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正偉

洞庭湖美哉壯兮！范仲淹留下“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名篇佳句;屈原留下“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的千古絕唱。

如今，有一位名叫余元君的水利專家，連續(xù)72個小時工作在洞庭湖防洪第一線，直到生命最后一刻。25年間，余元君走遍洞庭湖3471公里的一線防洪大堤和226個大小堤垸。他愛著八百里洞庭，亦深深愛著家人，然而這份愛又有歉疚，因為他是“洞庭湖的兒子”……

不得長相守：八百里洞庭魂牽夢繞

2000年5月29日，經(jīng)閨蜜介紹，黃宇和余元君在長沙九龍城飯店見面相親。閨蜜的男朋友告訴黃宇，余元君是他們單位公認的“精英男”，工作能力強，有責任心，美中不足的是個子不高。

那天，余元君穿著深藍色長褲和白色襯衣，顯得格外精神，敦厚的臉上洋溢著微笑。他對黃宇很滿意，見她有些猶豫，意識到問題出在他的個子，因此不無自嘲地說：“身高是無法改變的，但知識和能力可以拔高人的高度?！边@句話讓黃宇對他頗生好感。

余元君，1972年9月出生在湖南省臨澧縣一個農(nóng)民家庭，自小在洞庭湖邊長大，知道水患之害。1990年，余元君考取天津大學水利工程專業(yè)，畢業(yè)后分配到湖南水利設(shè)計院工作，后調(diào)到洞庭湖水利工程管理局工作。和黃宇認識的時候，他是洞工局工程處副科級干部，負責洞庭湖抗洪搶險和堤壩建設(shè)，責任不??！

黃宇比余元君小兩歲，大學畢業(yè)后在湖南省殘疾人康復研究中心工作。兩人年齡、學歷上都很相配。

相識后，余元君挖空心思追求黃宇，陪黃宇看電影、聽音樂，黃宇很快認可了他。關(guān)系確定后，余元君與黃宇常在外面吃飯，說還沒有他做得好，黃宇以為他吹牛，說要見識一下他的廚藝。

一個周末，余元君買好菜，約黃宇和她閨蜜、閨蜜的男友到他單位宿舍，大展一番廚藝。他最拿手的菜是湖南美食口味蝦，色香味俱佳，幾個人一掃而光。黃宇對他的廚藝佩服得五體投地。

余元君知道黃宇愛吃口味蝦后，每次下廚，都要做上一大盤，讓她解饞。黃宇26歲生日那天，余元君做了滿滿一桌子豐盛的飯菜，又特意燒了一大鍋色香味俱全的口味蝦，并請來單位的幾個同事。飯桌上，黃宇從他的同事那里知道，余元君每次陪過她之后，都會回到辦公室加班到深夜。

2001年國慶節(jié)，余元君和黃宇結(jié)婚，住進余元君的單位大院。這時，國家對全國水利建設(shè)實施項目法人制改革，洞工局又是改革的重點，整個水利廳沒一個現(xiàn)成可實施的標準方案，余元君接受了這個任務，必須在一年之內(nèi)完成。他歉意地對黃宇說：“老婆，等我完成這項任務，那時我就有時間好好陪你了?！?/p>

余元君開始了瘋狂的“白加黑”“五加二”的工作模式。黃宇心疼，擔心他身體吃不消，勸他不要玩命加班，余元君笑了笑說：“我是農(nóng)民的兒子，我身體棒棒的，沒事?！彼呎f邊緊握雙拳，抬起手臂，肌肉高高地鼓起，黃宇嗔怪地笑了。

見說服不了丈夫，黃宇下班后就來陪他加班，她哪經(jīng)得起折騰，很快就病倒了。余元君很自責，答應妻子晚上回家吃飯，再去單位加班，夜里12點準時下班。黃宇擔心他受不了高強度的工作，買來上乘的食材，下班回家后，余元君下廚做飯，黃宇當助手，在裊裊的飯香里，有了幸福的煙火氣息。

為了完成這項任務，在接下來的一年里，余元君沒有陪黃宇度過一個完整的周末。岳父母生日，他只陪老人吃了一頓飯，就匆匆趕回單位加班，岳父母對他又愛又痛，疼愛地叫他“工作狂人”。

經(jīng)過一年鏖戰(zhàn)，2002年，余元君編寫了《洞庭湖治理工程建設(shè)與管理適用文件匯編》，全書厚達426頁，洞工局人手一本。從此，洞庭湖法人制和招投標走上正軌，這本書也成了國家重點水利工程建設(shè)管理指南。

2003年國慶節(jié)，夫妻倆結(jié)婚紀念日那天，余元君對黃宇說要來一次新奇的旅游。他們已結(jié)婚兩年，這是第一次旅游，黃宇樂壞了，充滿期待。然而，到了常德，黃宇才知道上了當，余元君租了條漁船游洞庭湖，一邊熟練地劃船，一邊給她講起他與洞庭湖的不解之緣……

余元君在洞庭湖畔長大。洞庭湖十年九患，發(fā)洪水時，濁浪滔天，沖毀家園，天旱時莊稼又顆粒無收，湖區(qū)人民過著靠天吃飯的苦日子。

“我是洞庭湖的兒子！可是八百里洞庭不安穩(wěn)。等它不再有水患了，我把欠你的都補上，陪你游遍祖國的名山大川，嘗遍天下美食?！?/p>

余元君停棹靠岸，放眼煙波浩渺的洞庭湖，如數(shù)家珍地給黃宇講起洞庭湖每一個堤垸的故事。他說隨著洞庭湖面積的減少，蓄洪能力變?nèi)酰⒉话卜€(wěn)。黃宇終于讀懂丈夫是為洞庭湖而生的，她偎依在丈夫的懷里：“元君，我永遠支持你！”

那愛的愧疚：“君子協(xié)議”傳遞最深的疼愛

2005年初，黃宇懷孕，余元君樂壞了。黃宇要他兌現(xiàn)諾言好好陪她?？捎嘣@時已擔任洞工局工程處副處長一職，負責整個湖區(qū)的防洪堤工程，下鄉(xiāng)成了工作常態(tài)，一去就是兩三個星期。每天，他和同事扛著設(shè)備穿行在洞庭湖畔，中午在湖區(qū)的農(nóng)民家里湊合著吃頓午飯，晚上回去還得加班加點，對當天采集的數(shù)據(jù)資料進行整理和分析。

為了掌握準確的數(shù)據(jù)，余元君和同事櫛風沐雨，他總是深入到第一線，劃小船，騎單車，靠著雙腳，走遍洞庭湖3471公里防洪大堤和226個堤垸。洞庭湖空氣常年潮濕，沼澤淤泥遍布，出行大部分時間都得穿雨靴，余元君雙腳長起了水泡，磨破了皮，鉆心地痛。一起工作的同事受不了，對余元君說：“有些工作是不是可以能省則省？”余元君斷然否決：“治理洞庭湖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不能有任何馬虎！”

忙完一天工作，余元君就會點燃一支煙，望著浩浩湯湯的洞庭湖，拿出手機翻看妻子的照片。為了不影響妻子休息，他給黃宇發(fā)短信或QQ留言訴說衷腸：“老婆，我曾立誓要做一座山，來呵護你和我們的孩子，作為我的妻兒，理應受到我的嬌寵、疼愛?？晌沂且粋€男人，應以事業(yè)為重。”

余元君出差的日子，黃宇每天醒來第一件事，就是看丈夫給她發(fā)的短信或QQ留言。怕影響他工作，她學會了照顧自己。懷孕初期，妊娠反應很強烈，她咬牙忍著從不向他訴苦，反而提醒丈夫注意安全。每次孕檢，她一個人挺著大肚子去醫(yī)院。

2005年12月，黃宇順利生下一個白胖的兒子。那天，余元君正在岳陽防洪大堤工地上，接到妻子打來的電話，讓他快給兒子取個名字，余元君這才知道自己已經(jīng)做爸爸了。趕回醫(yī)院看著虛脫的妻子，他心疼地親了親妻子的額頭。

余元君給兒子取名余虹墨，希望兒子長大飽讀詩書。他陪伴妻兒不到一個星期，工作上的事等著他去安排，余元君心急如焚，黃宇洞悉他的心思，說：“你去上班吧，有我媽照顧我就好啦。”

隨著國家加快對水利建設(shè)的步伐，余元君的工作越來越忙，加班和出差是家常便飯。黃宇擔起了照顧兒子的責任。她父母都是處級干部，家境很好，黃宇兩姐妹，她排行老二，從小受到父母的寵愛，她驚訝自己為了支持丈夫的工作，竟變得這般強大，里里外外一個人操持，白天上班，晚上回家獨自帶兒子，給兒子喂奶、把尿。

余元君很愧疚，恨不得每一秒空閑都待在妻兒身邊?；丶?，他就搶著做家務，給母子倆做好吃的。出差只要路程不超過100公里，再晚都要趕回家。黃宇擔心他夜里太晚回家不安全，余元君貧起嘴來：“我一天沒見上兒子心里不踏實，工作才會出差錯呢?！秉S宇疼愛地給了丈夫一拳頭。后來，余元君買了兩部智能手機，每天與妻兒視頻，這才停止“夜奔”。

2010年，余元君任湖南省洞工局工程處處長，每天要處理的事情更多更繁重，常加班到凌晨1點。去鄉(xiāng)下、湖區(qū)，也跟以往一樣如同家常便飯。為了開發(fā)一款管理軟件，他曾創(chuàng)造連續(xù)工作5天5夜的紀錄。2012年，我國首款“千里眼項目管理系統(tǒng)軟件”誕生，它可以對人事、工程和湖區(qū)三方位進行無死角管理，在全國得到推廣應用。

這時，小虹墨已經(jīng)上小學，家里所有的事情都落在黃宇的肩上。一天吃晚飯時，小虹墨突然仰著小臉問爸爸：“小伙伴都說從沒見過你送我到學校，爸爸是不是只愛洞庭湖，不愛我呀？”

黃宇一愣，耐心地解釋：“兒子，爸爸也像媽媽一樣愛你，只不過爸爸有重要的事要做?！?/p>

兒子的抱怨，讓余元君意識到自己為了工作，陪家人實在太少了。從此，他給自己立了個規(guī)定，每周都要抽空陪伴兒子，給兒子做他同樣愛吃的口味蝦。虹墨在爸爸的熏陶下逐漸獨立，并且漸漸也愛上了煙波浩渺的洞庭湖。

余元君是個孝子。只要有時間，他就帶著妻兒去看望雙方老人。去岳父母家，余元君忙個不停，岳父愛下象棋，有時余元君讓岳父一著，岳父贏了后，樂得哈哈大笑。去看望公婆時，黃宇洗衣做飯忙個不停，公婆直夸兒媳勤快……

萬里長江，險在荊江，難在洞庭！險情在哪里，余元君便出現(xiàn)在哪里，險情不除，不下火線！洞庭湖一進入汛期，黃宇總是牽掛丈夫的安危。

2012年6月，長江支流資水上游下起了暴雨，益陽市小湖口出現(xiàn)險情。益陽市委向洞工局請求技術(shù)支援，余元君告訴妻子要去抗洪搶險。此時，洪水已經(jīng)撕開了一道200米的口子，滔滔洪水涌進了爛泥堤垸，垸內(nèi)有72萬人口，70萬畝良田，還有一個國家糧食儲備庫。余元君當機立斷采取鐵框裝石堵漏的辦法，經(jīng)過38個小時的奮戰(zhàn)，終于堵住了缺口。

抗洪回來，余元君看到妻子變成了一雙“熊貓眼”，才知道黃宇守著電視機，從新聞里看到他沖在抗洪的最前線，整夜都沒有睡好覺。

為了不讓妻子擔心自己的安危，余元君與黃宇定了一個“君子協(xié)議”：黃宇不得過問他工作上的事，他也從不把抗洪搶險的事告訴黃宇，再大的危險，他都一個人扛！

2014年，華容堤垸出現(xiàn)險情，余元君增援搶險，在堤垸上連續(xù)工作了38個小時。一次，余元君和同事檢查一條地下涵洞，為了摸清涵洞內(nèi)的情況，他穿上雨褲，打著手電筒下到涵洞里工作了三個小時，上來時全身濕透，散發(fā)著難聞的臭氣，大腿上腫起紅斑。事后，黃宇從余元君同事的嘴里才知道。

這個“君子協(xié)議”，傳遞的實際上是一份愛！

慷慨歌未央：生命最后的72小時

20多年時光荏苒，余元君從科員成長為總工程師，成為洞庭湖復雜水系的“活地圖”，他的硬盤變成了洞庭湖信息寶庫，門類清晰，包羅萬象，成為共享資料包，他的才華和勤奮讓同行心生欽佩。

余元君為洞庭湖區(qū)安全發(fā)展殫精竭慮，將心中所愛傾注于洞庭湖的碧波萬頃中。他陪伴家人僅僅在一座城里，唯一的一次全家游還是在2018年暑假，余元君帶妻兒去了四川。到達都江堰時，黃宇和兒子感慨地說：“你哪是帶我們旅游，是叫我們陪你搞水利考察吧。”

余元君擔任省洞工局總工程師后，直屬三個部門的工作，他一肩挑，壓力很大，煙癮也越來越大，有時還搞“突擊”，一天要抽上兩包煙。為勸他戒煙，黃宇爭過、吵過，還發(fā)動兒子規(guī)勸，可轉(zhuǎn)而又對兒子說：“爸爸抽煙不好?？墒?，爸爸加班累了要靠抽煙提神兒，家中電腦里上千G的資料，都是他用煙熏出來的?！?/p>

2019年1月，因天氣原因，華容縣大東湖東垸分洪閘工程項目有些滯后。4月1日，洞庭湖就要進入汛期，如果不能按時完工，垸區(qū)32萬畝耕地和12萬農(nóng)民，就會受到洪水的危害。

1月16日晚，余元君回家說明天要去工地勘察工程。他一邊整理出差用品，一邊看湖南天氣預報，臉上露出從未有過的焦慮。

余元君是個性格很穩(wěn)健的人，他常對黃宇說：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世上沒有解決不了的問題。憑直覺，黃宇知道湖區(qū)的工程出現(xiàn)了難題，但她不便過問，不能越過夫妻間的“君子協(xié)議”……

1月17日，天氣放晴。當天上午，余元君在單位上班，中午加班寫完評審意見后，從單位出發(fā)去下面湖區(qū)，奔赴華容縣。黃宇有幾分擔憂，但她想現(xiàn)在還沒有進入汛期，緊張的心又輕松了一些。

當晚10點，黃宇給余元君打了個電話，叫他早點休息，不要熬夜不要抽煙。余元君一一答應了。出事后，黃宇從他同事那才知道，他根本沒有做到。當晚，他加班到凌晨1點，抽了整整一包煙。

第二天天一亮，余元君又出發(fā)了，勘察了三個項目，在工棚里召開了三次會議，就地解決工程中出現(xiàn)的技術(shù)難題。中午，他在工地上吃了份盒飯，在辦公桌上躺了半個小時，就馬不停蹄地勘察了兩個防洪工程。

晚上回到華容縣城已是夜里9點，余元君主動跟兒子視頻，問兒子的期末考試情況。他說：“你若考了全科A，老爸明天就回來給你煮好吃的?！?/p>

這天晚上，余元整又加班到凌晨1點，對每一處工程制定了新的施工方案。

1月19日，天下起了小雨，洞庭湖區(qū)陰冷潮濕。余元君匆匆吃了早飯，帶領(lǐng)同事趕赴君山區(qū)野豬灣防洪工地，調(diào)研后開會做了周密部署，忙完已經(jīng)12點了，余元君準備和同事一起吃盒飯。

這時，黃宇發(fā)來了視頻，高興地對他說：“兒子全科都得了A?！庇嘣龢穳牧?，答應當晚再晚也要趕回家為兒子慶祝。黃宇見他又在吃盒飯，告訴他今天下午她去買菜，晚上給他犒勞。黃宇萬萬沒有想到，這次與丈夫的通話卻成了永別……

當天下午2點，余元君又急忙在工地的會議室召開工作會，在會議快接近尾聲時，他突然胸口悶痛，呼吸急促，豆大的汗珠從他額頭上冒了出來，同事慌忙撥打了120，并打電話通知了黃宇。120急救醫(yī)生趕來展開急救，余元君在同事們焦急的凝視和呼喚中停止了呼吸，把寶貴的生命獻給他守護了25年的洞庭湖……

黃宇接到丈夫身體不適的消息，便意識到問題的嚴重，不然他同事不可能在這時候焦急地給她打電話，她希望不是噩夢！然而就在半途中，天崩地裂的消息接踵而至，淚水頓時如奔涌的洪水，黃宇哭暈了過去。

余元君因公殉職后，中宣部追授余元君“時代楷?！睒s譽稱號，稱他不忘初心，牢記使命，從事水利工作25年，為根治洞庭湖水患傾盡一生！

丈夫沒能給兒子慶祝，也沒能最后“犒勞”他一頓，她和兒子再也吃不到他做的色香味俱佳的口味蝦了……黃宇無法從悲傷中走出。

2019年8月5日，在“時代楷?！惫?jié)目現(xiàn)場，主持人朗誦了黃宇寫給丈夫的一封信：

“元君，昨晚我又夢到你了，夢里的你瘦了，你和孩子在籃球場揮汗如雨，孩子笑得那么燦爛……我總是忍不住想你，總覺得你沒走，你只是出了一個很長、很遠的差……

元君，這么多年，咱們聚少離多，就連咱們一家三口的合影，也只有十年前拍的那兩張全家福。你總是說以后日子還長，不用著急?？墒俏胰f萬沒想到，咱們十八年的夫妻情，永遠定格在了2019年1月19日那一天……為什么元君你說走就走，為什么你連一句話都沒有給我們娘倆留下？

你沒有留下一句話，可是你留下了那么多寶貴的治湖經(jīng)驗和技術(shù)，你說過你是洞庭湖的兒子，一生治湖，用一輩子保三湘四水安瀾，你用生命守護著洞庭，你做到了，可是你卻沒有做到陪我們母子相守一生……”八百里洞庭，讓母子倆夢魂牽繞。黃宇和兒子總想去洞庭湖看看，可又十分怕去，因為在煙波浩渺的洞庭湖里，有他們親人的魂魄。

編輯/胡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