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葦
三十年后,故鄉(xiāng)從東挪到了西……
“許仙的難受,白蛇與螃蟹的難受,
溢出波光漣漪的西湖。”
在冷冰塢,上海來的何教授說:
“修辭之道,以難受為好受?!?/p>
回到村里,一百年的老宅已拆
竹園消失,片瓦全無
幸虧,還有游子一具身體可住
“用足夠的時間,將魂
丟進沙漠,讓軀殼回到江南?!?/p>
下沙,鋪滿濕軟疲沓的落葉
傳媒的金色銀杏……瞬息
仿佛回到九月的可可托海
孤獨啊,比雨中的杭城要大
比燈籠般高掛枝頭的柚子要小
“不要去惹一個遠方回來的
我的胃中,西域和江南
開始爭吵、打架
青菜和烤肉,冬筍和馕
隔一張桌子的萬水千山
走在雨水滂沱的下沙
看不清幾十米外的遠方
錢塘沙子創(chuàng)造一片地下沙漠
這是世上隱秘的瀚海
這是失重了的下沙
雨水嗚咽并轟鳴
仿佛為了解憂和告慰
今天,從遙遠的寧夏
送來兩頭青銅駱駝
大雪過后,河水變重了
水銀一樣晦暗、顫動
白鷺蜻蜓點水般掠過水面
靜靜落進枯萎的葦叢
壓壞的老桑樹上
一群麻雀爭吵不休
九十歲的鄰家孃孃
從雪地里扒拉出青菜
“一場大雪,
被你從新疆帶來了?!?/p>
本家兄沈健說:
“一個胡人,
又被按上了三點水。”
河上漂來一座城
水,一會兒清,一會兒渾
像晝夜、念想和禱頌
都從大鐵橋下流過去了
“黃河之水天上來……”
蘭州,來自天上哪個地方?
許多荒蕪路已經(jīng)走過了
乘羊皮筏子的人來到了蘭州
踩高蹺的人來到了蘭州
敲太平鼓的人來到了蘭州
唱花兒的人來到了蘭州
賣百合的人來到了蘭州
開牛肉面館的人來到了蘭州
……
葉舟本是一葉之洲
娜夜原為還鄉(xiāng)之夜
也躋身八方人流之中
仿佛他們走過老年、中年和青年
突然變成黃河母親懷中的孩子
皋蘭山上的蘭花很快謝了
但水車替他們四季輪轉(zhuǎn)
白塔為他們永恒祝福
因衰老而石化的母親
慈祥地看著自己的孩子
她的乳房因疼痛
再次流出星光和乳汁
曝曬。燥熱。無風
村道旁,一張廢棄的抬尸架
兩只斗雞,在桑樹下打盹
瘸子和寡婦不去核桃樹下納涼
云團,被撕成凌亂不堪的棉絮
緩慢飄過大漠戈壁、遺忘的村莊
安靜的南瓜,安靜的甜瓜
只是悲傷的另一種形態(tài)
沙土鋪了一層又一層
仿佛天空有座活火山
用灰燼,抹去
綠洲、城池和村莊
將自己從埋葬中挖出來的人
像陶俑,坐在灰一般的
沙土中,靜靜哭泣
佛塔和麻扎埋入地下
年長者轉(zhuǎn)眼不見了
壞消息一個接著一個
年輕人需要接吻時
必須相互吹去嘴唇上的沙子
隱隱綽綽的,是人
緩慢起身,在沙土中
筑居、耕作、生兒育女
懷著至愛與至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