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勇
汪曾祺說,寫小說就是寫語言。
豈止小說,任何一種文學樣式,都在寫語言。
有的作家一上來,就擁有屬于自己的語言;有的作家寫了一輩子,語言沒過關(guān)。
有三個問題最突出。
一種是裝,裝腔作勢。一提筆就做出架勢:我要像某某某那樣寫作啦!某某某就是他學習模仿的對象,也就是偶像,或中國作家,或外國作家。一個字沒寫,先把架勢端足,然后開始一個字接一個字地捏腔拿調(diào)。寫出來的,不是文藝腔、翻譯腔,就是學院腔、娘娘腔……總之不像人說話。
一種是學生腔,生怕人家看不懂,用若干的修飾詞,簡單的意思繁蕪復(fù)雜化,看上去個個句子都對,整個兒看,拖泥帶水、厚拙笨重。
一種是口水話。這種文章文從字順,語言很溜,小學二年級文化就能看懂,順溜得像水管里的自來水,從南極一個趔趄就能到北極;如同豆腐,水多,好似豬油做的蛋糕,好看。這種文章,幾乎就是語音輸入,把聊天記錄粘貼到一起,就成了一篇文章。水分太足,干貨太少。
我欣賞或者追求的語言,是跟人們的普通交流、腔調(diào)基本一致的語言,也就是說人話。寫小說,你就是個說書人,你在面對讀者說書;寫散文,你是個講述者,你在跟讀者推心置腹面對面交流。比如王朔、王小波、徐則臣、石一楓、肖江虹等等,讓語言富有生趣,具有生命的體征。
不要捏腔拿調(diào),學別人說話,學得再像,都是別人的腔調(diào),不是自己的聲音,形不成自己的風格;不要太過口水話,那是微信交流,不是文學。
至于學生腔,很多時候不是作者的故意,而是作者的習慣,總是擔心別人看不懂,總是害怕自己的表達不夠豐富和完整,跟畫畫那樣,整張紙都填滿,連個透氣的地方都沒有。語言是活的,是有生命體征的,可以承前省,可以承后省,把單個句子抽出來,說不定有語病,但放入語段整體,就是生龍活虎的句子。
羅素有兩句話很有意思:一,如果可以使用一個簡單的詞,就永遠不要使用復(fù)雜的詞;二,如果你想要做一個包含大量必要條件在內(nèi)的說明,那么盡量把這些必要條件放在不同的句子里分別說清楚。如果加上筆者的第三句話,也許更有意思:先不管不顧寫下來,然后以“說話”的標準推敲三遍,直到多一字則多,少一字則少。
以上三個問題,學生腔最顯眼,貌似問題很大。裝腔作勢和口水話卻特別容易麻痹人,不容易被看穿,其實問題很大很大。前一種最能嚇唬人,讓讀者以為作者道行很高,接近卡夫卡,接近馬爾克斯,接近瓊瑤,接近錢鍾書;后一種最能讓人感到親近,寫作是無難度的,閱讀也是無難度的,用腳指頭都可以寫,靠肚臍眼兒能讀。兩種毛病,從一開始就極度不真誠,把所有的外衣剝開,就剩一個字:假。假模假式、假癡假呆、假仁假義、假譽馳聲。寫文章跟做人一樣,虛情假意,缺少真誠,令人討厭。這兩種毛病,病根都在情感上,神藥只有一味:真誠。倘若感情不真誠,便是不治之癥。寫作,從說人話開始。懂得“說人話”三個字的分量,你對文學已經(jīng)理解一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