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曉靜
那一年,農歷戊午年
抬頭還是那水,從天上來的
沿著往昔的河道,冥冥中的確切
時間的腐味開始變淡
我擠在父親的側面看報紙
一篇篇的社論,在古老的象形文字中
藏著我們的生死命運
房門開著,屋頂上有云
像上天的信使在遷徙
云下是草木眾生
那一年,我十九歲
一個十九歲的女孩,在芙蓉古城
如何分辨不同年代的落日
大河改道時,誰能聽懂先哲的預言?
我扎著一對辮子,像樹葉
飄在水上,扔掉手中的《紅樓夢》
拿起英語書,看見葬花者弄潮人
都說世道要變了
現(xiàn)在,當我念起,1978
我聽見我的嗓音滄桑,帶著磁性
像絲綢裹著的瓷器和銅鐵
在夢里轉世時發(fā)出的聲音
那一年,我見過做過的
事情,多么神奇
我排隊買書
我曾排隊買過蔬菜、水果和糧食
那一年,我排隊買書
淘金的人群,多么瘋狂
像開倉濟貧,像大赦人心
農歷戊午年,清明的雨下著
潤的是泥土,苦的是過去
在高高的土坡上,在雨水中
我的心在告別:
再見了,我代過課的鄉(xiāng)村中學
再見了,我初一(三)班的學生
再見了,我們的班長,那個懷揣著
羞澀和烤紅薯的男孩
猛地把紅薯塞給我,扭頭跑掉了
那溫熱至今還在指尖懷念
那一年,他十四歲,我十九歲
如果我忘記你,1978
我的姓氏將不再收留我
我亦不復擁有祖國
而1978 的光仍會照著一個女孩
伏案攻讀準備高考的樣子
就這么一點鶯飛草長的夢想
1978說,我給你
那一年,落榜后我去了上海
在火車上,聽兩個考上南京大學的新生
討論真理標準的問題
他們不是哲人,是學生
盒飯送來時,他們狼吞虎咽
然后抹了抹嘴,又談起中國的命運
他們不知道,在他們旁邊
那個不言不語的女孩,羨慕的眼神
捕捉著他們的每一句話語,血管里
流著同樣的青春熱血
1978,我現(xiàn)在念起你時
不禁淚流滿面
為那時的人們和自己感動
那一夜,大河向東,羊群向西
火車整夜鏗鏘
而我自己,哈一口氣
在火車的窗玻璃上,然后
用手指,畫出個人的夢想
這是一種死去活來的奇跡
命運的奇跡
一個古老國度的奇跡
那一年,是一個物歸原主的節(jié)日
把夢還給孩子,把選擇
還給青年,把土地還給農民
那些日子,我在上海的舅舅家
為高考復習,屋里
只有一盞昏黃的燈
我的舅舅舅媽,清晨四點起床
做好中午的盒飯
這便是中國的上海,一個
成千上萬的工人,在汽笛聲中
挾著盒飯上班的城市
從那時開始
它有怎樣驚天的變化
我怎么也無法想象,多年后
它的證券交易所里
會有我的戶名
那一年,我們縱然有夢
也想不到夢想成真的情景
我在上海的表妹聰明乖巧
誰會想到她的讀書聲
會在美利堅大學的林蔭中響起
并在那里兒女成雙
而在兒時讀過紅寶書的我
會接下來攻讀日語,宗教和圣經
1978,我的文明元年
如果沒有這個開始
我和祖國,都將不寒而栗
因此,我們不會忘記
那一年,農歷戊午年
還是那水,從天上來的
它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聽到這話的人都哭了
像流浪遷徙的人找回自己的土地
現(xiàn)在,當我念起,1978
父親已經老了,他仍然看報紙
除了飲食和健身,他仍關心國家大事
三十年后的2008 呀
有太多的大事叫人憂喜,他讀
這些文字,像讀中國的福音書和受難書
這個老人,我的父親
河東河西都過來了
只有大河繼續(xù)流淌
此刻,當我回望歷史時
有多少事物已經打開
又有多少事物已經關閉
在歲月和歲月的流逝中
我該如何遺忘?又該如何記憶?
而此刻,我在夜里撫摩往昔
淚水再次流下,只能反反復復念著
1978,1978,農歷戊午的馬年呀
“文明元年”是它的另一個名字
(選自《人民文學》2008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