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 娟
再沒有比這更美好的事,
當兩片小小的濕潤的嘴唇將要貼上來。
午休時分,
她從一個綠色的夢里醒來
母親躺在她身旁
輕輕地,試探地
她找尋熟悉的氣息,
世上獨一無二熟悉的氣息!
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小手移了過來,
一點點撫摸記憶中這張臉龐:
仿佛她還住在紅石榴般洶涌的居所,
游過波光粼粼的羊水
沿若隱若現(xiàn)但卻堅定的亮光
第一次看到了母親的輪廓
當兩片小小的濕潤的嘴唇將要貼上來,
再沒有比這更美好的事。
我們都曾迷醉過無數(shù)聲音
蜜蜂在花間吸吮,
蛐蛐于草叢鳴叫,
溪流淌過石子,
微風輕撫松林,
……
唯獨沒有這種,
沒有一種比這更美妙,
當清晨,第一縷光
灑落你的發(fā)絲,
你的額頭,你的鼻尖,你的嘴唇
將你流水的曲線嵌入這斑斕的世間
它送來碼頭上的余溫
有些咸,有些甜。
送來一天中的慵懶,
熙攘的人群回到她們的清涼。
還額外送來一些什么
當我側身,與一條寬廣的運河不期而遇
它送來一部我自己的電影,
一些倒播的片段
多少光陰一閃而過!
5 歲奔跑如迅捷的風,
18 歲加速如追不上的光。
而現(xiàn)在,也許我需要一個慢鏡頭,
慢些,再慢一些
就像這條不期而遇的寬廣的河流,
足夠古老足夠耐心
足夠讓這陣晚風與我37 歲才邂逅。
夜色太過緩慢,
甚至漫長,
它準備了足夠久
足夠多的黑想要打敗我
所有模糊的面孔將淹沒
所有不確定的方向將偏轉
但,全部黑暗也遮蔽不了我!
有光照亮自己的路。
其實,我是由磷和鎢,水和果實,月亮和花朵
所有發(fā)光的元素構成,
即使你們對此一無所知。
它的孤獨來自短暫的一眼
萬分之一秒對她的認定
從她出生即被深愛
自孩童到少女到白發(fā)蒼蒼的老婦
“她那般光彩照人!”
多少年過去
注視她的女兒,女兒的女兒
她的影子依然閃現(xiàn)
一塊石頭的深深孤獨
在于它永遠活著
愛的人卻如一縷閃電轉瞬即逝
我愛過許多看得見、看不見的金黃,
并深深牢記
當你長成我的眼睛
我的嘴巴
我的耳朵
我的身體
我的心
還將把那些看得見、看不見的金黃
繼續(xù)愛下去
一想到這,我只怕愛得不夠多不夠用力
不夠把苦難之后
幸福的閃電穿過我的每股細流
全盤如數(shù)傳給你
歷經(jīng)多年耗損,
他卻越來越有力。
石頭磨為玉,
貝殼蓄成珍珠。
有過多少黑暗,
就有多少光進駐!
他走進川流不息、為生計奔波的人群,
領受不同命運帶來相同的饋贈。
她始終在這里,
等著我飲。
知道我總會渴,
不在這時就在那時。
她不怕多迂回或漫長,
有一天我會回到這里。
哪怕她一直在光亮中,
而我一直在陰影里。
她從來不急,
一點點清除黑暗,一步步扶正我。
媽媽啊,善良如您強大如您
教我原諒了這個漏洞百出的世界
他們不明白我為什么一定要回到這里——
陽光跳躍、馬鈴薯滾動
母語如蜜汁處處流淌的山岡
當我五歲,面對夜色緩緩落下
第一次感到莫名孤獨時
之后長長的一生注定如此
別的什么無法慰藉,除非這里
她的孤獨是一面小鏡子后所有的荒蕪,
是一只童年丟失的兔子,
是一把木梳歷經(jīng)的紋路,
是一副銀耳環(huán)消磨的光澤,
是一簇蕨芨濃烈的氣息,
是一只口弦彈出的全部,
是她終于承認,
非得時間和世事才能徹底把一個女人打開。
我常常覺得自己有福。生在大涼山是有福的,做一個彝人更是有福的。大涼山天然是個詩歌的王國。在這塊母性的腹地上從天而降的靈感隨處可有。
我出生在一個偏僻的盛產(chǎn)草莽英雄和漂亮人種的地方——瓦崗,“瓦崗,瓦崗/那個搖動清脆法鈴的腹地/帶給我充足的水源和靈氣/帶給我與生俱來的憂傷/我本該騎著黝黑的馬匹/在瓦崗的糧食和月光前歌唱……可是一切偏偏遠離了”。
我常常為自己不能用母語來表述而困惑。“彝”原本為“夷”,有一個人扛著大弓在大地上奔跑之形,而這樣野性的血液在我的脈管中奔騰,我為不能用汩汩而淌的母語來訴說而憂傷。當富有的陽光打在滿是馬鈴薯滾動的土地上、打在如蕎麥花般芬芳的裙擺上、打在一如千年前黑黝黝的皮膚上,當男人和女人們在豐潤陽光下如鳥歌唱,我體會到了窮盡所有語言后的沉默。
我常常想起張承志反復提到的“天定”這個詞,我寫詩是一種天定。是詩歌選擇了我而不是我選擇了詩歌?!拔覠o意要渲染什么/只是刻骨銘心的苦難比鉛更沉重/如大山般壓向了我/就在這條通向深山而又/走出霧一般迷惘的游走一代/的路上”。我從小目睹刻骨銘心的苦難。我目睹辛酸的群體以及永不泯滅的頑強。我目睹美麗及輝煌、淚水和絕望。我目睹蜿蜒在上山下山路上千年依舊的小黑點。我目睹羊羔在古老的清晨溫柔地呢喃。我目睹口弦在夜晚憂傷地彈唱。我目睹一千座山中坐著一千位同樣楚楚動人的母親。我無法不充滿說的欲望。某些冥念慫恿著我。
一座比一座更高的黑色大山滋潤了我,甚至平衡著我劇烈的內心,調補我體內的陰陽氣,絕非刻意要標榜什么,但必須得承認這種厚重的背景帶來的源頭。它如一口巨大而深不可測的井,在你瘋狂汲取、急劇成長的同時,你得承認它的灌溉。在跨進現(xiàn)代的門檻時,我更多的是帶著審視、研究的目光來學習傳統(tǒng),這不僅僅只是一種寫作流派或一種寫作途徑,重要的是你的確在它們交相輝映中感受到了它的美。正如一位后現(xiàn)代的女人在一面古老的銅鏡中真正照出了她的美,這樣的美是深刻的、絕倫的。然而遠不止這些,博大精深的民族文化中包容了太多,它浩如星河、漫無邊際,卻無時無刻不在抓住你,因為它是一切之根。
從一切之根開始而歌,這樣的寫作狀態(tài)就像純凈的月光下高高的山岡上我的愛人牽著馬匹赤裸地為我歌唱,原始未摻雜半點兒雜質,我承認我將一直不由自主、狂熱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