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佳佳
夜色闌珊,一種叫作疼的感覺從心底里漸漸升騰。父親還健在的時候,那感覺是模糊的。有時我甚至是喜歡黑夜的。每當(dāng)夜晚來臨,忙碌了一天的人們,扛著鋤頭,鐵锨,叉子,或者扁擔(dān)鐮刀,還有放牛的孩子和一隊隊鵝群,向著同一個方向,慢條斯理地走著。夜色在那一刻變得委婉而溫暖,我透過空氣里人們呼出的氣息感知到那份喜悅。那是即將閑下來的喜悅,那是即將歸巢的喜悅,那是忙碌了一天之后親人們終于可以面對面地喜悅。我夾雜其中,和天上的燕子揮手道別。周圍是飛舞的蜻蜓,貼過我的臉,從我的指甲尖飛過。我的喜悅便也融入了蜻蜓的喜悅,我的喜悅便也仿佛長了翅膀,撲簌簌地在天上飛……
吃晚飯的時間是農(nóng)人們休息的時間,他們在一起,或者說說今年的收成,或者說說從哪里聽來的佚聞趣事,或者就是東家長西家短的嘮嗑,大人們和孩子們攢成一堆,坐小板凳上的,蹲屋檐下的。也有吃了飯,手中夾著香煙,有一搭沒一搭地吸著。還有拿著旱煙管,隨著一伸一縮的喉結(jié),那星星點點的亮光在黑夜里一閃一閃的。他們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著訕。嘮到高興處眉飛色舞,嘮到低潮時摻雜幾聲干咳,抽旱煙的就趁機(jī)把煙鍋顛個底朝天,又把干燥的煙葉卷成卷塞進(jìn)煙鍋里,點上火。也有嘮著嘮著就火冒三丈,臉紅脖子粗,各人都像吃了槍子,互不相讓。脖子擰成了麻花,口唇之間,唾沫四濺,云里霧里,分不出勝負(fù)優(yōu)劣來。末了,各自跺跺腳,甩甩臉子,抽身轉(zhuǎn)背,不歡而散,各自撤回了自個家。
我不喜歡他們的唇槍舌劍,在幽靜的黑暗里,他們撕破了嗓門的喊叫,讓夜變得猙獰可怖。我總是膽怯地看著他們暴突的青筋,猶如粗實的鐵絲,在他們的脖子上擰成箍。那時候,我常常睜著一雙驚恐的眼睛望著他們,巴望他們都趕緊回家,讓這個夜晚的動蕩早點結(jié)束。那種山雨欲來的氣勢讓人心存芥蒂。
那時,我是害怕黑夜的。從小我是一個超級膽小鬼,每當(dāng)夜色來臨的時候,我就像一個跟屁蟲一樣跟在家人左右,不敢越雷池半步。記得我家的鍋屋和堂屋有一段間隔,農(nóng)忙時節(jié),父母都極其辛苦,常常吃完了一碗飯已沒有力氣再起身添飯。這時候,我會自告奮勇地去給父母親添飯。
我捧著一個空碗,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撒開蹄子向鍋屋跑去,在慌慌張張中摸到電燈線,拉亮電燈,頓時心里輕松了許多。盛滿了飯,再把燈拉滅,然后以百米沖刺的速度飛奔回去,原本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南★埦褪O掳胪?。而那黑暗處怪異的場景總在我的腦海里晃蕩著,我會在剎那間感覺到身后的某個暗處就藏著一雙可怕的眼睛,至于那到底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切身地感受到那樣的一種恐懼,它們在我無法防備的年齡里侵襲著我,令我無力抗?fàn)帯?/p>
那時,我每天都會看見我的父親蹲在屋檐下,偶爾說上一句。父親有文化,曾經(jīng)以一篇作文連跳了三級,從小學(xué)三年級一躍進(jìn)了初中部。有文化的父親輕易是不會發(fā)表言論的,他一門心思地把一根過濾嘴香煙吸得透光發(fā)亮。我在一個離他不遠(yuǎn)不近的地方,眼里是滿滿的過濾嘴香煙發(fā)出的光,就像塘里的水在陽光下的樣子,波光粼粼,清澈見底。而大人們對于昨晚發(fā)生的事,也像從未發(fā)生過一樣,包括那時的針鋒相對。第二天再相見時,會互致一聲問候,你吃了嗎!轉(zhuǎn)身便各自忙自家田里的活計去了。
在夜色里,我的身邊會有一個影子,這影子出自于我的肉身,又與我的身體呈對立狀,在我直立著的時候,它是一個巨人??晌页32荒茏屗蔀榫奕?,我的內(nèi)心沒有強(qiáng)大到可以容納一個巨人。我甚至有點害怕巨人的那種感覺,它是那么強(qiáng)悍,而我卻是如此柔弱,連地上一只蠕動的小螞蟻都會讓我噤若寒蟬。
每當(dāng)此時,父親就會說,夜晚有什么可怕的。為了供豬有個吃食,三四月份,青黃不接時。他經(jīng)常半夜里爬起來,頂著露珠霧氣,乘著夜色往田地里鉆。母親要照顧四個兒女睡覺,而我還是“嗷嗷”待哺的嬰孩。那時候,土地屬于小隊部的,是公家的,洋花草(我后來知道也就是紫云英)長在公家當(dāng)作播育稻秧苗的地里,留到來年開花的季節(jié),正好翻種稻種。長得高高壯壯的洋花草被翻了個,浸泡在水里,時間一長漚爛了,與土地相融,可作秧苗最好的養(yǎng)料。因為洋花草的肥力,秧苗會長得壯碩??墒羌依镂沟呢i們也要有吃的,平常日子,給豬準(zhǔn)備的只能是幾瓢洗鍋水和一把稻糠,父母親白天要出工賺工分,晚上要想在伸手不見五指的犄角旮旯挑豬草,也委實難以做到。長此以往,年豬不得力,別說長膘。就是長大都難。一大家子,就指著這頭豬過年,給家中老小殺饞。這總也不見長,過年指啥。
父親常以文化人自詡,不屑于雞鳴狗盜之事。但眼看著豬一天天癟塌下去,而膝下四個兒女眼巴巴地,正是長身體之時。為了一家人有個盼頭,父親也豁出去了。每次等到夜深人靜,人們最困乏的凌晨兩點左右,青草濕漉漉的,黃狗都已沉睡,萬籟俱寂,父親才悄悄起身。父親從不與莊里人同行,在父親心里,越少人知道,越能保住他的顏面。雖然是萬不得已,而且莊里幾乎每一戶人家都會參與進(jìn)去。反而夜里不出去拽洋花草的人家,會成為人們眼里的懶人家。父親撇開眾人,一個人挎著竹籃,去離村子更遠(yuǎn)的地頭。那里,夜色是陌生的,田地是陌生的,腳印是陌生的,父親是陌生的,洋花草也是陌生的。
父親破舊的布鞋,踩在冰涼的露珠上,去偷洋花草。有些田埂的露珠被零零散散的腳印浸染過,小草的顏色更顯深黑。父親的腳印有點凌亂,輕手輕腳,慌慌張張地從旺盛的洋花草里東拽一把,西拽一把,那些開著桃紅色的小碎花的洋花草,不一會就把竹籃壓得滿滿的,父親趕緊扛著竹籃往回趕。
有一次,在經(jīng)過一個水塘邊的時候,突然看見前面有一個像電線桿一樣的黑漢。父親說,那個東西黑黑的,看不到他是不是有頭,也看不見它身體上還有什么,只知道它高高的,直抵云霄。它就橫在父親必經(jīng)的塘埂上,擋住了父親的去路。父親因為肚子里有點墨水,一向不相信鬼神??蛇@回,他有點發(fā)懵了,腿肚子直打軟。沒勇氣朝前,也沒有力氣向后。一時之間父親方寸已亂。
父親害怕等到天亮被發(fā)現(xiàn)可就糟了,他不舍得這好不容易弄來的豬草,又被弄丟了。況且,天一亮,若是被人發(fā)現(xiàn),那可就丟人了,丑死了。豬也等著吃呢!父親的手在衣兜里摸索著,父親有抽煙的習(xí)慣,每當(dāng)遇到棘手的事,能想到的就是抽一支煙。他從中山裝的左口袋里的煙盒里抽出一支煙,又從右邊的口袋里拿出一個紙盒。這個紙盒就像一盞燈,讓父親眼前一亮。一盒洋火,要不是想起抽煙,就把這火柴忘了。父親早聽老人們說過,在黑夜里,不管你遇到什么,只要你擦亮火柴,就仿佛點燃了一盞燈,燃起了一團(tuán)火。在黑暗中,不管什么邪氣的怪物,只要見到火,都會現(xiàn)出原形。父親原本只是想抽根煙,現(xiàn)在這火柴卻成了父親手中的救命稻草。這一回,洋火真起作用了,父親拿出洋火,“撲哧”點著了洋火,洋火的光只是那么一閃,眼前的黑漢也一閃,只聽“咕咚”一聲,塘里的水濺起一人多高……
由表3可見,男性、有肺部疾病史及ILD發(fā)生時間的系數(shù)變化不明顯,且P均<0.05,因此,性別、肺部疾病史以及ILD發(fā)生時間與吉非替尼致ILD死亡明顯相關(guān)。
我一直不知道那黑漢到底是什么?父親也不知道,只知道它在黑夜里,巨人一般的高度,電線桿一樣的身形。這黑漢已經(jīng)有好多年沒再出現(xiàn)過。它或許也隱匿了。在昔日繁雜的村莊里已經(jīng)越來越變得空曠。土地閑置,在田與田之間長滿了各種雜草。雜草在田埂上瘋長,雜草也在土地上蔓延。牧童短笛,逍遙地坐在牛背上放歌的場景已成了昔日風(fēng)景,舊時夢幻了。農(nóng)村很難再看到一頭牛,也很難再看到一頭豬。被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個冒著黑煙的“咚嚨嚨”的機(jī)器,以及嚼著各種復(fù)合飼料和添加劑地關(guān)在圈里,成批次上市的豬。閑置的房屋寂寞的,萎縮著,有的在一場場大暴雨之后,坍了一個角,塌了一塊墻。而原來各家的豬圈,早已爬滿了荒草。
后來,父親離開了,我開始適應(yīng)只有我一個人的夜,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在零碎的池塘邊,在屋后的小河旁,月光如水一樣清澈透明。我就那樣一個人走入黑夜里,想起父親,就唱一首父親喜歡的歌,《月亮之歌》,空靈夾雜了一絲淡淡的憂傷。這憂傷在我的心里盤踞了許多年,一直不能釋懷。有時,我也靜靜地坐在池塘邊,聆聽夜的聲音。青蛙在稻秧里呱呱地叫著,偶爾有幾只蛐蛐的附和。清朗的夜色,靜默的香蓮,寧靜的時光,把我從俗世中分割開來。
人生一半的時間耗在夜色里。每當(dāng)夜幕降臨,我和我的影子就在門與門之間穿行,一種存在的分割在黑夜降臨時分外的凸顯,我處于一種失聲的狀態(tài),我不能對著四面墻說話,我對著它們說話的時候,它們只會漠然的靜立著,保持著原來的姿勢。我的手掌從墻體上滑過,輕輕的,靜靜的,了無痕跡,只有絲絲的摩挲聲仿佛從遠(yuǎn)古的墓穴里探出頭來。這一點遠(yuǎn)不及我兒時的呼喚有活人的氣息。那時,我站在河邊,對著來河,對著河岸,兩只手握成話筒的樣子,用盡力氣的“啊,啊,啊……”一通,然后停下來,側(cè)耳聽聽另一個聲音不知從什么地方?jīng)_過來。那聲音是由著我的喜怒張揚和擴(kuò)散的。在我大張的嘴里發(fā)聲的那一刻,既決定了我的聲音取向,也決定了那個聲音的取向。它迎合著我,由著我,我甚至覺得那是一種對我的寵愛。被寵的滋味有時讓我恃寵而驕,我就那樣一遍一遍地叫喊著,河岸上柳樹林里的麻雀和燕子都被我嚇得撲棱棱地扇著翅膀跌跌撞撞地飛走了。我看著它們倉皇的逃離,發(fā)出更激烈的狂笑,聲音也因此沙啞。
夜,是空洞的,也是豐滿的。在離家越來越遠(yuǎn)的時候,我常常覺得,黑夜滌蕩了我的心,也是我靈魂的皈依處。忙忙碌碌的一天,隨著時間的轉(zhuǎn)動,我無法讓自己靜止,更無法讓時間靜止。我的身體和我的思想一樣,即使是倒在一張木制的床板上,它們依然是處于游動的狀態(tài)。我看到我的身體像一條魚,在平滑的水面上游弋。我有時又覺得它是一種假象,身體其實是靜止的,游弋著的只是我的思想而已。那思想里,總有一個人的影子。他蹲在屋檐下,靜靜地吸著煙。煙頭的亮光在夜色里一閃一閃,和父親墳塋上的光交相輝映。
記得那次外甥結(jié)婚,我隨著二哥的車子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顛簸著往回趕。天漸漸黑了,我特意坐直身體,透過車窗,想看看兒時生活過的村莊,看看在黑夜里,村莊里燈火通明的樣子。可當(dāng)村莊越來越近了,我卻越來越看不見了。只有零星的燈光在村莊里飄忽,像靈火。村莊也越發(fā)的松散了,東一家,西一家,稀稀拉拉。我突然就覺得那是一種透心的荒涼。我不知道,往日的嬉笑哪里去了?我不知道,昔日的煙火哪里去了?我摯愛的父親又在何處?我只知道,當(dāng)我伸出我的手,我已牽不到父親的手,父親已經(jīng)是一個夢了,一個遙遠(yuǎn)的,不會再遇見的夢。
在村莊的對面,是一處墳塋地,哥在經(jīng)過墳塋的時候,車子前行的速度明顯放快了許多。而我的心卻在下沉,車窗外漸漸的黯淡下來。每次經(jīng)過墳地,哥都會以沖刺的速度沖過去。我都會由著哥把我拉向遠(yuǎn)方??墒悄且豢蹋业男耐蝗痪湍敲闯料氯?,我沖著哥喊道,停下來,停下來,我要停下來。車窗的玻璃被我搖開了一個洞,透過這個洞,一股風(fēng)迎面而來,風(fēng)很冷,我在風(fēng)中打了一個冷戰(zhàn)。
哥沒有回頭,也不言語,他只是不時地看后視鏡,眼神很凝重,車子在滑行。
二十年了,每次經(jīng)過這片墳塋地,心還是會像被針扎了一樣疼。父親離開時,我在外鄉(xiāng)漂泊。沒有能送父親最后一程,是我人生中最大的遺憾,也是我抹不平的傷。我常常在一個人的黑夜里,像一只受傷的羔羊,以自己并不溫?zé)岬拇?,舔舐自己累累傷痕的心。此刻,我就這么遠(yuǎn)遠(yuǎn)地,遠(yuǎn)遠(yuǎn)地,看看他的墳塋,他的家。
越是這樣的夜,夜色闌珊,一切都沉寂了,一種分割又真實地挑開了我記憶的閘門。我會越發(fā)地想我的父親,他躺在那無數(shù)墳塋中的一處墳塋里,會感知到我來了嗎!我看到了你,你笑吟吟地從你的家中走來。我知道,你不怕夜是黑的,這冰冷的黑曾填補了你所有的日子。我把我的雙手伸向你......
塘邊的垂柳依然綠意蔥蘢,父親卻都已不再了。沒落的村莊隱隱約約的還在原來的地方,父親以及那幾個嘮嗑的人,早已不知去向,他們追隨著父親的步伐去了墳塋,在墳塋里與父親抽煙,喝酒,嘮嗑。村里,唯有坑坑洼洼,畏畏縮縮的老槐樹寂寞地伸著臂膀,向著泥土,也向著遠(yuǎn)方……
黑夜,讓我們更真實地呈現(xiàn)。這種呈現(xiàn)不僅僅源自于內(nèi)心,更源自于我們真實的生活。只有當(dāng)黑夜來臨的時候,我才知道我是誰,誰是我。只有當(dāng)黑夜來臨,我們才能看清我們身邊的世界,真實的存在和存在的真實是如此赤裸裸地展現(xiàn)在我們的眼前。一如我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