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 峰
(凌峰,原名張碧峰,甘肅天水人,80后。)
白繼祖回來了,比以前白了,胖了,戴著一副眼鏡,文質彬彬的,不像是老板,倒像是一名大學教授。其實教授長什么樣,我沒見過,只是憑空想象,我想,應該就是白繼祖現(xiàn)在這個樣子吧。
我和白繼祖已經(jīng)有十多年沒見面了。這次他回村,開著寶馬,帶著家眷,場面非常宏大,讓我想起他的先人。他先人中有一輩是清代的進士,晚年時告老還鄉(xiāng),村里人曾在村口設香案跪迎。白繼祖雖然沒有他先人的待遇,但已經(jīng)讓村里人刮目相看了。聽村里給他打工的人講,他現(xiàn)在的家業(yè)很大,資產(chǎn)不可估量。白繼祖回來快一個月了,我和他打過幾次照面,但沒有說幾句話。我感覺一切都變了,他現(xiàn)在在天上,我在地下,我們已經(jīng)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了。
和白繼祖正式見面是在深秋的一個傍晚。
那天我從地里回來,卸了玉米棒子,給牛拌了些草料,剛從牛圈門出來,父親就說話了。父親坐在院子里剝玉米皮,沒回頭,冷冷地摔了一句,白繼祖又來找你了。我沒吭聲,洗了把手,換了件衣服,準備去會一會他。走到門口的時候,父親又說了一句,不要給他答應那事情。我還是沒吭聲,就出門了。
出門往左拐,沒幾步,就是白繼祖家的老屋。白繼祖家的老屋有些年代了,雖然破舊,氣勢還在,還是我們小時候的樣子,飛檐走獸,青磚青瓦。大門敞開著,我走進去,院子里有個男孩在玩耍。男孩有五六歲,長得和白繼祖小時候一模一樣,看見我進來了,孩子有點驚慌,驚恐地往堂屋跑,邊跑邊用普通話喊:罵人的叔叔又來了,罵人的叔叔又來了……我愣在當院。這時,白繼祖從堂屋出來了,身后跟著一個女人。女人一把抱起孩子,白繼祖笑著對孩子說,亂喊叫什么,這是你老黑叔。白繼祖又對身旁的女人說,這就是我給你說過的老黑,和我從小一起耍大的。女人笑著點了點頭,白繼祖連忙招呼我進屋。
白繼祖是我的鄰居,從小和我一起長大,上中學時,他們一家去了外地,再沒有回來。白繼祖家是我們村的地主,解放后,土地歸公,財產(chǎn)被沒收了,只留下這間老屋。剩下的事情很復雜,那時候我還沒有出生,自然也弄不清楚。好在知道結果,他爺爺在批斗中被折磨死了,他父親被流放到邊疆開荒,后來不知怎么回事就轉正了,成了一名鐵路工人。小時候,白繼祖家人少,就他奶奶、母親、妹妹。白繼祖母親人很好,和我母親是一個娘家莊里的,經(jīng)常到我們家來,和我母親一起做針線、拉家常。白繼祖奶奶就不同了,非常麻煩的一個老太婆,也許是歷史矛盾的原因,她和我們村里人都不來往,也不許白繼祖和我們玩耍。只要白繼祖和我們在一起,她就會扯著嗓門罵,繼祖,你個狼吃的,趕緊往回家死,不要再和這些泥腿子攪和在一起了。我們那時候小,不明白“泥腿子”是什么意思,但在心里已經(jīng)很討厭這個老太婆了,背地里都叫她老妖怪。
白繼祖家的書多,多到讓我不敢想象。有一次他奶奶不在家,白繼祖帶我去他家看書,他家的書全在東廂房里。進廂房一看,媽呀,太壯觀了,一屋子全是書。薄的、厚的、大的、小的,還有好多線裝版老書,年代久遠,顏色發(fā)黃,打開頁面,里面的字全是豎著的。還有好多好看的連環(huán)畫,有《三國演義》《隋唐演義》《水滸傳》《紅樓夢》,每個系列都有二三十冊。不知為什么,就是沒有《西游記》。雖然連環(huán)畫里面沒有《西游記》,但大書里面有,精裝的加厚本,靜靜地躺在《資治通鑒》和《本草綱目》中間。我和白繼祖打開看過,都是些繁體字,看不懂,便放棄了。小學幾年,我和白繼祖最大的友誼就是建立在借書上,只要白繼祖看過的書,他都會借給我看一遍,毫不吝嗇。我?guī)习桌^祖借給我的書,晚上一個人趴在小房子的熱炕上,點上油燈,如癡如醉,有時能看到天亮。我晚上看書,母親不高興了,嫌我點燈費油,后來通電了,她又嫌我浪費電。你說說,遇到這樣的家長,我怎么能比得過白繼祖。
白繼祖的成績在小學壓制了我五年,我父親也跟在屁股后面教訓了我五年。父親罵我不爭氣,沒出息,考不過地主家的后代。我爺爺?shù)膽B(tài)度不一樣,爺爺不罵我,鼓勵我盡力就好。爺爺說,比不過啊,這都是祖脈的根源。
我不明白爺爺話里的意思,就問爺爺,爺爺,什么是祖脈?
爺爺說,你還小,等你長大了,自然就知道了。
那天我爺爺講了很多,爺爺說,我們白云寨最早只有黑白兩姓,其他幾家都是后來陸陸續(xù)續(xù)搬進來的。黑白兩姓是村里的大戶,說是大戶,只是人口多而已,其實都是農(nóng)民,大家在一起生活,各家守著各家的幾畝薄地,過著一樣貧困的日子。
有一年,村里來了一位風水先生,黑白兩家的祖先共同宴請了先生,要為兩家各尋一處陰宅,看能不能改變運勢。那位風水先生是位高人,一眼就看中了“白云間”那塊地?!鞍自崎g”是白云寨主山梁正下方的一塊平地,因常年煙霧繚繞而得名。風水先生將羅盤擺放在地中央,仔細一觀,喜出望外,高聲道,此地真寶穴也,金頂為靠,左青龍,右白虎,硯臺做主,清水繞膝,是升官發(fā)財?shù)暮玫胤?。當時黑白兩家的祖先都在,先生為了公正,將地方從中間劃開,一人一半,一半主官,一半主財,讓兩家商量著選擇。兩家祖先經(jīng)過抓鬮,白家占財,黑家占官,最終確定了地方。
時過多年,白家出了進士,家業(yè)越來越大,黑家卻什么都沒有改變,而且越來越窮,最后淪落到給白家做長工的地步。黑家人心里不舒服,大家在一起議論,說白家一定是在遷祖墳的時候使了手腳,破壞了黑家的風水。當然這些只是猜測,可說的人多了,就成了一股風,這風越刮越大,一直刮到解放后。解放后,白家是地主,被打倒了,白家的祖墳也被刨了,尸骨無存。
爺爺說到這里,嘆了一口氣,接著說:“其實刨祖墳這件事確實做得不對,不應該,但那時候剛解放,人們思想激進,眾人起哄,也阻攔不了。后來分產(chǎn)到戶,那塊地竟然偏偏抓到了我的手上。白繼祖奶奶曾經(jīng)找過我?guī)状危盟易詈玫淖粤舻負Q那塊地。我知道她心里的想法,我沒答應,也不能答應,就是我答應了,整個老黑家的人也不會答應。這也是他們家一直恨我們家的原因?!?/p>
自從聽了爺爺訴說完革命家史后,我也變得有骨氣了,再也沒踏進白繼祖家一次。而今天,是個例外,我覺得老人都去世了,那些多年的家族仇恨,不應該再延續(xù)到我們頭上,況且人家白繼祖現(xiàn)在不是又發(fā)達了嗎?你能把人家怎么樣?
坐在白繼祖家堂屋,喝著白繼祖敬來的好酒,抽著白繼祖給的好煙,我心里很坦然。我們就是鄰居,我們就是最好的發(fā)小,除了貧富差別之外,一切還和小時候一樣。那晚我們聊了很多,一直聊到深夜,白繼祖給我講了他這次回家的目的和計劃。他說他計劃在白云寨搞一個生態(tài)旅游項目,其中有度假別墅,有植物園,還有生態(tài)農(nóng)莊。他要我給他幫忙,一起做這件大事。我笑了,我哪有這雄心壯志??!臨走的時候,我意料之中的問題來了,白繼祖要買我家白云間那塊地,說要把他爺爺?shù)膲炦w過去,也算是完成了祖上的一樁遺愿。白繼祖答應給我一套別墅,另外再給我三十萬,作為交換的條件。我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只說回家和父親商量一下再說。其實我來的時候心里清楚,這才是他今天找我來的終極目標。
那幾天下雨,沒辦法進地干活兒,我們一家人圍坐在廊檐下剝玉米皮。那兩天周末,兒子和女兒都在,時不時會過來摻和一下。我平時不讓孩子干活兒,我覺得現(xiàn)在的孩子會不會干農(nóng)活兒不重要,重要的還是好好上學,考個大學,將來有一份工作,就什么都不愁了。父親那兩天也怪,自從我去了白繼祖家之后,他就不和我說話。我原本想著他會問我,可他偏偏不問,似乎在等著我先開口。父親不和我說話,但他和兩個孫子說話,父親跟兩個孫子說話的語調很怪,含沙射影,有些話,明明就是說給我聽的。他說他的話,我剝我的玉米皮,聽在耳里,裝作糊涂。
父親對兩個孫子說,你們現(xiàn)在上學了,認識我家門匾上的字嗎?我兒子首先搶著回答,認識,那是“耕讀第”。
那你知道是什么意思不?
不知道。
那好,爺爺今天就給你們好好講講這個“耕讀第”的故事。
父親給兩個孫子講故事,時不時會瞥我一眼。我不作聲,其實這些故事都是我爺爺講給他聽的,我爺爺后來又親口給我講過,我爺爺那才是講故事的高手。
我爺爺指著門匾上的“耕讀第”三個字對我說,黑子啊,你要記住,這三個字,可是咱們家的立家根本。爺爺變得嚴肅了,說我們家世代耕種,光明磊落,雖然日子過得緊一點,但一直有希望,這希望,就在這個“讀”字上。古人說過,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只有讀書,才能出人頭地,改換門庭。我們家?guī)状硕甲x過書,可都沒讀出個樣子來。以前的日子苦,想到更高的地方讀書沒條件,現(xiàn)在日子好了,你一定要好好用功,一定要考上大學。
爺爺?shù)恼Z氣是堅定的,我的全身一下子充滿了力量,似乎我就是那個人,就是那個可以給老黑家改換門庭的讀書人。可沒過幾年,爺爺?shù)南M茰缌?,我輟學了,就在爺爺去世的那年。
我輟學了,本想著父親定會重重責罰我一頓,可沒想到,事情卻一反常態(tài),父親沒有責備我,只說了一句,不想上學,就在家好好種地。父親的反常讓我有點意外,又有點失落,但后來想想,也許父親早就看清我了,看清楚我不是一塊上大學的料。
我在家里種了兩年地,覺得實在無聊。看著村里的年輕人一個個往出走,成群結隊,像逃荒一樣,我看著眼熱,忍不住了,就背著父母偷偷溜了出去,跟上一群壯漢去了新疆煤礦。沒去的時候只聽人家說煤礦上掙錢,去了才知道,那真不是人干的活兒。不到一人高的礦洞,幾百米的深度,黑漆漆戴上礦燈,拖著一個小煤車,彎著腰身往出拉煤,簡直不如我們農(nóng)村人養(yǎng)的牲口。干了不到兩個月,受不了了,工資也沒敢要,借了點車費,灰溜溜又回來了。
回來后父親也沒埋怨我,讓我好好休息幾天,繼續(xù)跟他上地干活兒。父親說,種地才是我們的根本。我一直很佩服父親的冷靜,無論發(fā)生什么事情,他都能沉住氣,而且也不說,似乎事情的結果他早已有預見。
爺爺一輩子愛地,父親秉持了爺爺?shù)乃枷耄粫屆恳淮缤恋鼗氖?。父親愛地,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我們家那頭黃牛。說起我家那頭黃牛,就有點傳奇了。爺爺去世后發(fā)生了一件非常離奇的事情,至今說起來恐怕都無人相信。爺爺去世后沒幾個月,一天晚上,我父親做了一個夢,夢見我爺爺回來了。爺爺在夢中告訴我父親,他今晚就要去投胎轉世,要投胎到隔壁村莊一戶姓王的人家。父親驚醒后對我們說了此事,天不亮就去隔壁村莊尋找。隔壁村莊姓王的不多,只有五六戶人家。我父親挨家挨戶打問,看誰家昨晚生了小孩,結果都沒有,只有一戶人家的老牛下了一頭牛犢。我父親尋到那戶人家,看到有一頭剛出生的牛犢。牛犢樣子很俊,全身金黃,看見我父親到來,眼中竟然流出了眼淚。我父親認定,那就是我爺爺轉世來的,于是和那家人商量,給人家付了定金,到牛犢三個月的時候,就高價買了回來。
我父親對牛犢特別疼愛,給它吃最好的草料,喝最清澈的山泉,就像伺候自己的父親一樣。父親對我們說,是你爺爺舍不下我們,舍不下我們家的地,轉世回來種地了。既然爺爺轉世都要回來種地,那我還有什么理由不好好種地呢?從那以后,我就打消了去外地打工的念頭,一心一意開始種地。
父親給兩個孫子講完了故事,捎帶上說了一句,我家白云間的那塊地,那可是我們家祖上積德才抓來的,給誰都不讓,誰要來爭搶,我就和他玩命。我知道父親后面的話是說給我聽的,我裝作沒聽懂。
白繼祖又來找了我?guī)状?,還是說地的事情。他說他已經(jīng)流轉到了村里所有的地,給每家每戶都發(fā)放了高額的租金,現(xiàn)在就剩下我們家的地了。他讓我轉變思想,配合他的工作,讓我和他一起好好干一番事業(yè)。我那幾天心情很煩躁,一邊是大勢所趨,一邊是父親的執(zhí)拗,站在這個節(jié)點上,真是左右為難。
那幾天村里很熱鬧,一邊是白繼祖的項目開工,一邊是村里人爭搶著領征地款。白繼祖給大家開出的條件很高,除了給每家應得的征地款,還答應給村里建統(tǒng)一的新農(nóng)村住房,每人一套。他讓大家以后不用去外地打工,就留在村里上班,和他一起掙錢。
看著大家前仆后繼都圍著白繼祖轉,我也想通了?,F(xiàn)在都什么年代了,還死守著幾畝爛地,種地還有什么用?還不是越種越窮。不行,我得變通,我不能只考慮父親的感受,我要為后代兒孫著想。想通了這些,我覺得整個人都精神了。
我又去了白繼祖家。
那天我去的時候是下午,白繼祖家里人很多,都是來領錢的村里人。大家看到我來了,有點詫異,都用怪怪的眼神看我。白繼祖當時正在給大家發(fā)錢,他桌上一邊擺著計算器和筆記本,一邊碼放著一大堆現(xiàn)金。我從來沒見過那么多現(xiàn)金,那些現(xiàn)金堆積如山,發(fā)著紅紅的光,刺得我有點眩暈。白繼祖看我來了,有點激動,連忙起身讓座,并對屋子里的人說,老黑以后就是我的項目經(jīng)理了,你們以后可要好好聽他的話。白繼祖說完這話,大家的眼神又變了,大家用異樣的眼光看我,弄得我渾身都不自在。白繼祖發(fā)完錢,送走了所有人,開始給我泡茶。白繼祖說,老黑,你都聽到了,我已經(jīng)給村里人放出去話了,你以后就是我的經(jīng)理,以后的事情,就全靠你了。我有點受寵若驚,有點不會說話,吞吞吐吐地對白繼祖說,老白,我今天來不是為了別的,我是來和你說說地的事。白繼祖一聽這話,喜出望外,連忙給我發(fā)煙,好好好,你趕緊說。
我將這幾天精心構思的想法跟他說了。我說:一,在我父親還活著的時候,我家的地,還是我家來種。二,我家白云間的風水寶地,不能全部賣給你,只能賣其中的一小塊,夠埋葬你爺爺?shù)墓啄揪托?。至于交換條件,還是你那晚說的不變,一套小別墅,外加三十萬。白繼祖聽了我的話,臉上的笑容開了,他笑著說,老黑啊,我就知道你會同意的,再怎么說,我們都是一起穿開襠褲長大的兄弟,你會幫我的。
這件事情只有我和白繼祖兩個人知道,我瞞著父親,再沒有告訴任何人。
遷墳的那天,白繼祖提前雇了人,連夜挖好了墓穴,就等早上七點,太陽初升、白云繚繞的時候下葬。這也是一個高人給他算的。
白云寨的霧是神奇的,這也是白云寨之所以叫白云寨的原因。白云寨的靠山是方圓百里最高的山嶺。山嶺上樹多林密,終年陰濕。每天早晨起來,都會有白色的霧氣升起。霧氣順著山嶺河谷游走,一層層,一縷縷,如白紗,似輕煙,朦朦朧朧,如夢似幻,最后凝結成一片白色的云海,漸漸升上天空。
這天天不亮,我就起來了。我沒有驚動任何人,輕手輕腳,走出家門。到白云間的時候,白繼祖已經(jīng)帶著一群人早到了。大家清理好墓穴,擺放好供品祭禮,就等著拉棺木的車一到,按吉時下葬。
六點半,運送棺木的車出現(xiàn)了,順著新修的產(chǎn)業(yè)路緩緩駛來。就在車子剛要接近白云間地里的時候,我父親出現(xiàn)了。我父親牽著我家的黃牛,肩上扛著一把鋤頭,氣呼呼地從大路的另一頭走來。我父親邊走邊罵:“白繼祖,我日你先人,你想得太美了,你來,你有本事今天先把我埋了,再埋你老子?!蔽腋赣H大聲叫罵著,在場的人都驚呆了。就在這時,驚悚的一幕發(fā)生了,不知道是受到我父親的驚嚇,還是另有玄機,我家的黃牛發(fā)飆了。黃牛兩眼圓睜,掙脫我父親手里的韁繩,四蹄發(fā)力,箭一般地向白繼祖家運送棺木的車子沖去。沒容眾人多想,牛頭撞向車頭,咔嚓一聲,車頭破裂,黃牛倒地,車頭被撞出一個大坑,黃牛倒地不起。
我父親扔掉鋤頭,跪倒在地,放聲大哭:“白云寨的人啊,你們都醒醒吧,老地主又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