它只從較少一般性的命題中得到支持。這樣做既不現(xiàn)實,也不可取。①J. Norton,“A Material Dissolution of the Problem of Induction”.對科學家來說,重要的是結果在科學中得到了很好的支持,即使它的部分歸納支持來自具有更高普遍性的命 題。
一旦有了這樣一種自我支持的結構,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支持關系不能以層級經驗主義所要求的方式,從赤裸裸的經驗中連續(xù)性地引入。在層級經驗主義的結構中,只存在著下層對上層的單一支持關系,這種支持關系是單向的,我們將塔的上層移除,對塔的下層沒有任何影響。而非層級的經驗主義能克服這一缺陷,系統(tǒng)中的每一個命題都得到了較好的支持。如果我們將拱門的上層移除,那么拱門的下層就會失去平衡,轟然崩塌。我們知道,塔可以自下而上地堆砌而成,但是這種構造方式對拱門失效。我們很容易想象塔的建造過程,但是建造拱門要復雜得多。那么有人就會質疑,自我支持的結構似乎很有說服力,但是這種結構是如何構造出來的呢?拱門的類比恰好為非層級的經驗主義結構提供了一個實例。我們來看一下拱門、圓頂和大教堂是如何建造的,在建造這些建筑物的過程中,有一個關鍵的環(huán)節(jié),必須借助“腳手架”(scaffold)。②Ibid.這些建筑石頭最初由腳手架支撐,當每個部分都有了自我支持關系的時候,腳手架就會被移除。如果在任何地方都能獲得足夠的支持,那么我們最終會得到一個結構,在這個結構中,每一個事實都是由一個高度連接的、巨大復雜的歸納結構所支持。這種有機聯(lián)系的網絡暗示了一個有趣的想法:一旦歸納支持的關系全部就位,我們就有了一個歸納的自我支持結構,該結構正是成熟的科學所具備 的。
腳手架在建立拱門結構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我們可以將腳手架理解為科學理論中的假設或猜想。在建立科學理論的早期階段,我們首先會進行歸納和假設,整個結構由脆弱的木制腳手架支撐。但這并不是表示在建造的過程中,有了腳手架的支撐,結構就不會垮塌。如果結構過分松散,腳手架再多也無濟于事。這也就意味著科學理論不是隨意構建的,隨著科學理論的成熟,我們會移除這些脆弱的腳手架,用牢靠的“實質支持”代替腳手架。①J. Norton,“A Material Dissolution of the Problem of Induction”.
我們可以把這種非層級的經驗主義看成是建立在一定基礎主義之上的融貫認識論,它并不排斥基礎主義,甚至可以算作是一種溫和的基礎主義,它只是拒斥依附于歸納層級的基礎主義。當建立了一定的基礎之后,剩下的任務則是借助假設,鞏固內部元素之間的相互支持的結構關 系。
我們試著梳理諾頓的實質歸納辯護思路。諾頓認為辯護休謨問題的困難在于,當我們辯護歸納推理時,可能會出現(xiàn)循環(huán)或致命倒退,形式歸納理論無法避免這些問題。諾頓指出,如果采用實質歸納理論,問題就解決了。形式理論中產生的循環(huán)或致命倒退在實質理論中不再出現(xiàn)。為了尋求辯護科學的歸納推理,我們需要將范圍擴展到整個科學中來證明事實,形成可辯護事實的鏈條,并且這些鏈條可能以某種良性的方式終止。②Ibid.諾頓認為休謨問題的形式辯護建立在層級分明的經驗主義基礎上,不符合科學實踐,并且有層級的經驗主義有兩個難以克服的脆弱假設。諾頓提出了一種非層級的經驗主義,其中的支持關系如此錯綜復雜,以至于沒有清晰的層級結構。就像建造拱門或拱形天花板,其中一些石頭被腳手架支撐著,只有在剩下的石頭到位時才能拆除。每塊石頭都被其他石頭支撐著。相應地,我們可以建立一種自我支持的歸納結構。在這種結構中,每一個命題都有強大的歸納支持,對命題的歸納支持可以來自其他的命題,這些命題既可以比它更普遍,也可以更具 體。
我們認為諾頓是一位頗具創(chuàng)新精神的哲學家,面對棘手的休謨問題,依舊迎難而上。雖然他自信滿滿地宣告解決了休謨問題,但是其論證無論在辯護細節(jié)上,抑或是在整體的實質歸納理論中,都有一些模棱兩可、亟待澄清的地 方。
首先,我們要指出的是,這種非層級的經驗主義也面臨著一些問題。既然諾頓認為所謂存在第一次歸納的時刻是一種歷史—人類學的虛構,那我們同樣可以質疑,拿什么保證科學的非層級結構的經驗主義就不是一種所謂的結構主義神話。在拱門的隱喻中,我們怎么知道所有的猜想“腳手架”都已經用石頭代替了呢?諾頓在這里使用的“腳手架”似乎就是威廉姆森(Timothy Williamson)所提出的“扶手椅哲學”(armchair philosophy)①T. Williamson,“I*—The Presidential Address:Armchair Philosophy,Metaphysical Modality and Counterfactual Thinking”,Proceedings of the Aristotelian Society,Vol.105,No.1,2005,pp.1—23.,帶有極強的主觀臆想色彩,或者說它本身就是一個猜 想。
其次是來自外界的批評。諾頓聲稱實質歸納理論解決了歸納倒退的問題,奧卡沙和凱利卻不以為然。奧卡沙指出“諾頓試圖證明倒退并不是無窮的,不是特別令人信服。諾頓說一些辯護的鏈條可能會在不需要進一步辯護的原初經驗事實中終結。但如果是這樣的話,很難看出是什么激發(fā)了這樣的論點,即每一個歸納推理都需要得到某些實質許可或其他的許可;事實上,所謂‘原初經驗事實’可能會終止辯護的倒退,這就等于否認了這一論點。從觀察到未觀察到的推論總是需要額外的經驗假設,而‘原初經驗事實’可以證明關于他們自己的未觀察到的結論,這是不可能的”②S. Okasha,“Does Hume’s Argument Against Induction Rest on a Quantifier-Shift Fallacy?”,Proceedings of the Aristotelian Society,Vol.105,No.1,2005,pp.237—255.。奧卡沙將矛頭指向了“原初經驗事實”概念,質疑是否存在這樣的“事實”。作為經驗事實,在自身無需自證的情況下,還能作為結論的有效依據,這顯然是荒謬的。凱利則認為實質理論必須致力于“先驗知識:為了通過歸納學習一個事實,我們必須有許可歸納的實質事實的先驗知識”③T. Kelly,“Hume,Norton,and Induction without Rules”,Philosophy of Science,Vol.77,No.5,2010,pp.754—764.。在凱利看來,這種先驗的知識難以企及。諾頓在制造反寓言時用到過這個假設,但他明確表示這也是一種猜測,真?zhèn)坞y 辨。
最后,諾頓既然提出了一種新的歸納理論,那么他必須要調和新的“實質理論”與舊的“形式理論”的關系。但是,我們從他的實質歸納理論出發(fā),將會導出一個明顯的悖論性結論。斯蒂爾(Daniel Steel)認為諾頓的實質歸納理論有多元化的傾向,因為所有的歸納推理方式都依賴于這種或那種實質事實,而實質事實在不同的事例中可能顯著地不同。因此,沒有理由認為有一種單一的歸納推理模式能把所有的事例統(tǒng)一起來。多種對立的歸納方法可以和平相處。①D. Steel,“The Facts of the Matter:A Discussion of Norton’s Material Theory of Induction”,Philosophy of Science,Vol.72,No.1,2005,pp.188—197.但是諾頓明確聲稱歸納的合理性并非來自形式歸納理論的普遍模式,制造了實質歸納理論與形式理論的嚴格對立。一方面我們從他的實質歸納理論可以推出多元論的思想,另一方面他的理論前提卻完全否定和扼殺了這種多元論。此外,諾頓的實質歸納理論還較為粗糙,我們甚至可以把它僅僅作為框架性的專門為解決休謨問題而構想出來的理論。相較他所批判的形式歸納理論,該理論的應用價值還有待發(fā)掘,因為歸納的特殊性在于其不僅僅具備促進認知的功能,更兼具輔助發(fā)現(xiàn)的作 用。
雖然諾頓的實質歸納理論和他的休謨問題消解方案面臨著諸多挑戰(zhàn)和質疑,但他的工作頗具原創(chuàng)性,提出了許多深刻的洞見,諾頓的實質歸納理論的主要觀點鮮明簡潔,道出了歸納全局辯護的局限,認為歸納推理在本質上是局部的、語境化的,不存在機械匹配和自動應用的默認模式,任何的整體辯護終將失敗。在這一點上,絕大部分學者皆表示贊同。諾頓對休謨問題的辯護其實也是在闡述他的歸納局部辯護的思想,但是在很多基本概念和辯護細節(jié)上,還有待商榷??傮w而言,實質歸納理論及其解決休謨問題的方案,引起了學界的廣泛關注和激烈討論,稱得上是歸納邏輯領域的最新理論進 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