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人
大凡寫作的人去往異地,遭遇的差不多是相同幾個步驟,一是當(dāng)?shù)亟哟纳俨坏煤襞髥居?,二是自然而然地推杯換盞,三是喝得人人胡說八道,四是醒來時已到第二天中午。這些過程由不得人愿不愿意,邀請者與被邀請者都處于亢奮狀態(tài)。所以,大凡搞寫作的,都能喝幾杯,否則江湖路遠,寸步難行。
不過,能喝幾杯的,不等于擅長喝酒,更不等于喜歡喝酒。比如我,酒量窄得很,偏生又喜歡外地風(fēng)景,喜歡結(jié)交一些同樣用鍵盤碼字之人。對方是什么職位、什么官銜、什么家庭環(huán)境俱不在考慮之列,只要我喜歡對方文字,就很想能見上幾面,交流一下碼字心得。當(dāng)面認識人比在紙上或網(wǎng)絡(luò)上客氣幾句大不相同。逢到見面,酒就不可或缺,我看著一杯杯透明液體擺在面前,免不了有些頭痛,但不喝是不行的。每次我都老老實實告訴對方,我是不怎么喝酒的,對方便臉有詫色,幾乎都說一句相同的話,哪有寫詩的人不喝酒?遇到不寫作的人邀請,理由更是充足,若不喝酒,李白怎么寫得出詩?看來,不寫作的也知道李白,知道詩人是用酒來押韻的。我會以自以為高明的方式告訴對方,李白靠喝酒寫詩不假,我是靠抽煙來碼字的。是的,沒什么不好承認,我是煙鬼,但真的不是酒鬼。
我那句回答對不寫作的真還有效,對寫作的就起不了什么作用了,除非對方也湊巧不是酒鬼。就我所見,寫作的人很少不喝酒。李白留下的傳統(tǒng)異常強大。對那些酒名超過詩名的人,我往往就斷了見面加深交往的念頭。記得有一次和一個來長沙的永州詩人初見,幸好是下午,我們約在茶樓,幾杯茶之后,對方要匆匆趕回家中,登車時盛情邀請我去永州,因言談投機,我即刻答應(yīng),對方緊接著的第二句話猶如給我脖上系繩,你來了永州,我叫一些詩人來陪你喝酒。他還強調(diào),那些詩人個個能喝,白酒酒量俱在一斤左右,啤酒則每人至少能喝一箱。我聽得心驚膽戰(zhàn),嘴上喏喏,心中所想,是幸虧你這時候告訴了我。我至今沒去永州,免了那場少不了的大醉。
我說我不怎么喝酒,其實也就是說,我對酒還是能喝一點點的。所以,對很想見的人,我會不自覺地旁敲側(cè)擊,看對方是不是擅酒。酒量小的,自然欣然相約,酒量大的,心里不免有些嘀咕。二十多年前,我和四川作家聶作平兄有了頻繁的書信往來,一來一往中,都斷定對方是與自己性情相投之人。我風(fēng)聞作平兄極善飲酒,對不喝酒的男人甚至抱有鄙夷。我猶豫再三,終于將幾次赴川的約定取消,不敢喝啊。直至通信十二年后,終于和作平兄在長沙見面。令作平兄極為傷心的是,他不得不當(dāng)面推倒我應(yīng)該很能喝酒的錯覺。尤其那時我還不能喝白酒,充其量只能喝一兩瓶啤酒,作平兄終于郁悶到提高了聲音,“遠人兄你怎么不喝酒?。俊蔽腋鼮閭?。是啊,我真喝不了多少。
那次和作平兄見面之后,第二天便一路北上,長途一周后,抵達地是中國最北邊境線上的漠河。一路上與作平兄慢慢飲酒。我酒量比不上作平兄,醉過好幾次。作平性格豪爽,頗有古時俠客之風(fēng),我能感覺酒對他性格的塑造。作平兄五大三粗的外表,并非粗中有細,而是看上去粗,實則件件事細。我極喜作平兄性格,只是自己做不來。缺乏相當(dāng)?shù)木屏浚矝]人做得來。
我真正開始喝白酒還是2013 年去新疆,前往新疆文聯(lián)《西部》雜志社掛職。新疆詩人極為熱情,也極為好客。不斷有人邀約,每次走到桌前,總是好幾瓶高度白酒擺在桌上。我有點發(fā)怵,遂問,“有啤酒嗎?我只能喝點啤酒?!敝骷沂忠粨],“新疆沒啤酒,只有白酒。”沒辦法了,明知是句鬼話,也只得端起面前的盛白酒之杯。不過,相當(dāng)奇怪的是,在新疆幾個月,我竟然能夠喝半斤以上的白酒了,狀態(tài)若好,一斤喝下去,頭腦還清醒得很。游山玩水的掛職結(jié)束后回到湖南,熟悉我的友人對我的酒量突漲都感驚奇,就連素喜豪飲的作平兄也后來承認,“你從新疆回來后那段時間,連我也有點怕你的酒量。”更奇怪的是,回來后不久,酒量又日漸減弱。到今天,白酒我能是能喝點,但再也比不上在新疆時的酒量。大概酒量和緯度有關(guān),我沒去調(diào)查。對無所謂的事,我都懶得去做。
寫到這里,我還是想說句實話,我雖不擅酒,內(nèi)心還是很喜歡酒的。一直以來,曹孟德那句“對酒當(dāng)歌,人生幾何”是我最為喜愛的詩句之一。自然,古時的酒度數(shù)不高,估計和現(xiàn)在的啤酒度數(shù)差不多,醉是能醉,從整部《三國演義》來看,除了張飛等幾員寥寥無幾的武將之外,其他人基本到微醺即止,此感覺令人極為迷戀。古人喝酒,委實與今人不同,就像曹操,喝酒是增加對人生的感慨,今人喝酒,幾乎是為喝而喝,尤其逢酒必醉之人,我內(nèi)心是不大瞧得起的。那些人最喜歡說的話是,不喝不是兄弟。只要聽見如此說法,我內(nèi)心不免冷笑,兄弟是靠酒喝出來的么?酒對文人的真正作用,歐陽修說得算是最為透徹,“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笨纯垂湃耸窃趺磳Υ频??人既在乎山水之間了,豈會隨意為俗人俗事而無故大醉?像白居易那樣“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的約請,更是令人心向往之了。他說得不是很明白嗎?我與你不是為了喝醉相約,是為了在慢飲微醺中等一場大雪。人總想活出境界。什么是境界,古人其實早就告訴過我們,只是被很多人忘記了。這也在告訴我們,真正的情誼之酒、兄弟之酒和知己之酒,是無法拒絕的。所以,我現(xiàn)在不像多年前那樣抗拒喝酒了,喝上二三兩,感覺便到知足之境。
只是今天,愿意陪你小酌到境界的人很是稀少。此刻來想,除了作平兄,小說大家王祥夫兄也是特別有境界的一個。我和祥夫兄是在某次筆會上相識,大有一見如故之感。2017 年秋天,祥夫兄約我去往他所在的山西大同相聚。原本以為我會遭遇幾場大酒和大醉,不料,非常人必行非常事,我的大同之行長達一周,祥夫兄從未邀什么人來一起喝酒。甚至,我與祥夫兄累日不出門,只在他遍布書籍與收藏的家中談逸聞、侃文學(xué),令我更感興奮的是,每日都可親見祥夫兄揮毫潑墨。自然,每天從未缺酒,除抵達當(dāng)日是兩人在外吃飯之外,余下數(shù)日都是祥夫兄親自下廚,從內(nèi)端出幾道小菜,滿上幾杯小酒,兩人逐漸喝到微醺。這時候,什么話都能說、敢說、愿意說。人生的享受不多,能喝得盡情,說得盡興,便是難得的快意時刻。
最令我內(nèi)心涌動的是,從大同回深圳數(shù)月之后,在單位收到祥夫兄寄來的一件大紙箱快遞。很奇怪祥夫兄會寄我一些什么。打開一看,竟然是一箱竹葉青酒。不是大瓶,是二兩一小瓶的那種,度數(shù)不高,38 度。在大同時,我雖未說過我對酒的感覺,祥夫兄卻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知道我不怎么會喝高度酒,也知道我每次喝不了多少,遂寄來這么一箱每瓶量少的低度之酒。
文人間千里贈書尋常,寄酒卻是少見。祥夫兄是擅酒愛酒之人,酒對他而言,乃人生中不可或缺之伴侶,平時見其朋友圈所發(fā),多半與酒與友、與文與畫有關(guān)。我忽然想起,祥夫兄愛酒,真還未見他醉過。喜酒不醉酒,很讓人想起蜀主王衍“有酒不醉真癡人”的詩句。我對“癡人”的理解便是真性情與大性情。人無性情,如何能癡愿癡?如今這浮躁遍布的時代,要找出幾個癡人談何容易?但藝術(shù)人若是不癡,也到不了藝術(shù)所要求的境地。或許,這也是祥夫兄走到今日境界的一大原因。
那箱竹葉青我一直舍不得喝。前不久,江蘇小說家陳武兄自北京抵深圳。我與陳武兄也是至少十年交往,一直無緣相見。第一次見面當(dāng)然不能缺酒。正琢磨喝什么酒好時,我忽然想起祥夫兄寄來的竹葉青了。于是我拿出幾瓶,在觥籌交錯的桌上告訴陳武兄此酒來歷。陳武兄大是興奮,將幾個酒瓶并排拍下照片,說要給祥夫兄看看。僅此一點,我便斷定陳武兄也是“癡人”無疑。我隨手打開祥夫兄微信,見其正在異地與人喝酒。我不禁滿上一杯,和陳武兄一口而盡。那一刻,只覺內(nèi)心光風(fēng)霽月,酒杯落下,忍不住喊一聲“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