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目禪
自從我出生那天起,眼里的憂郁神情如石上的青苔再也揮之不去了。那是個寒冷冬天的下午,當(dāng)時無邊無際的大雪正緩慢地降落,仿佛人體內(nèi)不可遏制的欲望淹沒一切,覆蓋住我那個單薄如紙的村莊。我像一片雪花一樣輕輕落到這個村莊,我感到了寒冷,于是我開始大聲啼哭。我想用哭的聲音來塞滿這個世界無邊無際的空曠。是的,空曠。這是第一個走進我生命的詞。我感覺自己從母親狹窄的子宮一下子墜入這個空曠的世界,那種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虛無感像煙霧繚繞著。我那幼小的內(nèi)心深處充滿了戰(zhàn)栗和惶恐。我對這種戰(zhàn)栗和惶恐毫無辦法,在我的一生中,它們始終存在,它們仿佛是我精心豢養(yǎng)的昆蟲,翅膀和觸須的抖顫表露出我所有的不安。
一個女人——我的母親把我抱到廳堂之上。我的視線所及全是冰冷的家具。不時有蒼白的雪花飄進房間,把地板打濕成像手掌那么大的一片水暈。我看見廳堂正中的墻上掛著一幅神秘的畫像就停止了哭聲,我驚恐地指著那幅畫,口里喃喃說著什么。我固執(zhí)地指著那幅畫,畫里有一個戴綠帽子的人,他的笑讓我感到陰森可怖。這個女人并不明白我在指什么,在她眼中,這個意義重大的暗示只是一個毫無意義的可愛舉止。她輕輕按住我的手指,并用自己的手撫弄它們。她還伸出食指在我臉蛋上輕輕點了兩下,然后滿足地笑了。她笑得飽滿而燦爛,就像陽光下的向日葵。多年以來,我一直相信她在這個世界上就是一株茂盛的向日葵,是太陽派遣來的光明使者。這個時候,我感到她把我摟得越來越緊了。寒冷、恐慌離我遠去了。那幅神秘而可怖的畫也因她轉(zhuǎn)身進入另一個房間而看不見了。我被放在了一張溫暖舒適的床上,一張粉紅色的帳子把我與墻壁以及冰冷的空氣隔開。我看見這帳子的頂上有幾朵金黃的小花,好看極了。我看著頭頂?shù)倪@幾朵花,相當(dāng)滿意,于是笑了。窗外,彌漫著落雪聲。
按理說,我是一個不幸的人,但我卻沒有感到什么不幸。不幸的是那個生我的女人,我叫她母親。她因我而成了一個不幸的女人,至少在別人看來是值得同情的。她一直不相信我是天生的傻子。她堅持認為在7歲之前我聰明無比,絲毫不亞于神童。她說,我的變傻是因為一次40℃的高燒。那一天,我在她的懷里猶如一塊燒紅的炭,熱得無法觸碰。那是一個有雨的夜晚,樹木在曠野上呼嘯不止。家中的兩頭牛被嚇得停止了咀嚼草料。她說那是她一生中最難忘記的夜晚。她把我的額頭貼在自己的臉上,讓溫度從我的額頭徑直走進她的體內(nèi)。她多想為我分擔(dān)正在折磨我的高溫,但是我的身體仍然像滾燙的炭一樣。我的嘴唇發(fā)紫,像被誰狠狠掐了一下。這時,她眼里迸濺出了淚花,把我摟得更緊了。就這樣,黑暗而漫長的夜晚過去了。天亮了,雨停了,我的燒也徹底退去了。在第二天的清晨,她把我舉在門口明亮的光線里,說危險過去了,我們平安無事。就是在這一年,我進了村里的小學(xué)。我恨小學(xué),因為就是它把我的愚笨揭露出來并公之于眾。老師告訴母親,這個孩子腦子有問題,他只能學(xué)會1+1=2,其它什么都學(xué)不會。母親不信,因為她始終相信我是最聰明的。她買了一些圖畫、書籍、文具,開始每天耐心地手把手教我。我吐著大大的舌頭跟著她讀,但是不能記住一個字。母親絕望了,她想不明白,那個有著黑亮眼睛的孩子怎么一下就變成了一個傻子?終于有一天,她回想起那個雨夜的那次高燒。這是一條真實而無可辯駁的線索,她在后來總是拿這條線索向人證明我并不是天生的傻子。
這個被叫做母親的女人開始跪向廳堂正中那幅神秘的畫像。畫像前面有一張和我一樣高的桌子。桌子上有一炷香在香爐里燃著,一縷又一縷青煙被香頭吐出,在屋里繚繞、交織。還有好幾縷飄到門外去了。我看見母親把幾張又薄又黃的紙張點燃,火苗由小變大漸漸將所有的紙都燒紅。我感到有一種熱撲面而來,仿佛7歲那年的高溫再次卷土重來。這時母親叫我過去。她說你要給老天爺磕幾個頭。我問:“誰?”“玉皇大帝,就是墻上的這個人?!蹦赣H說完一把拉我跪在地上磕頭。我覺得這個人很難看,就對她說不磕。母親生氣極了,在我的頭上打了兩下?!肮植坏萌思艺f你傻呢!”我的腦袋就這樣被母親的手按在地上磕了幾個響頭。我仰起臉,看見青煙連成一片,好像屋里起了一場大霧。老天爺?shù)哪樤跓熿F中若隱若現(xiàn),依然是陰森可怖的表情,可是我不得不向他磕頭。母親雙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詞,大概意思是說:老天爺老灶爺觀音菩薩上天的全神仙,保佑我家平安幸福,讓XX(我的乳名,在此不宜公開)變得聰明起來。母親就這樣念叨著,一點都不感到厭倦和疲勞。說完后,又俯下身磕了三個響頭,對廳堂中央那幅神秘的畫像激動地說:“你要是可憐我們顯靈了,保證許你三年豬!”不過這些話我早聽得耳朵里長老繭了。我的目光在房間里四處游蕩。爐香正一寸寸短下去,有幾燭火星已湮滅在爐灰中了。房間里的香霧也慢慢淡下去。我看見擺在桌上的蘋果紅撲撲的,好看極了,而且那一股股來自蘋果的香味在此刻更加濃郁起來。于是,我從地上爬起來,朝蘋果走去。我伸出右手準(zhǔn)確地抓住盤里最上面的一只蘋果,這也是所有蘋果中最大的一只。我咬了一口,嗯,真甜。我還要吃時,母親把它奪走了,她走進廚房把蘋果洗干凈,再次塞到我手里?!鞍?,看來他是真傻”,母親含著淚花道。
也就是從那一次開始,我漸漸養(yǎng)成了吃蘋果的習(xí)慣。每次母親燒香磕頭的時候,我都要走過去拿一只蘋果吃。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對神靈的跪拜不是出于虔誠,而僅僅是無法抵抗蘋果香氣的誘惑。于我而言,無法抵抗的誘惑不只是蘋果,還有更多。比如15歲那年,我學(xué)會了飲酒。當(dāng)時三叔從河里捉了許多青蛙,燉了滿滿一鍋青蛙腿。他打開一瓶鹿鳴大曲,猛地喝了一大口,咂了幾下唇,很香很甜的樣子。我就看著他,眼睛連眨都不眨一下,我也想喝上兩口。我在鍋里撈幾只青蛙腿吃完后,就問三叔,“你喝的是啥啊?”“鹿鳴大曲”,他說,“給,你也喝兩口!”我趕快接過來摟在懷里喝了兩大口。辛辣的液體灌進我的喉嚨。“辣!”我對三叔說。不過,我不是十分怕辣的人,而且這酒下肚后,讓我熱血沸騰,渾身是勁。我覺得自己可以一拳打死老虎。我喜歡這種力大無比的感覺。等我到17歲的時候,我身上的肌肉就已經(jīng)像秋天土里的地瓜隆得老高了。就這樣,18歲那年,我已是村里名副其實的飲酒高手了。在這一點上,連三叔都甘拜下風(fēng)。除飲酒外,我還會抽煙,但我不能從母親那里得到固定抽煙的錢,就經(jīng)常向別人要煙抽。正因如此,煙往往成為別人戲弄我的誘餌。人們以煙為誘餌,讓我做什么都能如愿以償。有一次,富強說如果我跟大牛(村里最強壯的家伙)摔跤,就給我煙抽,于是我立即朝大牛撲了過去。不過大牛把我臭罵一頓,說你跟富強摔跤,我也給你煙抽,接著我就又向富強撲去。結(jié)果富強也不愿跟我摔跤,他們都不愿跟我摔跤,也沒一個人給我煙抽。他們兩個笑著說,這家伙有傻勁,一般人斗不過哩!說完他們就走了,還有其他一群看熱鬧的人很快也走了。于是,我只好在空地上撿他們還沒有抽完的煙屁股抽。
我飲酒、抽煙從來不讓母親看見,但令我奇怪的是,她竟知道了。她用一根藤條痛打了我。她打得有時很痛有時一點都不痛,她打著打著就把自己的眼淚打出來了,仿佛打的不是我,而是自己。我哭著喊,你打死我吧!但母親不打了。她不但不打還幫我擦去了眼淚。我的眼淚被擦干了,可她臉上的淚卻越流越多,就跟三叔用水管漫灌韭菜園子一樣。我的心完全被淹沒了?!澳銊e哭啊!我再也不喝酒不抽煙了,我再也不惹您生氣了!”我抱著母親的腿痛哭。母親終于不哭了,她站起來向廳堂走去。香爐里的青煙又彌漫起來了,她跪在廳堂中央那幅神秘的畫像前又開始磕頭了。在香火忽明忽暗里,我看見她的眼神凄楚哀傷極了。
村里一直有人認為我作為傻子是最快樂的,因為我根本不懂塵俗的煩惱。在他們眼中,我跟豬一樣,只知道吃喝睡。比如村里深受老婆管教之苦的阿筐就不止一次向人宣稱,讓閻王爺把他下輩子也托生成像我一樣的傻子,像我一樣該吃吃該喝喝,啥事都不往心里擱,舒舒服服享受快活人生!可惜他從來沒有當(dāng)我的面說過,否則我非吐他一臉唾沫不可。他完全誤解了我。他一點都不理解我孤獨而煩亂的內(nèi)心??梢赃@么說吧,作為傻子,我的煩惱一點都不比所謂的正常人少??墒俏业臒朗鞘裁茨??你也許已經(jīng)猜到了——那就是母親的眼淚。我覺得母親的眼睛是一口井,我?guī)缀鯖]有任何招架之力。母親總是會為發(fā)生在我身上的微不足道的小事而流下眼淚,母親認為,貪吃貪喝還有貪煙為我原本就是悲劇的人生雪上加霜。出于這種認識,母親開始嘗試各種手段以清除我的惡習(xí)。但遺憾的是收效總是不大。我十分清楚在吃喝抽這強大的誘惑面前,我的抵抗是多么無力。我拿這些誘惑完全沒有辦法,因為我是個傻子,還是個健康的傻子,擁有和健康人一樣的欲望。在這些欲望面前,我只有繳械投降。在這一點上,母親的眼淚也不能催我猛醒。我覺得如果我不吃不喝不抽,就會死。因我一直不能控制自己,這使得母親的眼淚源源不斷,從而也使得我的煩惱和憂郁隨身攜帶,如影隨形。唉,如果有什么辦法讓母親的淚水不再流淌,我寧愿以自己的兩根手指作為交換,但如果我真的斷了兩根手指,母親的淚水更將繼續(xù)流淌。這樣一來,我的煩惱仍將繼續(xù)??偠灾乙稽c都不像大多數(shù)人所認為的那樣是個無憂無慮的傻子,我的內(nèi)心有太多無以排遣的孤獨和愁悶情緒。
18歲那年春天的一個下午,我突然感到體內(nèi)有一股洶涌澎湃的浪濤席卷而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我十分清楚只有一個女人才能將這浪濤平息。可我是個傻子,所以我只能或遠或近地望著村里的女人發(fā)呆。發(fā)呆對我體內(nèi)的騷動毫無作用,我必須找到一個釋放這無休止洶涌著的浪濤的出口。這出口不知在哪里,它隱秘而幽深,我只能像一只無頭蒼蠅一樣到處亂闖,希望像瞎貓撞著死耗子那樣正好撞在出口上。在我18歲那年一個空氣微醺的春天下午,村子里到處飄蕩著來自河邊的柳絮。我就在這無邊柳絮的包圍下跑上了田野,在潺潺的流水邊我徘徊復(fù)徘徊猶如一頭孤獨的小獸。我聽見自己的心在一種莫名欲望的折磨下呻吟不止。終于,我跑得累了,疲倦了。我想坐在河岸上休息,一動不動地看著大河。因為河岸過于潮濕,我必須到不遠處一棵白楊樹上折樹葉墊在屁股下。于是我向田野上那棵碗口粗細的白楊樹走去。風(fēng)吹過來又吹過去,白楊樹的葉片在風(fēng)中唱歌。唱得稀哩嘩啦東倒西歪,仿佛喝了二兩鹿鳴大曲似的。我來到白楊樹下,雙手環(huán)抱住它,兩腿夾緊,開始往上爬。這時,我感覺這棵白楊樹就像我的女人,我抱著它夾緊了它,激動不已地向上爬著,我感到我體內(nèi)的洪水更加洶涌熾熱起來。我的手已經(jīng)觸碰到白楊樹干上碧綠的葉片了。就在我的手指剛剛觸碰到葉片的時候,一陣快樂的戰(zhàn)栗襲擊了我的身體,這種戰(zhàn)栗的快感像歡快的潮水漫泛到我的身上。戰(zhàn)栗的快感從我的體內(nèi)奔涌而出,源源不斷。莊稼在我的視線里模糊起來。一只鳥從我的耳邊鳴叫著飛過,聲音真是好聽。
自從那個空氣微醺的春天的下午以后,我?guī)缀趺扛魞商於家侥瞧镆吧先?。那棵白楊樹成了我的女人,我與它在遠離村莊空曠無人的地方一起挖掘快樂的泉水。這已經(jīng)成為每隔幾天必須進行的工作,就跟吃飯睡覺一樣。不,比吃飯睡覺更重要,比喝酒抽煙還要重要。它可以打敗一切。我控制不住自己向那棵白楊樹走去的沖動,有好幾次我都是不知不覺來到它面前的。每次都是在體驗到一種戰(zhàn)栗的歡樂之后,我的褲子都濕乎乎的。我感到一股強大的空虛,同時也有一種隱隱約約的不安,我覺得這一切都跟做夢一樣。我眼前的世界變得更加虛幻和不真實起來,田野、樹木、野花和浮云,組成一條彩色的河流,在我的視線里流淌著,美好而又讓人惶惑。我決定下河洗澡,把褲子完全濕透,這樣回去的時候我就跟母親說,天熱啦,我洗了個澡。這時母親就會輕打幾下我的腦袋,說還沒到夏天你就洗澡,咋就這么傻呢?然后警告我不許再洗澡了。于是我就盼望夏天到來,在夏天我不僅可以穿著濕褲子洗澡,還可以看見像火焰一樣的蜻蜓。蜻蜓是美的,它們懂得我的心事。它們的眼睛總是含情脈脈,是我女人的眼睛。白楊樹是我女人的身體,它們有我女人的眼睛。夏天,我在飛舞著蜻蜓的田野上是最快樂的,也只有在此時此地,我才徹底擺脫了煩惱。
我所盼望的夏天終于到來了。大太陽在天上瞪著田野,它的倒影浸沒在田野邊的河流里,又反過來瞪著天空。我在田野的空地上看見一大片一大片的金子,我從這金子上走過去,聽見金子和金子碰撞的聲音。蜻蜓一只又一只地飛來了,它們仿佛是一朵朵被陽光點燃的火焰,在我眼前安靜地燃燒。它們的眼睛波光流動,令我心醉神迷。我懷著欣喜若狂的心情向那棵白楊樹走去,當(dāng)我快走到那棵白楊樹下的時候,我失望極了,我必須進行的工作沒法開展了。我看見我家的鄰居吉安嫂子正挎了一只竹籃在樹下挖野菜,她霸占了我的白楊樹。她專心挖著樹下的野菜,還沒有覺察出我的到來。她挖得很慢,半天才挖下一棵,我覺得她也許陷入了回憶中。我聽母親說,吉安嫂子是五千塊錢買來的,是吉安他爸為生癆病半死不活的兒子買來的。吉安他爸有20畝地,開辦鋁廠,是村里有名的財主。吉安嫂子被買來后就住在我家前面。她和吉安這個半死不活的人住在三間又寬又大又明亮的房間里,不愁吃不愁穿,但就是不快樂。我覺得她不快樂。她騙得了別人騙不了我。每次我從她家門口經(jīng)過,她都對我微笑,我怎么看都覺得她對我有意思。我看見她對我笑,也對她笑,但別人總說我笑的樣子很傻,是傻笑。吉安嫂子仍在挖野菜,這時,我故意將腳步踏得撲通響。我走過去,就站在離吉安嫂子幾百米的地方看她挖野菜。我覺得她挖野菜的動作很美,盡管我希望她趕快離開我的那棵白楊樹。
正在白楊樹下挖野菜的吉安嫂子站了起來,她穿著藍底白花的襯衫,一縷頭發(fā)在額前懸掛。風(fēng)吹著她的衣服,鼓得老高。其實風(fēng)不吹她衣服也鼓得老高,只能說風(fēng)吹的時候鼓得更高了,我知道有兩只蘋果在里面晃動著?,F(xiàn)在,她站了起來,蘋果也跟著微微跳動。她開始走了,蘋果的香氣還有緋紅的影子向我的眼睛飄過來。我多餓啊,我想咬一口再咬一口。我覺得我不吃一口蘋果就要餓死了。吉安嫂子站起來,向前走了。啊啊,她一定是聽見我的腳步聲了,是我的腳步聲讓她站起來的??墒撬詻]有看見我。她不是朝我所在的方向走來,而是走進一片莊稼地。莊稼地里蟲子唧唧亂叫,她向蟲子的叫聲走去。她要做什么?她要捉蟲子嗎?她為什么要捉蟲子呀?喂她家的那只大母雞?我看見她在莊稼地里蹲了下來。然后我聽見一陣嘩嘩的流水聲。這種嘩嘩的聲音淹沒了蟲子叫,動聽極了。我要把這種聲音鎖在我的耳朵里,讓它天天響,就跟村里老孫頭每天拿著的蛐蛐籠一樣。莊稼一動不動,她被藏得嚴(yán)嚴(yán)實實。我看不見她的一點影子了。我只能聽見她撒尿的聲音。我想她的臉蛋紅撲撲的,眼睛正望著地上一個像針眼那么大的螞蟻洞。幾只螞蟻被這種聲音引出來,都爬到她香噴噴的屁股上了。她沒有感覺到,仍然看著螞蟻洞發(fā)呆。她只看見幾只螞蟻從洞里鉆出來,但她不知道它們都爬到她屁股上去了。我想一定有螞蟻爬到她屁股上了。爬,爬,爬得我心里癢癢的。它們會咬痛吉安嫂子香噴噴的屁股的。不行!我要去打報告!我要告訴吉安嫂子有幾只螞蟻正爬她屁股。我要親手把這幾只螞蟻逮住捏死,一只一只捏得粉碎,然后對著那個螞蟻洞警告:不準(zhǔn)你們爬吉安嫂子的屁股,若再爬,滅你全家!現(xiàn)在我就到莊稼地里,告訴吉安嫂子這個事情。我激動不已向那片莊稼地走去。我走得又快又急,幾乎是在奔跑。我繞過那棵白楊樹,繼續(xù)向前走。我離那片莊稼地越來越近了,一只螞蚱被我的腳步驚嚇得蹦出老遠。我看見那片莊稼劇烈地晃動起來。吉安嫂子就要站起來離開了。不行,我一定要趕在吉安嫂子離開之前告訴她,否則這些螞蟻會咬死她的。終于我到莊稼面前了,一把撥開又密又厚的莊稼。吉安嫂子一雙驚懼而美麗的眼睛正盯著我,很顯然她被我的突然闖入嚇壞了?!澳阋鍪裁??”她發(fā)現(xiàn)是我厲聲怒斥道。我被她的神情弄得一頭霧水,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螞……螞……螞蟻……”“什么螞蟻?”她也迷惑起來了。她還什么都不知道呢!這時我感覺自己又受到了鼓勵,大膽告訴她:“你屁股,螞蟻在爬呢!”聽了我的話,吉安嫂子大笑起來,“奇怪?我屁股上有沒有螞蟻,你怎么知道?”她邊系褲帶邊向莊稼外面走,連頭都沒回一下。
多年以來,我一直無法忘記與吉安嫂子在莊稼地里的那場相遇。我覺得吉安嫂子根本就沒有聽清我說的話,她好像一點都不在乎屁股上有沒有螞蟻,好像她是金剛不壞之體,根本不怕螞蟻咬似的。但我知道不是,她的身體是噴香而嬌嫩的花朵。螞蟻會破壞掉這樣一朵花的。我經(jīng)常在爺爺種在地頭的牡丹花花心里看到黑乎乎的螞蟻,它們在花心里爬來爬去,有的都爬到外面來了。我看見一只掐死一只,不留活口。有一天,我什么事情都不干,就在爺爺?shù)仡^一朵朵掰開牡丹花尋找螞蟻。就在只差最后一朵就要把所有的螞蟻趕盡殺絕的時候,爺爺趕過來把我罵了一頓。他憐惜地護著這些牡丹花,好像這些牡丹花是他的女人。他一點都不知道螞蟻的事情,也許他知道但不在乎,他就這么忍心看著自己的女人被螞蟻叮咬得哭天搶地。他真殘忍。
我?guī)缀跽麄€夏天都在惦記吉安嫂子屁股上的螞蟻。螞蟻每天都在咬她,咬得我心里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疼,我想她晚上一定睡不好覺。于是在一個月光很好的晚上,我特意來到她的窗下。我往里看,但什么都沒看到。我聽見吉安嫂子在床上翻身的聲音,我想一定是被螞蟻咬疼了,然后就準(zhǔn)備推門進去幫吉安嫂子把螞蟻拿掉。這時,我聽見吉安那個半死不活的癆病鬼,突然咳嗽一聲,我就跑掉了。
當(dāng)夏天快結(jié)束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一件行跡可疑的事情——吉安嫂子的肚子大起來了!這真是一件行跡可疑的事。村里任何一個婦人的肚子大起來都是正常的,惟獨吉安嫂子的肚子大是不正常的,因為我聽人說吉安這個癆病鬼根本就沒有那個能力。我覺得他除了咳嗽什么都不會,我覺得自己比他強100倍。我一直為比他強100倍這一點而洋洋得意,而現(xiàn)在吉安嫂子的肚子竟然大起來了,我再也得意不起來了。我覺得此事蹊蹺,肯定不是吉安,肯定另有其人。難道是爬在她屁股上的那幾只螞蟻?于是我開始把自己悶在屋子里思索這件事。夏天的屋子悶熱無比,我身上焐出了許多痱子,看上去像密密麻麻的蟲卵。等到身上的痱子紛紛爆破的時候,我也沒猜出那人是誰。我的腦子想得很累,于是就從屋里走出來了。我剛從屋里走出來就聽人說吉安嫂子要跟歡子結(jié)婚了。我苦想的那個人原來是個子不高爬樹麻利的歡子啊!現(xiàn)在他竟然麻利地爬到吉安嫂子的肚子上去了。他把她的肚子都爬大了。我又聽人說吉安死了,歡子給吉安他爸3000塊錢就可以領(lǐng)吉安嫂子回家結(jié)婚了。他要把她領(lǐng)回家爬肚子了。我覺得我的頭越來越大,比吉安嫂子的肚子還要大,還木得要命。我試著往墻上撞了幾下,感覺一點都不疼。我在墻上又撞了七八下,周圍的人都哄笑著夸我鐵頭功。這時,我重新洋洋得意起來,因為我練成鐵頭功了。
在吉安嫂和歡子結(jié)婚那天,我在婚宴上喝得醉醺醺的。回家路上,我又順便從代銷點買了一瓶度數(shù)最高的烈性白酒。我拎著這瓶白酒晃晃悠悠地向家里走。我來到我家院子里,院子很大很空,兩棵桐樹正在掉葉子。桐樹葉就跟吉安嫂子的屁股那么大。我看見吉安嫂子的屁股向我飛來,我躲閃不及,被撞倒在了地上。我在地上坐著,感覺很舒服。我想不起來了。我看見幾只螞蟻在桐樹葉子上爬。于是我伸出兩根手指捏住一個,掐死。又捏住一個,掐死了。我把它們?nèi)科懒恕N夜笮ζ饋?。我像瘋子一樣哈哈大笑。這時,母親從屋里出來,趕走那些圍著我的小孩,就砰地一聲把院門關(guān)上了。她走到我面前,伸出一條胳膊要拉我起來。我不想起來,我覺得地上舒服極了,就把她的胳膊揮到一邊去。但母親不愿意我坐在潮濕的地上,硬是把我拉了起來。我晃晃悠悠地站起來,揚著手里的那瓶白酒。我揚著手里的那瓶酒,恍恍惚惚地對母親說:“我要自殺!”然后在她撲上來奪走酒瓶之前,我仰著頭,敞開喉嚨,把這瓶酒一口氣喝光,我手里只剩下一只空空的酒瓶。我覺得整個世界就像這只酒瓶一樣空空如也,于是我順手把酒瓶扔出去,酒瓶撞在墻上碎了。我看見世界碎了。我像一個瘋子一樣哈哈大笑起來。此時,我不知道母親正流著眼淚看我。她大惑不解地望著我。正是從這一刻開始,她相信邪惡的魔鬼附了我的身體。
為了給我驅(qū)魔,母親每日都在廳堂正中那幅神秘的畫像前燒香磕頭。不僅如此,母親還從城里請來一位據(jù)說能上天入地的神漢。神漢是個胖子,人稱老好人。我很為母親感到可憐,她把家里兩頭牛都賣了請來的竟是一個胖子。兩頭??杀冗@個胖子重多了,論斤也比他賣錢多。我為母親算了算賬,就開始感到母親吃虧了。而且讓我生氣的是,我最喜歡聽的牛嚼草料的聲音從此再聽不到了。我走進空空蕩蕩的草棚,只看見幾根金黃的麥稈粘在石槽底部。我傷心起來,我再也聽不見牛咀嚼草料和哞叫的聲音了,再也看不到它們撲閃撲閃的大眼睛了。我?guī)缀跻飨聹I來,但最終也沒流下一滴,我只是有一點傷心,我不想流什么眼淚。我討厭眼淚,甚至連母親的眼淚也討厭,就是這些眼淚把我弄得煩惱不堪。我走出牛棚,然后向堂屋走去。在堂屋,我看見神漢虛胖的臉像蒼白的面具在香霧繚繞中懸浮。我聽見他對母親說,把堂屋門打開,院門打開,所有的門都打開,今天夜晚,我就躺在堂屋門口,為你娃驅(qū)魔!當(dāng)天半夜,我聽見門口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曇?,胖子在門口喊:“孽障,往哪里躲,還不快滾!”隨后又聽到一陣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曇簟D赣H害怕極了,緊張地抱住我的腦袋,對我說:“他們正在打仗?!边@一夜,我聽著持續(xù)不斷的叮當(dāng)聲不知不覺睡著了。
等醒來的時候,我覺得尿憋得厲害,就爬起來到外面去撒尿。我必須跳過堂屋門口神漢睡的那張床。我看見神漢一只腳的大腳趾正勾在門扣上。他睡著了,令人厭惡的嘴巴向天空張著。他雖然睡著了,那只腳的大腳趾仍在門扣上掛著,他忘記取下來了。于是我撒完尿來到屋里對母親說:“這人是個騙子!”母親不信我的話,因為在她跟前,我還說過老天爺是騙子呢!我見母親不信我的話,就把所看到的事實告訴母親,并讓她到門口看看。母親就到門口看了,我也跟著出去。但胖子正在床上打坐呢,一副閉目養(yǎng)神的樣子。他腦門上沁出一排細密的汗珠。我猜這些汗珠一定是嚇出來的。但母親卻跑到廚房打了滿滿一盆清水,端到他面前說:“大師,這一仗打得辛苦,洗把臉?!蹦赣H還拿出一只又紅又大的蘋果讓他吃。這只蘋果在我眼前晃動,變得越來越大,像山一樣大。于是我一句話都沒說,走過去把蘋果搶走了。我邊啃蘋果邊走出門去。我已下定決心,就是母親在背后喊我我也不答應(yī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