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慧晶
云南省楚雄第一中學,云南楚雄 675000
公元1075 年(宋熙寧八年),蘇軾來到了密州(今山東諸城)。對于一個剛踏上政治舞臺的年輕人來說,一貶再貶的遭遇的打擊是巨大的,它幾乎等于破滅的理想和渺茫的人生前途。但愈是危險坎坷的際遇,愈能產(chǎn)生偉大的作家,杰出的作品,蘇軾用他的一生為這句話做出了不朽的注解。在這里,蘇軾建造超然臺,寫了《超然臺記》,想要表現(xiàn)自己不以己悲,超然物外的情懷。
在這篇文字中蘇軾認為人們從“求福辭禍”的愿望出發(fā),反而得到“求禍辭?!钡慕Y(jié)果,一是因為人們的欲望無限,但可以滿足人的欲望的物資有限;二是求福辭禍,取美去惡的選擇,本身就是一個痛苦的斗爭過程;三是在這種選擇中,人心“游于物之內(nèi)”,必然受物的支配和蒙騙,所以往往得到相反的結(jié)果。所以,超然于物外,不執(zhí)著于外物的得失,才能有內(nèi)心的寧靜,得到真正的福。這里,我們可以對蘇軾的“超然”略見一斑,這不是那種出世的超然,也非失敗者的自我安慰,而是儒家“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結(jié)合老莊逍遙物外,釋子映照本性,得返純真的一種處世哲學。
蘇軾終其一生,境遇之坎坷,在歷史上也不多見,可是他一直能在心境上保持著平和,而且在其作品中的抒情基調(diào)一直都是以樂觀為主,沒走上失意文人消極隱世獨善其身的老路,以入世之身而得隱世之志。究其緣故,就是他能在紅塵中保有這一份超然之心。在中國,文人國家社會責任感非常強,可是現(xiàn)實卻總是無法讓他們一展懷抱,而蘇軾的“超然”哲學為他們提供了一條緩解矛盾的出路,因此蘇軾成為了人們心中的楷模。其實蘇軾的“超然”形成有著兩方面的因素:一是社會歷史的原因;一是他本身的際遇。
宋代處于中國歷史上由中古到近古轉(zhuǎn)變時衰弱動蕩的封建社會后期,在版圖、國力和武功方面遠不能與漢、唐盛世相比,但是它的社會經(jīng)濟、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卻又遠超漢、唐。商品經(jīng)濟異常繁榮,市民階層興起,而市井文化又對以儒學為中心的傳統(tǒng)文化進行了極大的沖擊,文人的個體價值復蘇。此外,宋的文化建設和學術(shù)思想的發(fā)展也呈現(xiàn)出承先啟后、宏通廣博的繁榮景象。宋代文人所能接觸到的書籍學問遠比前代為多,宋人主張以學問為詩為文,刻苦讀書是宋人的普遍風氣,蘇軾、黃庭堅等人則明確的把讀書增進學問作為詩人必備的文化素養(yǎng),認為“詩詞高勝要從學問中來” (《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47黃庭堅語),他們所說的學問不僅指讀書融會貫通前人的各種思想知識和創(chuàng)作經(jīng)驗、技巧,以豐富自己在用典、作句和煉字等方面所需的才學和功力,更主要的在于高尚品格的陶冶和清曠胸襟的養(yǎng)成。宋人所說的“學問”,其根本并非對外在客觀世界的科學認識和知識積累,而在于主體內(nèi)在真常心性的體認和反省。學問之道實是如何安身立命(儒)或頓悟解脫(佛、道)的做人之道,追求的是治心養(yǎng)氣時主體自身的內(nèi)在超越。這里既有儒家強調(diào)的以道心超越人心之上主體道德人格的肯定,也有老莊、禪宗那種建立于內(nèi)心體驗和當下頓悟基礎上的超越生死、物我、是非二元對立的生存智慧。而正是后者對蘇軾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使作家有深于情而不為情所累,寓意于物而不留意于物的清曠胸襟,具有超然物外,與道為一,無往無念而又能隨時地濟世救民。
對于作家來說,各種藝術(shù)表現(xiàn)形式和技巧方面的區(qū)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具有超然胸襟的藝術(shù)人格的樹立,是主體內(nèi)心對生活和人生體驗感悟,所以既能以文為詩,也能以詩入詞,甚至對書、畫等不同的藝術(shù)門類之間的界限也可以打破。因此,我們就可以理解蘇軾為什么可以成為一個全才,在詩、詞、文、書、畫各方面都有杰出的成就;而更重要的是,在這樣一個文化環(huán)境中培養(yǎng)出來的蘇軾自然會對人生興發(fā)出理性的思考,而當其境遇坎坷之時,這些累積就會使詩人于煩亂中得到頓悟。
元豐二年(1079)發(fā)生的“烏臺詩案”,一下子把蘇軾推倒了生死交關(guān)的境地,心靈受到極大的震撼。在獄中,他曾料自己必死無疑,寫有“是處青山可埋骨,他時夜雨獨傷神”的詩句。死亡的考驗使他體會到外部世界和生存環(huán)境的嚴酷,導致他對個體生命內(nèi)部的重視和珍惜,促成了其人生思想的成熟和創(chuàng)作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梢赃@樣說,在入獄之前蘇軾的“超然”還只是一種文化自標的表現(xiàn)的話,在入獄后烈火的粹煉中,作家的思想如鳳凰涅槃,“超然”真正成為他性格的一部分。有這樣一個傳說:神宗派人去看蘇軾獄中的生活,來人到了卻看到一幅蘇軾的酣然高臥圖,回來報告神宗,于是神宗嘆曰:“若非心中無愧,安能如此?”遂下旨放了蘇軾。
他在出獄后寫的《十二月十八日,蒙恩責授檢校水部員外郎黃州團練副使,復用前韻二首》中說:“出門便旋風吹面,走馬翩翩鵲啅人。卻對酒杯渾是夢,試拈詩筆已如神。”到達黃州貶所后,世事的憂患,人情的炎涼,把他一步步推向空門。他在《與參廖子》中說:“仆罪大責輕,謫居以來,杜門念咎而已。平生親識,亦斷往還,理故宜爾。而釋、老數(shù)公,乃復千里致問,情義之厚,有加于平日。以此知道德高風,果在世外也?!庇懈杏诖?,他在黃州自號“東坡居士”,以在家的和尚自居,時常“焚香靜坐,深自省察,則物我兩忘,身心皆空,求罪垢所從生而不可得。一念清靜,染污自落,表里脩然,無所附麗,私竊樂之?!保ā饵S州安國寺記》)但蘇軾的焚香坐禪,并不在于宗教信仰,而是心折于僧人那種物我相忘后達到的性自清靜的禪悅境界,如他在《論六相壇經(jīng)》中說的:“根性既全,一彈指頃,所見千萬,縱橫變化,俱是妙用。”此在禪宗為“化身”,在道家為“得道”。蘇軾在《莊子解》中說:“得道者無物無我?!痹谶@無我的境界中,字我的生命意識與自然融為一體,只要領(lǐng)略了自然的妙味,也就領(lǐng)略了人生的真締。如《赤壁賦》:
白露橫江,水光接天??v一葦之所知;凌萬頃之茫然。
浩浩乎如馮虛御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p>
這里蘇軾給我們展示的,不正是那種與天地并立,與萬物為一的無我境界嗎?人生雖然短暫,如夢幻朝露亦如電,但在其融入自然里的那一刻不也可以體會到生命意義的永恒嗎?蘇軾認為:“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赤壁賦》)如此胸懷,何等超然!它使個人的精神意識凌駕于物我之上,具有一種涵蓋萬物的品格,于是作家能突破小我的局限,曠觀宇宙之大,透視時間之久,拓展生命的領(lǐng)域,步入隨緣任性,逍遙自由的精神境界,使創(chuàng)作達到一個新的高度。
這種思維方式具有超越有無和不通言語的特點,它能使作家的思維突破既有的語言牢籠和理性框架,達到“任性逍遙,隨緣放曠”的自由境界。這也正是蘇軾后期創(chuàng)作的顯著特色。如《寓居定惠院之樂,雜花滿山,有海棠一株,士人不知貴也》寫海棠幽獨中的妍然一笑,雨中月下的凄愴清淑,以及詩人的“散步逍遙自捫腹”已透露出超塵絕俗,悠然放曠的情調(diào)。再如《東坡》:
雨洗東坡月色清,
市人行盡野人行。
莫嫌犖確坡頭路,
自愛鏗然曳杖聲。
《定風波》: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厥紫騺硎捝?,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無論詞還是詩,蘇軾表達的都是一種超然的文化品格。詩人曳杖放步于修竹掩映的僧舍,月色籠罩的山坡,細雨飄灑的林間,無言忘我,在靜默中“與造物者游”,細細地體味自然的天籟。正是“不思之思”使詩人在平凡的日常生活中發(fā)現(xiàn)了詩情,找到了人生的樂趣。蘇軾在黃州寫的《與子明兄》書說:“吾兄弟俱老矣,當以時自娛。世事萬端,皆不足介意。所謂自娛者,亦非世俗之樂,但胸中廊然無一物,既天壤之內(nèi),山川草木蟲魚之類,皆是供吾家樂事也?!?/p>
無我無思,故能胸襟超然而無物滯于心;性合自然,所以曠然天真。這是后期蘇軾追求的一種藝術(shù)化了的人生境界。體現(xiàn)在他創(chuàng)作的大量詩詞作品里。
蘇軾的超然使他的文學作品具有了常人難于超越的高度,獲得了恒久的生命力。而且使他在顛簸流離的一生中,到處隨遇而安,在每一個地方都放射出璀燦的光芒。貶官徐州,蘇軾不顧個人安危與民抗洪水,水退后,主持修建遺澤后世的木堤;就算是在暮年來到了尚未開化的海南,蘇軾也用自己的才學和愛心,在海南留下了一座無形的豐碑。到了九百多年后的今天,我們品讀蘇軾的作品,在其中感受到的仍是一種真正淡泊和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