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銀梅
1
這是七月的一個晚上,來光明廣場納涼的人很多,多到把這個四面通達、容易起風的環(huán)境好像都堵住了,使得風就算來了,從頭頂吹過,也顯得悶。為了一點點涼意,人們還是愿意放棄許多東西,閑逛到這里,似乎只有這樣,夏季入睡之前的一小段時光才變得好忍耐了一些。
我們也來到了這里,我是先開著車到老爸老媽的家里把老兩口接上,再來到光明廣場,目的是為了讓大病初愈的父親多走路鍛煉,恢復腿部及腦部力量。八十歲剛過的他,冬天的時候突發(fā)腦梗,經(jīng)歷了大半年的艱苦磨難,終于擺脫了病床,能夠步履蹣跚地重走于路了。
我是家里的長女,也已年過半百,從小我就與父親氣息相投。他表面沉默,骨子里卻世相萬千。他年輕的時候也喜歡用寫東西來展示他對世事的看法,但時運不濟,文學生命很早便隕落了。我大概受了他的影響,很小就想當個作家,后來夢想實現(xiàn)了,卻平庸得可以,常常羞慚地不愿提及自己的職業(yè)。我的后面還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他們都比我年小七八歲,相比起來,我與父母的生活更融入一些,弟弟妹妹除了親情,他們并不太了解父母的精神生活,尤其是父親的。
我和母親一邊一個拉著老父親的兩只手,像帶著一個初學走路的小娃娃,一邊肯定著他的康復一邊鼓勵著他的勤奮,我們就這么在人們摩肩接踵的夏日廣場上走走停停,停停走走。
母親終于放了手,對我說,你拉著你爸再走走吧,我坐一會兒。她就近坐在了大理石鋪就的花池子邊上。母親只比父親小兩歲,也是臨近八十歲的老人,她的身上也患有著多種老年病,尤其是有年頭的糖尿病將她年輕時壯碩的身體快要耗空了,現(xiàn)在她變成了一個又瘦又小的單薄的小老太太。
我拉著父親的手繼續(xù)向前走去,前方有音樂噴泉,有文藝演出,有孩子們的喧嘩聲,有耀眼如火焰般的燈光。我拉著他朝那個方向移動,父親太虛弱了,也成了一個又瘦又小的小老頭兒。我以為他現(xiàn)在的心境,一定會對燈火輝煌的地方有所向往,可他站住了,很輕很輕地問了我一句:你有安的電話號碼嗎?我吃了一驚,扭頭去看坐在花池邊上的母親,她坐在那里,五顏六色的激光燈柱從她略顯佝僂的身體上掃過去,使她在陰影中看上去像一只空了的殼類。
你,怎么想起問她了?我怎么能有她的電話號碼呢?父親不言語,腿腳站著不動。他的兩眼朝輝煌處望著,沒有渴望,反而是一種迷茫。特別是他的那只左眼,自從他生病后隨著左邊身體功能的下降,那只眼睛總是不知不覺地滲出淚來。為了及時擦掉,父親的手心里握著一團紙巾,衣兜里也隨時備用著足夠多的紙巾。
他不說話,只是望著遠處,那只剛被沾去淚的眼睛還濕潤著,被斑駁的燈光反射著,閃著星星點點的晶瑩。一瞬間,我看見父親像是一個走迷路了的孩子,被一種無聲的孤獨圍裹著,使得如此的夜晚都戰(zhàn)栗了一下。我悄悄決定,幫助他尋找安的電話號碼。
我覺得父母親都是走到八十歲這個人生高度的人了,就算前方離終點站還有一些距離,但終點站已經(jīng)立在那里,那個站牌非常清晰,它森嚴而又冷面地站在那里,迎接著一批又一批慢慢靠近它的人,從來不會對任何一個人網(wǎng)開一面,來個時光倒流或者送還歸途之類的玄念。我以為看得見自己終點站的人是不會再在乎人生過往的諸多瑣事了吧?那些以往的,天要塌下來的大事也會變得瑣碎無聊了吧。我認為對朝著自己終點站越來越近緩慢挪步的人來說,需要相互挽起手來才能減少恐懼感吧,或者需要那些離終點站尚遠的人的鼓勵和溫情才能夠克服恐懼感吧?
安是誰呢?這個時候老父親提到她還是顯得不合時宜,她已經(jīng)被我們?nèi)胰诉z忘了有二十年之久了。如果父親不提,沒有人再會想起她了。沒錯,安是多年前我們家的一個敏感點,她是父母之間的第三者。二十年是他們一刀兩斷后的時長,算上之前那風雨飄搖的七八年,這其實是一樁快要三十年的陳年舊事了。
三十年,人生在世能活上兩個多三十年就算是成功,活三個三十年就是大成功,一輩子也就結束了。一個人能有多少值得糾纏三十年的事和人呢?當然還有另一種境界,忘記了二十年,那就永不要再想起吧!如今風燭殘年,物是人非,記憶的閘門里還有多少流動的片段呢?父親在這種時候向我打問安的電話號碼,他那接近凝固的思緒里還會閃出怎樣的火花和顏色來呢?總之我覺得,不會有人再去在乎這樣一種打問了吧,包括母親。她也累了,在父親得了腦梗和恢復期的這半年里,她親力親為,竭盡全力充當了一個妻子、保姆、護士三位一體的角色。她經(jīng)歷了人生臨近終點的種種磨難,把什么沒有看透想通呢?她再也不是那個人到中年時期的,會以生命為代價捍衛(wèi)婚姻和家庭的那個“彪悍”的妻子了吧?就憑她此刻坐在花池邊上那又小又輕的“殼類”身影,也極具超脫性了!
安應該是健在的,她比我父親整小一輪,如今是個年近七十歲的老人了。她還好么?這二十年的時光她是怎么過的呢?又嫁人了么?兒孫滿堂了吧?她晚年的生活是怎樣的呢?她還能想起我父親嗎?還常想起當年那些不堪回首的歲月么?偶爾想起來是一聲嘆息還是一笑了之了呢?
帶著這些好奇和疑問,我很快就找到了安的電話號碼。在將這個電話號碼交給父親之前,我得先和她通個話,了解一下她的生活近況以及試探一下她還有沒有和我父親通個電話的意愿。于是,在一個風和日麗的上午,我撥通了安的手機號碼。
響了一陣音樂之后,安接通了電話,我的“喂”字還沒出口,她便直呼了一聲我的名字:“柳迪”。她的聲音一下子將我?guī)У搅硕嗄昵?,那時候我二十六歲,我的兒子一歲多,那個深夜,我第一次邂逅她的這個聲音,還有她這個人……
柳迪,你好…… 安,姨,你好…… 雖說我倆的問候都故作鎮(zhèn)靜,但彼此都還是流露出了一些微妙。畢竟相隔了那么多年,畢竟我和她的關系也還是微妙的。
可見安是有準備的,我托人要她的手機號,她就知道我會打這個電話。
二十年前安終于單方面做了一個“了斷”,將住房賣了,將家具托運到了老家天津,將一切的后路切斷后,她大大方方地見了我的父母,告知他們就此作別。后來聽我母親對這個場面不止說過一次,所以就像我親眼所見一樣,這畫面也印在了我的腦海里。安給我父母說完了她的“行動”后,最后,她伸出右手笑著對我父親說:“柳同志,再見了!”母親說,我父親沒有跟她握手,而是一個急轉身,走了。
這一別,就是二十年。后來隱約也得知過她的一些情況,比如她在天津只待了三年就又回來了,又后來,她女兒在康健小區(qū)給她買了房子。這零星的消息不知是誰傳來的,但都顯得云淡風輕,不會再引起我們家絲毫的波瀾了。偶爾的,提起過去的事,連母親都談笑風生,像是在說著別人的故事。
不用多說,我和安的這次通話彼此都感到很高興,她說了她現(xiàn)在的生活狀態(tài),打問了我父親的情況,問了我母親,我們兄弟姐妹的種種。這是一次長電話,她還是那么健談,話語中處處顯出她是個樂觀的人。她說她今年69歲了,三個兒女,她幫忙領大了三個孫子,如今孩子們各有各的家庭和事業(yè),都發(fā)展不錯。女兒給她在市內(nèi)地段很好的康健小區(qū)買了六十多平米的房子,她有自己每月三千元的養(yǎng)老金,有著一幫均比她年輕的老閨蜜,下午玩麻將,晚上就和朋友出門走路五千到八千步,每年她們?nèi)?nèi)的姐妹們都相約著去一個地方旅游,現(xiàn)在已經(jīng)走遍了大半個中國了。安描述著她自己的生活,讓我不得不嘆服著她,真的,她過得就是大家傳說的那種最健康、最積極、最快樂的晚年生活。
她當然還說了很多過去的事,多次提到了我的父親,那些我知道和不知道的情景,似乎都刻在了她的腦子里。然后她說,有小半年的時間,她幾乎天天能夢到我父親,總是夢到他,她就猜著,難道他是走了嗎?她又算著他的年齡,他八十出頭的人了,難道真的不在了么?之后她又托人打聽,最后得到的消息是他在呢,過得好著呢,她說這就讓她放心了!
我也對她說了老父親半年前得了腦梗的事情,說了全家人如何勁往一處使,老父親如何積極配合,現(xiàn)在已恢復到什么程度了,最后我說:是他讓我打問你的電話號碼呢。
安稍稍沉默了一下,然后在電話里對我說:柳迪,如果你媽媽同意,我愿意去給他們老兩口做飯,哪怕隔三差五地去給他們做點好的也行,你知道,我會做飯,我還年輕,才69歲,他們都八十多了,需要有人照顧,如果能行,我愿意照顧他們老兩口……那一刻,我被安的這幾句話感動了,她的情緒也起了波瀾。接著她又說:柳迪,我不瞞你說,這么些年來,我一直對我的孩子們說,不能忘記你們的柳伯伯,他是我們家的恩人,如果不是他,我們家就沒有今天……安說著,聲音里有了哭腔。
2
過了幾天,還是在晚上的光明廣場,我悄悄地將安的手機號碼塞在了父親的手里。父親愣怔了一下,很快就意識到是什么了。我又回頭看了一眼坐在花池邊上的母親,她淡泊、超脫,任廣場上五顏六色的燈光照耀在她的身上。
我既然能把這個手機號碼給父親,就不怕母親知道。我以為,人的一輩子只有到了這個最后階段才是最明智的,面對著眼前的這個終點站,人活一世的恩怨是非都會煙消云散,如何克服前方這個看得見的“恐懼感”才是最重要的吧。
父親把那個紙條緊緊地捏在手心里,過了一會兒,他停住了腳步,將紙條放在了襯衣的上兜里,又用手在兜外撫了撫,覺得放心了,然后才讓我拉著他的手,步履一下子顯得有力量了。
隔了一天的晚上,父親對我說,他打了那個手機號碼,但對方說他打錯了之后就掛掉了。為此我又給安打了一個電話,她說:?。渴撬虻膯??隔著手機我似乎看見安愣怔的表情,她一邊自言自語一邊對我說著:……哦,是有一個陌生的手機號碼,我接了對方卻不說話,我掛了他又打過來,還是不說話,后來,有一個特別陌生、特別蒼老的嘆息聲,我就掛了,我想那肯定是一個打錯電話的人,難道……是他嗎?不會的,那不是我所熟悉的人的聲音,完全不是他啊?
她說完就把“陌生人”的號碼發(fā)給我,我一看,對她說:沒錯?。窟@就是我父親的手機號碼。我說這也怪我,當時沒有想到將我父親的號碼也給你。
噢……好的,我留意著點,再打來我就主動跟他說話,安這么說道。后來他們就聯(lián)系上了,說上了話,那種最初的不適和陌生感過去后,昔日時光還是在殘存的記憶中被追溯回了一部分吧,父親的病似乎好了一大半,沉默了很久的他變得有些愛說笑了,不過很快,他的這個小秘密就被母親發(fā)現(xiàn)了。
我當然知道母親很快就會發(fā)現(xiàn),可以說他整個人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在母親的管理之中,他兜里裝著一個人的電話號碼怎么可能成為秘密呢?我認為母親發(fā)現(xiàn)了就好了,這事就可以攤開牌來對待了。安也希望我母親知道這件事,知道了她就能大大方方地到家里看望又老又病弱的父親了,甚至像她之前所說的那樣到家里幫他們做飯什么的。她說剛接到我電話的時候以為我母親知道并同意我聯(lián)系她呢。
安在電話里讓父親加她的微信,可他不會操作,病了大半年,他的手機也像是壞掉了。就算不病,手機對他來說也沒什么用,家里的固定電話基本上沒有找他的,就算他偶爾接了電話也還是要交給母親的。我們兒女們都習慣性地問:爸,我媽呢?讓老媽接電話。
自從他退休到現(xiàn)在的二十多年當中,除了偶爾的一兩個遠親會一年半載或幾年突然上門來看望他一下,再就是在棋琴書畫方面從年輕時就情投意合的一個老朋友一兩個月上門來與他切磋一下技藝,還有一個頭腦不甚清楚很讓母親反感的老同事倒是會經(jīng)常性地無事登門。
對于寥寥的這幾個與他有關的來客,他都非常高興和熱情,都會拿出他的好酒,讓母親給弄兩個小菜來,然后和來人興致勃勃地度過一段美好的時光。這方面母親雖說不喜歡,但還是配合著,還是很給父親面子的。好多年來他與外界的交道也僅此而已,不過他沒有怨言,父親的性格如此,他不善于在外面到處結交,他滿足于自娛自樂,忙碌在自己營造的世界里。
沒有與外界的社交活動,因此手機的作用不大,當所有人都更換了4G手機有了微信這個與世界接軌的新式武器后,手機對父親仍然沒有作用?;蛘咚幸粋€跟上形勢的渠道就可以了。母親不落伍,她對新事物總是很感興趣,不管是哪個兒孫來了,她都勤問多學,很快就掌握了。用她的話說,他們這批老年人又不是文盲沒文化,他們是“新八十歲老人”,而且是教過書育過人大小也當過領導干部的人嘛!領導干部當然是指父親,他退休的時候只不過是副廳級,多如牛毛又沒有實權的那種。教書育人是指母親自己,盡管她很早就轉了行,沒在教育戰(zhàn)線干幾年。
母親手里握著這個“世界之窗”對父親說,反正你眼睛又不好,就別費勁學了???G手機作為現(xiàn)代人的標配,父親是有一款的,有了當然就得加微信,都是母親替他操作。她讓他選個微信名,父親略想了一下說:叫風行嗎?母親說當然行了,然后她把“風”拉到一家人的群里。說道:人只要活著就得與時俱進,到了微信時代,微信就是一個人通向世界的道路,你可以足不出戶,但全世界的動態(tài)都在你的“掌握”之中。母親只要開口說話,一種力量感瞬間就會回到她的身上。她口才好,說話做事不落伍,他們這一代的確稱得上是“新八十歲老人”,與過去我奶奶那輩八十歲老人真是大不一樣了。
其實安加了父親的微信,只須他輕輕一按那個“接受”就可以了。但手機拿在他的手里簡直就像是“鬼打墻”,他不知道怎么操作,在胡亂地劃拉著屏幕時似乎看到了一個叫“彩虹”的微信名。
平日的一家人群里無論是誰發(fā)來了最新消息,母親都及時與父親分享,遇到好的文章她就給他念,這就省了他費勁地一手舉著手機一手舉著放大鏡,他老了之后讀報紙就是這樣的姿態(tài)。如果他沒有在那個夏夜的廣場想起安,或者他只是想想而沒有說出口,或者那晚牽著他走路的不是我,那么就一切如故,老父母平靜而和樂的晚年生活就會一直這樣下去,再也不會出現(xiàn)波瀾。
但是事到眼下卻發(fā)生了一點變化,父親急于要加一個人的微信,之后他就一不做二不休地求母親了。你幫我把這個微信加上,父親顯得又平淡又衰弱地說道。母親很好奇,她拿過他的手機看了看,問道:是誰???父親囁喏著:你別管是誰你給我加上。母親看了一眼父親的臉說:我不管是誰只給你加上?父親只好坦白地說:是安,你給我加上吧。母親嘀咕了一句:安……她的表情和思緒一時都轉不過彎,但很快就反應過來了,問道:她怎么加你微信呢?她什么時候冒出來了呢?
之后發(fā)生的一系列事情也給我兜頭澆了一盆冷水。使得我在相隔二十多年后再一次對母親有了一副“背叛”的面孔,也使得我對人生“終點站”的自作多情和浪漫構想被一筆抹殺。
母親不止一次地盯著我的臉問道:是誰給他找來的安的手機號碼呢?她咄咄地盯著我這么問的時候,使得我敢做敢當?shù)挠職庖膊灰矶w。是啊,誰,誰給他找的呢……
母親也一掃那晚坐在廣場花池邊的羸弱與淡漠,二十多年前的“激情”忽然回到了她的身上。從父親間斷的只言片語里我得知,母親不同意他和安有聯(lián)系,她當時就把等待接受的微信網(wǎng)友“彩虹”給刪除了。數(shù)日來,母親同父親鬧了起來。
母親鬧得非常厲害,她在深夜里哭泣,質(zhì)問父親怎么那么沒有良心,他在得了腦梗的這半年當中,她為他付出了那么多,她幾乎時時刻刻分分秒秒不離他左右,他怎么還能背著她和安有聯(lián)系呢?!這么多年了,都這個歲數(shù)了,他還想著她,他真的是不可救藥了??!
母親哭得很傷心,她哭一氣,質(zhì)問他一聲,恨鐵不成鋼地捶打他幾下,仿佛他們不是八十歲,而是很年輕的時候。父親雖說沒有老淚縱橫,但在昏暗的睡前燈和母親期期艾艾的哭怨聲中,他用紙巾不停地沾著他那只病眼,一邊擦一邊有氣無力地申辯著:沒有,我沒有……
母親坐了起來,她躬著腰,松弛的皮膚跟跨欄背心一起下垂著,失望至極地嗚咽著,那布著老年斑和皺紋的手背不停地抹著涕淚。父親也掙扎著坐了起來,他的肌膚也老邁無力地橫在跨欄背心里。他咳咳地嘆著氣,往她手里塞紙巾:沒事干了你這是……看看你那點出息……這么老了還有什么呀!
對啊,就這個出息!這么老了還這個德行……偷偷摸摸裝著她的電話號碼,還要加她的微信……嗚嗚……母親摘去假牙的嘴巴直接憋了進去,使她發(fā)出的聲音都快一百歲了似的。
我還是在傍晚接上他們?nèi)ス饷鲝V場走路。表面上,他們?nèi)魺o其事,我和母親一左一右拉著父親的手,我們最直接的三個親人,每一個人都欲言又止,都懷揣著心事,又都像隔著一堵墻。我們手挽手與別人擦肩而過著,像再也沒有事情可發(fā)生的老年人,也像一輩子的話都說完了的一家人。
我們走著,偶爾迎面吹來一陣微風,我會打破僵局地說:真涼快呀!父親點點頭,沉默的表情里掠過一絲和悅。母親說:嗯,不錯,有涼風了。說完這個話題我們又重新沉默了。
母親不再去花池邊上休息,她好像懷疑到我和父親之間有陰謀,她不愿再給任何人機會,在她和父親又困頓又疲憊的晚年生活里她不希望有任何人介入。就快到終點站了,有她吃力地攙扶著他,他們善始善終地走完最后這一程就滿足了!雖說中年時期他們的生活也曲折過,出現(xiàn)過一個叫安的女人差點破壞了他們的家庭。但那早都過去了,過去了二十多年,早都煙消云散了。他不會再想起她,即便想起來也是浮云掠過,對一切的一切再也產(chǎn)生不了任何的威脅,母親如是想。
那天父親被他的兒女們架著從醫(yī)院出來,十分艱難地坐進車里,一路朝家的方向開去。又在大家的協(xié)力幫助下,他像一尊正在過河的泥菩薩,當時他氣喘吁吁地躺在床上時,發(fā)出感慨萬千的聲音:又闖了一回鬼門關,總算又回到家了!
當時父親說那個話的時候我們都在場,他說罷后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逗著他說,閻王爺不收他是因為他人世間的債還沒還完,不還完當然不讓走,又說債權人就是他老伴,債務就是老兩口的相伴相隨。當兒女的都極盡好話之能事,都為老父親躲過這一劫而大大地松了口氣。
3
事實上,接下來的日子異常艱難,父親畢竟成了半身不遂的人,是否能重新站起來走路還是個未知數(shù)。母親一個人的力量不足以支撐他的日常生活,特別是上廁所的事,比在醫(yī)院的情況還要難。情急之下,大家商量著花高價聘請來了一位護工兼保姆,她就是小王。小王是個年近五十歲的農(nóng)村婦女,她麻利,能干,特別是她做得清淡可口的飯菜很適合老年病人的胃口,而且她最拿手的是經(jīng)過培訓后給病人身體的按摩。所以小王深得父母親的信任,我們做兒女的也如釋重負。而且她再三對我們?nèi)胰苏f:放心吧,只要老兩口把我當親女兒來看,我就是你們的親女兒。
在她來家三個多月的時間里,母親過起了一段相當清閑的日子。父親最終成功地不需要別人牽著就可以獨立行走了。母親就背著父親辭退了小王,說:多謝你了小王,他已經(jīng)好了,好了嘛就……小王有點難過,但她還是一個挺幽默的保姆,她說我之前不是說過了嘛,病號好了我就該下崗了……
小王臨走的時候像叮囑一個小孩子那樣叮囑父親:她蹲在正坐著曬太陽的老父親面前說:你要乖乖的??!千萬不能任性!不要想站就站想走就走,你一定要聽阿姨的話才行,千萬不能摔一跤,那樣的話就前功盡棄了,你就得重新癱到床上去了!聽見沒有?父親一邊像個小孩子那樣點著頭一邊困惑地望向小王,小王就說:我老家有事情了,我請了個長假,六月份就回來了。你一定要聽話哦,一定要乖乖地等我回來哦……
這個小王就是這樣的護理者,她雖然從山里農(nóng)村出來,可她會講一口“甜言蜜語”。我相信父親這一輩子也沒有聽到過這么好聽的話語,這樣的話語不同于情話,卻勝似情話,它只能出自年幼的孩子和年輕的母親之間。這三個月來父親就被小王這類的話語滋潤著,還有隔著病服的半個身體的按摩,他顯得異常順服,安靜,病愈能力大大提高了。
小王走了之后父親還對我說過:小王六月份就回來了,等她回來了,找個好天氣你開上車拉著我們到她老家去轉轉,她和我說好了的。他說完臉上就有著耐心等待的祥和,我卻從心底里升出無端的酸楚。是啊,一個人是不能長久享用好日子的,無論他是誰。最好的日子只能是淺嘗輒止。
在父親突發(fā)腦梗之前,他其實活得非常充實。他每天的生活都充斥在種樹栽花、養(yǎng)鳥喂魚、習字練琴、聽曲唱歌,還有晚飯時的一兩小酒和電視節(jié)目之中。這些構成了他晚年生活的豐富多彩,年復一年他忙得不亦樂乎,甚至忘記了身處晚景,忘了曾經(jīng)的幸與不幸,也忘記了數(shù)度的死里逃生,于物我兩忘的境界中怡然陶然,很有份量感地活著,以為他自己可以掌控的,不依賴任何人的日子遙遙無期,永永遠遠。
誰都想不到自己的這一切在哪一刻被忽然剝奪,而且不留余地。這半年來,父親所侍弄的花草漸漸枯萎,死了不少。他的鳥兒魚兒的也被母親遣送給了親戚鄰居。其中有一只叫做“舍得”的白色鳳冠鸚鵡,它被寵得離譜,不是父親親自一顆米粒一顆米粒地喂食,它就不吃。因此被發(fā)落之后,“舍得”的下場也最慘,它竟然真的絕食而死了。這個消息也瞞著父親,讓人心痛的事能少一件就少一件吧!
父親可以蹣跚走路了之后,發(fā)現(xiàn)他原來的世界已是一片荒蕪,而恢復和重頭再來也只不過是歌里唱的,與他是真的無緣了!
能走路了,但不能隨心所欲。一切要聽老伴的指揮,她說朝東就朝東,她說朝西就朝西,她說吃藥就吃藥,她說坐著就坐著,她說躺著就躺著,她說上廁所就上廁所,她說吃飯就吃飯,她說看電視就看電視,她說洗澡就洗澡,她說開窗戶通通風就通通風,她說開電暖加溫就加溫,她遞過來杯子說喝水就喝水,她說到院子里去曬太陽就去曬太陽,她說有風了回屋里就回屋里……他一切的一切,她說怎樣就怎樣。不然還能怎樣呢?誰讓一個人喪失了健康,喪失了自主,喪失了能動力呢?
一切還好,這比喪失腦力且癱瘓在床好了一千倍!當一個人像木偶一樣行動的時候,他的大腦開始復蘇。我猜測著,當一個人的外部行為幾乎一無所有的時候,記憶可以作為補充,作為對“窮途末路”的犒賞,也證明著“世事”自有公平。因此,故事開頭的那一幕便像深水處的一股暗流,無聲洶涌地逆襲而來。
父親在他的“荒蕪”世界里想起了他年輕時相好過的女人安。而且,在他最無助最茫然的時刻他竟好命的身邊走著我這樣一個女兒。其實時光倒回二十多年前,我已經(jīng)充當過一次母親的“猶大”,當然不是致耶穌命死的那個奸臣,而是從感情上對母親有過的背叛。
在對父母兩個人這場情感“災難”的天平上,我竟毫無原則地向父親這邊傾斜。我覺得這與我繼承的父親的嗜好還有氣息并沒有多少關聯(lián),而是出于我自己的天性……難道我是個不辨黑白不諳世事以及忘恩負義的人嗎?我不止一次聽親戚長輩們說過,我是家里的第一個孩子,我的父母對我可以說是傾注了對頭一個孩子的特別之愛。尤其是母親,她給我喂奶的時候兩個乳房都生了奶瘡,兩個乳頭也被我吮得脫了一層皮。她一邊噼噼啪啪掉著淚水忍受著酷刑般的治療,一邊吸溜著咬著牙將膿血瘡孔的乳頭不斷塞進我的嘴里。每當我想起這樣的場景,就會不由自主地挨近她,如果是走著路,我就會挽起她的一只胳膊。對于和父親的距離,如果不是這次他癱倒在床,我基本沒有與他肌膚相觸的習慣。他從他忙碌的生活一下子變得連大小便也不能自主了的時候,我才來挨近他了,但他是那么難為情,他寧愿憋著也不愿意讓我動他,可那又有什么辦法呢?
我借這樣的機會幫他端屎倒尿,洗了熱毛巾給他擦下身,我盡量將他當成個小孩子,盡量想著我小的時候他就是這樣為我做這一切的。每一次清理完畢,他都臉沖著墻,長時間不說話,面壁思過的樣子。
我對父母親兩個人的感情可以說是手心手背,不偏不倚。但在這么關鍵的時刻,我本能地傾斜了。朝著父親一邊。并且對母親沒有愧疚之心。
我總覺得,一個人只要還活著,不管他活到哪種地步,只要他的意識是清醒的,他就不該沒有屬于自己的一樣東西。更何況是劫后余生的人,而且是余生無多的人。我覺得行至這種歲月高度的人應該是終于迎來了自己大解放大自由的人,而不是手里的東西一件一件滾落,一樣也不剩地離他遠去。但我又非常矛盾地從另一個角度反問:誰說他就一無所有了?他在又老又病的暮年時分有溫曖的家庭,有盡職盡責的老伴兒,有孝敬的兒女……擁有這些還不滿足嗎?再說人走到人生的這種境地不就是這樣,不都是這樣,不就是以悲劇而告終么?但我又不甘心,我覺得父親既然在這種境地想起了安,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一些與情感有關的人和事,這說明什么呢?我當然沒有資格也不敢主觀地妄下一番議論,但我卻很肯定地感到,那正是他一無所有的一種反應。
我覺得我給父親找來了安的電話號碼就好像我是隨手給一個不能行動的小娃娃拾起了他掉落了的皮球,我沒有一點愧疚感,無論對誰。特別是我和安通了那個電話之后,更覺得這是一個成人之美的舉動。
母親在夜里為此事“整治”著父親,白天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后來她終于忍不住了。父親坐下來休息的時候,母親把我拉到遠一點的地方壓低著聲音像發(fā)生了重大事情地對我說:你爸和安通電話了!我立刻就說:我知道,他給我說了。母親愣了一下,然后用懷疑的眼神看著我問:他們怎么聯(lián)系上的?是誰給他找來安的電話號碼?我的眼睛看向了別處,說:咳,那有什么呀,想通個電話就讓通去嘛,都啥時代了,又病又老的,還能……母親劈頭就說:對呀,又老又病的這不是沒事找事嗎?你說誰給他找的電話號碼?
母親發(fā)起火來有著不顧一切的勁頭,使她的弱都顯得很高調(diào)。我故作鎮(zhèn)靜地說:誰給的電話號碼有什么可奇怪的,這年頭人找人的電話號碼太容易了……
原先我設想過,如果母親這么問到我我就敢做敢當?shù)貙λf:是我給他找來的。但在現(xiàn)實面前,我還是收回了我的勇氣,我覺得我如果真敢那么說,母親有可能會突然倒在地上,她若真因為我的言行發(fā)生病情加重或危及生命的事件,那我的罪孽這輩子都不可饒恕了。
為了讓她淡化這個事情,我想起了什么似地又說:好像是安的朋友打家里座機他自己問的。對于這個回答母親恍然大悟,因為在最近的三五年中,安的確讓她的朋友曉芹打來過電話,父親母親都接到過。安的意圖是,她想和她的朋友一起到家里看望一下已經(jīng)年老的父親。母親接到的那次當時就拒絕了,她說好著呢,不必要來看。父親當時的確是好著呢,他正在給窗外這棵杏樹剪樹枝呢。才剛開春,它們就枝條亂抽,骨朵胡冒,如果不剪剪就要長瘋了。母親坐在樹邊的椅子上還是忍不住把這個事說了。她就是這種性格,她覺得說了又能怎么樣,什么威脅都不會再有了。
誰?誰打來的電話?父親聽到安的名字以為聽錯了,他有些驚異地問道。
母親說:是安的朋友,那個曉芹,問你好著沒,還說要來家看看,我就給他們說,好著呢,沒有必要來家里。母親對父親的事歷來先入為主,而且立即就能將自己的意愿冠以父親。
她又補上一句:你說對吧,還有什么好來看的呢!她這么說時口氣里有著一絲挑撥。是的,這么多年了,沒有什么好看的了。反正他忙著呢,那陣他可能還什么也不缺,也許是對“過去”忘得太久了,也許對當年安的擅自離去永不原諒,反正他似乎認可了母親的說法,微點了下頭又轉過身忙去了。母親后來又給我說過這個事,像一個勝利者的炫耀,表情和語氣里都流露出不屑和驕傲。
但關于這件事,那天我和安通電話時她給我說了另一個版本。她說有一次她讓朋友曉芹往我父母家里打了個電話,是我父親接的,她說你爸爸當時好高興啊……他說他好著呢,又問我們都好著吧,曉芹說我們打算上家里來看看他時,他說著好啊好啊,歡迎歡迎。
這肯定是安讓她的朋友曉芹至少打過兩次電話,我相信,兩個情景都是真實的。之所以他們來家里看望父親的愿望最終沒有實現(xiàn),當然是沒有獲得母親的同意。
4
母親知道自己早上出門去買菜的空當父親會給安打電話,她知道父親現(xiàn)在全身上下只有一樣東西,就是上衣兜里裝著的那個紙條兒。她接近他或者接觸他的時候,他都會有一個下意識的動作,就是用手去捂那個衣兜。她還發(fā)現(xiàn),過一會兒他就想起什么似地摸一摸那個衣兜,好像那里裝著錢,而周邊的環(huán)境又不安全。這使得他和她的距離一下子拉開了,要將平靜的日子毀于一旦似的。
母親是個聰明的人,她知道現(xiàn)在不比從前了,如果硬行制止,父親可能很快就會撒手人寰,這等于是直接殃及自己,網(wǎng)開一面呢,當然不行,于情于禮都絕對不行!
于是,除了早上去買菜,剩下的大部分時間里,她對他都是寸步不離。當然,他也寸步不能離人,就像保姆小王臨走時說的那樣,一不小心摔倒可就前功盡棄了。其實,寸步不離早已經(jīng)是常態(tài)了,自從他們老了以后,一直就是這么一種生活模式。父親沒有得病之前,母親還有一些老姐妹的不定期聚會,但父親腦梗之后,她徹底退出了圈子,再也不去了。她守著他,守到地老天荒也在所不惜。
當母親知道了父親襯衣兜里有了這個電話號碼之后,守變成了看,也只有這一個辦法,看著他他就不能打電話,他總不能當著她的面給安打電話吧,反正他也不會用微信,一個腦梗吃藥的八十多歲的人,過一階段也就忘了。母親不斷地勸自己忍一忍,盡量別和他發(fā)生爭吵。
可早上出去買菜這段時間她看不住,有的時候,她都提著大包小包進來了他還沒有發(fā)現(xiàn),還捂著手機鬼鬼祟祟地說著什么。母親非常傷心,也非常惱怒,她奇怪他迫切地給安打電話說些什么,還能說些什么呢?莫非他對安還說甜言蜜語不成?那是不可能的,她太了解他了,他是個嘴又拙又硬的人,一輩子都是!人到了這種時候,最多是個其言也善,讓他說去吧……
甚至母親對父親說,打你就打吧,光明正大地打,當著我的面給她打吧??伤宦牭剿貋砹司蛼炝穗娫?,一副鬼鬼祟祟的樣子,一副不可告人的樣子,還口口聲聲說沒什么,真的沒有什么,這個樣子還能有什么啊……
晚上我們?nèi)齻€人繼續(xù)來光明廣場,我和母親繼續(xù)拉著父親的手讓他練習走路。其實現(xiàn)在不拉著他也沒有什么關系,他走得好多了,連弱不禁風都退去了不少,一種無名的力量的確進入了他的身體。雖然不明顯,但我是能感覺到的。
表面上我們還是說些張家長李家短的閑話,多是我和母親在說,父親很少介入,他反正沉默慣了,一聲不吭也很正常。但是我感覺到,他有很多話想要跟我說,就是不能說。母親在身邊,寸步不離。直到走夠了路,我把他們送回去,甚至將他們送回到屋里,依然是和母親說著可說可不說的那些話,而父親,他總像是對我在行注目禮,后來我也不愿意看他的眼睛,我會有種無能感,我和老父親之間,竟然到了一切盡在不言中的地步。第二天第三天還是如此,我很壓抑,在這個通訊和信息發(fā)達到如此程度的今天,我們最親密的三個人中間卻好像橫著一個虛無的“擎天柱”,它又正義又森嚴,密不透風又紋絲不動。
安卻一點不知道這個情況,她在微信里對我說:柳迪,你幫你爸爸把我的微信加上,我給他轉發(fā)一些好文章,都是非常積極的很有正能量的內(nèi)容,對病人很有好處呢。另外,給你媽媽做做工作,我沒別的意思,就是和我朋友去看看你爸爸,都這個年紀了,他是個病人……我回復她說,好的,我會做母親的工作。
我開著車在夏夜的馬路上跑著,感覺胸口很悶。我更擔心父親,我都悶,他呢?他沉默得太久了,他天性并非如此,沒病之前,他的一腔柔情浪漫全都傾注在他的一花一草一魚一鳥一墨一木一琴一歌里了。他年輕的時候,也把一腔的柔情浪漫全都傾注在文字里,他寫過詩,寫過小說,寫過劇本。他青壯年時期也將一腔的柔情浪漫都傾注在婚姻兒女們和他的事業(yè)中。后來,在四十八歲的那年,他“不幸”邂逅了安這個女人。
沒錯,父親那時都四十八歲了,他有妻子有兒女有家庭,是個沒有資格再談論“愛情”的男人。因為有婚姻的人都被歸于有愛情的人,制度就是這么規(guī)定的,而且法律只保護和認可這一種“愛情”。像舊時代的婆婆只認可明媒正娶傳宗接代的“正室”一樣。因此他和安像一切這類沒有前途的男女一樣,經(jīng)歷了幾年“暗度陳倉”的日子,然后終于迎來了他們的厄運,事情敗露了。
時隔多年后,我還是會經(jīng)常想起當年那場圍繞在“事件”周邊的氣氛,在最激烈的那段日子里,那氣氛可以說是恐怖的,是有可能要死幾口人的,而且沒有解決的辦法。那時候我已是二十五六歲的成年人,有工作有丈夫有個一歲多的孩子,我被卷到父母親的這場“婚變”事件中,像漩渦里的一根草,出不來也進不去,完全阻止不了事態(tài)的發(fā)展。
如果不是父母都年事已高,不是父親已變成如今這個模樣,那段歲月對我也是不堪回首,更別說再去找安的電話號碼和她這個人了!我就是在那幾年的氣氛中“變老”的,我說的那種變老是指一個人開始對人對事開啟了特殊的感覺功能。我是個晚熟的女人,二十五六歲之前一直渾渾噩噩,都是別人說什么就是什么,社會說什么就是什么,父母說什么就是什么,上班以后單位說什么就是什么。那之前不知道個人的價值判斷為何物,就算知道也不必去判斷,有那么多正確,現(xiàn)成的東西認可就是了,為何要再費那個勁呢?
但父親母親中間出現(xiàn)了個安,打破了以往的平靜,也顛覆了我遲鈍的認知能力。我開始在父母、安,還有我自己之間進行起謹慎、微妙,還有奇怪的審視。我在這場家庭的“湍流”中起起伏伏了若干回后,對人對事才有了自己的判斷和認識。我也是在這種認識中才發(fā)現(xiàn),一個人原來是可以向“壞”的方面傾斜的,而且,這好與壞竟然是從手心手背都是肉的父親母親當中必擇其一的。
到了現(xiàn)在,我也年過半百,在時間的塵粒積淀中,我認為自己早已穩(wěn)定和成熟了的世界觀,卻再一次淪陷在一架傾斜的天平中,毫無理性地朝著“低”的一端滑去。
這個酷熱而又漫長的夏天剛過去,父親的兩棵果樹又如期結果了。一棵李一棵杏,當年弟弟幫他弄來時都選的最好的品種,年復一年,從花落結果開始,小區(qū)的一些熱心鄰里們就對果樹擔起主動看管和監(jiān)護的義務來,他們有事沒事走到這里都會停下來,朝樹縫里窺望著,一個一個地數(shù)著小果子,被風吹落了一個還是又冒出了一個,他們都清清楚楚地報告給父母親。也因此,當又大又甜的果子熟透了的時候,不但我們兒孫們來采摘,這些鄰居們也都人人有份,都能分享到他們親眼看著親手數(shù)著長大的果子。母親大方地給他們分送著,說拿著拿著,這可和街上賣的那種不一樣啊。父親這時從這些果子中挑選了四只最大最好的,他從兜里摸出幾張餐巾紙,一張裹住一個,裹好后,他一手托著兩個果子在屋子環(huán)顧了一圈,藏到哪里呢?情急之下他把它們不知掖到了哪里。沒過兩天就被母親拾掇了出來。她人贓俱獲地把包了紙巾的幾個大果子擺到他眼前連珠炮地質(zhì)問:這是要干嗎呀?這東西是這么藏的么?你藏到這兒干嗎,是給安的嗎?你怎么給她呀?是你給她送去還是她來拿呀?你說呀,你說呀?……
父親呆呆地看著幾顆從又皺又破的紙巾里露出的果子啞口無言,但母親非讓他說,他只好說,這個問題我沒有想過。
母親為此更加生氣,他的這種舉動她沒法理解也不能接受,果子給誰都行,只是不能給她!
有一天在母親家的廚房里,她又把這件事說給我,她氣憤地把這個場景描述給我,而且越說越氣,聲音里抖動著哭腔,干枯花白的頭發(fā)和收縮了的瘦削肩膀都微微顫動著,激動之余甚至將正切著菜的刀使勁地往砧板上剁了一下。
母親的這種舉動讓我別說做她工作了,簡直連反駁一句都不能。我心情郁悶地聽著她的話,想起二十多年前母親曾鄭重地對我說過:柳迪你給我聽著,如果有一天我死在你爸的前面,他可以再找老婆,找誰都行,唯獨不能找安!聽清楚了?當時的我噤若寒蟬,連連答應。母親對我,不加思索地視我為她的人,她覺得就算天真的塌下來我也會站在她這一邊??晌矣X得她的行事方式是粗線條并且自我的,她聰明、善說,對人對事也善良也明理,對于一個家庭的維護及管理更是毫不含糊。特別是在他們年富力強的時候婚姻出現(xiàn)了這種狀況,母親強硬的態(tài)度是大家同歸于盡都行,家庭解體絕不允許!可以說那些年母親單槍匹馬力挽狂瀾,她把我這個長女的力量歸至她正義的一邊,要與父親和安決一死戰(zhàn)。但母親卻不知道,我在那個時期已暗暗地“背叛”了她,而靠近了父親的一邊。
她現(xiàn)在給我說她查出了父親給安藏的果子時,是想讓我和她一起義憤填膺,然后跑去審判父親才是??伤€是不知道,她蒼老可憐又氣憤的樣子沒有博得我的同情,反而使當年的不適感在隱隱作痛。我嘟囔著說:媽你還計較這些干嗎呀!我計較?他這么過分你倒說我計較?你還有沒有是非觀了?
5
難道這件事我真的做錯了?父親是個病人,而且是腦梗,況且八十多了,他一時糊涂問了那么一句話,我不用當真或裝作沒聽見也就過去了,于人于己都無大礙,為何我頭腦一熱非要幫他這個忙呢?難道我比腦梗病人還腦子有病么?
想雖然這么想了一下,但我的荒誕行為卻更進了一步,我決定去一趟安的家,去看看她,當面和她聊聊。
其實自從與安通了那次電話后,我就很想見她一面,看看如今的她究竟是什么樣子,有著一個怎樣的生活狀況。后來我發(fā)現(xiàn)很大程度上我那么痛快地去給父親找安的電話號碼,在我的潛意識里我早就想找一找她了。當然僅僅是潛意識而已,如果沒有父親提供的那個契機,我不會真的去聯(lián)系她。
于是在這個深秋的某一天里,我又給安打了個電話并說了要去一趟她家的事。好啊好啊,歡迎你來我家里玩,安爽快地答應了我。之后我去超市買了一些東西就照她給我的地址找了去。她到小區(qū)大門口迎我,一見面,我倆并沒有太多的生疏感,反而是俗常的那種一見如故。二十多年了,她已臨近古稀,我也成了年過五十的初老之人。我像我父親,算是個木訥的人,雖然骨子里有時會出現(xiàn)一些不明沖動,但這種情況下除了起碼的客氣我還是話少。
我主要是聽安在說,我對聽別人說話還是很敏感,特別是從能說會道人的話語中可迅速捕捉到誠懇還是虛偽,不用說,安的話肯定是前者,否則,我不會感到愉快,當然也不會有接下來所發(fā)生的一切了。
其實我對她的印象并不是多年后的這次接觸,而是上回我所提到過的,我和她的初次邂逅。
多年前的那一幕真是很不堪,但它總是會在一些時刻出現(xiàn)在我的記憶里,揮之不去。二十多年前的那個晚上,母親將父親從安的家“帶”了回來。那一次,母親多日的懷疑終于得到證實,終于在一段摸排查找中鎖定了“目標”。那個晚上,母親氣瘋了,她砸了安家的暖水瓶,茶幾上可能是父親正喝著的一杯茶,還有桌子上的一些日常用品都被母親奮力砸到了地上。他們回到家里以后,我接到了這個災難性的電話,我也趕了回去。我前腳剛到,后腳就響起敲門聲,我轉過身開門,一個四十歲左右的陌生女人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她衣著樸素,短頭發(fā),大大的眼睛,渾身透著一股精干利索的氣質(zhì)。她不加思索地叫了一聲我的名字:柳迪。然后就快速朝屋里走去。我還琢磨著,這一時期使得父母之間火藥味兒十足的角色終于露面了。問題是她怎么像老熟人一樣直呼我的名字?又是怎么在這個時刻這個氣氛下出現(xiàn)的呢?我緊追著她的腳步進了客廳,可眼前的一幕卻讓我驚呆了。安直直地給母親跪了下來,雙手合十,嘴里說道:大姐,對不起,我錯了!我求您饒過他……我……她話還沒說完,母親一巴掌就打了過去。我從呆怔中本能地朝安擋了過去,母親撲打到我的身上,她失去了理智,都沒有發(fā)現(xiàn)她打著的人是我。于是我一邊替安挨打一邊阻止著母親,她此刻力大無比,我根本不是對手,安也奮力地想把我推開,當然父親也上來幫忙了,他只是想把母親拉開,讓她消消氣,但他的上前使得母親更蠻橫,更不可控制。我就是那次看到了母親得理不饒人的一面,看到了安那豁得出去的一跪,看到了父親的軟弱無力。
我記不得那個晚上后來是怎么收的場,只記得我跑出了父母的家,在半夜空無一人的大街上跑著,滿臉都是眼淚。那陣我已經(jīng)二十多歲,是有著一個孩子的母親了,眼前發(fā)生的這個場面顛覆了我之前對家庭對長輩對生活的常識性認知,似乎那一刻我才剛剛長大。那個不堪再回首的場面啊,我希望我們四個在場的人都將它能從記憶的屏幕上永久刪除。我不知道他們?nèi)齻€老人是否將它遺忘,在我,卻成了心上的一個烙印。
進了她家之后,我才看見安的頭發(fā)也花白了,但還是很濃密,微胖,是個奔七十歲老人的樣子了。但她整個人的輪廓、身形、氣質(zhì),還有當初的眉目,一切的一切,在時間的長河里變了卻也沒有變,特別是她的聲音,還是那樣,像那天通電話一樣,又像遙遠的那個晚上,都很不陌生。
在安那六十多平米的房子里,她給我泡茶,端洗好的水果。我環(huán)顧著她的家,窗臺上有著各種盆栽花卉,是盛開和凋零錯落的景致。房間里的擺設布置當然也早就不是我記憶中的樣子了,但還是那樣的風格,和她這個人一樣,樸素為先。確實,過了這么多年,已是老年的安還是一副簡單素潔的樣子。
大概是她一個人的日子過得久了,還是秋冬交替中有些涼意,我記憶中她房間里散發(fā)的溫暖感似乎褪去了不少。沒錯,二十多年前在我們家矛盾錯綜復雜的間隙,我去過一趟安的家。那一次實際上我是應父親之約一同去的。那天不是休息日,也不是八小時之外,也不知父親和我都是怎么有了那兩個多小時的空當,總之我照他說好的詳細地址趕赴到了那里。
那陣父母矛盾達到白熱化,到了誰都沒有辦法,誰都解決不了的地步。那陣是剛剛改革開放的八十年代中期,我的弟弟和妹妹都遠離家。一個在讀大學一個去當了兵,他們都還小,也都是局外人,只有我是家里唯一一個結了婚生了子又在本市工作的成年人,因此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呢?因為怕丟人,起初我連我丈夫都是瞞著的。
現(xiàn)在我想起來都覺得當時父親約上我去一趟安的家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他肯定也是實在沒辦法了,一定是約我去和安一起商量一下辦法,或者是商量一下解決方案。我就是懷著那么一個又孤單又惴惴不安的心去赴的這趟約。
但卻沒料到,當我進到安的家里后,我覺得我所看見的一個“家”的印象,特別是一個女人的家,可以說在我后來的二十多年的生活中,對于家的“概念”也深受啟發(fā)。是個小房間,很舊,卻窗明幾凈,花草點綴。藍白格子的小布窗簾早已洗得又舊又薄,卻在窗的兩側散發(fā)著清淡的太陽和肥皂的氣息。地面也有些裂紋了,表層的細水泥磨損了不少,有的露出了粗沙部分,不平整,卻掃除得一塵不染,還有彈灑過水的濕潤。方桌上,有幾個出鍋不久的炒菜,其中有一盤清蒸白鰱魚正冒著熱氣,大概是我進門才從鍋里端出的。
安戴著圍裙熱情地一邊招呼我坐一邊正忙著擺酒杯筷子小蘸碟之類的東西,桌子上整體散發(fā)著色、香、味俱全的誘惑。
而父親正笑瞇瞇看著桌上的美食,并沒有要大餐一頓的急迫,而是像在欣賞著什么佳作或藝術品那樣,并給我介紹著說這盤清蒸白鰱魚是安最拿手的好菜,而今天也是父親特意讓安做了請我來一同分享的。
我不得不承認,那一刻,我的確被眼前的一切給俘虜了。眼前的一切,包括我們這三個人在內(nèi),在這間舒適的小房子里,在這有著美味佳肴的小方桌子前,我乖乖地端起了一只小酒杯,與安與父親碰了我人生中的第一杯酒。而且從頭到尾我們?nèi)齻€人誰都沒有提怎么解決問題的事,誰都怕別的話題會破壞眼前這得來不容易的快樂。那天的那個房間,它像一縷陽光驅散了多日來籠罩在我們頭上的陰霾。
因為連日來,母親要求父親發(fā)誓,要求他跪下來發(fā)毒誓斷絕他與安的關系。父親答應了不再往來,但他不發(fā)這個誓,不發(fā)誓母親就不罷休,兩個人都不許去上班,不吃飯,也別想睡覺。
母親給自己和父親單位都請了三天急性腸胃炎的病假,這件事她覺得到了魚死網(wǎng)破的關鍵期,如果父親不給一個態(tài)度,她就要同歸于盡,安也逃不脫。當時母親的行為很過激,三天病假里母親幾乎“軟禁”了父親……等我趕來并最終敲開了門之后,他倆還僵持著。母親還是不依不饒,她還堅持著她的要求。父親仰靠在沙發(fā)上,滿臉絕望的表情,一雙眼睛布滿了紅血絲。看見我,他兩眼一下子盈出淚水來,用一只手臂遮擋了上去。我就是從那時起,感情的天平傾斜了,那不是單純的同情,而是對強勢行為的本能反感。
我顧不上再考慮他們對我來說的重要角色了,我得想辦法打破這僵局,我對母親吼道:你想干什么呀?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傻事???!母親這次沒罵我,她恨恨的眼神開始游移,我趁機說:走,我爸去我家,我給他做工作…
算是個臺階吧,母親沒有阻攔,父親跟著我就出來了。來到街上,正是路邊丁香花盛開的時候,天空吹過小雨和微風,花香彌漫在深夜的大街上。父親走在我身邊長出了一口氣,說道:看這些丁香花開得多好??!
父親在我家里住了一個晚上,第二天就去上班了。我沒有做他任何工作,我們什么多余的話也沒有說過。后來,又過了不到十天,父親就約我來安的家了。說實話,當時在安的家里我所感受到的那一切,可以說我真的在內(nèi)心里悄悄為他高興了,我甚至都希望他和我母親干脆離婚重新與安組建個家庭得了。
時過境遷,都老了的我和安又見面了。我倆面對面坐在沙發(fā)上,說了很多話,當然還是安說得多,安和我母親有一個共同特點,都是能說會道,說出話來都在情在理,都能受到聽者的認可和共鳴。但在我聽來,所不同的是安還多了一份親和力和對對方的顧及,母親說話卻是無所顧及和霸氣的。如果很多年前她倆換了角色,會不會說話的態(tài)度也會換呢?是啊,人活一世好多東西都會變,那得看境遇了。
我和安的話題還是多涉二十多年前,又重復了那天電話里的一些話,她又說起一個階段她天天夢到我父親的事,又說起她托人打問他是否還健在的事情,說起她是如何教導她的兒女把柳伯伯要當做恩人來看的事。當然她也說起最近這個階段她和我父親通電話的情形。安說到這時才顯得情緒低沉了一些,她說沒有想到我父親都活到這個狀況了和她通個電話還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這完全不必要??!又不是當年了……
我說:是啊,又不是那會了,這個時代,大家都興抱團養(yǎng)老了……對呀對呀,你媽媽要是能放下過去,我真愿意幫幫她,一塊兒照顧他,現(xiàn)在條件好了,讓他多活幾年多好?。“泊甏觌p手,又分別放在兩腿上,一副英雄無用武之地的樣子。我感動的同時又真的有些悲傷,我覺得人生有時候是多么的荒唐,就如現(xiàn)在的我和我這一系列的行為,有什么意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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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意識到我和當年那個二十幾歲的我還是一樣。在這四個角色里,我還是束手無策,還是處在一個被動的位置。我從我的角度去構想衰老父親的晚景,很想在那孤零零的時間里放置一些光或者溫度,但這種設想無法成立,首先它不能言說,說出口便顏色大改。我早就偷偷地成為了母親的敵人,若再大白天下,我就成為眾矢之的。因為眾人的理解是他已經(jīng)很好了,很有福氣的一個老年人,人到了這么老弱的時候,非分之想應該隨著身體的漸亡而亡掉才正確!
在這次上門來看望安的過程中,我得到了一個意外的收獲,這一段回憶不該忘記卻被我遺忘了。如果安不說“胡蘿卜汁”,我記憶庫中這一大段值得記憶的東西就不被激活,沉睡到哪一天不得而知。安在說到胡蘿卜的時候也并非刻意,而是我倆話趕話趕出來的,話題說到了衰老之人的保健措施。安說了好幾種日常食材的簡便做法,只要堅持去做堅持服用,療效都非常明顯,她認真地說著。我從微信朋友圈里也看見過不少,但我是一次也做不到的。其中說到胡蘿卜素,又說到胡蘿卜汁,她就順口說道:那年你爸爸做手術以后,我每天給他榨一杯胡蘿卜計,他連喝了三個月,后來的情況不是挺好的嘛……
那又是早年的事了,距那些“如火如荼”的日子又過去了七八年,這些年當中又發(fā)生了好多事情和變故,比如我的弟弟妹妹上完學當完兵陸續(xù)回來了,都面臨著成家立業(yè)的忙碌,比如父親為了接濟經(jīng)濟上困難的安竟對母親謊稱,安最小的那個女兒是他的孩子,他要從他微薄的工資里分出一點養(yǎng)這個孩子。而且那次他好像豁出去了,什么也不怕了,要昭告天下就昭告天下,要同歸于盡就同歸于盡,要想怎樣就怎樣。不久他的謊言又不攻自破,母親似乎松了口氣并退讓了一步,將給他的零用錢又提高了一些等等??傊?,那奇怪而又紛亂的“存在”在我們四個知情人和親歷者中間來回流躥,時明時滅著,似乎每一個人都在努力終止或退出卻都無濟于事。終于有一天,一個壞消息把這一切給擱淺了。父親被查出了肺癌。醫(yī)生說得馬上住院做手術,只是去北京還是就在當?shù)刈鲎尲覍僮约哼x擇。
這下大家都懵了,其他事情一下子就輕了。特別是母親,從那種決戰(zhàn)到底的勁頭變得六神無主了。母親主動給安打了一個電話,問她該怎么辦,是就地做手術還是去北京?她又問了父親的單位,又問了我們兄弟姐妹。
最后還是父親自己拿出主意,他堅持就在本地做,大家都對他說只不過肺上長了個東西需要切除,又不是多嚴重的病。父親其實心知肚明,既然一個“癌”字需要回避,那就不戳破了吧。
父親進手術室的那個早上,安出現(xiàn)了。她和我們一起鼓勵著父親,甚至在態(tài)度和言語上安都超過了母親,這回她才進入了我弟弟妹妹的視野,他們疑惑地悄悄問著:她是誰呀?朋友。母親淡淡地回答。我也說:一個朋友。正在準備結婚的妹妹又湊到我耳邊低聲追問:誰的朋友?我索性說道:爸的朋友。他倆還是疑惑,可非常時期誰又有心情多問什么呢。
當父親被推進手術室后,安從身上掏出幾個小紙條,分別給我們每人發(fā)了一張說:這是她自己寫的幾句祈禱文,請照著在心里默讀,多讀幾遍,祈禱他吧……她說完就到離我們遠一點的小窗口那里默讀去了。情急之下,這似乎是沒辦法的辦法,就都照著做起來,包括母親。不知道這個“祈禱”起了多大的作用,還是父親當時的病情尚屬早期,總之幾個小時后,他順利地被推了出來。手術成功,背上開了一尺多長的刀口。
就是在父親幾個月的恢復期里,包括住院期間,安似乎成了一個合理的角色。她親力親為著,成了主力。為父親做飯送飯,有時候一天往醫(yī)院跑幾趟,她說我們都忙,有家有工作的,父親的事就交給她吧。那階段,我們做兒女的確實比較輕松,繁重的事情都由安和母親承擔了,當然安比母親做得還要多。特別是父親出院以后,安每天上門來為他鮮榨一杯胡蘿卜汁,那時的榨汁機還不像現(xiàn)在這么簡便好用,每榨一杯胡蘿卜汁,僅機器的裝卸拆洗都很是耗時耗力,總之這個麻煩的事情安一做就做了三個月。直到現(xiàn)在,每年父親做體檢,特別是肺部檢查,情況都非常好,沒有癌細胞復發(fā)的跡象,不知道與他喝了那么多胡蘿卜汁有沒有關系。
大家都知道父親后來喝了很長時間的胡蘿卜汁,但沒有人記得他是怎么喝到的,這個事后來就被忘記了。如果那天話題不說到那兒,連我也不會記得,那濃稠鮮艷的胡蘿卜汁在我們幾個當事人心中怎么就沒有落下一滴痕跡?不知道父親是否記得,因為他也沒有提起過,當然也沒有再提起的機會。
相反安對我提起的“報恩”一詞卻嵌在了我的心里。她說她一直對孩子們說,要感恩你們的柳伯伯,如果沒有他,哪有我們的今天。
我閑了會想起她說的這句話,我會想起那個年代,想起那些年懦弱貧窮的父親,他拿什么讓安這個女人對他念念著感恩并身體力行地回報呢?
那天與安在她家里一直坐到黃昏,這期間她拿出她自釀的紅葡萄酒倒了兩玻璃杯,我端了一杯下意識地舉到光下看了看說,真美!我正欣賞著那種晶瑩的暗紅色光澤,安卻看著我說了一句:你真像你爸爸!他這個人就是,對什么東西都能發(fā)現(xiàn)出美來……她又說,這么多年來她無論是累了,還是煩了,總是一個人喝點小酒,喝一點睡一覺就都好了。她說她這毛病還是從我父親那養(yǎng)成的。
我們慢慢地品著聊著,酒的口感也格外好,安說她現(xiàn)在的生活就是過自己。六十九歲了,一切的操勞都過去了,現(xiàn)在呢,說閑了其實也忙著呢,是自己讓自己忙一點,比如說這酒,買是都買得起了,兒女們送來的也不少,可她還是學著自己釀酒,她說這過程是個樂趣嘛!還有養(yǎng)這些花兒,你給它施點肥澆點水,它就給你長得綠是綠紅是紅的,好多東西都跟人一樣,你為它做什么它會回報你,別看它們不說話。安說我像我父親,但我看她的喜好和言行有不少也像我父親。
不覺中自釀葡萄酒讓我倆都微醺了,安的臉也泛著紅暈說道:現(xiàn)在的日子可真好啊!我這一輩子就是現(xiàn)在最好,如果能用現(xiàn)在換我的年輕時代,我不愿意從頭再來,我不換任何一個時段。柳迪我不怕你笑話,當年我也做過傻事,我也威脅過你爸爸,我到他的辦公室喝過藥鬧自殺,我在他快要到我家時打開了煤氣罐,那時他習慣手里總拿著點著的香煙,我想他一進來煤氣爆炸了我和他一起死了算了!命不該絕吧,那次他偏巧就沒抽煙,他進來覺到了不對勁就沖過去開窗開門,把我硬拽了出去……我也曾逼著讓他離婚娶我,可他從未答應過我……說實話,如果讓我和你媽媽掉過個,我也一樣,可能比她鬧得還兇,管得還嚴,我不是圣人啊柳迪!她這么說著抓了張紙巾抹擦著眼睛。
她講的這些我聞所未聞,略感到驚異,使她這會兒的樣子比之前在小區(qū)門口迎我時忽然老了不少。是啊,安也是個老人了,再跨一年她也就七十歲的人了。她調(diào)整了一下情緒接著說:就算我再不愿意回到從前,但我還是很感激我和你爸爸相愛的那一段時光,我感激,也懷念,但不愿回去也回不去了!
我也是頭一次從安的嘴里聽到她和我父親“相愛”這兩個字,因為回不去了而這么光明正大地被說出來。我也想問問她,我父親對她來說有什么“恩情”值得回報甚至她要求兒女們都要記著這份恩呢?但我終究沒問,我潛意識里更希望他們之間發(fā)生過純愛而沒有摻雜別的什么,但我也老了,我也歷經(jīng)了生活的種種,就算當年父親和安初遇的時候,他竭力地幫她從生活的泥沼里拉了出來,將戶口從“支邊”的農(nóng)場轉到了城里,又幫她找了工廠里的臨時工后來轉了正,又努力幫她調(diào)了好點的工作還一路微薄地貼補她拉扯著她的孩子們等等。
這些不正是愛的建立與表現(xiàn)么?我年輕的時候幻想過的“愛情”卻與這些不沾邊,一旦沾了就覺得羞恥,覺得神圣的這兩個字被拉下神壇滾落在污泥濁水里了。時過境遷,一切不必再說不必再問,不要說她不愿再回到從前,就我這受苦不是太多的人也不愿將自己的人生重過一遍,我們都應該繼續(xù)走自己的路,平靜的生活是不該受到破壞的。
我忽然滿懷歉疚地對她說道:這次聯(lián)系到您的確是我的錯,真是對不起啊,打擾了!安的表情閃過一絲惶恐,她說柳迪你可千萬別這么說呀,你對我這么見外嗎?你給我打了這個電話你知道我有多高興?我覺得,我們像,像是多年前走散的親戚……現(xiàn)在,我真沒別的意思,如果這件事傷害了你媽媽,我也感到內(nèi)疚……但畢竟大家都這么老了?。?/p>
片刻之后安又對我說了另外一件事情:其實前幾年我去看過你爸爸一回。
哦,你們見過面?我追問。安說:不是,就在我打問了他的情況之后,我就去了一趟你爸媽家,那正是你爸爸門前花草開得茂盛的時候,我就裝做路人走過去,他正好在給花草噴水,全神貫注的樣子,所以他沒看見我,我停留了一分鐘就趕緊走了。我想如果你媽媽正好出來或者他們都看見了我,我就說去朋友家路過,那個小區(qū)的確是住著一個沒怎么來往的朋友。那天,接到他電話不久我就對他說了,現(xiàn)在后悔對他說了這事。因為他開始對我說,說他是沒能力來看我了,但懇請我去看看他,他說他樹上的果子都熟透了比街上賣的甜多了,他說他給我留了幾個最大最好的,讓我去拿……
我恍然大悟,被母親搜出來的那幾個包了紙巾的果子豁現(xiàn)在我的眼前。
7
盡管母親的態(tài)度仍然是凌厲又氣憤的,但父親還是在做著努力,他找時機低聲下氣地求著母親,與安見上一面。大家一起,我們家我們?nèi)齻€,安那邊叫上她的朋友曉芹,我們幾個去附近餐廳吃一頓飯見見面行不行?
母親的回答仍然是嚴絲合縫,不行。沒有可能。有一次趁母親在廚房,父親對著我搖頭嘆氣,他一邊用紙巾沾著那只出淚的眼睛一邊朝廚房方向窺望,然后對我小聲說了一句:這日子真讓人窒息……他話音剛落母親就小心翼翼地端著一碗為父親做好的香噴噴雞蛋面過來了并問著:什么呀?我趕緊接過那碗面說,沒什么。
唉,那陣我看著蒼老的父親母親再一次地悲從中來。有文化有思想衣食無憂又來日無多的他們活得怎么如此可憐?。?/p>
特別是母親,她自己給我說過不止一次,當年她嫁給父親是無奈的選擇,她成份不好父親是“革干”子弟,嫁給他就是選擇了保護傘。她婚后第一次回老家還給雙親哭了一場,她父親還勸她:出身好,人好,又有才,這不是打著燈籠都難找的嘛,這都不行你還想找啥樣的呀閨女!
后來,母親說她越來越愛父親,他身上有好多男人的優(yōu)點,母親對父親越來越引以為豪。她不避兒女地說過好多次,因為她的丈夫,她看不上所有她接觸到的向她獻過殷勤的,示過好的男人。她看不起他們,她覺得他們那些人雖然外形有的高大英俊,是她年輕時所渴望嫁給的那種,但她從不與他們曖昧,她覺得他們都沒有父親的那種男人魅力。
事實上父親也寵愛了母親幾十年。我們從小的記憶中里都有,父親對母親最直接的表達就是有一口好吃的東西一定留給她先吃。在那些困難的歲月,吃的東西是最金貴的,偶爾有一點好東西父親會當著我們的面非要讓母親吃,而且看著她吃下去才行。沒想到快五十歲的時候冒出了安這么個女人,差一點就把他搶走了!他們?nèi)齻€人死死活活爭斗了快十年,那個安才以失敗告終算是撤了。
母親對她和父親的晚年生活也是很滿意的,就在父親七十八歲高齡的那年,他們老兩口還參加了一次退休老干部的旅游活動,母親沾沾自喜地對所有人說著,她只比他小兩歲,但旅游團的好多人都夸她呢,夸她看上去比他年輕多了,他一切的一切都要她在身邊細心照顧著。年輕的時候他們出門從來都沒有拉過手,這可好,旅游的路上卻得胳膊挽著胳膊,隨時都得手拉著手。
母親說著從那些旅游照片里挑出一張他們老兩口手拉著手走上坡路的背影照,說:看,就是這張,為大家服務的小張給抓拍的。小張當時就說,看那相扶相攜的老兩口,真讓人感動和羨慕啊!回到車上小張又把對老兩口感動和羨慕的話說了不止一遍。那張照片的確是拍得好,夕陽西下,一條緩坡的兩邊是黃燦燦的油菜花,老兩口手拉著手的背影,看上去生動而又溫暖。那不就是很多年輕夫妻所向往和渴望的白頭到老的境界嗎?
本來好好的,卻沒想到都這么老了又病了一回,那個叫安的人卻又陰魂不散地出現(xiàn)了……母親對世事的變化感到無奈而傷感。
我在父母中間也繼續(xù)壓抑著,多年前的那些感覺還在我們中間起起伏伏,我覺得眼下離二十多年前真的并不遠,那些不可開交的膠著氣氛再一次彌漫,與我起初的“動機”背道而馳。我真的是錯了,我所想象的“金色麥浪”式的和解在人們晚年的“終點”站的途中依然難以實現(xiàn),而且至死也不會實現(xiàn)了么?
過年的時候我把父親母親接到了我們新搬的家來住幾天。裝修新房子的時候我跟丈夫商量好將中間那個小房子布置給父母,過個節(jié)放個假什么的把他們接來住一住,除了讓老人也感受感受高層電梯的新樓房,也是我們抽空陪他們的一種方式嘛。
大年三十的晚上,新房間溫暖如春,掛了數(shù)盞燈籠,擺放了鮮花綠植,電視機里熱熱鬧鬧地播放著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大家圍著餐桌,杯茶盅酒,美味佳肴,一派新氣象。我一邊煮著餃子,一邊和大家搶微信紅包。親戚群里的幾十號人都生活在不同的地方,卻在同一時刻參與著這個游戲。大家邊搶邊發(fā)邊在群里調(diào)侃逗鬧,不分長幼,給“過年”增添了新的內(nèi)容和歡笑。
特別是母親,微信玩得熟,平時也是群里的活躍分子,此刻她不但自己搶得快,還幫父親搶,教給他搶,她哈哈地笑著,沉浸在這么好玩的游戲里,好像完全忘記了這半年以來的“傷心事”。而父親呢,不是母親不教他玩微信嘛,此刻的他眼拙手頓,總是遲了一秒鐘,他總是對著瞬間就搶光了的紅包發(fā)呆,卻只有我看出來他在這歡樂的氣氛中心猿意馬。
吃過餃子后,新一輪搶紅包又開始了,我們搶紅包的笑鬧聲蓋住了電視機的熱鬧聲。活著多好啊!我的八十歲老父母還趕上這么好玩的游戲,這么好的日子,為什么不能更好一些呢?
我忽然瞥見,在大家手指劃屏的紛雜中,父親也用一根手指頭飛快地劃拉著他的手機屏。那一刻,我敏銳地捕捉到,他的這個舉動已經(jīng)脫離了現(xiàn)場的氛圍,我驚愕地看見,他用一根又僵硬又有力的手指快速地劃著屏,東一下西一下,胡亂在劃著,仿佛是急促地尋找著一個出口,似乎是再快一點他就能一下子推開一扇窗或是一扇門,一下子就與他的世界接軌了,或者是一下子就看到安了。
他這個暗中急于要逃離的動作在喧鬧的環(huán)境之外存在了一分多鐘,可能連他自己都并沒有意識到他做了什么,但它卻定格在了我的眼睛里。
我看著完全沉浸在歡笑中的母親,一種恨意在心里涌動。我覺得她為什么不能再自信一點再包容一點再從容一點呢?我覺得這么老弱的父親不該活成這個樣子,他應該有資格有自由在他的晚年活得松弛一點、快樂一點,能夠有讓安到家里來看望他的權利,也能夠有請大家和安一同吃一頓飯的權利。這沒有什么錯,曾經(jīng)的錯早都過去了!母親她為什么還要做一條溫柔的繩索呢?在勒緊他衰老身心的同時她獲得了什么?真的是安全感和幸福感么?她的幸福觀安全觀和她與時俱進的步伐怎么如此地背道而馳呢?
接下來的幾天我家人來人往,都是來給父母親拜年的親朋好友,人們夸獎著我們的新房子裝修得怎么怎么有品位,夸獎著我們夫妻兩個怎么怎么地有孝心,夸獎老父母如何相親相愛了一輩子,夸獎他們?nèi)绾蔚亟套佑蟹降鹊?。母親喜笑顏開,父親頻頻點頭,我和丈夫懂事得體地迎來送往,一切都是那么的和諧,家庭的面子被每一個成員維護得盡善盡美。
到了年初五,中飯吃過之后我們就要送父母回去了,這都是之前母親跟我說好的,我讓他們住到過完年,但母親說最多住到初五,多一天也不住。
沒想到這個時候發(fā)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大事。父親突然開口向母親討要一千五百塊錢。這個錢是過年前父親單位送來的慰問金,與他的退休金不相干。母親愣了一下問道:你什么意思?父親說,我的錢都在你手里,我只要這額外的一千五。父親說著朝沙發(fā)挪過去并坐下,一副不給就不走的架式。母親只好也走回到沙發(fā)上坐下,我們都走回到沙發(fā)上坐下來。
母親壓著火直接問道:你想把這一千五給安?父親不語,卻堅持到底的架式。我丈夫趕緊拿著手機溜回了臥室。我也不得不對父親說了這么一番話:我覺得依你這個歲數(shù)拿這么個錢給安不合式,太少了,這是小年輕人的把戲。母親氣呼呼地袖著手,將眼神從父親身上移到我身上,又從我身上移回到父親身上。
父親躡喏著艱難地又說:不是我要給她錢,是過年前在電話里,她說,她帶三個孫子給我拜年,我就想,包上三個紅包,一個紅包裝五百,給孩子們個壓歲錢,是我的個心意……
哦,是這樣啊,這個可以,我趁機說。母親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又咄咄逼人地朝著父親:那你打算怎么給她?是讓她來拿呢還是你給她送去呢?父親沉默了片刻忽然爆發(fā)了一般嚷道:我,我知道給不出去……他嚷完這句就哭了。
我也到了極限,唉喲了一聲朝著母親吼了一聲:你看你把他弄成什么樣子啦?但母親兩個眼圈也紅了,眼睛里也都浸上了淚水。她看著擦淚的父親,輕輕地咬著下唇,看了他十幾秒,然后翻著她的包取出了一沓錢說:行吧,給去吧,柳迪你找三個紅包給他裝上吧。一會路過她家你們下車去給去吧!
像是一抹陽光,一下子驅散了連日來的霧霾,氣氛一下子輕松了。我竟前所未有地覺得母親其實是個很大氣的女人了。
我一個健步?jīng)_到抽屜處取紅包,父親又慌張又著急地踱著步子到陽臺上去給安打電話,要告訴她一會兒我們路過她家,讓她等會聽到電話到她家小區(qū)大門口等著,他要下車去給她送給她孫子的壓歲紅包,他的小小的心意……可是,我都把錢分別裝好了,父親卻一臉失望地掛了電話朝我們走來。不巧的是,今天安的兒子帶著她去了外縣的農(nóng)家樂,趕回來要到晚上了。就這樣,父親和安見一面的機會還是失之交臂了。
紅包是到了晚上我給安送去的。除了紅包,我還提了兩瓶酒,買了一個大果籃,我在她家大門口停好車給她打了電話,然后提著東西在小區(qū)大門外等著她。
不久,安匆匆地走過來了。盡管小區(qū)內(nèi)外到處都是路燈燈光,但冬天的冷卻沒有給這些光增加溫度。安穿著一件羽絨服快步走過來,用手里的卡刷開了大門,我們幾乎是一下子就相擁在了一塊兒。我把三個紅包塞在她手里半開玩笑地說:我可是給你帶到了呀,一點點小心意,你可別嫌棄啊!在寒涼朦朧的光影里,我看見安淚眼盈盈,哭了。那一刻,她一定是百感交集,我塞在她手里的小紅包一定散發(fā)出我父親那溫暖的氣息,她連聲說著謝謝,謝謝你柳迪,難為你了……
其實慚愧的是我,我代表著父親一方,在萬劫不復的時間長河里,我們應該像樹葉那樣默默看著,看一切滾滾而逝,消埋、隱沒在天際的盡頭,而不必制造奢望,幻覺,還有節(jié)外生枝!我看著那么感動的安,還有這一切的一切,一種犯罪感頭一次在我的內(nèi)心暗暗翻滾。我把果籃和酒也遞給她,說:冷死了,快回去吧,我得走了。我開車門的時候回頭望了一眼,安還在鐵門那里站著,我朝她揮了下手,一頭鉆進我的車里。
8
后來我給安發(fā)了幾張父母親過年在我家里拍的照片,有喝茶的,有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的,還有一張老兩口正在看一盆花的合影。安回我微信說道:他們都老了!你媽媽那么瘦了?。慨斈晁t光滿面的,一直挺胖的啊。我說:是啊,后來她有糖尿病了,雖說控制得不錯,但她還是挺操勞的。
過了一會兒安又發(fā)信說:柳迪你別笑話我啊,我覺得老兩口看花的這張,你爸爸看花的眼神是在看我呢。這個別人看不出來,但我看得懂。
我暗自一驚,沒再說什么。
時間很快就進入了三月,這期間父親沒有向母親再提出與安見一面的請求,過年的“紅包事件”母親已經(jīng)做了很大的讓步,人總不能得寸進尺吧。但他還是偷偷摸摸地給她打電話,母親一進來他還是慌慌張張地掛掉了。到了四月份,花開滿世界的時候,父親門前的兩棵果樹也不例外,一杏一李相繼開花,路過的女孩子拿著手機在拍照,鄰里們還是駐足在花樹前指指點點,說說笑笑。四月的天氣陰晴陽缺,也考驗著一切嬌嫩的花朵,時而風起云涌,時而雨雪交加,初綻嬌潔的花兒們一部分被打落在地,葬身于污泥濁水,另一部分卻挺了過去,活了下來,傲然地立于枝頭,靜待結果。
蒼老的父親拄著拐棍站在窗前,日復一日地朝外看著,音響里每到下午就放一些他喜歡的草原歌曲,德德瑪、騰格爾,包括年輕的歌手降央卓瑪。他一邊看著窗外,一邊品味著草原歌曲,有時候他的身形是那么的憂傷,有時候他又沉浸在某種生的愉悅里。他執(zhí)著地站在窗前,有時候時間有點長,母親就喊他說,要么椅子上坐一會兒,要么床上躺一會兒,不能站那么久啊。
他點點頭,他那么站著并不容易,即便有拐棍他也是吃力的。母親又不知道,曾經(jīng)安是來過一趟院子的。安給我說過這個,父親和她通電話時她也把這話說給過父親。去年他給她藏果子的時候就央求過她,她既然來過一次,就再來一次又何妨?他可以趁著沒人看見塞給她她轉身走了就行啊。
但安說:不會了,我已經(jīng)是幾個孫子的七十歲奶奶了!莫非你還讓我當個偷偷摸摸的小三?一會兒藏在桌子低下一會兒又藏在門背后的……大姐要是同意,我就大大方方上門看望你,如果還拿我當情敵,那我謝謝啦!
父親當時真冒出了一句情話,他說:……不管怎么樣,你永遠是我心中的卓瑪。安當時撲哧一聲笑了,她嘆了口氣說:老柳,難道一場“腦?!弊屇惴道线€童了么?你真拿那些虛幻的東西當真嗎?父親愣了兩秒種又說:你變了沒有?我真想看看你變了沒有……這一小段通話的內(nèi)容當然是后來安對我說的,在我們的談話中她學給我的。
因此我知道他執(zhí)著地站在窗前是為了什么,我也知道他有多么希望就有多么失望,窗外無論多么風花雪月也不會再出現(xiàn)安的身影了。
有一天母親突然給我打了個電話說讓我回去一趟。我已心中有數(shù),就趕了回來。一進門母親就幾分興奮又幾分挑撥地說道:我早就說過,那個安她能是個什么有情義的人!你現(xiàn)在又老又病的除了你這個糟糠老伴不離不棄的別人誰不躲你八丈遠?!這不,把你拉黑了吧?這不是跟當年瞞著你突然跑回老家去演的是一出嗎?
父親還拄著拐棍在窗前那么站著,我只好過去將他扶回到屋里的沙發(fā)上,并裝做什么也不知道地問著情況。母親繼續(xù)說著:人家把他拉黑了,起初他打電話人家也不接,打一次掛掉,打一次掛掉,后來干脆就拉黑了,他怎么也打不通人家電話了。母親真是個聰明的老太太,不接電話和“微信拉黑”是兩碼事,但讓人產(chǎn)生的心理效果反差也是很大的,但父親并不清楚這些,他果然生氣了,像當年安伸手和他握別一樣,他一轉身就走了。
其實,這件事是安提前跟我商量好的。這回是她給我打的電話,她說柳迪呀,我和你之間說話就不用拐彎抹角了。當初呢,你找我電話號碼,又給我打了電話,我以為,大家都到了這個歲數(shù),過去的也都過去了,你媽媽也放下了從前的不愉快,大家可以一塊兒打打麻將,一塊兒做做飯,誰有個病了災了的一塊幫個忙,給個支撐什么的,老了嘛,不就剩下這些事兒了嘛。卻沒想到,現(xiàn)在是這么個情況! 上回我也給你爸爸說了,如果現(xiàn)在還是當年那個氣氛,還要偷偷摸摸的,還要那么生氣,那就算了,這么老的人不必要再做什么見不得人的事了。更重要的是,從過完年到現(xiàn)在,我是越來越糾結!真的柳迪,換給別人可能不相信我說的話,我看了你發(fā)給我的你爸媽在你家里的照片,我是一遍一遍地看,看完一次就難受,難受的一是你爸爸的眼神兒,他看花呢其實是在看我,那個只有我懂。但是同時我竟然心疼你媽媽了,她怎么那么老那么瘦了???你爸爸又得了一場大病,八十多歲的人了又恢復得這么好,可見她付出的得有多少??!她真夠不容易的了,我就想如果這事?lián)Q了我該怎么辦,我也可能連你媽媽的一些讓步也做不到吧?真的柳迪,我看一次那個照片就特別的自責,真的很難過,為你爸爸,也為你媽媽。所以,我今天打電話找你,就是想對你說,我不想再接他的電話了,如果晚年的相聚變了味道,不是我們向往的那樣,那就算了,就各自安好吧!可我又怕我不接他電話他一著急會不會犯?。糠噶瞬∮衷趺崔k?但不管怎么說,我想來想去還是應該到此為止吧,大家都回到原來的平靜生活中去吧。你說呢柳迪?
我更是五味雜陳,我也是年過半百的人了為什么要無端生出這么一場是非來呢?我真的應該為這種局面負全責!但是,我卻什么自責的話也說不出來。安是真誠的,我相信她,我現(xiàn)在任何的自責,道歉還有不必要的客套話都只能是給她再添負擔。所以,我是這么說的,我說:我支持你,安,姨……我到現(xiàn)在對她的稱呼也不太順,從第一次我給她打電話到此刻,好像并沒有幾次非要稱呼她的機會,特別是微信聯(lián)系,可用圖片、表情包和轉發(fā)鏈接等各種方式替代稱呼,讓人輕松和自然了不少。
之后我就順了,我說我也正是這么想的,最近我也覺得這么下去不是個事兒,怪累的,對誰都沒有好處,又沒辦法解決,如果一件事處在進退兩難上,前進不得的話那就只有選擇退,所以我想……我也正要找你商量這個事呢。
就這樣,長痛不如短痛,父親再也打不通安的電話了。我暗中觀察著他,很平穩(wěn),該眺望窗口就眺望窗口,該聽草原歌曲就聽草原歌曲,但之前的那種“生活令人窒息”的壓抑氣氛蕩然無存,連我也完全輕松了。到了果子熟了要采摘的那天,母親依然指揮著眾人,有小區(qū)保安搬著梯子幫忙摘高處的果子,底下有舉著籃子,小盆子接著的老鄰居們,父親只是坐在遠處看著,不悲不喜??傊⌒〉?,并不多見的小院響起了又一波的歡聲笑語。去年這個時候父親慌慌張張給安藏果子的事似乎沒有發(fā)生過,那種事情,跟眼前這種欣欣向榮的氣氛格格不入,是這些樂呵呵摘果子的人做夢都想不到的吧。
9
深秋的一天父親突然吐血了,不但吐血還便血,母親在電話里急得要命:快快快,吐的是鮮血……我趕緊打了120,又給弟弟妹妹打了電話,然后就奔父母家去了。 到了醫(yī)院,我們姐弟加上弟媳妹夫和我丈夫,六個中年子女又一次圍在父親的病床前,手忙腳亂地配合著醫(yī)生護士的指令。止血藥和相關的藥已經(jīng)都掛上了,父親臉色蒼白地躺著,看上去更加衰弱了。妹妹碰了我一下就朝外面走去,我跟了出來。她紅著眼圈小聲對我說:爸可能不行了,你看要不要準備一下……我支支吾吾,心里卻打著鼓。上蒼?。∵@不會是我闖的禍吧?難道懲罰在這兒等著呢!這一年多所發(fā)生的事情,妹妹弟弟依然是局外人,事情像深秋的蘆花,沸沸揚揚地只飄在我們四個當事人中間,或者說,它只纏繞在我這個沒事找事的人的心里。
現(xiàn)在我害怕了,難道這大半年來看似平靜的父親一直耿耿于懷,氣血淤堵導致的吐血而亡從古至今沒少發(fā)生過,父親如果真是因為這事走了,那我可真成了千古罪人了!盡管沒有人知道,也不會有人怪我,那我的良心也不會饒了我,我的后半生就會在一種陰影里度過了么?
我佯裝鎮(zhèn)靜地對妹妹說:我們應該相信醫(yī)生,檢查還沒有做完,結果也還沒有出來,應該還不是最壞的時候。
這期間,父親經(jīng)歷了一系列的各項檢查,還在間間斷斷中吐血、便血,還窒息過一次,搶救過來又做了一次殘酷的胃鏡止血治療,因為胃的幾處都在出血……唉,這種情況即便是身強力壯的年輕人也未必能受得了,但父親卻又奇跡般地挺了過來!他被輸了一定量的血之后,氣色漸漸地好轉了過來。檢查結果也出來了,主任醫(yī)生來告訴我們父親的吐血原因,原來是他腦梗之后一直在服用幾種終身藥物,這些藥一部分有活血作用,其中一味中藥活血效果非常強,導致這次出血就是活血過度造成的。我如釋重負,悄悄地長出一口氣!
是我自作多情,還是過于自戀?寫作也讓我落下了不少的毛病。其實自打他們斷了聯(lián)系之后,父親再也沒有打問過安,看見我再也沒有欲言又止的表情,更沒有再出現(xiàn)過“生活真讓人窒息”的感慨。倒是安,一直和我微信聯(lián)系著,不太頻繁,彼此轉發(fā)一些老年人應該怎樣健康美好地度過晚年之類的文章。
又過了一段,父親康復回到家里好久以后的一次,安忽然給我發(fā)了一張她的雪景照片。是剛剛拍的,那天下了這個冬天的第一場雪,雪花非常大,很是壯觀。想必安讓她的朋友或者是誰幫她拍了這張全身照。她自己一定很滿意,我也覺得很不錯,一個七十歲的老人了,風姿綽約地在雪景里站著,那么直,臉上微笑著,那么坦蕩,那么堅強。我給她點了三個“強”的表情包,然后回復她:真好!她也回復我說:謝謝柳迪夸獎。然后又發(fā)過來一杯咖啡,一朵玫瑰和一個擁抱。我沒忍住,就把父親吐血的事告訴了她。很快我又說,過去幾個月了,現(xiàn)在一切都好了,他真的平靜了,又老了很多,也不再打問你了。過了一會兒,她口吻非常嚴肅地對我說:再不許這樣了!如果再發(fā)生類似的事情一定要告訴我,說什么也要去看他一眼!我沒有再回復。
父親真的太老了,老成了一個小孩兒。在母親沾沾自喜的講述中,他完全離不開她了,她出去買菜,他就趴在窗口上看著,現(xiàn)在他不拄著拐杖那么站著了,而是母親給他搬了個椅子坐在那里。坐著也正好腦袋露出來,母親從外面能看見他眼巴巴朝外看的樣子。她一進門他就會說:這么半天啊,別人那些去早市的人都回來了就不見你?。∧赣H就問:莫非你一直趴在這盼著我呢?父親說:可不是,我真是盼星星盼月亮一樣,別人都回來了你不回來,你要是在路上摔一跤可怎么辦呢?
我能想出,父親氣力很弱,又喘又間斷著說了這些話。母親還說了一個情景,有一天她要踩著椅子到高處的一個吊柜里找一樣東西,父親就給她扶著那個椅子并仰著臉說:很抱歉,我現(xiàn)在什么也替你干不了了!母親撲哧一下子就笑了出來,她臉朝下對他說:我不需要你給我干任何事情,我只需要你好好活著,陪著我,行嗎?父親持重地點了點頭。
冬去春又來,父親又住了一次院,不過這次沒有危險,是體檢過后一種養(yǎng)護式的住院,吊幾瓶液體,觀察兩天而已。這天中午我來接班,說好到晚上七點再有人來跟我換班。這是一個長長的下午,我發(fā)現(xiàn)這是長久以來我和他兩個人單獨相處得最長最寬松的一個時間段,這樣的時間段里不會再有別人介入。在一年多以前,我和父親都為完全沒有可能得到這么一個時間段還焦灼和壓抑著,雖說我們彼此從沒有說出來過。
我忽然又蠢蠢欲動。我敢肯定,如果我現(xiàn)在給安發(fā)個微信說只有我和父親兩個人在醫(yī)院里,她一定會立即出門打一輛出租車就奔到醫(yī)院來的。我覺得就是這一刻,一個那么長久的絕望的愿望即刻就能實現(xiàn)。但是,我不敢再貿(mào)然行事。
我坐在他病床邊的小圓凳子上,上半身伏在床沿上,我們性情相投的一對父女以這樣密切的距離在一起,還有什么話是不能問的呢?我忍不住問他,聲音小到別的病床上的患者肯定聽不到。 我問道:爸你是不是真的不再想起安這個人了?父親平靜地說:不想了。我問,那偶爾呢?父親說偶爾也能想起一點,但是和想起別的沒什么關系的人一樣,沒有什么特別的感覺,我甚至想不起來她這個人的樣子,她是個什么長相,想不起來了。
我把我的手機捏了捏,我的手機里不就有著一張安的雪景照片嗎?但我還是忍住了,繼續(xù)問道:那你還想再見見她的樣子嗎?他說不想,沒那個必要了。我說那你是不是因為她把你拉黑不再接你電話你還在生氣啊?父親說:當時是生氣,后來就不氣了,沒什么了。那你爭取了那么久,最終沒見到她真的不覺得遺憾么?父親停頓了片刻緩緩地說:人這一輩子,遺憾的事也不少,都免不了,但天下也沒有不散的宴席,時過境遷,物是人非,一切還是順其自然吧!
他說完這句話長長地打了個瞌睡,看著天花板的兩眼微微地瞇住了。就憑父親的這幾句話,他的小腦并沒有萎縮,他清楚得很呢。既然如此,我雖說感覺到哪里還是有些不對勁,但也真的如釋重負了。
過了兩天,安又給我轉發(fā)了一條文章,題目是:人啊,除了健康,什么都是浮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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