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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村莊的演變史

2019-11-09 13:37張勝榮
飛天 2019年10期
關(guān)鍵詞:果園村莊爺爺

張勝榮

素有“苦甲天下”之稱的莊浪,屬黃土高原溝壑區(qū),數(shù)不盡的綿綿群山一座賽過一座的陡峭、貧瘠。但縣內(nèi)仍有幾處被老天特別垂青的地方,比如像我的故鄉(xiāng)陽川鎮(zhèn)就是其中一個。陽川是個極小的盆地,巍峨的群山懷抱嬰兒一般攬陽川入懷,一條葫蘆河從寧夏西吉的月亮山麓出發(fā),一路穿峽越溝,不舍晝夜地奔赴而來,在陽川拐了九道灣,哺育著兩岸幾千畝的沃野,使得這里民富糧豐,贏得了莊浪“小江南”的美譽(yù)。我的村莊張家大灣就處在小川道最上端,上個世界六七十年代,陽川人民在葫蘆河西岸修了一條西渠,我們村在西渠上游,因這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村里的土地一年四季都能優(yōu)先得到葫蘆河水的滋養(yǎng),因此成了陽川最富庶的村莊??墒?,我的村莊和中國大地上任何一個村莊一樣,在時代的風(fēng)云變遷中,既有艱難的過往,也有今日的風(fēng)光,還有百姓之間瑣碎的家長里短和悲歡離合的故事。

1

瓜女兒,瓜女兒,領(lǐng)你玩的這個老漢你叫啥?問我話的是村里一個老太婆,按輩分我叫她太太。瓜女也不是我的名字,因為我不瓜不傻,是爺爺疼我才叫我瓜女兒。

瓜爺爺。五歲的我知道太太在逗我玩,便裝作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回答她,惹得一旁的爺爺嘿嘿直笑。

瓜女兒,瓜女兒,你把我叫啥?

瓜太太!說著,我自己忍不住咯咯地笑起來,那個被我叫做瓜太太的老太婆更是笑得直抹眼淚,一縷花白的頭發(fā)隨著身子的顫抖而微微抖動,在陽光下熠熠發(fā)亮。太太性格開朗,愛說愛笑,經(jīng)常逗我玩,我也很喜歡她。每次爺爺去村里的小賣鋪跟集(村里人把做買賣叫跟集),都不忘給我買幾顆洋糖,我舍不得吃一直揣在兜里。見了太太,總會大方地送她一顆。

我爸爸在外地工作,一年只有一個月探親假,其余時間都是我們和媽媽一起生活。冬天的夜晚,太太會來我家借宿。寒夜漫漫,熄燈后,我和姐姐在被窩里相互打鬧,媽媽和太太在聊天。夜深了,我們幾個都困了,她們?nèi)栽谡f話。我的上下眼皮開始打架,在若有若無的說話聲中沉沉睡去,不知道她們什么時候睡的,等第二天睜開眼,太太和媽媽都不見了人影。有時媽媽會央求太太唱幾首花兒,太太也不推辭,在被窩里小聲哼唱。她的聲音優(yōu)美悅耳,如山泉在黑夜里靜靜流淌。許多唱詞是即興編的,哼著哀怨凄婉的調(diào)子,每每唱到傷心處,聲音如泣如訴,聽得我心里難受得要命,只想大哭一場,又怕被大家笑話,噎在喉頭直打愁聲,不能自己。媽媽說太太能當(dāng)演員,剛才哭得涕淚漣漣,立馬又破涕為笑。長大后我才知道太太的經(jīng)歷,她年輕時人俊俏,嘴巴子也厲害,五六十年代大煉鋼鐵那會兒,家家的廢銅爛鐵甚至鍋灶鐵鏟全部上交去煉鋼,村民們在村上的大食堂吃飯。有一天不知因為什么事情,太太和太爺兩口子在食堂里吵起架來,吵得不可開交時,太太隨手抓起一只碗朝太爺砸去,砸破了太爺?shù)念~頭,鮮血直流。當(dāng)著眾人的面,被自家婆娘砸破頭,對于任何一個男人都是一件恥辱的事情。太爺一言不發(fā)扭頭便走,回家后上吊身亡。也許是不能饒恕自己的罪過,22歲的太太終身守寡,獨自拉扯一雙兒女,在風(fēng)風(fēng)雨雨半個多世紀(jì)里,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她把自己的辛酸與苦楚,全融進(jìn)花兒的吟唱里,賦予了花兒情感與生命,難怪她唱得那么感染人!

我是爺爺?shù)男∥舶?,成天跟著爺爺四處溜達(dá),有時學(xué)爺爺?shù)贡畴p手煞有介事地查看莊稼的長勢,有時在地里到處搗亂。鉆進(jìn)玉米地,我一眼就找出莖稈泛紅的玉米稈折下來大嚼特嚼,那種甜賽過甘蔗。我會在高粱地里用手捏捏穗頭,很快能辨認(rèn)出哪個結(jié)了高粱,哪個是哄人的灰穗。未熟的灰穗白里泛灰,吃起來面面的像香蕉,無甜味,卻是我解饞的零嘴。我還拔過別人家洋芋地里的蘿卜,燒吃過小軍家的洋芋。在苜蓿地里抓過蝴蝶,被花叢里的蜜蜂蟄過,也欺負(fù)過椿樹上的椿牛。椿牛羊糞蛋大,長一條像象鼻子一樣的觸角,著一身花白色的硬殼衣,身上有股淡淡的臭味兒。它們常常趴在椿樹上,一碰它,六條腿和觸角立馬蜷縮一起,從樹上滾下來裝死,不管我怎么用勁掰它的腿和觸角,它們總是緊緊抱一起讓人無可奈何?!按慌4慌D慊顏恚愦蟠蠼心阒龌顏怼比螒{我喊破嘴皮子,它依然裝死一動不動。實在無趣,只好扔一邊,獨自在草叢里摘紅豆豆吃。等想起它回頭再找時,椿牛早已偷偷溜走了。有時我會跟著爺爺去看他的老伙計---紙客家我太爺爺,據(jù)說解放前他家在靜寧開著一個很大的紙店,因為抽大煙,一份家業(yè)全讓他揮霍光了。爺爺一進(jìn)門,太爺爺和太太就攏火熬罐罐茶,三個老人坐在土炕上拉閑喝茶,時光很慢,畫面卻很溫馨?;鹋枥锏那酂煆拇箝_的窗口飄出,熏黑的兩扇窗扇上,一扇上用毛筆畫了一樹干枝梅,上面站著一對老喜鵲,另一扇上飛著五只小喜鵲。這是太爺爺?shù)慕茏鳎R文斷字,以一對老喜鵲自喻他們老兩口,五只小喜鵲比喻他的五個兒子,戲言兒子們長大后都飛走了,不管他們的爹娘。事實上,太爺爺?shù)膬鹤觽兌纪π㈨?,從未怠慢過老兩口。

2

當(dāng)我整天忘乎所以到處瘋玩的時候,有一天,媽媽給了姐姐一塊錢學(xué)費,讓她帶我去學(xué)校報名。聽說要去學(xué)校念書,別提我有多興奮!我曾無數(shù)次趴在校門口朝里張望過,看學(xué)生們在院子里追逐玩耍、用墨棒寫字,非常羨慕。我渴望融入到這樣的校園生活里。

我們?nèi)チ藢W(xué)校,報名的是一位中年男老師,他考我數(shù)數(shù)和十以內(nèi)的加減法。看他一臉嚴(yán)肅的樣子,我不由得緊張起來,腦子里一片空白,不知所云。出了校門,姐姐說那位老師教過她,對學(xué)生要求特別嚴(yán)。姐姐的話讓我恐懼不已,晚上翻來覆去沒睡好,迷迷糊糊中,夢見那老師正拿著教鞭抽我的手心,結(jié)果嚇醒了,渾身大汗淋漓。第二天媽媽領(lǐng)我去學(xué)校,一路上我越想越怕,磨磨蹭蹭不肯去。媽媽急著去地里澆水,領(lǐng)到校門口轉(zhuǎn)身離去,我卻像塊牛皮糖貼著她又一路跟回來。如此幾回,媽媽氣壞了,一頓拳腳相加,提溜著我的發(fā)辮把我拖到學(xué)校。我的哭聲引來許多學(xué)生圍觀,眾目睽睽之下我像只被耍的猴子,別提有多窘迫!只好灰溜溜地邊抹著眼淚,邊跟著另一位老師進(jìn)了教室,一整天也沒見報名的那位老師,我在忐忑不安中我度過了學(xué)生生涯的第一天。后來才知道那位老師并沒有教我們班,但一想起跟著爺爺整天無拘無束的快樂時光,我不想被關(guān)在這四面圍墻的校園內(nèi),第二天又故伎重演不去學(xué)校。找各種借口不去上學(xué),結(jié)果又挨了媽媽的一頓揍,被牽著發(fā)辮拽到學(xué)校。足足鬧騰了一周才安靜了下來,后來媽媽嚇唬我說不讓我讀書,我竟然跟她急眼。上二年級時,三奶奶要給我說門娃娃親,男孩是她的堂外孫,父親去世早,和媽媽相依為命,我媽竟然同意了。我是個懶惰的孩子,從小怕干農(nóng)活,一想到將來成了別人家媳婦,成天面朝黃土背朝天在地里勞作,那怎么受得了?媽媽經(jīng)不住我的一番哭鬧,只好作罷。她說,你不想一輩子當(dāng)農(nóng)民,就得好好念書,將來和你二爸一樣考上大學(xué),成為公家人,就不用勞動了。我想哪能一輩子守在這山窩窩里,總有一天我要飛出去看看外面精彩的世界,于是對讀書特別上心。

那時的媽媽一個人種八九畝地,自己再累再苦,也要供給我們姊妹幾個上學(xué)。姐姐曾復(fù)讀過兩年,即使落榜后面對村里人的冷嘲熱諷,媽媽從未產(chǎn)生讓姐姐輟學(xué)的念頭。正因為我有這樣一位開明的媽媽,我們姐妹倆才有機(jī)會飛出村莊,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但我的閨蜜迎春、芳芳幾個就沒有我們這么幸運(yùn)了,她們因為家貧,不得不中途輟學(xué),或早早嫁人或出外打工。多年后我們聚在一起,大家不無感慨地說,上學(xué)時如果有現(xiàn)在這樣好的條件,她們一定會跳出農(nóng)門,混得有模有樣。

3

今年蘋果套袋時,我去果園里看父親。父親的墳頭青草又竄高了,我心里默默地對他說話。我堅信父親能聽得到,滿樹的葉子和地上的青草都是大地的耳朵,它們會一字不漏的把我的話傳給父親。徜徉在果園,綠葉在陽光下舒展腰身,拇指大的小蘋果從綠葉間探出小腦袋來。不知什么原因,一看見它們,我心里母愛泛濫,柔情頓生,煩惱瞬間煙消云散。也許在每個看到它們的人心里,這些小可愛就是自己的孩子,是村莊的未來,是生活的希望。

四爸和四娘正站在梯架上給蘋果套袋,一人胸前掛一個布袋,布袋里裝著整沓的牛皮紙果袋。四娘手腳麻利地取出一個袋子,撐開袋口,巧妙地將小蘋果裝進(jìn)袋中,擰緊袋口的鐵絲,一個蘋果袋便長在樹上了。她一天能套兩千袋子,四爸中過風(fēng),腿腳不利索,只套低處的,每天套一千來個袋子。四爸家種了九畝果園,還有三四畝果園未套上袋,又雇不到幫工,只好將我打工的堂弟叫回家?guī)兔?。往年這時候,附近山區(qū)的婦女會到村里來套袋掙錢,今年工價由每天80元漲到120元,甚至150元,仍雇不到人。大家認(rèn)為是莊浪大面積發(fā)展蘋果產(chǎn)業(yè),山區(qū)果園也蓬勃發(fā)展起來了,她們自家果園都打理不過來,自是無暇給別人去幫工。

像四爸這樣的蘋果大戶村子里有許多家,國富就是其中一個,他和妻子王芳種了十畝果園。他家女兒上大學(xué)了,兒子今年升高三,學(xué)習(xí)特別棒,是縣一中前十名的學(xué)生。每每提起兒子,王芳的自豪欣慰之情溢于言表。平日里,王芳在城里給孩子做飯,國富在家務(wù)做果園。果園里大忙時節(jié),她便趕回家?guī)兔Α7蚱迋z辛辛苦苦一年下來掙個十來萬元,小日子過得風(fēng)生水起。他們家在水渠畔,從他們家門前經(jīng)過,過去的一院子土坯房全換修成磚木結(jié)構(gòu)的四合院。房前屋后綠樹掩映,門前停輛白色的小轎車,外人一眼就能看出這個家庭的殷實。他的堂弟弟,日子一樣過得紅火,一幢二層小洋樓十分搶眼,出出進(jìn)進(jìn)車來車往,愜意自在的生活比城里人還舒心。

4

前日回家看媽媽,晚上坐院子里納涼,夜空漆黑如墨,寂寥的星星像懷揣心事的人,沉默不語,只有一雙雙眼睛忽閃忽閃地眨動著。從北豁峴吹來的涼風(fēng),搖得屋后的樹葉簌簌作響,似乎在告訴我關(guān)于村莊的所有秘密。其實不用它們提醒,我也知道夜里發(fā)生的一切,因為我有一雙超乎尋常的耳朵,能捕捉到村莊的心跳和脈搏,還有它的歡喜憂愁。那些躲在墻角納涼的蝎子、草叢里吟唱的螞蚱、屋檐下熟睡的燕子,還有那些睡在四咀山臺寺上祖先們的嘆息都在耳邊低徊,那些亡靈們在懷念曾經(jīng)生機(jī)勃勃的村莊,貧窮卻不乏歡鬧,人歡馬嘶,雞鳴犬吠,牛羊成群。當(dāng)然,懷念的不止是先人們,還有活著生活在村莊的人們,他們的錢袋子鼓起來了,他們的小洋樓、四合院崛起了,他們卻像丟了魂一樣魂不守舍。他們留不住自己的親人們,他們的兒女們?nèi)加肯蛄舜蟪鞘?,他們的孫輩們都去了城里的學(xué)校上學(xué),他們成了村里最后的堅守者。真不敢想象,將來,留守在村莊的又會是誰呢?

夜風(fēng)微涼,我的村莊在漆黑的夏夜沉沉睡去。我希望等它睜開眼睛時,會看到一個更加明媚可愛的白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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