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亞君
里下河的劃船港叫港不假,叫街也不錯,一條細流,似出鞘利刃,將長不過二三里的小街攔腰截斷,北邊的人們習慣叫北街,南邊的叫南街。我家就住在南街的街腰上,青磚滾成的街路,將兩邊绱鞋的、彈花的、染布的、搟面的、正骨的、剃頭的、磨豆腐的各個鋪子串在一起,好似枝頭上結出來的豆莢,小街變得枝繁葉茂,生機勃發(fā)。七十多年前,日本人占領期間,這里曾發(fā)生過一件令日本人大為惱火的事,就在他們行大開殺戒之際,我爹做出一個大膽的令人費解的舉動,直到多少年后,人們還是沒能弄明白,我爹當年為什么要那樣做,因為他的那個舉動,無辜搭進女兒一條性命。那年,我十四歲,還是一個花季少女。
事情發(fā)生在上半夜,那天,哨卡上兩個日本兵被人掐黃瓜一樣掐了。要知道,劃船港駐扎著偽八師陳光寒的一個團,還有原田大隊黑山小隊一部分,他們分關把隘,遙相呼應。
真是活見鬼了。
黑山少佐瞪著一雙血紅的要吃人的狼眼睛,指揮他的鬼子兵和陳光寒的和平軍,將劃船港圍了個水泄不通。他要挨門逐戶,就是刨,也要把這個吃了豹子膽的家伙刨出來,然后剝了他的皮,抽出他的筋,讓這里的人好好瞧瞧,和我們作對,就是這個下場。殺氣騰騰的鬼子兵和和平軍端著上了刺的槍,沿著小街一路向南,一路向北,分兵合進。門前屋后,房檐屋頂,衣柜床肚,茅房水井,柴房草垛,能藏身的地方,都掀了個底朝天,都不見蹤影。難不成上天了,入地了?黑山少佐兇相畢露,揮著東洋刀嘰里呱啦號叫著,驚魂未定的村民被一個個趕了出來,集中到街心的空地上,那兒架著一堆柴火,烈焰騰騰,毒蛇一樣向天空吐著紅信子。一個小女孩經(jīng)不住嚇,“哇”的一聲哭了起來,人群開始騷動,立刻引來一陣拉槍栓的“咔咔”聲,那些舉著長槍的鬼子兵和“和平軍”如臨大敵,做出隨時準備射擊的舉動。陳光寒小丑一樣,上躥下跳,說窩藏兇手者——殺!知情不舉者——殺!一連喊了幾嗓子,人們無動于衷,看一出沒來由的戲一樣看眼前的一切。黑山少佐猛地掄起東洋刀,一下砍在孫禿子的脖子上。孫禿子做豆腐,有一手祖?zhèn)鞯暮檬炙?,劃船港人都愛吃他做的紅鹵豆腐,有時候,他也挑個擔兒往炮樓里送,他就不明白了,平日里小心從事,謹慎了又謹慎,放個屁都要夾緊褲襠,日本人為何還不放過他。
孫禿子感覺脖頸一涼,以為人頭落地了,身子一軟,一泡尿當場就尿了出來,媽哎……我小命沒得嘞……
“八嘎”——一道寒光閃過,黑山再次掄圓了刀。
住手!
突然一聲斷喝,人群里,一位須發(fā)花白的老者應聲而出。黑山少佐驚了下,是郎中陳書同,他認得,人稱同四爺。黑山少佐放下東洋刀,湊前一步,從橫肉上擠出一絲笑,說殺人的,你的知道。
同四爺不慌不忙地說,搜也搜了,你們都查不出來,我怎么知道。
黑山少佐猛地揮起軍刀,你敢戲弄我們。
躁動的人群霎時鴉雀無聲,大家的心一下子都提到了嗓子眼,都替同四爺捏把汗,不知道閻王面前,他這一關過得去過不去。日本人的兇殘誰不知道,殺個人還不是和打噴嚏一樣簡單,與他謀皮,無疑自尋死路,自討苦吃。大伙兒知道,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為了救孫禿子,同四爺顧不上那么多了,他已經(jīng)豁出去了。
老人不慌不忙整了整衣衫,說,你得告訴我先,這個殺人的人,到底是個什么人,知道了我們好告訴你。
黑山少佐一愣,他沒料到同四爺會這樣反問,就目前的情形來看,這次襲擊不像擅長夜襲的新四軍,劃船港既沒有軍火丟失,也沒見藥品棉花糧食偷運出去。至于其他,更不像了,當年占領鹽城,韓德勤部老里八早就撒丫子退往羅橋一帶,小腿跑得比兔孫子還快。如果拋開純軍事意義不談,這次襲擊對黑山少佐來說,動機耐人尋味。劃船港地處里下河入???,這里水網(wǎng)密布,地形復雜,素有“二黃遍地、土匪如毛”一說,像大的匪幫朱寶元、徐如鴻、王廣修、鄭二炮不算,小的股匪也有十幾路,還有一直在海上打家劫舍的袁國祥部、顧景班部、高希田部、馬洪亮部,還有神出鬼沒的安清幫、一貫道、紅三教,他們來無影,去無蹤,飄忽不定,很難斷定這個襲擊者確切身份,至于對手意圖,更是一頭霧水,一無所知。
黑山少佐像熱鍋上螞蟻——團團轉。
同四爺說,劃船港青壯年要么被你們殺了,要么抓去干苦力修工事了,剩下我們這些老胳膊老腿的,你就是拿刀讓他們殺人放火,他們也沒這個本事。
黑山少佐瞧出來了,眼前這個小老頭,貌似恭順,說出來的話卻格外刺耳,每個字都帶著譏諷、不屑和仇恨,卻也無懈可擊,拿他沒辦法。在沒有口實的情況下,他也不好大開殺戒,至少他們口口聲聲宣揚的“大東亞共榮圈”這篇表面文章還得做下去,還得讓這層虛偽罩著。虛偽嘛,就要有虛偽的樣兒。
現(xiàn)場的氣氛快凝固了,火舌不斷舔食著漆黑一團的夜空,也舔食著黑山少佐越拉越長的一張馬臉,站在烈焰跳動的暗夜里,一個矯健的身影閃電般從前面閃過,大鵬展翅一樣掠向哨卡,沒等哨兵明白過來,就聽“咔吧咔吧”兩聲脆響,兩顆腦袋搬家了。
“八嘎”——黑山少佐突然揮起東洋刀,狠狠向前劈去……
天還沒亮透,又是一陣“汪汪”聲傳來,是“胖胖”,對著當街的門板大呼小叫,這個小東西,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叫得人心驚肉跳。文妹過去,“胖胖”依舊不依不饒,撅著屁股一個勁兒對著院門狂吠。待門閂拽開,一團黑乎乎的東西從門樘上滾進來,嚇了文妹一大跳,也嚇了“胖胖”一大跳。折騰了一宿,拖著疲憊的身軀,同四爺剛躺到床上,猛聽得女兒一聲驚呼,忙趿拉個鞋從里屋出來,發(fā)現(xiàn)前面的院地上躺著個人,“胖胖”繞著那人還在“嗚嗚”低吼。
同四爺矮下身子,伸手探了探,還有氣。這個和死人一般的年輕人,臉灰似蠟,形容枯槁,氣若游絲,如果用炭火形容燙的程度,同四爺感覺他觸摸到的這個人分明就是一塊熾熱的炭火。細看之下,這個有進氣,但不能說話的男人,眉心上有個隆起的疙瘩,大不大,呈暗褐色,不由“啊”了一聲。
文妹一驚,說爹,你看到什么了?
同四爺說,他害的是眉心疔。
文妹也“啊”了一聲,眉心疔,因生于眉心得名,發(fā)病急驟,來勢兇狠,諳行的人知道,疔里最兇險的一種,一旦發(fā)作,隨時能要了你的命。
同四爺眉頭緊蹙,說走黃了都。
果然,那人眉心上的疙瘩似生了銹的鐵釘釘在那里,四周凹陷,印堂發(fā)黑。文妹仿佛看到了死亡的影子,哭聲里,魂幡搖曳,灰燼飛揚,木匠掄圓了斧子,照準上了蓋的棺材板,一斧頭一斧頭往下砸,碩大的鎮(zhèn)釘隨著巨大的沖擊力,一點一點兒楔進板縫,最后連同死人,一同葬進黃土。忐忑中,文妹不安地說,這人是不是要死了?
同四爺觀察了一番,說不好說。
看著眼前這張陌生的面孔,又看了看晨曦中還不太明朗的小街,文妹突然退后一步,一把抱住同四爺?shù)母觳玻f爹,這人你見過沒有?
同四爺搖頭,說看他眉清目秀的樣子,像讀書人。
文妹說,是不是讀書人,你又不知道。
同四爺看了一眼女兒,又看了看地上人,險些沒叫出聲來。從昨晚開始,劃船港被日本人圍得跟鐵桶一般,莫說一個人,就是一只麻雀,也休想飛出去。顯然,日本人大肆搜捕時,這人已潛入小街,睽睽眾目之下,竟躲過了日本人的搜捕。
文妹越發(fā)緊張,爹,會不會……
同四爺“噓”了一聲,伸手向外捅了捅,示意文妹關上院門。這時,有聲音從橋口方向傳來,是早起的人,一邊打著哈欠,一邊相互打探消息,說的都是昨晚的事兒。聽得出來,這一夜大伙兒都過得心驚膽戰(zhàn),都慶幸自己還活著,沒被日本人殺了。不是同四爺,孫禿子的頭怕早落地嘍。保不準,一街老小沒個活口。一個蒼老的聲音,接著一陣咳嗽和欷歔。
文妹迅速插上門閂,說爹,你不是要替他看疔吧?
同四爺躊躇,說看樣子,他是沖著我來的。
文妹不安地說,這人什么來路,我們一點也不了解。
同四爺抬頭看天,天色漸明,不時有說話聲和腳步聲從碼頭那里傳來。女兒的心思他明白,且不說殺死日本兵的這個人是不是他,這時候收留一個來路不明的陌生人,一樣擔風險,一旦傳出去,非但救不了他,還會招來殺身之禍。同四爺知道,把人推出去,自然萬事皆休,和他沒有任何瓜葛,問題是,這不符合他的為人。一個懸壺濟世,治病救人的郎中,怎好拒病人于門外呢,何況,病人都來了,他不能見死不救。同四爺說,救人要緊。
同四爺欠身,手到處,他觸及一硬物,驀地,剛才還死去一般的年輕人,一個魚躍從地上翻身而起,沒等同四爺反應過來,一支黑洞洞的“盒子炮”已頂?shù)搅四X門上,嚇得文妹尖叫了一聲,說你是誰啊,我爹好心好意救你,你卻拿槍指著他。
年輕人雖然動作敏捷,但身體顯然虛弱得不行,他左右搖晃,用一雙狐疑的小眼睛仔細打量眼前的一切。這是一個單進單出的院落,院子不大,收拾得干干凈凈,能看出屋主人的身份和講究。前面一人多高的院墻將這里和外界完全隔絕,現(xiàn)在不必擔心,至少目前是安全的,不用害怕殺氣騰騰的日本兵突然闖進來。看著面前的同四爺和文妹,年輕人收起手上“盒子炮”,一抱拳,說得罪,原來是四爺。
同四爺詫異,你認得我?
年輕人說,我們見過面,你敢在日本人面前仗義執(zhí)言,令人欽佩。
同四爺更加詫異了,說你……我怎么一點印象也沒有。
年輕人嘴角不經(jīng)意笑了一笑,說夜里小鬼子到處搜捕我,其實我哪兒也沒去,哪兒也沒藏,就站在他們面前,只是沒人注意罷了。日本人自以為聰明,要我說,他們就是蠢。
看著這個一陣風就能輕易吹倒的年輕人,同四爺吃驚不小,兩個日本兵原來是你干的?
年輕人鼻孔里輕輕“嗤”出一聲,殺他們,還不輕松?
同四爺驚得半天沒能說出話來,心里卻在想,都病成這樣了,還能一下子干掉兩個兇悍的日本兵,倘使哪兒都好好的,還了得。
聽說日本兵是他殺的,文妹的膽子壯了起來,她壯著膽子從爹的身后閃身而出,好奇地說,你殺小鬼子是為了報仇?
不是。
恨他們?
也不是。
那,又是為什么,文妹不解。
年輕人說,不為什么。
文妹更加好奇了,說一不為仇,二不為恨,你能告訴我,你殺小鬼子是不是還有別的原因?
也就是嫌礙事,知道嗎,夜里過哨卡,我都說了,我是病人,來看病的,這兩個鬼子蠢得不行,偏要搜身,老子被逼無奈,才動的殺機。
就像對著天空輕輕吹出一口氣,年輕人說起這事兒,一臉的不屑,一臉的無辜,甚至,還帶著一臉的委屈,好像他是最大的受害者,被日本人欺負了。文妹越發(fā)不可思議,說你到底是什么人?
說出來也無妨,年輕人說,吳三辣子知道嗎?
土匪??!同四爺一驚。文妹也是一驚。
他是大當家的,鄙人不才,我是二當家的,他們管我叫“假秀才”,其實哩,我這人斗大的字兒不識一升,一天學沒上過,一天書沒念過,你說我啥文化沒有,可是,他們偏要這么喊,我也沒辦法,喊得我自己都不好意思?!凹傩悴拧辈⒉唤橐馔练诉@個稱呼,也不介意這綽號是否帶有諷刺意味,說來的時候,大哥要我?guī)┤耸?,說劃船港不是別的地方,比較復雜,一幫弟兄也爭著要來,都被我謝絕了,看個病,用不著那么多人。
簡直就是小說里情節(jié),太戲劇化了。沒等同四爺和文妹緩過神來,“假秀才”咕咚一聲,一頭栽倒在地,那把烏黑锃亮的“盒子炮”也摔出好遠。看著地上幽幽泛光的“盒子炮”,文妹四條胳膊腿兒沒一條不打哆嗦,她再次抱住同四爺胳膊,說爹,嚇死我了。
如果說剛才同四爺出手相救,是道義所在,作為郎中,治病救人是本分,這一點沒有疑義?,F(xiàn)在情形不同了,他面對的是日本人正在緝捕的殺人要犯,而且是個讓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土匪。救,日本人饒不了他,不救,吳三辣子不會放過他,一邊是窮兇極惡的小鬼子,一邊是殺人如麻的活土匪,進是死,退亦是死,同四爺進退兩難,他把自己難住了。
不知隔了多久,一陣敲門聲傳來,文妹驚了下,同四爺也驚了下,他們不知道,敲門人是孫禿子,他一早過來,是感謝同四爺昨天的救命之恩。
驚愕之下,同四爺脫口而出,誰?
四爺,我啊,孫禿子在門外應道。
門開了,孫禿子提著兩塊剛出鍋的熱豆腐,從門外一腳跨進來,沒等他開口說話,已被眼前的一幕嚇到了,看到橫躺在地的“假秀才”,還有那支泛著光亮的“盒子炮”,孫禿子大著舌頭說,這……這……不是“假秀才”嗎?孫禿子外出賣豆腐,常年走村串戶,見多識廣,他說四爺啊,遇見鬼,也不愿撞上這么個大魔頭,惹不起啊,聽說他血債背了一身。對“假秀才”這個土匪,同四爺也有耳聞,聽說殺起人來吳三辣子不及他一半,且身手了得,上墻攀緣如履平地。同四爺嘆出一口氣,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現(xiàn)在想甩也甩不開了。
聽說兩個日本鬼子是“假秀才”干的,孫禿子這一驚非同小可,他瞪著一雙驚恐不安的大眼睛,說劃船港一街的人,差一點沒讓這家伙給害了,四爺,你可不能猶豫,再猶豫,就是害自己,弄不好,我們這些人也要跟著遭殃,趁天沒亮,把這顆炸彈扔出去,要炸,先炸日本人,讓他們狗咬狗去。
你這個尿褲襠的貨,敢算計老子,看老子弄不死你——
不知什么時候,“假秀才”搖晃著從地上站起來,他試圖撿那個“盒子炮”,可力不從心,撿了幾次,都沒能撿上手??吹贸鰜?,“假秀才”已是強弩之末,虛脫得快不行了,但一動起殺念來,還是面目猙獰,讓人見了脊背直冒涼氣。文妹嚇壞了,孫禿子也嚇壞了,“盒子炮”一旦上手,甭說他孫禿子,在場的所有人怕都要跟著遭殃。同四爺還算冷靜,他一腳踢開“盒子炮”,從后面抱住“假秀才”,說什么時候了,你還在這里動刀動槍的,也不怕把日本人招惹過來?!凹傩悴拧边€在罵罵咧咧,還在掙扎著要去撿那支“盒子炮”,無奈,力不能及,掙扎了幾下,爛泥一樣癱在同四爺懷里。
你真要……救他,孫禿子篩糠似的打哆嗦,話也說不周全了。
同四爺知道孫禿子為他好,不想他為一個土匪招來殺身之禍,說知道你膽小怕事,你不是要謝我嗎,謝就不用了,有件事我得拜托你,今天這里發(fā)生的一切,你一個字也不要說出去,就算我欠你一個人情。
孫禿子唯唯諾諾退了出去,說四爺放心,這個自然,我孫禿子膽小怕事不假,但忘恩負義,昧良心的事不做。
孫禿子走后,同四爺穩(wěn)了一下情緒,說先救人。
“假秀才”被抬進里屋,地上那支“盒子炮”也被同四爺收了起來。他知道,劃船港人多眼雜,萬一走漏消息,后果不堪設想。文妹知道爹的脾氣,你可以氣他三天,和他三天不說話,但不能阻止他給病人治病,在他眼里,職業(yè)要有操守,這個比性命重要。人的名,樹的影。
爹太在乎名聲了。
說話的工夫,同四爺手上多出一個光可鑒人的朱紅匣子,打開來,十幾枚長短不一泛著藍光的三棱針整齊有序排列著。文妹配合著掌起一盞酒精燈,擺到客廳的方桌上,她知道,只要爹出手,這個“假秀才”多半死不了。多少回,人家一口回絕了的病人,到了他這兒,又起死回生,從鬼門關上拽了回來,然后千恩萬謝回家去了。爹的手藝她從沒懷疑過。
橋口有個早市,每天天不亮,一群挑鮮的會從海邊上來,文妹繞著那些水滴滴的籮筐,挑出最好的海參,然后拿回家用小米在砂鍋里煨出一鍋海參粥來。同四爺說,海參是百補之首,補血養(yǎng)氣,病人吃了可以迅速恢復元氣。文妹心里反感,說一個土匪,我們憑什么要這般服侍他?同四爺說,救人救到底,送佛送上天,等熬過這段危險期,爹立馬請他走人。
文妹噘著嘴,極不情愿將煨好的海參粥端給“假秀才”。
剛從鬼門關上撿回一條命,“假秀才”大難不死,他半倚半躺在床上,笑著說,謝謝我的文妹子。
別厚著臉皮討好我,不是我爹,我才不會給一個土匪熬粥哩,文妹將粥碗重重往“假秀才”面前一蹾,噘著嘴說。
你爹真好,我真想喊他一聲爹,“假秀才”訕笑著說。
呸,你這人說話一點也不規(guī)矩,文妹杏眼一瞪,你再這樣瞎說,我就不理你了。
“假秀才”一臉認真地說,我說的是真心話,有爹就是好,以前我爹也這樣,也和你爹對你一樣好,可好景不長,我十歲那年,他讓人殺了。
殺了,他們是誰,為什么要殺你爹?文妹好奇地問。
我爹是個打魚出生的漁民,每次出海,都能捕回很多很多的魚,我娘用她娘家傳下來的手藝,把魚制成魚鲞,由于價廉物美,商販們都喜歡做我家的魚鲞生意。突然有一天,我娘發(fā)現(xiàn)生意做不下去了,沒人來了,一打聽才知道,有個叫王二滾子的人從中作祟,他在半道上攔住那些小販子,威脅他們往后不許做賈家生意,要做,必須和他姓王的合作。我爹氣不過,找王二滾子評理,讓他一刀給捅死了。聽到這消息,我娘一口氣上不來,拋下我隨爹一起去了。說這話時,文妹看到一股殺氣從“假秀才”眼里放出來,似有千鈞之力,能穿透前面的磚墻,破壁而出。
這個王二滾子什么人呀,也太無法無天了,文妹為“假秀才”鳴起了不平。
土匪,“假秀才”說。
又是土匪,文妹不悅地說,你們土匪動不動殺人,所以你也當了土匪,然后找機會,把對方殺了,替你爹媽報仇,我說的沒錯吧。
你真聰明,一點不像十四歲的女孩子。后來我拜吳三辣子做大哥,就是要出這口惡氣,給我爹媽報仇。機會總是給有準備的人,十七歲那年,我大哥領著我和一趟弟兄,追了幾十里水路,硬是把那個姓王的王八羔子一槍給爆了。我解了恨,大哥收獲了一趟嘍啰,我們合作雙贏?!凹傩悴拧闭f到得意處,話頭一轉,說知道嘛,剛才你噘嘴的樣子真好看,能不能再噘一次給我看看?
文妹懊惱地跺了一腳,說老鼠偷油狗吃屎,你們土匪就是土匪。
“假秀才”并不氣惱,他從懷里摸出一個黃澄澄亮燦燦的金元寶來,笑著向文妹招手,說過來,我要把這個金元寶送給你做見面禮。
文妹沒見過如此貴重的東西,看著那個金元寶,嚇得后退一步,說我不會要你的金元寶。
“假秀才”將金元寶輕輕一拋,伸手接住,再拋,再接住,說現(xiàn)在兵荒馬亂,日本人也跑過來拉屎拉尿地欺負我們,老百姓的日子沒法過,醒過來是一天,醒不過來是一輩子,土匪雖說名聲不好,好歹沒人敢欺負,倘使你不嫌棄的話,跟我回去做個壓寨夫人,我保你一輩子吃香喝辣,快快活活過一輩子。
呸,你個活土匪,我才不嫁給你哩。文妹氣得大罵了一句,她沒想到這個人這么無賴,我們冒著掉腦袋的危險救了他,他不知恩圖報也就算了,還這般厚顏無恥欺負她,不成東郭先生和狼,農(nóng)夫和蛇了嗎。
我本來就是土匪嗎,“假秀才”嬉皮笑臉地說。
同四爺一個人在里屋配制他的瀉藥黑藥丸,這是陳家家傳秘方,“假秀才”之所以好得這么快,除了有同四爺父女倆精心調理,與黑藥丸的特殊療效不無關系。見文妹一臉怒氣跨進來,說那個土匪又惹你不開心了是不是,爹知道這幾天你心里有委屈,等過了明天,這就趕他走,讓他離開這里。見爹把她要說的話全說了,文妹一時語塞,沒話說了,但憋在心里的一口氣還在,她噘著嘴,一扭屁股坐到旁邊的凳子上。
“假秀才”的臉皮真夠厚的,文妹都不搭理他了,同四爺也把話挑到了明處說,他還纏著同四爺不放,竟然跪在同四爺面前,又是磕響頭,又是發(fā)毒誓,說他倘是有三心二意,或日后對不起文妹,天打五雷轟,不得好死。同四爺說癩蛤蟆吃天鵝肉,你就別癡心妄想了,我不會同意把我的閨女嫁給一個土匪做老婆。
別一口一個土匪一口一個土匪,多難聽,“假秀才”厚著臉皮說,土匪也是人嗎,難道土匪不過日子,不成家,不傳宗接代了?
你要過日子,你要成家,你要傳宗接代,那是你們土匪的事,和我們老百姓沒關系,別把我們也扯進去,我們不是一條路上人,同四爺毫不諱言地反駁。
還說不是一路人呢,我們都一個鍋里吃飯,一個屋里住上了,“假秀才”涎著臉恬不知恥地說。
還不是因為我爹可憐你,擔心你這條癩皮狗,讓日本人一刀給劈了,文妹在一旁奚落他。
還是我文妹子說話好聽,日本人之所以沒有劈掉我,說明我倆有緣分,要不然路上撞上了,還不認識呢,是不是這樣啊,“假秀才”嬉笑著說。
呸,我才不想和你這個土匪認識呢,文妹“哼”了一聲,轉身離開了。
文妹再也不肯去橋口買海參了。沒辦法,同四爺只好親自出馬,順便到藥鋪抓幾味中藥回來。這幾天,“假秀才”經(jīng)過他精心調治,體內(nèi)的毒素排得差不多了,加上每天有海參小米粥滋養(yǎng)著,體力恢復得也差不多了,都能下地活動了。同四爺打算配些黑藥丸,讓“假秀才”帶回去,等把這尊“瘟神”送出去,懸在心上的一塊石頭就算落地了。這樣想著,走在路上的同四爺感覺一陣輕快,他怎么也沒想到,這一來一回一炷香的工夫,家里發(fā)生了讓他懊悔一生的大事——文妹死了。
文妹就吊在房間的橫梁上。“胖胖”伏在地上,嗚嗚地哀號。
“假秀才”無動于衷坐在客廳里玩他的那個金元寶。同四爺不顧一切撲上去,一把揪住“假秀才”衣領,說你這畜生,你為什么要害死我閨女?
“假秀才”支吾了一陣,說也就是喜歡她,親了她一口,沒想到這小丫頭脾氣太倔,會想不開尋短見。
同四爺氣得渾身顫抖,說我為什么要救你,我……我簡直就是東郭先生,是農(nóng)夫,同四爺怒不可遏,他怒吼著,咆哮著,像一頭激怒的雄獅再次撲向“假秀才”。“假秀才”驚恐地發(fā)現(xiàn),老人手上多出一支槍,正是他的那支“盒子炮”??吹胶诙炊吹臉尶冢凹傩悴拧蹦樕下舆^一絲慌恐,猶如一只困獸,猛地,他騰空而起,試圖做最后一博。
“砰”——
槍響了,清脆的槍聲瞬間劃破了劃船港的天空。
預備著日本人殺頭了,不料,黑山少佐奸詐地笑了笑,說你的,大大的朋友。日本人非但沒殺同四爺,還出人意料地安排披紅掛彩的同四爺一起合了影,然后把照片登到當天的報紙上,同四爺身邊,是一臉獰笑的黑山少佐。
不久,劃船港突然開過來一隊人馬,他們對著一本名冊開始抓人,同四爺?shù)拿趾杖辉谀?。同四爺很快被帶進一間寬大的辦公室,一個坐在辦公桌后面,掛上校銜自稱是胡團長的軍官說,報上你的名字。
陳書同。
漢奸陳書同啊。
我不是漢奸,同四爺辯解。
不是漢奸?胡團長冷笑,我來問你,日本人給你披過紅掛過花沒有?
……
漢奸就是漢奸,胡團長揚了揚手上的一張報紙,上面有同四爺和黑山的合影。
這是日本人抹黑我。
胡團長再次冷笑,算了吧,劃船港那么多人,他們一個不抹黑,偏要抹黑你?
同四爺語塞。
胡團長又問,你是不是殺過一個叫“假秀才”的人?
同四爺說,他是土匪。
胡團長說,他收編了,你槍殺一個殺敵有功的將士,性質等同于漢奸。
同四爺糊涂了,“假秀才”明明是土匪,一眨眼卻成了將士,他倒成了漢奸,說你們可以調查,我是郎中,不是漢奸。
胡團長站了起來,從桌子后面繞到同四爺面前,話里有話地說,是不是漢奸,這話要看怎么說,我說你是漢奸,你就是漢奸,我說你不是漢奸,你呢,就不是漢奸,懂我的意思嗎。
見同四爺沒有聽明白,胡團長不得不進一步點撥他,只要你愿意出一百塊大洋,這件事就算沒發(fā)生,你繼續(xù)做你的郎中。
同四爺終于聽明白了,這是赤裸裸的敲詐,現(xiàn)在別說一百塊大洋,一塊大洋他也拿不出來。這些年,同四爺行醫(yī)掙來的錢,都花到?jīng)]錢治病的窮人身上,他是一文不名,一個子兒也沒給自己留下,何談積蓄。
胡團長不信,做了一輩子郎中,會一個子兒沒有。
同四爺說,我不騙你,我真的沒錢。
胡團長看了看同四爺,失望地說了一句,遇到窮鬼了。
同四爺被投進大牢。罪名是:漢奸!
讓同四爺沒想到,陳光寒和他關在一間牢房,昔日為虎作倀的狗漢奸,如今成了喪家之犬,他手足并用,從牢房的角落里爬過來,說鬧了半天,你是自己人。
同四爺冷冷地說,誰和你自己人,我不認識你。
陳光寒向前趨了趨,說四爺,我是陳光寒啊,劃船港的陳光寒。
我呸,你還記得你是劃船港的,你是陳光寒,我以為你是日本人哩,我就納悶了,小鬼子投降的時候,咋沒帶上你一起走。
陳光寒的臉先是一陣紅,接著,又是一陣白。
同四爺以手劃界,說井水不犯河水,請你離我遠點兒,我不想我身上沾上漢奸的臭味。
三天后,陳光寒被憲兵提了出去,可能知道自己死期到了,臨出牢房,他忽然笑了一下,說四爺啊,小弟先行一步,在那邊恭候你的大駕了。
以為下一個輪到他了,可左一等,右一等,幾天過去了,也沒聽到外面有人喊陳書同的名字。同四爺這一等,就是三年。
這天早上,牢門突然打開,透過外面射進來的一束陽光,老人發(fā)現(xiàn)看守換人了,這個一身黃布軍裝看上去也很精神的年輕人,上前“噗”地敬了一個禮,然后客客氣氣地說,老人家,您回家吧。
回家?
對,劃船港解放了。
你們是?
我們是人民解放軍,年輕人說。
三年了,變化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走在青磚鋪就的劃船港小街上,雖然小街還是原來的小街,建筑還是原來的建筑,但劃船港早已物是人非,看著揮著小紅旗一路敲鑼打鼓的慶祝隊伍,看著這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小街,同四爺恍如隔世。兩邊不停有人從店鋪里探出腦袋和他打招呼:
四爺。
四爺。
四爺。
哎!
哎!
哎!
同四爺一一應答。
出劃船港向東約一里多地,有一片雜草叢生的荒地,我的墳墓就葬在那里。爹不在的這幾年,街坊鄰居沒少來祭典過,逢年過節(jié),他們還會帶著疊好的“金元寶”到我的墳上燒一燒,嘴里不忘念叨幾聲,都是些感念的話,大致是當年我爹救了大伙兒一命。這話他們不說出來,我爹也沒往這方面想過,在他老人家看來,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一個有良知的人應該做的,僅此而已。
來到我的墳前,爹顫抖著取出紙和燭,說閨女哎,爹看你來了。說這話時,兩行濁淚順著老人的臉頰洶涌而下,他一邊點紙,一邊泣不成聲地說,怪爹不好,是爹害了你啊,你可千萬別怨爹啊,當初爹之所以那樣做,是不想把咱中國人推給小鬼子殺去,土匪再壞,再惡,再罪不可赦,爹也不能出賣他啊,出賣了,爹不成漢奸了嗎……
七十多年過去了,這件事就像當年劃船港的那些人兒,早已湮沒在時間的長河里,那個曾經(jīng)熱鬧過喧騰過讓人迷戀過的劃船港,被一大片開闊的郁郁蔥蔥的農(nóng)作物所覆蓋,當年發(fā)生在劃船港的那些事兒,只能從上了年紀的老人嘴里,零星聽到一兩句,也都模糊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