楓林的冬天是特別陰冷的——風(fēng)細細地針扎,泥土干硬,我們不出門,坐在火熜上閑聊,有時,我們連門窗都關(guān)上,怕寒風(fēng)掠奪了身體。尤其在雪天,茫茫四野一片白,看不到一個人。母親時不時地站在大樟樹下,對著屋后山巒嘆氣。她的眼里有渾濁的淚水。母親不是一個脆弱的人,十八歲嫁給我父親,過多的生育使她長年肺熱。肺熱一發(fā),滿臉長鍋巴一樣焦斑,嘴唇干裂,母親用手按住胸口,不停地咳嗽??仁羌ち业臒峥?,咳咳,咳出一口黑血。我小時候,一看見黑血,就抱住母親哭。鄉(xiāng)村醫(yī)生不知道是肺熱,以為是肺結(jié)核,就開大量的弗利平。母親吃了一年,不見效,就停了,也不去看別的醫(yī)生,她說,做一個藥人,會把整個家拖垮。咳嗽,仿佛是一顆地雷,埋在家里。我們在咳嗽聲中惶惶不安——那是一個令人恐懼的漩渦。有一年秋天,村里來了一個賣草藥的鳳陽婆,沒地方夜宿,母親說,一個女人在外不容易,來我家吧。鳳陽婆住了半個月,草藥也沒賣出多少,臨走的時候,對我母親說,女人經(jīng)??人允顷幪摗K秊槟赣H把了脈,說,是肺熱,坐月子吃多了腌制的菜,沒吃肉,落下了病根。母親吃了幾副鳳陽婆的草藥,好了,但根治不了,每年秋天,周期性發(fā)作,半夜咳得睡不下,坐起來咳。
翻過屋后山巒,下一個兩華里陡坡,有一條淺淺小溪。溪邊有一棟闊大的泥瓦房。我外婆住在這里。皚皚白雪覆蓋了山岡。母親會囑咐我:天太冷了,你去看看外婆。母親也沒什么東西送,送外婆幾斤棉花。我不敢翻山去,走機耕道,要小半天。山上,有野獸。尤其是白眉豺。豺也叫亞洲野犬,眉上有白毛,叫白眉豺,頭寬,額扁平而低,吻部較短,耳短而圓,額骨的中部隆起,四肢也較短,體毛厚密而粗糙,毛色為棕褐色,尾較粗,毛蓬松而下垂,呈棕黑色,似狐尾,外形與狼和狗相近,但比狼小,比赤狐大。它一般生活在高山林地或草甸,以鹿、麂、麝、山羊、野牛為主要食物,但也會襲擊落單或單獨行走在山道上的路人。豺是戰(zhàn)斗力最強的犬科動物,既兇殘又靈活。
山中,常見白眉豺,三兩只,閃電一樣在山梁上追趕獵物。我們在山上砍柴,每次見白眉豺追獵物,手上都緊緊握住柴刀或竹棍,握得手心出汗,腿抖得篩糠一樣。似乎白眉豺追趕的不是野獸,而是隨時撲向我們自己。我們把最陰毒的人,以豺作比喻:你這個人是一頭豺。這樣的人,時時刻刻需要提防。白眉豺吃人的故事多不勝數(shù)。外婆家的村子叫童山。童山沿溪流峽谷走四華里,有高山,叫五桂山。五桂山下有狹窄陡峭的巖石嶺,叫馱嶺。馱嶺只有幾戶人煙。一日晌午,一個上山砍毛竹的人,在山道走,他總覺得身后有人跟著他。他回頭看看,卻不見人。山上的彎道走了兩里多,他回了二十幾次頭。他坐了下來,看看到底是誰跟著他,坐了十幾分鐘,鬼影也沒一個。他有一個相好,有時上山會帶她一起。他便以為是相好,叫了幾聲相好的名字,也沒人應(yīng)答。他繼續(xù)上山,到了竹林,被一雙長毛的手勒住了脖子,無法呼吸。第二天,竹林發(fā)現(xiàn)了尸體,尸肉完整,內(nèi)臟卻沒了——內(nèi)臟被白眉豺從肛門拖出,吃得一干二凈,滿地新鮮血。
白眉豺吃人,誰也沒見過。但吃水牛,見過。豺是群體作戰(zhàn)的肉食動物。一只白眉豺逗水牛嬉戲,另一只白眉豺跳到牛背上,在牛屁股上抓癢。越抓癢,牛越舒服,越舒服牛尾巴越翹,露出肛門和陰私。白眉豺用前爪插進肛門,拉出牛腸。牛轟然倒地,被白眉豺分尸進食,讓人毛骨悚然。
白眉豺吃牛,誰也不敢救。白眉豺下山,整個村會沸騰,大聲叫:白眉豺下山了,白眉豺下山了。人人拿起鋤頭、砍刀,守在進村路口,把小孩關(guān)在屋里。我三舅不怕,說:白眉豺再厲害,也只是野獸,又不是搶糧的土匪,人怕野獸還得了,野獸怕火,舉一個火把,白眉豺有多遠滾多遠。
三舅是獵人,他十幾歲和他岙坳頭的舅舅學(xué)打獵,除了我三舅媽,他沒什么怕的。三舅媽咳嗽一聲,他話到嘴邊吞回去,看看她。我們問:今年打獵賺了多少錢?他看看三舅媽,說:錢的事,你問舅媽,男人管錢有什么用啊,煙,舅媽會買,衣服鞋子,舅媽會買,吃喜酒,舅媽會去,酒,我又不喝,你說說,錢有什么用。
童山是個山區(qū),有深深的峽谷,森林茂密。山像兩葉芭蕉。外婆是個小腳女人,空落了牙齒,吃東西一抿一抿。正月,我很喜歡去外婆家。外婆和大舅生活在一起,住在一棟六枰的泥瓦房里,面朝一條山溪。我們十幾個表兄妹像一群不知道疲倦的老鼠,在迷宮一樣的房子里穿梭。外婆抱一個篾絲編織的小火熜,貓一樣蜷在廂房。她怕冷,也怕吵鬧,她時不時用手杖敲門檻,癟起嘴巴說:“這么多孩子,沒一個人來管教?!贝缶诉@時會站在大廳里,一言不發(fā),看我們奔跑。我們一看到他,腳被釘子釘了一般,一動不動。我們都怕他。他在市里上班,只有過年才回家。他和藹又威嚴,他的眼神具有震懾力。他有一根長煙桿,桿頭包了黃銅,像個大疙瘩,哪個孩子不聽話,他舉起煙桿,我們不敢哭不敢叫,蹲在地上,抱住頭??蔁煑U始終不會落在我們身上。他勾起自己的鞋板底,煙桿敲鞋板,一團煙灰落下來。我母親和大舅特別相像,長臉,瘦削,眼睛炯炯有神。臨近傍晚,外婆把我單獨叫到她廂房,吃一碗燉雞蛋。雞蛋是放在火熜燉的。用一個小碗,放幾片干艾葉,蛋打在清水里,舀一勺白糖澆在上面,燉在火熜缽的炭火上,清水突突突地冒泡,蛋可以吃了。她捂著火熜,靠在窗前的搖椅上打盹,頭水碓一樣一舂一舂,突然停下來,叫住我:“——吃——蛋——啦?!笨谝艉艿荛L,有一股陰氣,像從地里冒出來的,帶來地層的潮氣。
在童山玩了幾天,我又鬧著去西山。西山離童山不遠,過一個村頭,再過一個水壩,便到了。堂舅德榮住在西山。他家有看不完的連環(huán)畫。堂舅媽是個小學(xué)代課老師,為人很和善。堂舅也是小學(xué)老師,氣宇軒昂,說話的聲音很有磁性。他和我父親,都是善酒的人。父親送我去西山,喝到兩眼發(fā)花才下桌。我參加工作的第一年,在西山教書。有時,我午餐沒著落,也去堂舅家蹭飯吃,我自己上灶。二零一三年,堂舅查出直腸癌,熬了三年,走了。他是老三屆畢業(yè)生,在青年時代,經(jīng)歷很多風(fēng)起云涌的大事,身無分文去過北京。在他患病期間,我去看過他。他才六十多歲,胡茬全白了,煙酒也早戒了。他走的第二天,我去了西山。堂舅媽并沒有過多的悲傷,她說,你舅舅疼得太難受了,走了,是更好的解脫。堂舅的活著,也許是受困于肉體和欲望的雙層牢籠,生命的存在,也就形同在地域漫游。
正月臘月,山中會來大雪。白漫漫。下雪頭一天格外冷。風(fēng)呼呼往門縫灌。棗樹的干枝搖得啪啪響。路面吹出皺紋,一層灰沙掀起。稻茬發(fā)白,變得堅硬。白菜被吹得發(fā)軟,葉桿爆裂。雨稀稀落下來。堅硬的雨滴打在地上,有生脆的響聲。清晨,山野白了。橫在溪上的樹枝,積了雪。腳跺一下樹枝,雪齏粉一樣落下。棗樹上,柚樹上,墻垛上,瓦上,稻草垛上,都是雪。我們抱著樹,搖幾下,雪落了我們一身。樟樹的斜枝被雪壓斷,砰噹一聲,冠蓋塌了半邊。半片竹子林被雪壓彎了腰,松樹戴起了厚厚的白帽子。雪還在繼續(xù)下,旋舞的白裙一樣。視野蒼茫。屋頂上的炊煙,只有歪歪扭扭的虛線。烏鶇在椿樹上,呆頭呆腦,四周看看。拴在樹上的晾衣繩,和木棍一樣硬。母親望著撲撒的雪,憂心地說:不知道你外婆,能不能熬過這個冬天。一年,能發(fā)生多少事情,只有一個老人才能掂量得出——人的一生,就像跑步,跑到最后,只能蹲在地上喘氣,再也站不起來。
一九九〇年深秋,具體日期,我記不清了。我還在房間里讀書。天很冷。霜白了窗臺,月色白了書桌。我突然聽到母親嚶嚶哭了起來。一家人都緊張起來,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母親說,剛剛聽到外婆在水缸里,舀水喝。外婆說:水冷得塞牙齒,吞不下。父親說,你媽在童山,怎么會來這里喝水。母親說:老娘可能過不了今夜。說完,又哭起來。外婆無病無痛,好好的,埋怨母親莫名其妙疑心。
第二天,早早的,表哥來報喪,說外婆走了。母親一路走一路哭,父親怎么勸也勸不了。外婆葬在馱嶺對面的山塢里。出殯時,暴雨如注。山路太遠,路又狹窄陡峭。母親又哭得不省人事,說,葬得這么遠,以后誰會上山,送一餐熱飯給老人吃。送外婆上山的人,排了好幾百米,浩浩蕩蕩,戴著白帽子。外婆有四個兒子四個女兒,枝開葉散,后嗣延綿。從小抱養(yǎng)在富陽的大姨也來了。小姨父也來了。大舅說:你這個妹夫,情太重了,受不了。小姨父說:老婆好找,這么好的丈母娘再也找不到。小姨,在我十幾歲的時候,便病死了。她得了肺結(jié)核,病了很多年,病到路走不了,人瘦得像一把稻草。小姨沒有生育,抱養(yǎng)了一個女兒。小姨走了很多年后,小姨父才在余宅入贅。
第二年正月,母親沒去童山了。以前,無論家務(wù)多忙,她要去童山住一夜。去過兩次金崗山,也沒去童山。金崗山離童山只有兩里路。二姨生活在金崗山。二姨一生過于悲苦,生了七個兒子,兩個兒子成年后死于意外工傷,一個兒子弱智一個兒子啞巴,另外三個兒子成了家立了業(yè)。姨夫過世后,她帶著兩個沒有勞動能力的兒子,熬著日子過。沒熬幾年,熬不了,也走了。她滿頭的白發(fā),滿臉的悲苦。都說,苦吃得特別多的人,不知道苦是什么滋味,老了,會孩童一樣樂觀快樂。她卻從來沒快樂過。春季,啞巴表哥會送一扁籃的竹筍來,給我母親吃。母親愛吃筍。母親燒很多的好菜給啞巴表哥吃,酒篩得滿碗。我說:四個人吃,哪要一大桌菜呢?太浪費了。母親說:啞巴一年難得吃上一桌好吃的,難得來。說著說著,母親眼眶紅了。
有一年,我表弟結(jié)婚,我沒去。母親回來跟我嘀嘀咕咕,說:金崗山姨姨哭了一夜,傷心死了。我說怎么會這樣呢?母親說,表弟結(jié)婚時,譏笑這個姑姑沒錢包禮金。母親又說,姨姨把錢藏在棉襖里,找了好久沒找出來,表弟就譏笑了。隨后,我把這個表弟電話刪除了。一個窮苦的人,不會有朋友,也不會有親戚。我深信不疑。即使是侄子這樣的至親。
在很多年里,母親種好幾壟棉花。她想著她年邁的老母親。外婆小腳,很少會出來走動,也很少來我家里住上幾天。她怕冷,手上不離小火熜。火熜里焐著紅木炭。年冬了,我送棉花去童山,為外婆彈棉被,或縫制棉襖棉褲。外婆有一個大衣櫥,疊滿了棉襖。衣櫥上還有兩個籮筐,籮筐里也疊著棉襖。初夏季,外婆才出門,去大碑住。大表姐生活在大碑。大碑古樹參天,溪流送風(fēng),清凈涼爽。棗子熟了,她才回到童山。
院子有幾棵棗樹,中元節(jié),棗子熟透了。棗皮上的紅斑很是羨眼。院子臨溪邊,沿著圍墻,種了十幾棵桃梨柚棗。棗熟,鳥也多,在枝頭跳來跳去。溪邊有高高的洋槐和柳杉,有蒼老的楓香樹。樹蔭遮住了門前的小溪。歇夏了,赤足下水,或坐在石板上戲水,幾個人還在水里奔來跑去,都是快活的事。木板橋橫在溪上,我們從橋上跳下去,濺起高高的水花。
這幾年,二舅走了,金崗山姨父和姨姨走了,大舅也在今年走了。大舅在床上躺了三個多月,整個人都萎縮了,蜷縮在床上,身上長滿了老年斑。九十三歲的大舅走得很安詳,無病無痛,像沉沉的酣睡。九十一歲的大舅媽不吃不喝,守在大舅身邊最后三天。相守了七十五年的夫妻,像兩棵老樹,漸漸地,互生在一起,成了一棵樹。二舅走,我母親傷心了很長時間。二舅寡居了下半輩子,也是我母親照顧得比較上心的人。春冬兩季,母親叫我大哥,開個車,去接二舅來住一些時日。山上較冷,她怕二舅受不了。我家人多,屋舍寬敞,二舅也很愿意來住。二舅和金崗山姨姨故去,我都在外地,沒有送上最后一程。
掐指算算,我差不多近三十年沒去童山了。表兄弟也大多離開了,在縣城或在小鎮(zhèn)落腳。長嫂為母,大舅媽是家族的主角。大舅媽在哪里,我們聚在哪里。大舅媽氣度大,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至少三百天家中來客吃飯。她九十歲了,還自己掌勺。她主持了所有外甥外甥女的婚禮。
前兩年,我在安徽工作,竟然夢見了這個院子這座木橋。我不知道為什么,會夢見。我?guī)е倚膼鄣呐巳ネ?,我們坐在矮墻上,恬美,無憂無慮。我用溪水給她洗腳,給她洗臉。我抱著她,聽知了吱呀吱呀此起彼伏地叫。外婆坐在椅子上,慈祥地看著我們,露出水仙花綻放般的笑容。醒來,我大汗淋漓,靠在床頭,恍惚了好久,人被抽空了一般。泥瓦屋有黑色的屋頂,瓦壟積了碎碎的樹葉,窄小的木窗掛了一個圓匾。瓦屋有長長的廊檐,廊檐上碼著木柴,一架木輪的兒童車落滿白白的灰塵。屋檐下的晾衣桿,掛了一排黃玉米。一只喜鵲在楓香樹嘎嘎叫。這些,我都夢見了。
昨夜,我又夢見了溪,和溪邊的泥瓦屋。一個老人坐在院子里,幾個孩子在捉螢火蟲。溪水叮叮咚咚。星星爆滿了天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