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是生在四川北路的。四川北路窄而長,朝南的那一頭是四川路橋,橋的坡度很陡,騎自行車一定要有腳勁才能堅持騎到橋頂。橋頂?shù)娘L光很美,蘇州河在橋下緩緩流過。下橋的時候,人會有鳥兒撲著翅膀飛翔的感覺。往北去,是熱鬧的商業(yè)街,一路喧騰,過了武進路,漸趨平靜,日常起來。到了群眾影劇院,就到妹妹的家了。
妹妹的家庭屬于雙職工。家附近,有開明書店職工居住的開明新村,有永安公司職員為主的永安里,還有另幾條大弄堂四川里、永豐坊和妹妹家的弄堂,都是一些新式里弄,大弄堂比較開闊,里面往往向左向右各伸出五六條橫弄堂,每條橫弄堂里有五六個門樘子,每個門樘子里一般居住三戶人家。
住在里面的孩子,填表格家庭出身往往都是填職員。如果他父親公私合營前是資本家的,要填資方,是小業(yè)主的要填小業(yè)主,填這兩種出身的孩子,都是偷偷摸摸填的,尤其是小業(yè)主的孩子,不填妹妹也看得出,小家敗氣的樣子,資本家的孩子則肥頭大耳,一碰就哭,傻乎乎的。妹妹慶幸自己可以填職員,因為大多數(shù)人都是職員,可是妹妹的爸爸要她填高級職員,妹妹的爸爸是出版社的總編輯。
13歲,妹妹就提籃小買了。按理,妹妹應(yīng)該是小姐的命,但是,妹妹和姐姐們不一樣,從來沒有做到過小姐。本來妹妹家的女孩長到18歲可以得到一根很細的金項鏈的,已經(jīng)有兩個姐姐脖子上有了。晚上睡覺的時候,姐姐在被窩里用兩只手翻過來脫絨線衫,妹妹眼睛緊緊盯牢她的脖子,那根美麗的金項鏈在姐姐裸露的脖子間晃啊晃啊。金項鏈的墜子是一個小雞心,小雞心是空心的,可以掰開來放進心愛人的咪咪照。據(jù)說二姐小雞心里藏的是和她通信的蘇聯(lián)男孩的小照,金黃的頭發(fā),湖藍色的眼眸,但是二姐喜歡制造懸念,總是死活不讓妹妹看。
妹妹好像天生節(jié)儉的,每個月二三十元菜錢就能過日子了。爸爸不放心哥哥姐姐,他放心妹妹,因為妹妹還來不及養(yǎng)成大手大腳小姐習慣。爸爸還從來沒有過月工資只拿50元,他以前每月5日拿一厚疊工資回來,第一件事是讓妹妹去家對面的中國銀行存起來,然后過10天差妹妹去取一次。妹妹頭頂還沒有柜面高就被爸爸委托做這件家里最重要的大事,每次既緊張又自豪。因為妹妹是大客戶,銀行里有一個白眉毛的老職員對妹妹非常和善,叫她小姐,每次給她錢總要站起身來遞給她,臨走要關(guān)照她望望先生。但是每月只50元就不用再去銀行了,保姆都打發(fā)走了,爸爸脾氣暴,不出門了,用拐杖點著妹妹逼她去買菜。
妹妹圓臉大眼睛長得十分乖巧,妹妹也是見過一些大世面的。由于她不用買電車票,星期六總會在哥哥姐姐中被爸爸選中,跟去文化俱樂部吃飯。中餐還是西餐?爸爸開心的時候每每征求她的意見。那時是三年自然災害,其他人進不去那種地方,吃不到那樣豐盛的晚餐,但是這樣的日子過得飛快,一眨眼就過去了。
妹妹家那一段買東西特別方便,南貨店、米店、食品店一家挨著一家。妹妹挎著竹籃,噘著一張可以掛醬油瓶的嘴,從群眾電影院旁邊的厚德路穿進去,到“大小菜場”,上上下下轉(zhuǎn)一圈,排幾個隊。買半片鴨子燒土豆,買一斤發(fā)芽豆燒咸菜,帶一只搪瓷杯討半缸咸菜鹵回來烤毛筍,再買一些蔬菜豆制品……回家路上從四川里弄堂穿回來,在四川里后弄堂口那個老攤頭帶幾只蔥油餅回來當早點。
做蔥油餅的老師傅雖然認識妹妹,但還是按規(guī)矩要排隊等候的。那個老師傅做蔥油餅一板一眼,從來不搗糨糊。每爐貼7只蔥油餅,一團油面團“啪”地拍在洋鉛皮桌面上,變長了,抹一層咸油酥,抓一把蔥、3小塊豬板油放在中央,卷起來,橫過來,撳扁,用木搟面杖搟幾下,然后“嗤啦”一聲貼在爐子頂?shù)暮耔F板上,過一會兒轉(zhuǎn)一轉(zhuǎn),翻翻看看。這同時,鐵板下面的7個餅正擱在下面烘,老師傅搬開鐵板三個手指為它們翻面,再烘。乘空隙的時候又去做另7只餅坯子,車輪大戰(zhàn)。待到妹妹實在肚子咕咕叫,蔥油餅才總算可以出爐了,那個固執(zhí)的老師傅還要用排筆蘸了菜油,最后為他的作品一一涂上輝煌。
妹妹還要買米。米店就在弄堂隔壁,通常是需要排隊的,按購糧證上的人口計劃供應(yīng)。妹妹手里又要拿找頭,又要拿米袋做準備工作,眼睛要盯牢米店的人,提醒他購糧證驗收好還給自己。這時候,伙計一按機關(guān),米從頭頂心的粗管子里轟隆隆地下來了,到了喇叭口過稱,稱好,一按機關(guān)要放米到妹妹米袋里了,妹妹手忙腳亂,“慢點慢點”求他放得溫柔一點。但是伙計通常是不耐煩的,“嘩啦”一下,米噴薄而出,妹妹的手如果沒有抓緊米袋的角,就倒霉了,白花花撒一地。掃帚、簸箕店里都為初學者準備好了。妹妹把米簸起來倒入米袋,去旁邊抽一根細麻繩扎緊袋口,然后20斤米上肩,用一只手插在腰間抵擋重量,回家上樓。(節(jié)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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