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殿軍
“這孩子,睡睡覺怎么哭了?”
養(yǎng)母借著一道閃電,看見熟睡的兒子小寶眼角流出了淚來:“準是夢著什么不高興的事了?!苯柚忠坏篱W電,養(yǎng)母看到小寶眼角又滲出來一滴淚花。
八歲的小寶在雷雨交加的夜晚睡熟了,他夢見了這場雨。漸漸地他覺得有雨滴落在了他的臉上,一滴、一滴、一滴,不停地從屋頂落下來,有一滴還打濕了他的眼睛,然后順著臉頰流入了他的嘴角,也流入了他的心田。
這時候,夢境好像已經不知不覺地切換到了另外一個家,那個家的屋也一樣在漏雨,一滴、一滴、一滴……
過一會天亮了,雨也停了,他像跟屁蟲似地追著一個姐姐,去村口的荷塘玩耍。天特別藍,有幾絲白云。大顆的雨滴在田地舒展的荷葉上滾動,滿荷塘傳出一片呱呱的蛙聲,但這蛙聲似乎又聽不見。一只小跳蛙蹦上岸來,一竄就跳上了他的肩頭,他順手就逮住了它??梢凰墒?,那只小跳蛙又逃掉了。他趕緊去追,可怎么也追不上,姐姐也幫他捉它。那只小跳蛙一躍跳到了一片荷葉上,他也想跳上那片荷葉,可怎么也跳不起來,他急得哭起來。
“醒醒,小寶,快醒醒!”養(yǎng)母搖著他的小肩膀輕輕地喊他,他醒過來。
“小寶,你怎么哭了?”
“媽媽,我夢見屋子在漏雨,打在我臉上。過一會,我覺得好像這屋子又不是咱家了,可還是在漏雨。又一會,天晴了,有一個姐姐,好像就是我親姐姐,領我到了一個荷塘……媽,我怎么時不時地就夢見一個荷塘,小跳蛙在荷葉上跳來跳去?還總夢見漏雨的屋子?”
養(yǎng)母輕輕拍拍他的肩背——這時小寶正依偎在養(yǎng)母的懷里:“好孩子,接著睡吧,天還沒亮?!?/p>
小寶安詳地睡熟了,養(yǎng)母卻想著心事:這孩子八成對他原來的家還有記憶!
“這孩子,怎么就只喜歡小白鞋呢?”
小寶喜歡網球鞋,每次領他去買鞋,他都執(zhí)拗地非要白色的。白色的易污染,所以每次養(yǎng)母都給他買兩雙回來。這孩子隨養(yǎng)母愛干凈,所以稍微有一點臟了,養(yǎng)母就給他刷干凈,兩雙鞋倒騰著穿。
養(yǎng)母視小寶如同己出。
六歲的時候,有一天小寶哭著跑回家,一頭扎在養(yǎng)母懷中:“媽媽,淘淘罵我是野種。媽媽,什么是野種?”
“別聽他胡說!”
“媽媽,他還說,我不是你親生的!”
“他胡吣吣——這么點大就嚼舌根子!”
小寶不知道他是抱養(yǎng)的,但他隱約總覺得自己似乎還有一個家。
他是三歲多那年被抱到金州來的,“你就放心吧,這孩子的親媽還沒出嫁,生在娘家了,不會有人來找的——你就放心養(yǎng)著吧,他就是你親兒子?!卑研毐淼哪莻€婦人這樣安慰著小寶的養(yǎng)母。
上小學四年級的時候,有一次淘淘又欺負他,他還手,就罵他:“你這野種,你是大姑娘生的!”
這回養(yǎng)母去找淘淘的媽媽評理,淘淘媽媽再三道歉,保證管教好淘淘,再也不會胡吣吣了!這會兒養(yǎng)母醒悟過來,開始不相信當年把小寶送來那個女人的話了:大姑娘生在家里的,怎么會養(yǎng)到三歲才想起來送人呢?
十歲的小寶懂事了,他開始懷疑自己的身世,小時候的一些碎片化的記憶也隱隱約約地浮現在他的腦際。
“媽媽,我為什么只喜歡穿白鞋?”
“我也不明白,你從小就這么怪——為這,媽媽要多受多少累?”
“對不起了媽媽!”
“傻孩子,跟媽媽還說這話!”
小寶的祖籍在南戴河,太爺爺那輩舉家遷到了灤縣。爺爺那輩因奶奶有病,孩子又多,所以家里很窮。到爸爸那輩也還沒緩過來,家里的房子又小又破,雨大一點,就會“外面大下,屋里小下”。所以在小寶殘存的記憶中,總是有屋子漏雨的印象,因此現在只要一下雨,小寶的腦子里就會若隱若現地浮現出滿屋子床上地下,擺了好多盆盆罐罐在接屋頂漏雨的印象。
他還隱約記得,似乎是一個小姐姐帶著自己在家門口栽過兩棵果樹,但他記不清那是什么樹,也許不是果樹,也許壓根兒就沒那檔子事。
其實他的印象都是真實的。
爸爸在采石場干活砸傷了,從此就干不了重活;媽媽也病了,常年吃中藥。因此他們家的日子一直過得很艱難。
但童年卻是快樂的。
一天,姐姐領著小寶在苗圃要了兩棵梨樹苗,回家手把手地教小寶把那兩棵樹苗栽在了自家的小院子里。
小寶就像個跟屁蟲,總是纏著姐姐。春夏秋三季,他們最常去玩的地方就是村外那個荷塘。初冬的時候,媽媽抱著小寶去外婆家,他身上披著一件大紅斗篷,他對那暖烘烘的,像一團火似的斗篷印象特別溫馨——那是他姐姐穿過的。路過那片荷塘時,他望著那些枯枝敗葉,心里的畫面感其實和“留得殘荷聽雨聲”的感受是類似的。
小寶三歲時還沒穿過買來的鞋,他特別羨慕鄰居家小男孩腳上的那雙小白鞋,覺得特別光鮮好看,他也總期待著爸媽給他也買這樣一雙小白鞋。
爸爸拖著傷腿抓完藥,領著小寶去百貨商店逛逛,來到賣鞋的貨架時,每次小寶都不肯離開,爸爸強把他拽走,他還扭回頭張望那雙擺在貨架上的小白鞋。
爸爸看在眼里,覺得對不住孩子。他終于攢足了錢去商店給小寶買回來一雙小白鞋?;氐郊依?,卻不見小寶。
“去,喊你弟弟回家吃飯——怎么讓他一個人亂跑?”爸爸責怪著女兒。
“爸爸,沒有找見小寶!”女兒跑回來報告。
這下爸媽急了,全家出動,媽媽也拖著病弱的身子出去找。天黑了也沒找到,就趕緊通知親戚、街坊鄰居一起找。
找了三天也沒找到,只好去派出所報了案。
年復一年,只要停下活,爸爸就搬一個小板凳坐在門前,向村口張望,他幻想著小寶有一天突然出現在他的面前,撲進他的懷里喊他爸爸。
姐姐已經是大姑娘了,她眼巴巴地看著爸爸成天在門口巴望著村口,覺得是自己沒把弟弟看好,深深地自責。
初中畢業(yè)的時候,姐姐跟爸爸媽媽說:“我不想再讀書了?!?/p>
“為什么?”
“我要去打工掙錢,然后去找弟弟。”
“不用你去,我去找。”爸爸的傷腿好得差不多了,就是還有一點點瘸。
他心想,我的三個心愿都得實現。
他要讓老婆孩子住上不漏雨的房子。
要親手給兒子穿上他給他買的白色網球鞋。
他還要供兩個孩子好好讀書。
——三個心愿都得實現,一個都不能少。
一天,爸爸還是坐在門口癡癡地張望著村口,姑姑走到爸爸跟前,撲通一下跪了下去。
“哥,你打死我吧!”
爸爸吃了一驚:“快起來,你這是干什么?!”
“是我,是我,我把小寶弄丟了——不,不對,是我,我把小寶賣給人販子了!”姑姑說著泣不成聲了。
“你,你瞎說什么?快,快起來!”
媽媽和姐姐聞聲也都從屋里出來了。
“是真的,哥,嫂子,你們打死我吧!”姑姑跪伏在地,哽咽著哭得渾身直抽搐。
“你給我站起來說!”爸爸信了,他沖姑姑大吼一聲。姑姑嚇得趕緊爬起來。
“是這么回事。那年我兒子不是病得要死了嗎?我出不起押金,孩子住不了醫(yī)院。我忽然想起來李旺財家的前幾天問過我,能不能找到哪家肯過繼的小孩,說是他的一個親戚想抱養(yǎng)一個……”
“你就偷著把小寶抱走了?!”
“是,嫂子!”
“我打死你!”爸爸抄起一根棍子就劈了下來。姑姑也不躲,媽媽趕緊給攔住了。
“我去跟她要人!”爸爸沖進屋內,找出一把殺豬刀,揣在懷里就往大門外沖。
“你可別弄出人命來!”媽媽拽上姑姑趕緊追出去。
“你認得我們家小寶,怎么還敢把他給賣了???”爸爸怒吼著,眼中噴火,舉著殺豬刀在李嫂面前晃著。
“老周,你把刀放下,怪嚇人的,有話慢慢說!”李旺財陪著小心央告。
“不關你的事,我只問你老婆要人!”媽媽和姑姑死乞白賴地把刀奪下來。
“說,把我家小寶賣哪去了???”爸爸不依不饒。
“哪是賣呀,我又不是人販子。是,是這么回事,有幾個收板栗的,從興隆、遷西那邊轉到咱這來,找到我們家來,說是認識我的一個遠房親戚。我就招待他們吃了一頓飯。吃飯的時候一個人跟我打聽,想抱養(yǎng)一個小孩,問能不能幫忙打聽打聽。我就跟你妹妹提起了這事?!崩钌┱f。
“他們是哪里人?”爸爸問。
“他們不肯告訴我——說是跑這么遠打聽這事,就是圖個怕爹媽反悔了再去找孩子?!崩钌┱f。
“你那個遠房親戚住哪?”
“遷西?!?/p>
爸爸趕到遷西縣,找到了那個遠房親戚,他說,他也不知道那些人是哪的——就是賣板栗認識的。
“哦,我想起來了!那些人跟吃飯叫逮飯。還直夸飯好吃:真好逮,真好逮!”那個遠房親戚說。
“哪個逮?”爸爸問。
“就是逮人的逮。我問他們說‘你們說話怪招笑的,怎么吃飯不叫吃飯,叫逮飯?’,他們說‘就是抓、搶的意思?!?/p>
爸爸打聽了許久,才打聽到,大連人這么說話。
“我上大連去打工。”一天爸爸把他的決定告訴了全家人。
于是,大連以及所屬各個區(qū)市縣,就常有一個走街串戶的中年人,肩上挑一個長板凳,上面固定著砂輪,背篼里裝著兩把鏟刀,沿街叫喚。
“戧剪子嘞——,磨菜——刀。戧剪子嘞——,磨菜——刀?!?/p>
一晃幾年過去了。
姐姐長大了,她比爸媽有文化。春節(jié)的時候,全家人團聚,她出了個主意:公安機關有一個專門幫助失散家庭尋親的機構,央視還有一個尋親節(jié)目,還有一個尋親網站。咱們去找他們求助。
于是他們的有關信息就存到了公安機關的數據庫里。爸爸的DNA信息也存在了樣本數據庫。
小寶的養(yǎng)母,這些年總病病歪歪的,現在臥床不起了。
小寶都大學畢業(yè)了。
養(yǎng)父也對他視同己出。
小寶已經知道自己的身世了——還是那個淘淘,總跟他過不去,看他總穿雙白色網球鞋,還總是干干凈凈的,一塵不染,就總是擠兌他——抬起自己那雙兩千多元明晃晃的的皮鞋在小寶眼前晃動著:“窮顯擺啥?再顯擺你也是個野種!”
“你罵誰野種?!”
“就罵你——你是個大姑娘生的!”淘淘嘴里噴著酒氣。
真是倒霉,這個淘淘就像個鬼影子似的,怎么也甩不掉。他沒考上大學,在社會上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混了幾年。他大舅是個有實力的大公司老板,怕他闖禍,硬是把他拉進自己的公司當上了采購部經理。那是一個肥缺,可以吃回扣。沒想到自己應聘到大連一個大公司,進入采購部工作,又落到了淘淘的手下。淘淘從小就嫉妒他學習好,成天找茬欺負他,現在成了他的頂頭上司,又有老板當靠山。
小寶想離開那家公司,又舍不得。好在業(yè)績突出,老板倒是很賞識他。他就找老板要求換了一個部門,想擺脫淘淘的糾纏,沒想到又成了淘淘的情敵。
淘淘追一個姑娘,可那姑娘卻偏偏跟小寶好上了。
在老板辦公室里,淘淘的大舅開導著小寶:“小趙啊,你甭跟我那不爭氣的外甥計較,我還不知道他是個不成器的東西?這幾年他吃了不少回扣,我也就是睜一眼閉一眼——誰叫他是我親姐姐的兒子呢?不過,我睜一眼閉一眼可以,你們這些業(yè)務主管可得幫我把他給看住了——他吃點回扣我不在意,可是他要是降低質量要求,采購一些不合格的物料,那是能把公司坑垮了的——你們可得給我盯緊點!回去好好干——我就是讓他頂個虛名,采購部還得靠你們這些業(yè)務骨干!”
小寶怕養(yǎng)父母傷心,就一直瞞著,不讓養(yǎng)父母曉得自己已經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可養(yǎng)父母經過多年的內心糾結掙扎,覺得還是要告訴小寶真相,他們看小寶是個懂事善良的孩子,也不擔心他會撇下他們不顧。
養(yǎng)父背著小寶到公安局報了案,把偷偷剪下的小寶的一綹頭發(fā)也交給了公安局。
養(yǎng)母的病情越發(fā)地重了。一天她把小寶叫到床前,告訴了他真相。
“媽,您別再說了。我永遠都是您二老的兒子,我是不會離開你們的!”
“那也得找到你的親生父母啊!”養(yǎng)父說。
“再過幾年吧,等媽媽的病好好?!毙氄f。
“傻孩子,媽這病是好不了了!”
一天,養(yǎng)父母驚喜地告訴小寶:“你父母找到了。公安局比對你和你親爸的DNA,對上了?!别B(yǎng)母說。
“怎么這么快就找到了?”小寶問。
“你常說一句夢話:‘聽聽,糊來沒?’你爸爸把這話跟公安局的說了,趕巧兒公安局的有一個是灤縣人,他說這是灤縣話,他們那兒不說‘聞聞’,說‘聽聽’?!别B(yǎng)母說。
“結果,公安局到了灤縣就找到了。”養(yǎng)父接茬說。
“你從小就叫小寶,小寶是你親爹媽給你起的乳名?!别B(yǎng)母說。
“快回去找你的親父母去吧。”
“媽媽!”
小寶一頭撲在了媽媽的懷里大哭起來。姐姐也撲上來,娘仨抱頭痛哭。
“爸爸呢?!”小寶急不可待地問。
“你爸爸,他已經不在了!”娘仨又抱頭痛哭起來。
“爸爸是怎么沒的?!”
“你爸爸一直在大連尋你,這么多年都沒尋到,他心里煩悶。去年春節(jié),大過年的,你爸他喝多了酒,又抄起那把殺豬刀去李旺財家追問到底把你弄哪去了。你爸他拿那把刀子比比劃劃地,不小心把自家的手給劃破了。當時也沒在意,回家就找一塊破布條纏上了——咱那會也不知道有破傷風這病?。♂t(yī)生說送醫(yī)院太晚了。說不是那把刀有鐵銹,就是叫那個破布條給感染了。”
“治病和安葬爸爸拉饑荒了吧?!”
“沒。你姑姑去找李旺財家討說法,我跟你姑姑說‘咱可別訛人家,那是他爸爸自己不小心劃破的’??衫钔敿疫€是主動賠了些喪葬費,親戚們也幫襯著——沒欠債!”
媽媽拿出來一雙小白鞋:“這是你丟的那天,你爸爸給你買的?!?/p>
“媽媽,我接你去大連!”
“不行,媽媽要守著這個家——不能撇下你爸爸一個人孤零零地在山上。再說,你姐姐也嫁人了?!?/p>
“那,我給您蓋一所大房子,一所不漏雨的房子!”
“明兒,去看看你爸爸吧!”
姐姐從院子里摘下來幾顆梨:“小寶,嘗嘗,這是你自己栽的梨樹!”
高山上一座墳前新擺著一個大花環(huán)。
“爸爸,我來看您了!”小寶一邊燒著紙錢,一邊哽咽著說,“您甭惦記我們,我們都挺好的。媽媽的病好了。您也有大孫子了!我給您蓋一座不漏雨的陰宅,您在那邊安心地過吧!您給我買的那雙小白鞋,我給您大孫子穿。”
“老頭子,兒子大學畢業(yè),有出息了。妞子也過得挺好的。我的病也好利索了。
眼看著全家人團聚,就快過上好日子了,你卻不在了!你要是想兒子,就常常給他托個夢吧!”
過了些天,媽媽催小寶回大連。
“你趕緊回去上班吧。蓋新房子有你姐夫和你姑父張羅著就行了。再說,你養(yǎng)母還病病歪歪的!”
去趕火車那天早晨,姐姐送來了一雙白色的網球鞋:“弟,快試試看合腳不?”
“你弟不是說這些年竟穿白鞋了嗎?他也是場面上的人了,應該穿穿皮鞋了?!眿寢屶凉终f。
“不——謝謝姐姐!媽,我還是喜歡穿白鞋,這,我已經習慣了。一來是,我打小就在心中埋下了渴望得到一雙小白鞋的種子。二來是,這些年來,每當看到那些勢利眼用歧視的眼光看我,甚至諷刺、挖苦、揶揄、排斥、擠兌我時,我就在想,我雖然沒你們大富,但我比你們這些紈绔子弟大貴。我雖然衣著很樸素,但我的穿著很得體,我要穿得干干凈凈。我就是要干干凈凈做人,堂堂正正做事!我現在終于明白了,這么多年來,我為什么那么執(zhí)著地穿一雙白鞋,這雙白鞋已經成為了我的一種文化符號——我所追求的價值,是要被主流社會所看得起,所承認、所肯定、所尊重、所接納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