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昌
一整天過去了,大鵬的爸爸還沒回來。他們幾個人沿河打撈,仍死不見尸,只好住在下游的鎮(zhèn)子上。媽媽和大鵬在房間里吃晚飯,屋外天色將晚,猝然幾聲狗叫,母子倆相視一眼。不會是爺爺回來了吧。這么一想,他們的世界似乎陡然有了轉機。
吃完飯,他們一起看電視。男主角竟死了,媽媽在抹眼淚。這時電話突然響了。她直奔電話機,聲音有點抖。接這樣的電話,讓眼前的女人站得直直的,像是一生都在等這個電話。她越是這樣,大鵬越看不上她,一個看起來永遠長不大的異鄉(xiāng)女人。關于她的來處,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或者根本不想說清楚。她的本地話說得和本地人一樣好了,可仍擺脫不掉別人的異樣眼光。她總像個外人。正因如此,大鵬也像個外人。
他們之間好像也沒說什么。后來兩人開始互相安慰,說沒什么對不起老人家的,不知道怎么會落到這步田地。他們又說起了大鵬。大鵬十歲,個子矮小,更像是七八歲。媽媽回頭看他,說他正在看電視。除了看電視他還能干什么呢。電話那頭的男人像是在關心大鵬。也許爺爺的死,讓他覺得大鵬更加顯要。男人像是在哭,又像是在喃喃自語。
掛了電話,媽媽一直癡癡望著大鵬。他以為她會過來抱抱他。值得慶幸的是,她并沒這么做,而是轉頭繼續(xù)看電視。電視畫面正在舉行葬禮。大鵬問了一句關于爺爺的葬禮,媽媽像是沒聽到。她或許也在想接下來不可避免的葬禮吧。
那天晚上睡覺時,他們睡在一起。爺爺和爸爸的相繼離去,讓家里變得很空。媽媽緊緊摟著他,他有些喘不過氣。大鵬問媽媽是不是怕鬼。媽媽說這世上哪有鬼。窗外風聲嗚咽,媽媽就唱起了兒歌,哄著大鵬睡,更像是唱給她自己聽的。他們十指緊握。母子倆很少這么溫存過。
第二天一大早,趁著媽媽不注意,大鵬出了院門,向水庫的閘門走去。對他來說,這就像是暑假作業(yè)。他模仿爺爺,駝腰背手,一步步攀上大堤,到了高處,像爺爺似的坐下來,抽一鍋老煙,吧嗒吧嗒,煙霧似乎也在頭頂繚繞。他瞇著眼嘬一根樹枝,樹枝有點苦,也要皺眉忍著,皺眉的樣子很像爺爺在深思。他起身,走向水閘,腳下是水,張開雙臂,準備縱身一跳。
他只是在想象爺爺的縱深一跳,像鶴的起飛。
這時媽媽在身后高喊,小兔崽子,小兔崽子。大鵬聽得出她在盡力模仿本地人的發(fā)音。她騎著自行車來了,像馬戲團里調皮的猴子。她不敢探頭望水閘下的深水。水黑油油的,像從地殼里汩汩而出的油。仔細端詳,能從黑里看出一抹紅,讓人想到血。越過水閘,水就變成了大水,汪汪而下,直奔平原。眼前這個嬌小女人不敢看這樣的大水,拉起自己的小兒子,望風而逃。嘴里不停念叨兔崽子兔崽子,不要命的兔崽子。
這一天的剩余時間開始變得平靜。大鵬看動物世界,發(fā)現了真正的鶴。這只能說是一種巧合。他從沒想過鶴還要吃東西,而且是吃魚。他見識了鶴吃魚的全過程。鶴長長的喙就像一把尖刀,將魚頭和魚身迅速分離,接著將其逐一吞入。地上魚的殘軀還在跳,跳也白跳,又被猛地一口捉住。
大鵬又沖進西屋,一一端詳畫上的鶴:九鶴同慶、松鶴延年還有一飛沖天。爺爺住西屋,屋子矮小逼仄,氣味古怪刺鼻,像是一座牢房。墻上那些鶴發(fā)呆,安詳,無所事事,哪像那些吃魚的鶴。
媽媽也跟著大鵬進來了。她很少進這個屋,只是站在門口,和大鵬對話。這樣一來,大鵬就有些居高臨下。他喜歡這樣對峙。媽媽問他是不是知道爺爺的下落,也就是說她在懷疑爺爺的死。大鵬知道,爺爺的死對爸爸媽媽來說是天大的事。這讓他更加悠然自得,他像是那個擁有唯一謎底的人。他不急于說出這個秘密,他在耐心等待。
滿墻的鶴讓媽媽無所適從,手不停在虛空里揮舞。鶴的千姿百態(tài),像是在醞釀什么,像是呼啦啦就能展翅高飛。媽媽扭頭走了,嘴里嚷著,真是個怪人。她在說大鵬的爺爺。房間里只剩大鵬一個人了。他開始自說自話。在他的世界里,這個孩子正在參與多年前媽媽的突然到來,那一天媽媽像只家畜似的被人販賣。他幻想自己有把獵槍,和爺爺那把一模一樣,沉重又蒼老。爺爺那把槍從來沒響過。他舉起手指,瞄準那些一只只悠然自得的鶴。
第三天媽媽打過一個奇怪的電話。大鵬知道,她不是打給爸爸。她操著大鵬聽不懂的方言。她在說家鄉(xiāng)話,一種南方蠻語,聽起來像是在和人大聲爭吵。他很少聽媽媽這么講話,讓他感覺眼前這個女人極其陌生。
媽媽回頭看大鵬,發(fā)現他在偷聽,明明知道他不可能聽懂,還是躲開了。她用的是那只舊手機,黑黑的像一塊巧克力餅干。
打完那通漫長的電話,媽媽變得無所事事,坐著發(fā)呆。她突然問他知道貴州這個地方嗎,說那是她的家鄉(xiāng),山路十八彎,水曲九連環(huán)。這么一說,大鵬豁然站起。她可從未提起過自己的故鄉(xiāng)。月是故鄉(xiāng)明。大鵬想聽她繼續(xù)說下去,她卻突然不說了,陷入沉默。她總是在不該停下來的時候停下來。這種沉默,讓三間堂屋更加空空蕩蕩。
大鵬問,貴州遠嗎?媽媽突然想起什么來了,急匆匆去了另外一個房間。這時電話機應聲響了,媽媽像是知道電話會響,才去了那個房間。
是爸爸的電話。他們在說一條大魚。也就是說,他們那些人并沒找到爺爺的尸身,卻撈上一條大魚。大鵬開始想象一條魚的巨大。那是一條少見的大魚,只是這魚已經腐爛發(fā)脹。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即使死了,也由于它的大,仍然讓那些人興奮難耐。爸爸像是變了個人,平日里他是不屑和媽媽說這些話的。這幾天,有什么風吹草動,他都會打電話來,說給這個女人聽。
后來他們又不可避免地說起了爺爺,像是因為那條魚的存在,爺爺的尸身才無影無蹤,或者說,爺爺也有可能像這條魚一樣,沿河漂流,正等著他們下網。
掛了電話,大鵬問起了那條大魚究竟有多大,就像在問貴州有多遠。大鵬兩臂伸展,做了個白鶴亮翅,問是不是有這么長。媽媽無意和他討論那條大魚,走出屋子,去看那群羊。大鵬不罷休,在后面跟著,仍在追問那條魚究竟有多大,會不會是那條魚把爺爺給吃了。媽媽瞪著他,就像是他竟把真相一語道破。他面紅耳赤,說那條魚是不可能吃掉爺爺的,世界上只有人吃魚的道理,沒聽說過魚還可以吃人。媽媽站在一只公羊旁邊,還沒有公羊高。見媽媽不理他,他話鋒一轉,說會不會被其他什么吃掉了,有可能是大王八,爺爺說過河里有王八,說最大的王八比我們家的三輪車還要大。
這時,那只公羊開始發(fā)情,脖子高揚,嘴唇外翻,對著悠遠的天空。
大鵬去了爺爺房間,不一會兒拿出一只鶴形木雕,有礦泉水瓶子那么大,拿在手里像一把槍。那還是爺爺給他精雕細琢的,他說不上喜歡,也說不上不喜歡。鶴的腦袋怎么看都像蛇的腦袋。僅僅是一條蛇,也就不足為奇,可它偏偏卻是像蛇的鶴,讓人感覺怪怪的。他拿著這樣的鶴沖出來了,讓鶴在院子里飛來飛去。
他沖進羊群了,羊咩咩亂叫。那只公羊并不怕他,歪著腦袋看,像是隨時會抬起雙蹄,給他致命一擊。大鵬確實有些怕它,可還是放不下面子,就去找來武器,是一支自制的弓箭,遠遠對著公羊怒射。一只只箭落在公羊身上,軟綿綿的。起初羊還有點怕,后來就視若無睹了。這時,媽媽喊他,讓他一個人在家,別出門。她要去鎮(zhèn)上辦點事。
媽媽走之前,仍舊不放心,說要是知道他再去水閘,就去告訴老師。這是媽媽的殺手锏。那個老師的確有點唬人,喜歡拍人后腦勺。
公羊旁若無人地撒了一泡尿,像是在示威。這讓大鵬想起爸爸癱在沙發(fā)上冷眼看電視的樣子。想到這里,大鵬非要弄瞎公羊的一只眼睛不可。他坐在地上像個一休和尚似的,兩只手在腦袋上畫圓,準備開動腦筋,對公羊痛下殺手。公羊見狀,以為面前的人兒偃旗息鼓了,便趁勢俯下勝利的身體,享受小憩。后來大鵬猝然站起,陽光在他的腳下亂動,像是刀光劍影。公羊也霍地起身,一站起來,局面大為改觀,大鵬一下子渺小下去。
他和那只公羊對峙,眼神交匯處,像是有火苗四起。公羊被拴在那棵樹上,之所以如此從容應敵,就是那根繩子足夠長,可以任它騰挪。他一步步逼近公羊,公羊把腦袋低下去,像是準備迎頭痛擊。大鵬又退回去了,此舉讓公羊不知所措,它的腦袋仍舊低垂著。往復幾次,公羊就放下心來,不再把大鵬當回事。大鵬又給那只公羊準備了一些吃的,是它很少吃到的糧食,公羊很快忘記了仇恨,被糧食迷惑,中了大鵬的埋伏,一圈圈圍著那株拴它的楊樹轉悠。每轉一圈,繩子就短一截。公羊的領地漸漸減少,直到自己的腦袋將要貼到樹干上。大鵬在一旁雀躍,不過很快又冷靜下來。這讓他像一個戰(zhàn)士。他手持鶴形木雕,用鶴長長的喙向著公羊的一只眼猛戳。他的手一軟,鶴形木雕掉在地上。公羊劇烈搖晃著腦袋,咩咩地叫,鮮血如注自眼睛而下。對于一身白的公羊來說,紅多么鮮艷呀。大鵬倉皇逃回爺爺的西屋。
太陽落到西屋后面去了。東屋的房頂上還有陽光在飄,這時候媽媽回來了。
她站在院子里,身后還有個高大的男人。媽媽在他身前似乎正被挾持。多年前,媽媽也許就是這樣被挾持到這里,來到這個北方村莊,即使在她童年的夢里也不可能被夢到的鬼地方,再也沒能回去。媽媽假裝沒有看見大鵬,或許是沒想到三個人會以這樣的方式相見。
大鵬的視線像條狗似的,在他們身上亂舔。
媽媽回轉神走上前來,對著大鵬略帶歉疚的笑。像是在說一切都是她的錯。媽媽指著身后高大的男人,讓大鵬喊他哥哥。說起哥哥來,媽媽才開始理直氣壯。大鵬望著這個哥哥發(fā)呆。一看他就不是個本地人,額頭窄,顴骨高,嘴唇薄得像一把刀。他高高在上,像那只公羊,眼神深邃凌厲。院子里突然多出一個外人,連那只公羊也不適應,咩咩地哀嚎。
媽媽在做飯的間隙,將大鵬喊過來,在廚房里談起這個哥哥。說這是他的表哥,來自貴州,外出打工路過咱們家,住幾天就走。說是表哥,大鵬點頭稱是,可他奇怪的是,分明是哥哥,為什么媽媽一遍遍囑咐他,和外人提起這個哥哥時,只說是表哥。對于一個從未提起過家鄉(xiāng)的女人,突然帶回來一個家鄉(xiāng)的親戚,不由讓人起疑。晚飯時分,就有鄰居來串門了。門早就上了閂,可門外的鄰居沒那么輕易善罷甘休。他們知道家里有人,而且還有個遠方的客人。為了打聽清楚遠方的客人究竟是誰,哪里還顧得上門早已上了閂。要是門再不開,有人就會翻墻而入了。
門吱呀一聲開了,進來不少人,說好久沒來了,想問問大鵬爺爺的消息。媽媽和那個奇怪的哥哥很快被團團圍住。他正坐在一張小板凳上吃一碗米飯。這里的人都不愛吃米飯,習慣啃饅頭??叙z頭的樣子過分張揚,像這里的人。由于板凳的小和身形的大,他吃米飯的樣子就有些唐突和扭曲。他也不抬頭看人,只是吃,差點吃出眼淚來。
桌子上有雞和魚。鄰居就問起了這雞和魚。也就是說在爺爺的尸身還沒有被找到的時候,就吃上了雞和魚多么不合時宜。可這個人并不說不合時宜,只是談雞和魚。問哪里買來的雞和魚,并推薦誰家的更好。他們的眼神不住地打量這個哥哥,媽媽終于沒忍住,決定和盤托出,說自己本不想吃雞和魚,都是為了這孩子。說到這孩子,那些人順水推舟,問多大了,長得果真像姑姑。媽媽突然成了姑姑,大鵬在門口咯咯笑。這些鄰居才意識到還有個大鵬。有人開始問大鵬關于表哥的印象,問他之前見過這個表哥嗎。大鵬很配合,說見過。他哪里見過。
哥哥吃完飯,始終不發(fā)一言。他站起來,一瞬間成了堂屋里最高大的人。這樣高大,那些鄰居的懷疑也就不攻自破。他的虎背熊腰和媽媽的小巧玲瓏形成鮮明對比。這么快就不攻自破,是這些人不能接受的。有人嘖嘖稱贊他的高大健壯,說干農活是個好把式,并敦促媽媽將他留下來。媽媽說他只是來玩玩,看一眼她這個姑姑。不看一眼,不相信世上還有這個姑姑。說完這句話,屋里人全笑了。
大鵬還在掛念公羊那只受傷的眼睛。他趁黑去羊圈里檢視了一番,并沒發(fā)現那只公羊。大鵬因此吃驚不小,甚至有些恐懼。他又拿著手電筒查驗一番,最終發(fā)現了它。它睡倒了,整個腦袋扎進母羊的懷里,像是在吸吮母羊的乳頭。手電筒的光像棍子似的在羊身上拍打,不停拍打。光倏忽一閃,公羊的眼睛射出一道熒綠的光來,是那只好眼睛。大鵬嚇退了,又一次逃回西屋。哥哥在爺爺的床上半躺著,嘴上叼著一根紙煙,正在望著天花板出神。見大鵬進來,先是一驚,隨后發(fā)現是他,依然故我。
大鵬像看公羊似的看他。哥哥有些不自在,讓他走。他不走,哥哥讓他滾。這是大鵬爺爺的房間,該滾的人不是大鵬。他從柜子里翻出那把獵槍來,槍口瞄準床上讓他滾的人。獵槍有點沉,槍一直在抖。哥哥喊了句開槍,逼他開槍。他說普通話,說普通話,大鵬才能聽得懂。
槍口開始下墜。哥哥一巴掌過來,攥住了槍口。另一只手指著自己的心臟說,開槍,快打死我。聲音不大,字字錐心。連墻上那幅松鶴延年也跟著嘩啦啦響。大鵬像是被這把槍緊緊縛住了,身子不得動彈。床上的哥哥正在怒視,又像是看大鵬身后的人。他連說兩句,沒一個好東西。大鵬還是扣動了扳機,槍并沒響。大鵬連連扣動扳機,槍除了發(fā)出啪嗒啪嗒的響聲,再無任何反應。他站在像熊一樣的男人面前,猛然體會到爺爺的失敗。他把槍一扔,眼角噙著淚奪路而逃。
堂屋一派祥和氣氛。媽媽說著本地話,和那些人打哈哈,有時還會開本地人才懂的玩笑。她因融入其中而面色潮紅。見大鵬進來,爭相問兄弟倆方才在做什么。說兄弟倆,這下果真惹火了大鵬。大鵬目露兇光,對著鄰居們大聲叫嚷,誰和他是兄弟。見大鵬不能自已,其中一個鄰居也興奮起來,說,姑舅親,輩輩親,打斷骨頭連著筋。
不知是誰又挑起關于大鵬爺爺的話頭,說他怎么會走上這條路。在他們雞一嘴鴨一嘴里,爺爺成了熱愛生活的人,見誰都笑,哪怕見到一條狗。熱愛生活的人不可能走上這條絕路。說到絕路,媽媽突然氣急敗壞,對著大鵬發(fā)火,說他不去做作業(yè),咸吃蘿卜淡操心。這句咸吃蘿卜淡操心的脫口而出,給了她和鄰居們對抗的信心。她和那些本地的農婦沒什么兩樣,逼急了也會像他們一樣罵街撒潑,不顧一切。鄰居們紛紛起身,一個個極不情愿地出了堂屋,還有人探頭看了看西屋,想知道那個遠方的客人在干什么。為了掩飾,他們說了幾句關于西屋里的鶴。
人去房空。電話來了。像是因為電話來,那些人才走的。媽媽等到了救星似的慌忙跑過去接電話。不出所料,是大鵬的爸爸打來的。大鵬也湊了過去。媽媽很久不說話,像是在哭。遠方的鎮(zhèn)子正在下雨,雨下得很大,似乎在聽筒里就能聽到雨敲打這個世界的聲音。大鵬知道,兩個人正為是否放棄尋找在低語。他們在說大鵬奶奶的墳里空空蕩蕩,除了爺爺的尸身,什么也填不滿那座孤墳。媽媽勸她的男人繼續(xù)沿河打撈,說功夫不負有心人。大鵬知道她不想讓他回來,不止是亂墳崗里那座還未被填滿的孤墳。
爸爸要和大鵬通話,媽媽拎著聽筒,給眼前的大鵬使眼色,意思是讓他別亂說話。大鵬接過電話來。媽媽一直在旁邊站著,站得很近,近到可以一把搶走他的聽筒。大鵬措手不及,也像媽媽一樣,鄭重其事起來。聽筒放在耳朵邊,一團噪雜的世界迅速襲來。爸爸在喊他,像是陌生人在喊他。經過三天的沿河打撈,這個男人變得極其溫柔,隨時會哭。比起之前,這樣的男人更讓大鵬厭倦。他懶洋洋地回應了一句,更像是為了避免電話那頭的男人哭出來。
大鵬的表現讓爸爸的一腔纏綿碰了壁。除了父親的自殺,兒子的無動于衷更讓他感覺難堪。他立刻換了另一種語氣,大聲呵斥他,讓他聽媽媽的話,不要亂跑,更不要去水閘。這樣的呵斥顯得做作,大鵬想早一點結束這樣的對話。他將電話聽筒遞給了母親,躲開了。那個鎮(zhèn)子的雨聲在他耳朵里一直在下,他想躲得遠遠的,直到聽不見為止。
又一個早晨如期而至,太陽爬上墻頭,陽光大好,好得發(fā)飄。他仍然像爺爺似的走路,彎腰駝背,像一張滿弓。他一遍遍模擬爺爺如何走上死亡之路,這讓他感到由衷的快意。走出村口,他就注意到奶奶那座孤墳了。風聲呼嘯,墳頭似乎也隨著半高的玉米苗起伏。大鵬面向那座孤墳,整個人也像一只玉米苗隨風搖擺。
這樣的墳頭隨處可見,和房后的小土堆并無二致,這讓他無法相信它和死去的奶奶有什么必然聯系。他不愿善罷甘休,還是想找出和土堆不一樣的地方。此時一條蛇從墳堆里爬了出來,吐著信子,倏忽又鉆了進去。他像爺爺似的背著手,似乎正在觀察自己的歸宿。那只墳頭看似平淡無奇,也許氣象萬千。
身后有人,一團影子遮住了大鵬。
他其實一直跟著他。這個人似乎極善于跟蹤。他問大鵬在看什么。問完也像大鵬一樣,密切注視墳頭的動向。他沒看出什么異樣來,又問大鵬究竟在看什么。這個哥哥從一夜好睡中醒來,一臉神采奕奕,容光煥發(fā)。大鵬知道他是媽媽派來的,并從他高高的顴骨上一眼就看到了媽媽的影子。他的側臉簡直就是媽媽的臉被放大了。他轉頭向大堤上跑,想把身后的人甩掉,可又隱隱希望他會一路跟著。
到了水閘最高處,一團水正汪汪而下。大鵬叼著枯樹枝模仿爺爺的樣子抽煙,而那個人卻被這團水震懾到了。大鵬端詳著他的背影發(fā)呆,而他正看著腳下的水發(fā)呆。兩個人都在自己的世界沉浸。電話鈴聲打破了瞬間的沉靜,大鵬看著他從兜里掏出個破手機來。他站在水閘邊緣對著電話滔滔不絕,像是對著那片水滔滔不絕。大鵬慢慢走過去,有一瞬間很想將那人推下去。這一瞬間的情緒迅速攫住了他,讓他的腳步放慢。他已經做好了準備,這種渴望讓他感覺眩暈。此時那人卻突然轉頭,對著他傻傻地笑,笑得憨厚可愛,有點像媽媽被爸爸質問時的樣子。這是自打相見以后,第一次感覺到這個人的親切來,甚至勝過世間所有的親切,包括爺爺的。他被這個親切的笑容打動,連他自己也難以預料。
他和大鵬說起了甲魚。他指著腳下的水說,這樣的水很可能是甲魚的老巢。后來大鵬才知道他在說王八,甲魚就是王八,王八就是甲魚。說起王八來,兄弟兩人很快達成一致。大鵬想看看他究竟有沒有真本事,是否真如他所說,能從這汪深潭里釣出一只大王八來。這對大鵬來說,有足夠的吸引力,并讓他對他懷有更深的渴望。那個人整整一個上午都在為釣甲魚做準備,大鵬像個跟屁蟲。兩兄弟突然重歸于好,令媽媽措手不及。她還擔心其中有詐,背著大鵬和那個人對峙低語。大鵬假裝沒有發(fā)現,在他看來是自己更讓媽媽忌憚,這也正說明媽媽和之前的兒子更加親近。大鵬像確定爺爺如期死掉那樣又一次確定那個人就是媽媽的兒子。
下午兄弟兩人又去了水閘。一路說說笑笑,惹來不少怪異的目光。有人還和大鵬開玩笑,問他旁邊的人是誰,明知故問。大鵬想啐他,就朝地上啐了一口,不過看起來更像是一聲嘆息。到了水閘,早有人鳩占鵲巢,一群孩子在附近烤紅薯,孩子有大有小,層次分明,最小的也比大鵬個子高。他們發(fā)現大鵬就興奮起來,以為他還是從前的他。大鵬看了身邊的人一眼,并對那些人置之不理。他的置之不理,引起群情激奮。大鵬還以顏色,并大喊讓他們滾。身邊的哥哥跟著吼了兩句,也讓他們滾。大鵬來了勁頭,叫罵起來,對他來說,這是空前的。美好的世界正撲面而來。更令人興奮的是,沒過多久,果真被那家伙釣上一只巴掌大的甲魚來。雖說個頭有點小,可它張著腦袋小心翼翼張望大鵬的鬼樣子,像極了大鵬。大鵬忘乎所以,喊身邊的人哥哥。一句哥哥也把這個哥哥嚇了一跳。
夕陽染紅了西天,頭頂這塊天卻黑沉沉的,一場大雨眼看要來。光亮和黑暗的界限就落在這條長堤上。這場突如其來的雨給他們的垂釣反添了不少樂趣。好景不長,他們到家后還是起了爭執(zhí)。哥哥說晚上可以喝甲魚湯了,弟弟表示不解,說要將它們一一養(yǎng)大。哥哥反駁說,為什么要養(yǎng)王八,王八最不值得養(yǎng)。弟弟繼續(xù)說,想看看王八能不能養(yǎng)大,養(yǎng)大了難道不更好玩嗎。哥哥說王八長得慢,來不及等它們長大。爭論無果,等待媽媽仲裁。媽媽看著桶里的三只王八,笑了,后來決定折衷一下。養(yǎng)兩只,煮一只,只好這樣。大鵬也同意了,不過很快又陷入究竟宰殺哪一只的困擾中。三只王八翹首以待,究竟哪一只會等來滅頂之災。三只王八不僅僅是三只王八那么簡單,這簡直就像他們三個人:媽媽、哥哥和大鵬。有了這樣的聯想,大鵬的選擇就更加艱難。后來他被哥哥一把推開,一只大手迅速拎出個最大的。桶里另兩只變得躁動不安,不住地向上爬。大鵬體會到一種感傷。他可以戳瞎公羊的眼睛,現在卻又為一只毫不相干的王八難過。
喝完王八湯,三個人心情大好。媽媽和他們閑聊兩句后,很快陷入到電視劇的劇情中。男主角其實并沒有死,虛驚一場。哥哥在這時候唱起了歌。他喜歡這里,一天的時間就讓他適應了這個新家。媽媽讓他閉嘴,說不要打擾她看電視。
此時電話響了,媽媽豁然站起。她雙眼出神,像是可以看穿眼前那堵墻。爺爺的尸身也許被撈上來了。媽媽在絮語,大鵬聽不清。后來他才得知,他們果真打撈上來一副尸身,可這么幾天過去了,尸體早就面目全非,沒人敢確定這人是否為爺爺本人。大鵬被叫過去了,并在電話里接受爸爸的垂問。聽筒里的聲音憂傷又疲憊,問他爺爺那天究竟穿了什么衣服。大鵬如實回答,說是一條綠軍裝褲。說起這條綠軍裝褲的歷史,和爺爺的戎馬生涯有關。爸爸及時制止住了大鵬的敘述,他根本沒興趣追憶往事。爸爸又問他知道爺爺穿什么上衣嗎?大鵬說是一件白襯衫,說得煞有介事,這仍然出自大鵬的想象。爸爸也開始懷疑,問他是怎么知道的。他脫口說道,早晨見過爺爺去茅房。大鵬能夠想象電話那頭的男人是怎樣的惶惑和無奈。爸爸在電話里又一次哭了,而媽媽又一次以沉默表示對他哭的容忍?;蛘哒f爸爸一次又一次表現脆弱,也讓媽媽感到厭倦。看來她早就對究竟是不是爺爺的尸身沒什么興趣了,她更關心如何處置多出來的奇怪兒子。那孩子正在大鵬爺爺的房間里唱一首流行歌,一遍遍唱,不知疲倦。
夜深時爸爸的電話又來了。這個電話有意不讓大鵬知道,當然更不想讓任何人知道。爸爸更希望媽媽和他互訴衷腸,確切地說是給他足夠的信心,讓他做決定時不至于那么孤獨或者內疚。他想說到此為止,無論尸身真假。只能是他自己說,大鵬的媽媽也許也在等這句話。那個男人還是沒說出來。在對話中,他們一遍遍努力證實那個人就是大鵬的爺爺,不可能是別人,說著說著那個人不是也是了。他們似乎不是在和對方對話,而是分別說給自己聽。
大鵬躺在床上,偷覷講電話的媽媽。因為離燈很近,媽媽的影子被無限放大,落滿整整一堵墻。
又是個好天,陽光順著樹葉的縫隙落在院子里,滿地亂爬。大鵬早起就蹲坐在水桶旁邊觀察王八,用樹枝一遍遍逗弄王八縮進去的腦殼。哥哥和媽媽早就將這兩只王八的死活拋到九霄云外了。兩個人一直在竊竊私語,并時刻提防著大鵬。
媽媽讓哥哥帶著大鵬去村北的野坡上放羊。哥哥心事重重,牽著那只公羊走在一群羊和大鵬的前面。公羊很聽他的話,乖乖跟著走。大鵬走上前去,想繼續(xù)和哥哥討論甲魚的故事。他并沒什么興趣,問了問爺爺房間里的那些鶴。比起甲魚來,他覺得那些鶴更加離奇。大鵬由此想起爺爺那個人,又不知從何說起,想了想,就從爺爺的戎馬生涯開始。那些話大多出自他的想象,在爺爺只鱗片爪的敘述中,他添枝加葉,爺爺也就自然成了一世英雄。哥哥只是笑笑,他什么都不信,確切地說有點無所謂。大鵬為了讓他信服,不得不提起了那把破槍,說爺爺是個神槍手。這足以引起哥哥的一場大笑。可他很快意識到這樣的笑不合時宜,也就收斂下來,變成了一種慈祥的笑,哥哥該有的笑。有了大鵬,他像個哥哥了。他突然問大鵬想不想看一只真正的鶴。他早就看穿了大鵬的心思,對于大鵬接下來的回答和表現早有預見。大鵬如他預料般地喜出望外,問他在哪里可以看見真正的鶴。哥哥說要帶他去,他知道哪里有鶴。大鵬表示說還有一群羊要放,哪里去得成。哥哥取笑他的謹小慎微,一群羊都放不下,還能成什么大事。他被這樣的話惹惱,一群羊何足掛齒,他要去目睹真正的鶴,看他們如何將魚一口口吞進肚子里的。他們牽著一群羊一路走,哥哥說找個人幫他們看著那群羊。他們離開村北野坡,沿著大堤浩浩蕩蕩向鎮(zhèn)上進發(fā)。到了集市上,哥哥就把那群羊給賣了,大鵬還不清楚發(fā)生了什么,哥哥就坐上小巴逃之夭夭了。哥哥并沒有討價還價,也許是生怕被人識破,想早點弄到錢溜之大吉。他拉開小巴車上的窗戶,眉開眼笑,見大鵬仍舊傻傻站著,也許是于心不忍,從車上扔下兩張紅票子,也算給大鵬一個交代。風一吹,紅票子也跟著亂飛。有人竟跑過去搶,而大鵬仍舊無動于衷。小巴車徐徐向前開,哥哥的腦袋探出來了,讓大鵬快去撿錢,并大喊,那是我弟弟的。經了一番波折,錢最終落到大鵬的手上。他一個人在集市上轉悠,哥哥半個身子從小巴車里向外探的樣子,在他腦子里久久盤旋,揮之不去。最后一刻他承認大鵬是他的弟弟,大鵬因憑空多出一個哥哥而心生暖意,像一次次重溫頭天晚上喝王八湯的感覺。
他還是回了家,并將他受騙的過程告訴了媽媽。媽媽在惶惑中聽完了整個故事,對故事的結局充滿懷疑,不停質問這是不是真的。大鵬被惹惱了,尊嚴受到了極大的挑戰(zhàn)。媽媽這么問分明在證明他是個慣于撒謊的人。見大鵬急了,媽媽這才相信故事的真實性,接著陷入沮喪中。后來媽媽又躲起來落淚。大鵬看在眼里,但并不關心,講完這個故事,大鵬的使命也算完成了。他只身溜進爺爺的房間,又去和那些鶴說話去了。他很快忘記水桶里的王八,那些長腿優(yōu)雅的鶴又一次占據了他的世界。沒過多久,媽媽突然闖進爺爺的房間,她的意外出現讓大鵬意識到事情并沒那么簡單,也讓他想起爸爸快回來了。也許正因為爸爸要回來了,才促使哥哥的突然離去。媽媽又一次像個犯了錯的人,在大鵬面前欲言又止。媽媽爬上床,抱住半躺著的大鵬,嗚咽起來。淚水滾滾而下,濡濕了大鵬的臉頰。大鵬還用舌頭舔了舔,和他的淚水一樣腥咸。后來媽媽竟跪在大鵬面前,求他隱瞞這一切,不要和爸爸提起這幾天發(fā)生的任何事。大鵬的表現也令媽媽吃驚,他像是知道她會說什么,隨口答應得很快。媽媽的激動不已更像是一次毫無必要的拙劣表演。
隨著拖拉機的轟鳴聲漸行漸近,大鵬知道爸爸真的回來了。他開始想象爺爺的那副尸身在拖拉機上如何顛簸。大鵬很想找個地方躲起來,不是不想看到爸爸,而是這個男人讓大鵬感到無地自容。見到他,大鵬不知道該如何迎接,尤其是迎接他的眼神。大鵬最害怕像他這樣的男人不自信的樣子。大鵬昨晚告訴了他爺爺走之前的裝扮。也許他還對那副尸體動了手腳,變得更像爺爺,讓這副尸身無可挑剔。大鵬無比確定那副尸身不是爺爺的,就像先前確定爺爺的死。他躲在屋子里不出來,任由媽媽狼嚎似的喊他。像是沒有大鵬站在媽媽旁邊,媽媽也不知如何自處。大鵬是爸爸媽媽的救星,他必須現身。大鵬在媽媽生拉硬拽之下走出了爺爺的房間,他手里死死攥著那只鶴形木雕,像是攥住爺爺的手。他曾記得有過這樣的場景,也是被爺爺這么攥著,躲閃著爸爸的責難。那只木雕長長的喙上仍舊殘留著公羊的血。大鵬又想起那只被賣掉的公羊。它高揚著頭,一聳一聳地跟著哥哥向前走。大鵬才猛然意識到,那只公羊在哥哥面前竟如此乖巧,像一只母羊。
爸爸一行人烏泱泱進了院子,他一眼就捉住了大鵬。四目相對,爸爸一反常態(tài)凜然自信。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這么像一個父親,目光溫和,充滿愛意。大鵬迅速躲閃開,沒想到那個男人一把抓住他,抱在懷里,抱得大鵬喘不過氣來了。另外一只手還捧著個木頭匣子。再一看他的臉,早就淚水漣漣。
爸爸并沒詢問那群羊的下落。爺爺的新死讓他忘了還有這么一群羊,不過他早晚會想起來。在他想起來之前,媽媽還有更多時間去醞釀謊言。木頭匣子放在大堂的八仙桌上,說這就是大鵬的爺爺。這樣的事實讓大鵬感到極度厭惡。為了掩飾真相,他們竟然把不知名的尸體給燒了。大鵬俯身,并不哭泣,這惹惱了不安的爸爸。他也許是對大鵬的不冷不熱心存怨恨,一腳踢在大鵬的屁股上。大鵬哭喊了兩聲。他一開始哭喊,爸爸又覺得自己踢這一腳是個不容寬恕的錯誤,慌忙和他耳語,說爺爺如何疼他,他怎么就不心疼爺爺。說到這里,這一切開始變得不可捉摸。大鵬想象該為什么哭一場,后來覺得只能為那三只王八。留下來的兩只也被負責葬禮做飯事宜的幾個家伙給燉了,這讓大鵬感到由衷的悲傷。
葬禮如期舉行,那天一大早大雨瓢潑,難得一場大雨。村民們都說沒見過這樣的大雨,不過還是打著傘披著雨衣,紛紛站在街口觀看這場葬禮。棺材一出門,雨就小下來。一身白衣的大鵬爸爸,望了一眼天,淚眼蒙眬,匍匐在地,將那個象征盡孝的老瓷盆摔了個粉碎。大鵬在他爸爸屁股后面跪著,可以聽到瓷盆粉碎的聲音。這個男人高高撅起的屁股,讓跪下來的大鵬想笑,尤其是那只糊了金紙的破瓷碗的粉碎,讓大鵬差點笑出聲來。他們一行人浩浩蕩蕩向奶奶的墳前進發(fā),奶奶在等著爺爺圓墳。有一只紙糊的白鶴,被高高舉起,在風雨中傲然前行,像一匹高頭大馬。大鵬的爸爸走上一陣子,就跪在泥水里。他像是將自己徹底放逐在這場葬禮里。他的余光不斷掃視那只風吹不倒的白鶴。這種姿態(tài)很快感動了冒雨觀看葬禮的街坊鄰居們,他們一個個竊竊私語,嘖嘖稱嘆。不過這種景象并沒持續(xù)多久,某人的一句話,讓這個粗壯漢子的所有努力頃刻間化為烏有。那人說,棺材里的人根本不是他爹。一句話說出了眾人的心聲,人人跟著比附,說不可能是他爹。他爹的死最終讓他淪為一個笑話,這可能是那個駕鶴西去的男人早就算計好的。那是父親對兒子的最后致命一擊。
大鵬跟在送葬隊伍的后面,如他所料,哭不出一滴眼淚,好在雨水不停洗刷他的臉,也洗刷掉了他的尷尬。父子之間在棺材前有一次長久的凝視。這次凝視具有不可小視的前瞻性,像是因此可以穿越時空。經過這番凝視,大鵬徹底安靜下來,靜靜看著雨中那場大火。他們那群人不知道用了什么辦法,把那只雨中的白鶴點著了。白鶴身上的熊熊火焰多像一場涅槃。
塵埃落定,爺爺和奶奶圓了墳,墳里的世界并沒大鵬想象那樣氣象萬千。一群人為了將兩副棺材對正下了不少功夫。但對于大鵬而言,這些古老的儀式像一個接著一個的玩笑。他一直埋首醞釀悲傷,像是要把自己的小腦袋種在泥土里。他在想奶奶這個人。奶奶等了這么多年,卻等來了另外一個人。大鵬聽到一些人在談論奶奶的骨頭,說她骨頭真硬呀,好幾年過去了,還是完好無損。說這個更是為了說木頭匣子的骨灰,不知是誰的骨灰。有人竟笑出聲來,也許這人也是想到了大鵬的疑慮,死去多年的奶奶該怎么對付一個突如其來的陌生男人。大鵬手里的鶴形木雕隨著他們的談論,一點點扎進了泥里。一群人添上新土,墳包比原來高多了,這也說明墳里的世界更大了。新墳上插著一根白幡隨風飄揚,像是某種奇怪的動物正在東張西望。
令大鵬更意想不到的是他的媽媽。這個女人是葬禮上最傷心的人,幾度哭暈在送葬隊伍里。大鵬從始至終都不敢看她。這場葬禮讓她成了徹頭徹尾的本地女人,也許從此以后,再也沒人小看她的不明出身。大鵬媽媽不僅征服了街坊鄰居們,更重要的是,她也征服了她的男人。他們是一條船上的人,誰也離不開誰。這也為她的坦白埋下了伏筆。葬禮后,大鵬的媽媽說起了那群消失的羊,又從消失的羊群說到來自貴州的侄子。大鵬爸爸像是早就知道了,略帶戲謔地擺了擺手,意思是何足掛齒。這個男人就這樣輕易地放過了大鵬的媽媽。他的眼神里全是渴望,她在他眼里從沒像那一刻那么迷人。
葬禮過后,他們一家三口又睡在一起了。爸爸興奮不已,只身越過大鵬,伏在了媽媽的身上。他大聲嚷著臟話,像是終于可以擺脫掉什么了。媽媽在呻吟間歇讓他小點聲,怕吵醒大鵬。結束后,爸爸又從大鵬身上越了過去,大鵬又睡在爸爸媽媽中間了。這時,有人敲門,大門上的鐵環(huán)叮當亂響。在大鵬的夢里,大門上的鐵環(huán)也響過,敲門的人是他的爺爺,而爸爸卻舉著爺爺那把獵槍,不讓他進來,嘴上喊著,你已經死了。
責任編輯 吳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