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大學 文學院,山東 濟南 250100)
意境相偕,向為詩家所尚。然論其相偕與否之批評易,發(fā)其相偕與否之詩功難。雖不易,然實有此必要,以期得見詩家之匠心。筆者于研讀近世詩人陳散原七律之際,察其意象使用及動詞驅遣,與其詩境生成密切相關。陳散原為晚清詩壇大家,處古典詩歌創(chuàng)作鏈條之末,創(chuàng)作得先賢流風浸染,詩筆冠絕,自成其散原體,詩功厚且詩學精。故此,探其七律創(chuàng)作詩境生成之法,不獨可體認其詩風面貌,見晚清同光派詩歌境況,于探求古典詩歌之創(chuàng)作論亦頗具意義。詩境生成問題,包蘊宏富,思維向度亦多,本文則以陳散原七律中極具特色之意象取用與動詞驅遣為中心,察其之于詩境生成之用。然詩詞一道,乃性情文字,為心靈之觀照。意象多為心境之外化,動詞亦多隨情感之驅遣,詩境亦往往合于心境。故欲察其意象、動詞之于詩境生成之關系,理當先對其情感內蘊略作交代。
陳散原盛年值神州陸沉之際,以公子身佐其父右銘公整飭湘政,多所贊畫,湘省風氣一時獨絕,可見成效燦然。然于時清室孝欽擅權,德宗虛位,戊戌政變作,散原父子成戮民之身,有志難伸,既束拳腳,復革官位,父以微疾迅卒,子以詩人終老,終不復言仕進。庚子中八國聯(lián)軍侵華,京師又破,兩宮倉惶西狩,風鶴驚心,國如魚肉攤于刀俎,遂成中華之大劫。此后禹域易代,兵連禍結,銅駝荊棘,自不堪言。散原本心系苞桑之士,在朝在野,均不能對艱危國事盡釋老懷。其遭黜后客居江寧、滬上、杭州、牯嶺、北平數(shù)處,雖皮骨支離欹傾床榻,而猶自肝膽輪囷肺腸勃郁。此其生平際遇,注于詩中,即成其末世離亂之詩心。察其七律,其情感類型大略有四:其一憤世難如山、憂黎元疾苦;其二痛親友散亡、哀身成后死;其三悲江湖獨往、嘆病骨余年;其四間有歡娛之致,然亦不能盡忘其悲。故以歡娛笑樂情少、凄苦憤哀情多,來總括其情感特征,當不為過。限于論題之側重,筆者于其情感特征僅作一小結以明其意,為下文分析立論作一鋪墊,閑言不敘。
意象,乃寓意之象,離意則不成其象。世間物象浩千,作者耳目所歷者雖夥,然亦不能盡采,亦須與其兩相交會,以己之情趣審美熔鑄以出之,措筆入詩,訴之視聽。如此,則作者之情意得以寄托,詩境亦可藉此生成。陳散原以拳拳赤子之心對荒殘沉淪山河,舉目所見之自然風物及友朋詩侶皆有殘世之象,于七律中悲音不絕,既以哀世,亦以自哀,其意象使用亦與其心境頗為相合。茲將其七律意象之特征作一歸納,以下分別論之。
物象生機之衰,為散原七律意象之突出特征。萬物皆有盛衰枯榮,盛榮者天地精華正旺,每每能發(fā)人意氣;枯衰者一身氣機漸窒,往往可引人幽嘆。陰陽相抱,有無相生,天地循環(huán)往復,詩家于此,每多吟詠,正如鐘嶸所言:
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形諸舞詠。
然詩家于物象之抉擇去取,關乎詩心對物象之感觸。散原七律所攝物象甚夥,然摹其衰殘者眾,狀其強盛者寡。舉凡世間事物,一入散原詩眼,便有衰殘氣象。如散原寫動物:
跛驢騎出更看誰。
(《過龍蟠里顧石公故宅》)
跛馬閑嘶瓠葉棚。
(《雨朝濤園過示新篇》)
長饑雁鶩起蘆灣。
(《隆和舟中曉望》)
瘡雁啼霄斷續(xù)聽。
(《更生示元日感懷之作次韻和酬》)
驢形似馬,頭大耳長,雖肢弱軀小,而體質尚強,可耕田拉磨,吃苦耐勞。而散原以一跛字狀之,蓋言其軀體之殘也。至馬,則駑駕神駒自有其別,而散原亦以跛字狀之,亦言其體之殘。至饑雁,雖體完能飛,然食不果腹,已是生機漸消。再至瘡雁,則更具生命力衰退之色彩。雁字行空,歲時來去,最能牽羈客情思,散原《保定別實君、順循,三日至漢口登江舟望月》詩有句謂:“自笑身如南北雁”,亦即此種羈思。而此處著一瘡字飾雁,不獨見其積傷刺目,更復見散原賦予此物象之情感,使此一物象頗具象征色彩。散原于七律中亦非于動物之生機郁勃處絕無涉筆,如《四月既望花近樓宴集次韻庸庵同年》之“鶯吟花吐媚晴辰”,《入乃園遂至高觀山尋春,和范二》之“繞郭鶯鸝春自囀”等句,皆于春日見鶯鸝鳴春,亦目前所見所聞之生機正盛之象。然此類不過逢辰而作,于散原七律中則屬微勢,如鶯之意象,素來多系生機之物,然于散原七律中僅重出16次,亦頗可說明問題。
又如散原寫植物,亦是同樣狀其生命活力之衰:
禿柳疏梅接夕晴。
(《同楊裕芬、范鐘登高觀亭晚望,因二子將別歸有作》)
獨依病樹問年華。
(《涼訊依韻答樊山》)
笑數(shù)湖堤僵柳疏。
(《次韻陶伯蓀見贈》)
春生夏長,秋收冬藏,四季回環(huán)之象每可于花柳草木之變化見其具象。散原于七律中非不能寫草木之盎然生機,如《廬樓晴眺》之“嵐翠葳蕤巖壑動”,《胡園公宴集餞陳子礪提學》之“清暉草木徘徊慣”,《和夏午彝登清涼山望臺城》其二之“草樹熒熒光醉人”諸句皆狀草木之盛貌。誠然,似《酒集琴臺作》之“滿湖秋落殘荷色”、《谷日立春喜晴次和譚芝云翰林》之“曉風暖坼雪殘梅”等句,秋之于荷,春之于梅,皆其生機之末季,散原采以入詩亦屬逢辰應景,似非專狀其衰。然上舉之禿柳一象,似亦非單純應景之作。飄蕩之柳絲,最是牽情之物。詩人言柳,多狀其柔婉之貌,多楊柳依依,細柳吹綿,江柳如煙,折柳傷別之類,甚少出其陰柔美之域限。然散原此一禿柳,色調極冷,而其狀極樸,直寫其衰貌,未因其毫無美感而有意避之,則顯見有其情入于其間。病樹意象,亦如此類。而至僵柳意象,則其生命活力似已蕩然無存。
再如其寫親朋:
歌嘯深燈還自了,支離并世已無成。
(《別范大當世攜眷還通州》)
忉怛風霜移寤寐,瘡痍父老雜啼喧。
(《答實甫》)
死生骨肉同今日,去住華夷剩斷魂。
(《和酬叔節(jié)》)
欄楯殘僧話天塹,閑愁分取繞車輪。
(《和夏午彝登清涼山望臺城》其一)
寫土地山河:
五洲掌上覓荒村。
(《再和伯弢》)
勝地荒殘那可陳。
(《為陳仲謇孝廉題先世竹香編修玉堂補竹圖》)
破碎山河微雨過。
(《幼云歸覲九江故里,重過金陵赴青島,賦此贈別》)
記夢微憐履跡殘。
(《十一月二日同陳芰潭、胡明蘊入西山道中》)
寫雨雪日月:
唾落零晴斷雨間。
(《暮春過宗武》)
殘雪江城蹶馬蹄。
(《南皮尚書招飲兩湖書院,同汪進士、楊中書、易兵備作》)
污塵鬢發(fā)殘陽亂。
(《和宗武金陵歲暮次其韻》)
聽講只余殘月在。
(《哭季廉》)
甚或寫淚寫書籍:
梧幾麻鞋事事非,只留殘淚在征衣。
(《酬節(jié)庵》)
重逢歷十九年余,篋剩叢殘百國書。
(《過康更生辛園寓廬》)
皆有衰殘氣象??v觀之,則可見馬殘、驢殘、雁殘、柳殘、父老殘、骨肉殘、友僧殘、村落殘、勝地殘、山河殘、履跡殘、雨殘、雪殘、日殘、月殘、砧殘、淚殘、典籍殘,殘字幾連篇累牘,無一不顯出物象生機之衰。更有散原自嘆病骨殘年之句:
初昂病骨落湖船。
(《病起六月十三夜月上泛舟穿斷橋傍孤山觀荷》)
殘年錯恨秋光老。
(《園館雨坐感事作》)
只余殘淚灑殘年。
(《和肯堂雪夜之作》)
支離皮骨殘宵見。
(《由九江之武昌,夜半羈郵亭待船不至》)
殘年殘軀,殘淚殘宵,讀之愈覺凄涼無已。察散原七律中,“殘”字作修飾語重出129次,“斷”字重出57次,至“死”字則重出67次,已頗可說明散原七律所取意象之情感投射與多狀物象生機衰殘之特征。
然以上所舉諸例皆著眼于某一具體物象,散原七律中尚有以“劫”字作中心之諸意象,如浩劫、劫灰、劫燼、劫余等,已不拘于個體意象生命活力之衰退,而將此種衰退擴展至其七律所關涉之全部時空。試舉幾例如下:
低抑吟懷藏浩劫,棲遲柱下數(shù)長饑。
(《宗武見過時方執(zhí)役通志局》)
八駿西游問劫灰,關河中斷有余哀。
(《書感》)
明滅巢痕猶記夢,摩挲劫燼自收身。
(《贈梁璧元》)
劫余名輩猶能數(shù),物外畸蹤未可論。
(《贈紀香驄監(jiān)督》)
以上諸例中,劫作名詞,為釋家語,意為注定之災禍。雖語出佛典,而經歷代詩文揚波,已成摹戰(zhàn)亂兵燹后殘跡之通行詞匯。此類意象,尚有劫塵、劫運、曠劫、千劫、萬劫、履劫、劫末、劫罅諸種。散原生于咸豐三年,距道光二十年庚子之鴉片戰(zhàn)爭已過十三年。卒于民國二十六年,距新中國之誕生僅十二年。散原生平可謂與中國之近代史相始終。故此間禹域之戰(zhàn)亂,散原歷十之八九。其于七律中屢用劫類意象以明末世殘亂之跡,觀之則見劫塵之象、劫余之身,復與上文所列諸衰殘意象相聯(lián),共同促成其七律所關涉全部時空生機之衰。于此亦不難解散原七律之字句為何多有隔世之感,如《九日從抱冰宮保至洪山寶通寺餞送梁節(jié)庵兵備》其一之“嘯歌亭館登臨地,今日都成隔世尋”,《十一月二日同陳芰潭、胡明蘊入西山道中》之“年年涕淚追尋路,風物今同隔世看”,《任公講學白下及北還索句贈別》之“辟地貪逢隔世人,照星酒坐滿酸辛”。散原國難家痛萃于一身,世極迍邅,安能有夷泰之辭意耶!
與其物象生機衰退之特征相關,散原七律之意象亦多染無盡哀苦之思與孤零之意。世事煙云變滅,為賢劫回環(huán)之佛理,滄海揚塵之定數(shù)。散原雖通其理,而終難履其縮手樓頭于一椽人海中獨閱枯禪之愿。大凡憂國之士,皆為千古傷心之人。散原亂世遭艱,于國家為棄物,于親友成后死,沉淪之痛兼遲暮之感,老眼觀物,似觸目皆哀。其在七律中屢有傷懷之嘆,借物象之哀以明心跡,讀之但令人覺其哀苦無限。如其寫自然物象:
曾寫望湖亭上語,只今哀雁暮縱橫。
(《吳城作》)
橫樓旋改風云色,啼郭微傳鵝鸛哀。
(《開歲二日地震后晨起樓望》)
志士偏無三甲驗,老懷流恨接哀鴻。
(《挽李筱石》)
君侯孤奏齊商徵,聽作哀蟬曳木枝。
(《李悔庵尚書寫示北行一律詞旨深痛,次韻答之》)
老懷閱世之散原,以滄桑心境對世間萬物,得其樂者寡,染其憂者多。眼中之雁、鵝、鴻、蟬諸物,詩人亦非其身,安知其是哀是樂?故此間寫其哀,乃散原自身之哀。散原自謂:
叩門數(shù)子兼新故,換世悲懷自拊循。
(《癸丑元旦冒鶴亭、李道士仕先、恪士過話留飯》)
彌襟哀憤余年共,隔夢湖山勝會停。
(《次韻庸庵人日見寄》)
此種換世悲懷、彌襟哀憤,寄之于天地萬物,則萬物皆得其悲哀?!锻靺菑汀酚芯渲^“天壤寄癡寄孤憤”,雖是哭友,亦是自哭。察散原七律中“哀”字重出53次,“悲”字重出38次,“苦”字重出36次,亦頗可見其哀苦心境。由此則不難理解散原七律中數(shù)處重出之騷魂意象,詩人感于河山沉淪,與屈平同此國士之心。鄭孝胥《散原精舍詩序》謂散原之詩“當于古人中求之”,屈原固是古人,散原與其異代而出,同歷故國淪喪,千古江山,同此哭泣,亦同此孤孑。散原之哭泣于其七律中亦隨處可摭,淚、涕、泣類意象較為密集,如《登樓望西山二首》其二之“至今風雨闌干上,使我憑之雙淚流”,《移居》之“徑自攜家就佳處,不成避世倍潸然”,《得熊季廉海上寄書言俄約警報用前韻》之“癡兒只有傷春淚,日灑瀛寰十二時”,《園夜聽驟雨》之“坐想波濤喧海舶,已憐歌哭雜江城”,《過魏季詞隱居》之“對酒看云身老大,懷賢去國涕飄零”,諸句中之淚、泣、哭、潸諸意象,情感深摯,亦頗具無力感,皆為散原于國憂家難錯綜雜合之際內心無比痛苦之真實寫照。此種悲泣意象如此密集之由,固關乎晚清多災多難之時局,亦是其性情之真切流露。而此種哀情之不加掩飾直露于紙,有論者以為已構成對傳統(tǒng)哀而不傷詩教觀之突破。
觀散原七律,可謂其平生有四癡事:一酒,二詩,三孤忠,四至孝。此散原平生四癡事,然亦可謂其平生四孤苦事。散原七律寫此四事,均附有無可名狀之孤苦感。
酒為散原酷愛之物,其七律中杯、觴、尊諸字已覺堆眼,至酒字更重出165次之多,足見其對酒之難舍。宋葛立方有言:
賢者豹隱墟落,固當和光同塵,雖舍者爭席奚病,而況于杯酒之間哉?
而酒之一物,既可為友朋聚會之三雅,亦可作獨處澆愁之孤尊。如散原詩曰:
佳氣浮山依故國,幽憂改歲入孤尊。
(《戊午元旦放晴樓望作》)
此寫開歲晴日遠望,微雪漸已無痕,喜心佳氣浮山,而一叟酒一杯,念荒殘山河,感歲月不居,傾杯自苦而已。全不見詩侶推杯換盞,如《曾履初郎中由京師大學堂假還金陵,于元夕見過,遂招楊喆甫、俞恪士共飲》中“頓使老夫忘世難,燭殘漏斷共無還”之喜心開懷。
詩者,散原存世之寄托也。散原固多與諸友朋以詩相酬,甚至組社相聚沿波風流。然詩者屬言志之體,獨寫也好,眾吟也罷,總須有其個性情志在。如聯(lián)韻斗巧、逞才使氣之類,只睹假文辭,不聞真性情,終不為貴。如此,則詩之一道,亦可視為作者情志之禁臠,旁人只可欣賞,而絕不可代勞,實屬一孤獨事。散原于清末民初屢歷變亂,國成三等,親友凋零,其情志感而彌深,每以悲哀自苦。則寫詩一孤獨事,遂成一孤苦事。且散原娟介兀傲之才,境界自與時流異,其雖與時賢相與唱酬,然亦自貌合神離。亦如散原自謂之:
正自深杯寫長恨。
(《人日和劍丞滬居見寄》)
心魂獨寫古來愁。
(《冬曉渡江》)
孤忠者,言散原為傳統(tǒng)文化之堅守者,未可竟以一朝一姓之遺老目之。徐梵澄謂:
然以今世詩學眼光觀之,散原終身為一純粹之詩人,在諸遺老中皭然不緇,人格卓出諸人之上。如康有為、鄭孝胥、沈曾植之流,多有慚德,雖相與酬唱,實皆陳氏之罪人也。他如易實甫、樊樊山,雖不無文辭,然相去遠矣。
雖置散原于遺老中,而亦感其人格之卓然出塵,非此輩中人可與比肩也。筆者以為此種人格淵源有二,其一則散原自黜后終身不問仕進,以詩人終老,非渴求功名者可望其項背。其二則為散原感瘡痍之深,哀時亂之憤,其徹骨之痛,出以悲鳴。而當世豪杰者寡,趨勢者眾,散原此心雖日月可昭,然于其時代則頗乏同道。散原于《乙巳元旦晴眺作》中自謂“尚依宿酒鳴孤憤,略撫新歌得暫歡”,生世幽憂,以宿酒遽澆之,以絲竹陶寫之,而愁則止而復生,歡則得而復去,亦誠可見其孤也。
至孝者,謂散原于九原父母之孝。散原先考妣俱葬西山,散原歲時返鄉(xiāng)上冢諸詩,多深摯之詞,每見飽寓身世悲感之孤兒意象。如:
明滅檐牙掛網(wǎng)絲,眼花頭白一孤兒。
(《廬夜漫興》)
孤兒猶認啼鵑路,早晚西山萬念存。
(《返西山墓廬將過匡山賦別》)
坐待村舂破荒寂,魂翻眼倒此孤兒。
(《崝廬雨夜》)
群山遮我更無言,莽莽孤兒一片魂。
(《雨中去西山二十里至望城岡》)
頭白孤兒一語,最是蕩人情思。孤兒一詞于尋常語境中指生無父母且年未及冠者,散原固已失考妣,然以壯歲之身有孤兒之體認,實不獨性情真至使然。想散原有志扶傾,辭吏部主事輔右銘公贊畫湘政,于激進保守二派間折衷調和,以期救亡圖存、富民強國,其平生志業(yè)在此。及戊戌政變起,散原父子遭革職廢用,則此前于湘省營一隅而為天下倡之夢想轟然崩滅,志向抱負亦隨之東流。散原于《先府君行狀》中有言:
二十四年八月,康梁難作,皇太后訓政,彈章遂蜂起,會朝廷所誅四章京而府君所薦楊銳、劉光第在其列,詔坐府君濫保匪人,遂斥廢。既去官,言者中傷周內猶不絕。于是府君所立法次第寢罷,凡累年所腐心焦思、廢眠忘餐、艱苦曲折經營締造者,蕩然俱盡。
則右銘公之喪,于散原既為子之失父,亦為其志業(yè)俱廢之飲恨終生,國家生機絕脈之黯淡無光,實屬家國同命之悲愴。且此種孤兒情結于歲時謁墓諸詩中屢現(xiàn),益可見其孤苦。據(jù)散原《先府君行狀》載右銘公之四子女:
子男二人,長即不孝三立,革職吏部主事;次三畏,祧次兄后,前卒。女二人:長嫁席公寶田子世襲騎都尉候選道曜衡;次殤。
可見其弟及二妹皆先其而逝。而散原作于光緒三十年甲辰之《墓上》有句曰:“弱妹勞家今又盡?!眲t可見其大妹至此年亦卒,此時距右銘公卒年庚子不過四年。此年散原作《小魯仍用舊韻見寄兼悼余喪妹次答二首》詩,其二有句云:“同根骨肉今都盡,飄梗江湖孰更尋?!庇诖丝梢姡⒃瓪q時上冢,徒自形影相吊。此種家國同命之感,誠可謂呼天搶地。
察散原七律中,“孤”字作修飾語重出128次,如孤抱、孤懷、孤擎、孤舟、孤缽,不勝枚舉。而散原更有辭意沉痛之句:
坐覺風雷增洶洶,獨支疲骨向蒼蒼。
(《訪西觀察次韻見詒復和酬之》)
合眼江湖甘獨往,牽腸滋味更無余。
(《園夜望月》)
皆用獨字狀己身己意。前句言獨支疲骨,已覺悽愴,后句言江湖獨往,且于獨字前著一甘字,則于沉痛之中復見其一腔憤懣。再如:
四海無人矜此意,重摩老眼岸儒冠。
(《乙巳元旦晴眺作》)
捫天畫字懸真宰,舉世無人對此宵。
(《過太夷海藏樓夜話》)
舉國無人尋此味,獨騎丑石伴斜陽。
(《徐園晚眺》)
九州多少豪杰,竟無一可做解人,散原心境孤苦之深于此當可得見。文天祥謂:“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笔鼛卓烧丈⒃街话摺?/p>
上文言散原心境孤苦,以至于舉世無人可解。許是有此緣故,兼散原為詩力避凡俗,致其七律意象中尚有頗為奇詭一路,言鴟鸮烏鼠、龜蛇黿鼉、蝙蝠魑魅,皆人所不常見或不喜見之物,甚或與之相近相親。此則與詭境為近,而與人境為遠。如:
時送一鴟能借書。
(《次韻陶伯蓀見贈》)
藥香斷續(xù)鼠為伴。
(《次韻倦知同年病起》)
蝙蝠投檐臨水影。
(《雨夜》)
黿鼉夜立邀人語。
(《過黃州因憶癸巳歲與楊叔喬、屠敬山、汪穰卿、社耆同游》)
則鴟可借書,鼠可做伴,蝙蝠可留飛影,黿鼉可邀人語。此種意象固是詩人視角獨特所攝,然亦關其心境。詩中景物本與詩情相近相離,總不外乎作者情感之外化。然散原七律上述之鴟、鼠諸物,似已融入其日常生活。前文曾引《乙巳元旦晴眺作》之“四海無人矜此意”、《過太夷海藏樓夜話》之“舉世無人對此宵”及《徐園晚眺》之“舉國無人尋此味”諸句,謂九州雖大,解人難覓,遂可見散原心境孤苦之深。然既解人不可得,便可于人外別尋一寄托。曹霑于撫琴一道有言曰:“若無知音,寧可獨對著那清風明月、蒼松怪石、野猿老鶴,撫弄一番,以寄興趣,方為不負了這琴?!贝苏Z用之于散原為詩,亦頗有相合處。散原解人難覓,亦不妨將舉世無人可矜之意、舉國無人可尋之味,獨對那烏鼠蟋蟀撫弄一番,以寄其思,方為不負。如其自言:
便欲埋頭聽鼠嚙,殘燈塵幾不知年。
(《夜讀鄭蘇龕同年新刊海藏樓詩卷感題》)
夜間人靜,鼠嚙吱吱,聲尖調亢,最是擾人清夢。常人聞之即煩,而散原獨欲聽之。大凡人心有愁苦,俱皆喜靜厭鬧,于靜中可抒憂思,于鬧處則益添煩惱。唯獨處默然之際,心中萬念紛繁,濁然難寂。如恰于此間聞聽一細微之聲響,便覺分外清晰,其心亦于此得一所緣境,暫定此一境中,其如絮之思,飄雪之念,則可暫得一刻止意。此處所謂之所緣境,乃欲入定者必經之階段,謂修者須將其心思心力先定于一物,或聞己之呼吸,或觀想無云之天空,此無特定之對象,任念頭紛繁來襲,而心思不為所動之初步功法。誠然,散原苦毒之憂懷,沸郁之愁思,亦非此種所緣境所能盡解。然其既有“胸有萬言艱一字”之欲說不得之苦,則此種與人世疏離之物境亦自有其可貴處。如:
不寐星河窺戶牖,始知蟋蟀已工愁。
(《次韻樊山瞻園夜詠》)
野鼠亦關三徑在,枝烏已伴一年閑。
(《次韻和天琴老人二首》)
并皆此種。再如向為人所多道之大月意象:
深杯猶惜長談地,大月難窺徹骨憂。
(《肯堂為我錄其甲午客天津中秋玩月之作,誦之嘆絕,蘇黃而下無此奇矣,用前韻奉報》)
嬋娟月華,皎媚生姿,陰晴圓缺,牽人情思。言月者,圓纖以狀其盈虧,秋霜以記其時令。每于群居獨處之際,仰觀一月上掛于天,恬靜柔婉,歷千萬年時光追摧而不易,則心頭紛紛思緒便不可遏,出以筆墨吟詠,慨嘆悲歡離合、人世無常。月于人而言,總是人生體驗之寄托。而此處之大月,似在強調月之于作者之突出視感。言其大,則光芒聚,憂思入骨,月華雖足亦難窺,亦更況于人哉?言其大,則人世微,觸蠻蝸角,陸沉人海亦可悲,亦何嘆于月哉?人世既不得解人,穹隆復難以情測,則此天地間尚有其可訴說之人之物否?散原于《壽病山同年七十》中謂“陸沉人海不相收”,此語不獨言其友人,亦為散原生平遭際之自傷。末世之人,隱于人海而不相收,語意沉痛至極。由此,則其七律意象有與人境疏離一路,亦非難解之事。
散原七律之意象,雖衰殘者眾,明麗者寡,多哀苦孤零及奇詭一路,然不論何種總富其深情,確屬因情取象,以象傳情。此為散原七律意象總體特征之一,上文亦多論之。此外,考其意象之色調狀貌,似可以廢秾艷而趨清寒,棄佻巧而取渾樸概而出之。此為散原七律意象總體特征之二,亦與其歡娛笑樂情少、凄苦憤哀情多有關。秾艷者重色相,清寒者貴神情,佻巧者易碎而乏力,渾樸者則壯而多氣。觀散原七律之意象,其最為秾艷者當屬其早歲之作《丁丑歲長沙閑園餞別隆觀易游肅州》其一之“橘露劈紅銅漏下,燭煙搖翠玉闌旁”,《蓀畡新秋歸家,賦此贈之》其二之“絳帳青衫花寂歷,深樽涼燭月玪瓏”。此二例中意象之色彩固自繁麗,然亦不覺其佻巧。至如散原寫鶯燕之類,如《晴坐貽劍丞》之“啁啾鶯燕已銜春”、《次韻酬曹范青舍人》之“孤尊自護鶯鸝語”、《九江鐵路局樓閑眺》之“避彈流鶯去不回”諸句,寫鶯鸝諸小物,只想見其體之纖,亦不覺其佻。散原七律意象之清寒渾樸,多能擺落浮華,直取本心,而不加遮掩。無論上文所言體現(xiàn)其生機衰退特征之跛馬、禿柳、殘陽諸象,體現(xiàn)其哀苦孤零特征之哀雁、孤兒、孤尊諸象,亦或體現(xiàn)其與人境疏離特征之鴟鸮、烏鼠、大月諸象,無不具此特征。一則其色調多清寒而少暖意,二則其形體不論大小,皆無佻巧之貌,而饒渾樸之致。
律句之構成多屬意象并置一類,其中尚須一意脈使之貫串,不令之零碎,否則雖有藻采萬千,而易成堆垛。如此則死物成句,既乏真意境,復無真情感,殊不足貴。而詩中虛字之類,則多可擔此種意脈之責,可激活意象,使其前后貫通,連為一體,成其情感與詩境。傳統(tǒng)詩文于字類之評分虛實,今日所謂名詞者為實字,名詞以外之詞類謂之虛字。然虛字之中,不同于助詞之非獨立性,動詞及動詞化之形容詞卻有其獨立情狀,最具獨立之表現(xiàn)作用,某種意義上亦可視為一種意象,于詩歌之藝術表達亦有其獨特功用。故欲論散原七律詩境之呈現(xiàn),亦不得不先究其七律中動詞之運用。至于詩中屢見不鮮之詞類活用,此處不專門拈出,而將其納入散原七律動詞特征中整體論之。
散原七律之動詞多附鮮明之動感色彩,狀動作之疾徐輕重,每有出彩處。如:
射岸船燈初歷亂,卷濤纛影并飛浮。
(《宿下關大觀樓晚望》)
此寫夜宿晚望之景。言燈光射岸,以“射”字寫江船燈光入眼之迅。纛影卷濤,以“卷”字狀風中旗幡獵獵之勢。此皆寫動作之疾。再如:
梅塢閑飄三兩花,憑扶雪色散誰家。
(《次韻伯弢懷范大肯堂之作》)
出句寫梅花于空飄旋,“飄”字已能見風力似無,顯其徐緩,而復于飄前著一“閑”字,則更見其緩。對句以一“散”字狀雪花紛紛之景,不聞風聲,亦見其緩。此皆寫動作之徐。疾有疾思,徐有徐法,疾徐之間,詩意便得以暢通。又如:
饑烏曉啄竿燈穗,跛馬閑嘶瓠葉棚。
(《雨朝濤園過示新篇》)
抬山風力雪崩豗,蹴踏聲酣萬馬來。
(《臘月初三夜盲風虐雪曉起風止積雪盈尺》)
前句寫烏啄燈穗,馬嘶瓠棚,一“啄”字、一“嘶”字分可顯烏喙觸穗與馬鳴出空之力度相對為輕。而后句寫風力抬山,其聲如萬馬踏地,一“抬”字,一“踏”字則已狀出風力之強勁。此為寫動作輕重之別。又如:
轟飲尚余燕市氣。
(《余石蓀郡守年丈由松江移知揚州,奉贈之官》)
寫一酒狂海飲之貌,于飲字前著一“轟”字,壯其強度,則其人擎杯之驅邁,性情之豪雄均可并見于紙。再一例:
火云烹雁萬啼浮。
(《同實甫游莫愁湖樊山過訪不遇次答見貽韻》)
此句寫日暮時分雁過霞云、啼聲浮空之景。詩人拈出一“烹”字,將雁行紅霞此一動作擬人化,見其力度,便覺精警。烹字雖觀想甚奇,然亦終未悖其人情物理。惜乎散原七律中用烹字句僅此一例,再無其他。
上文言散原七律所用動詞之類,能狀動作之急徐輕重,然此亦非其動詞運用之極致。其驅遣動詞尤為可觀者,能使動作突兀,將思致于此間外化,遂使動詞具豐富之情感色彩,意脈之用突顯無疑。如散原七律中用8重出之“撼”字、29重出之“壓”字,狀物境于己之壓迫感:
車輪撼戶客屢過。
(《滬居酬乙庵》)
隔宵撼榻車音熟。
(《甲寅元旦樓望》)
醉吟突兀撼虛幃。
(《若海至金陵過話偕觀觚庵園亭》)
前二句寫車輪滾滾碾地時發(fā)聲之響,而用一“撼”字,則不僅可寫其聲響,亦可狀其聲之重,見出聲音之穿透力。后一句則以“撼”字寫吟詠之聲可動虛幃,雖不無夸張,亦可見其人吟詠之句能摩崖,聲可動天,狀其擲地有聲。三處皆以“撼”字正面狀出聲響之強度,與此相對者即聞聲人心頭耳鼓遭罪之重?!昂场遍杰囈?,“撼”幃醉吟,充斥一方天地,將聞聲之人重重包裹在內,欲避此折磨而不得。于此,此字即將作者壓抑之心境狀出。又如“壓”字:
壓湖樓閣眼中明。
(《次韻酬曹范青舍人》)
園株壓雪尚模糊。
(《宣統(tǒng)元年元日園居作》)
西山剩壓一痕青。
(《次答吳董卿贈別》)
前二句一寫樓閣壓湖,一寫雪壓園株,既是實景,亦為心境,“壓”字將詩人心情之沉重感狀出。而后一句中之“壓”字則更為精警,言西山為天穹所壓,已是突顯其力度。復又于“壓”字前著一“?!弊郑瑒t將西山為天穹所壓之結果一同狀出。此句言遠望西山,只見一青青山痕,而難睹其全貌,景致自是杳遠,而心情則極為沉重。此皆“壓”字之效。
又如散原七律中以重出15次之“媚”字狀其孤獨感:
坐媚秋光抱閑味。
(《依韻和樊山瞻園秋集》)
孤吟自媚空階夜。
(《黃公度京卿由海南人境廬寄書并附近詩,感賦》)
萬世思量還自媚。
(《和范二夜話時聞賀舉人國昌墮章江死,王蘇州仁堪亦卒官》)
為誰自媚到沉泉。
(《挽劉龍慧》)
散原七律之“媚”字與“自”字連用者10處,不連用者5處,以與“自”字連用者最能表現(xiàn)其孤獨感。上舉之“坐媚秋光抱閑味”固然可顯其孤獨,但此種孤獨之中尚有一絲自放自得之況味。而“孤吟自媚空階夜”“萬世思量還自媚”諸句,則于自我欣賞中遽見哀嘆。至“為誰自媚到沉泉”句,既屬悼友,亦屬捫心自問,語意間頗可見其一涼到骨之沉痛。
散原七律中每有于不同語境中使同一動詞表不同情感者,此種驅遣,亦將動詞類律句意脈之用發(fā)揮近極。如“銜”字,《晴坐貽劍丞》“啁啾鶯燕已銜春”,寫其于晴日聞見啁啾鶯燕,感春日已來,可見其絲絲喜悅;《得熊季廉海上寄書言俄約警報用前韻》“看看無語坐銜悲”,寫其得閱警報之憂,國難艱危至此,然己則無能為力,所可為者唯獨坐無語而已。悲本不可銜,此處用之,則可見其滿腹悲懷、欲言復止之默然與無奈。
又如形容詞動用之“飽”字?!端挖w翰林啟霖、黃優(yōu)貢忠浩還湖南》“可憐幾日懸吾眼,燭畔尊前更飽看”,極寫于友人臨別前之不舍,見依依之情;《壽病山同年七十》“苦聒淫哇從結舌,飽更禍亂有埋頭”,極寫末世人所歷之世事動亂,見滄桑之感;《孤塘夜泊和酬公湛見贈》“侭飽風香寫寥闊,獨回襟抱解哀憐”,則極寫仙花仙樹之長勢以喻蔡公湛諸人之英姿,欣喜贊譽之情亦溢于言表。三處“飽”字所表情感皆不同,而皆彌合詩意。此“飽”字之隨境轉情。
又如“搖”字。此字于散原七律中重出47次,頻率頗高。此字于散原筆下表情亦是出神入化。如《和肯堂雪夜之作》“萬古酒杯猶照世,兩人鬢影自搖天”,寫二人于雪夜把酒言愁,談及多艱時事時而無可奈何,頻頻搖頭之貌,益見其愁苦之情?!镀咴率囊菇Y客十數(shù)輩,泛東湖看月》“荷香郁郁燈搖鏡,柳影層層月在天”,寫友朋數(shù)十輩泛舟看月,湖荷香氣濃郁,而船上燈火倒影于如鏡之湖面,微風徐來之際燈火微搖,動影映于湖水,亦別有風味,可見游覽之喜悅?!肚镆购退忘S舉人元凱罷第還長沙,兼別蕭學正鑒、曹刑部廣楨、俞刑部明震》“雁聲飛葉冷搖秋,琴館挑燈此倦游”,寫秋葉凋落,冷氣繞宵,更兼友人黃元凱罷第歸鄉(xiāng),蕭瑟清冷之景中益見其傷別之思。再如《送沈小沂舍人入都》“十年江海搖懷抱,萬劫蟲沙入笑嚬”,寫亂世人海浮沉之傷感,江海與懷抱本無直接關聯(lián),而著一“搖”字便可表明由江海流離所致之時乖命蹇、彷徨無地諸般心理感受。此“搖”字之隨境轉情。此外散原七律中尚有重出25次之“護”字、8重出之“篆”字,亦每有此種特點,茲不贅論。
詩境之妙,固不離聲調、格律、意義、句法、字法諸事,然大略而言,更重乎意象組合與情感表達之匹配帖合。朱光潛先生有言:“情景相生而且契合無間,情恰能稱景,景也恰能傳情,這便是詩的境界?!惫P者深同此意。詩乃性情文字,首在抒情志、發(fā)感慨。故情感之于詩境之重要性,不言自明,前文亦有所提及。而詩中之景,其直接表現(xiàn)便是意象之組合。且意象組合所成之意蘊,亦非意象之單純羅列并置所能涵蓋,而自有其深意。詩人著眼所觀物象,為現(xiàn)實之客觀存在,多不可更易。而格律詩綿延既久,理論、創(chuàng)作皆累代相積,遺產甚富。處詩歌長鏈末端之詩人縱視角獨到,其所見物象亦概難出傳統(tǒng)積淀與當代時風之囿。然意象組合則更關乎作者之性情及審美,視乎詩情詩意而能從心所欲,可有萬千變化,更具個人化屬性,作者更可于此馳騁詩才而脫略拘束。故筆者合意象組合與情感特征二者,以之為散原七律詩境劃分之依據(jù)。
關于散原詩之詩境,胡先骕有言曰:
散原詩之境界,時而要眇幽深,時而陸離光怪,宏恢靜細,不拘一體,有時眼前景物,一經點染便覺超脫,如“黿鼉夜立邀人語,城郭燈歸隔雨望”,“勝代空憐縱歌詠,諸峰猶自作光芒”,其陸離光怪者也?!扒蒴~許識買鄰意,水石猶能照眼妍”,“天云閑澹明殘唾,文字聲香散古悲”,其要眇幽深者也。靜細則如“爐火微微不上眉,冷馨孤發(fā)睡魔知”,宏恢則如“帝王寇盜供彈指,河岳云雷蕩此胸”,如“可憐亂后頭條巷,淘米人家一二存”,“暗燈搖鼠鬣,疏雨合蟲聲”,則點染眼前景物,有點鐵成金之手段也。方面多,魄力大,冥心孤往,夐然物表,“但憑才雄出光怪”,真夫子自道也。
胡先骕此段論述即是依散原詩之意象組合及其中所貫穿之情感特征為據(jù),分其詩境為陸離光怪、要眇幽深與宏恢、靜細。而其所舉詩例除靜細條之“爐火微微不上眉,冷馨孤發(fā)睡魔知”、點染景物條之“可憐亂后頭條巷,淘米人家一二存”“暗燈搖鼠鬣,疏雨合蟲聲”外,余皆散原七言律。“黿鼉夜立邀人語,城郭燈歸隔雨望”“勝代空憐縱歌詠,諸峰猶自作光芒”兩例,一則邀人語之黿鼉、作光芒之諸峰兩意象并皆奇異,疏離人境,而皆用擬人手法出之,更覺怪誕。二則其詩思亦是想落天外,不主故常,故歸之于陸離光怪。而“禽魚許識買鄰意,水石猶能照眼妍”“天云閑澹明殘唾,文字聲香散古悲”兩例,一則其禽魚、照眼妍之水石、閑澹天云、文字聲香諸意象皆貌覺美好,二則其情感皆愁從心起,悲從中來,而愁不能豪,悲未及壯,遂可入幽幽之境,故歸之為要眇幽深。至“爐火微微不上眉,冷馨孤發(fā)睡魔知”一例,一則其爐火、眉、發(fā)諸意象皆身前近景,且較為細微。而爐火微微,苗不及眉,冷馨微滯,亦不吹發(fā),則可見其靜貌。二則其情感亦絮絮如絲,緩緩流出。故歸于靜細。而“帝王寇盜供彈指,河岳云雷蕩此胸”一例,一則其帝王寇盜、河岳云雷諸意象頗具磅礴氣象,富歷史容量,允稱壯闊。二則其情感亦思接千載,千年彈指歷歷而過,頗有激昂之氣,故可歸之于宏恢。由此可見,諸句實是以情感脈絡為據(jù)以措置意象組合。按此思路將散原七律之詩境作一分類,似無不可。茲于胡先骕所分四類之外,復加冷淡清寒、溫暖明朗兩類。
1.冷淡清寒
老藤僵壁蛇留蛻,余粒拋泥鵲覓糧。
(《園望》)
撫時留得閑滋味,瘦石寒漪照獨吟。
(《百花州湖亭眺雨》)
寒江落手綺羅凈,晴壑軒眉幛幔重。
(《歲暮渡江入西山至長頭峴》)
滿湖秋落殘荷色,斜日杯浮大道塵。
(《酒集琴臺作》)
此種詩境之意象組合往往色調較冷,其情感亦頗凄苦。茲以最后一例略作分析。此句中之秋湖、殘荷、斜日、大道塵諸象皆酒集琴臺之際詩人舉目四望所入眼之景物,秋湖、殘荷、浮塵之酒杯屬近景,斜日則屬遠景,但不論其景之遠近,皆屬冷色調意象,尤其殘荷、斜日兩意象則展現(xiàn)出一種物象生機之衰,而蒙塵之酒杯則表現(xiàn)出一種窒悶感。此種意象相疊,極易使人不快。然審其詩題,友朋集會,浮三雅以盡情致,當是高興之事。而散原之眼光既見滿湖殘荷,斜日余暉,酒杯蒙塵,則其情感之困悶消頹亦可不言而喻。此種意象組合如再冷再寒一步,則其詩境即由凄寒而一變?yōu)榛暮?,物象則生機頓無,而詩心亦近于死灰。如《雪夜感逝》之“萬古只余寒澈骨,連宵翻教夢成灰”,《飲秦淮酒榭答諸貞壯見貽》之“刬夢摶魂有此宵”,皆屬此種。
2.溫暖明朗
眠煙單舸魚浮鏡,射岸疏燈蚌弄珠。
(《飲青溪畫舫示劍丞》)
荷香郁郁燈搖鏡,柳影層層月在天。
(《七月十四夜結客十數(shù)輩,泛東湖看月》)
墻花氣壓杯盤靜,林鳥聲傳笑語和。
(《人日石公教授酒集龍蟠里》)
貪近魚身浮鏡面,任移鷗翅拍吟肩。
(《渡湖晴望廬山》)
此類詩境之意象組合多為暖色調,其情感亦較爽朗。想散原亂世陸沉,久更世變,其一生歡娛日寡,滄桑日眾。所謂“愁苦之言易好,歡娛之詞難工”,“國家不幸詩家幸”,心系苞桑之散原于詩亦自哀音不絕。如此,則此種溫暖明朗類詩境之于散原七律既不多見,亦屬可貴。觀以上所舉四例,除第四例為散原獨自出行所作外,余皆為其與朋輩游賞逢辰而作。茲以最后一例略作分析。此詩題為《渡湖晴望廬山》,則天晴日麗,故其句中之魚身、鏡面、鷗翅、吟肩諸意象,色調皆暖,晴日行舟,湖面如鏡,魚兒時躍水上,而鷗鳥低翔,其翅幾可拍詩人之肩,富有立體之畫面感。既是“貪近”“任移”,則其心情明快之情感意蘊亦不難于此中得窺。而此種意象組合若再溫再暖一步,則可成火熱逼人之貌。此種皆散原刻意為之,如《同實甫游莫愁湖樊山過訪不遇次答見貽韻》之“火云烹雁萬啼浮”,《湖莊小雨題示子大恪士》之“十日湖樓火傘張”,皆為此類。
上文已對散原七律詩境有一初步劃分,然尚未充分發(fā)掘其妙處。今以前文分析論述為基礎,察其意象使用與動詞驅遣于詩境呈現(xiàn)特色之影響。
其一,意象、動詞于詩境情感色彩之助。
散原七律中意象豐富,且組合多樣,無論同類異類皆可并置一處,于此則散原七律之詩境亦得以有其較大之容量。然散原七律詩境最顯著之特色,為其鮮明之情感色彩。上文論及散原七律意象總體特征之一即為富情,又言其動詞使用亦具豐富之情感色彩。詩境由作者之審美情趣措置富情之意象而成,律句又有富情動詞之類作其意脈貫串,故鮮明之情感色彩,乃其詩境中應有之義,不可或缺。而散原此情,稟之于國憂家難,亂世流離,有滄桑之念,有身世之感,家國一體,憤大廈將傾,哀生民瘡痍,非僅個人之牢騷怨懟、嘆老嗟卑。攝此深情入詩,遂使其七律之詩境顯出渾厚氣格之美。如可見其悲者之《月夜》一詩:
纖月亭亭履跡新,九霄風露在流塵。
獨看樓閣還明滅,初有江湖屬隱淪。
覆水年華燈下淚,改弦琴瑟鏡中人。
閑情自愛機絲夜,惆悵墻梅報早春。
首聯(lián)出句即點題。而亭亭纖月、九霄風露、流塵諸象,其色調謂之冷不若謂之清,此詩人月夜所見。頷聯(lián)流水對,一景一情。出句之樓閣燈火明滅,亦屬月夜所見之景。對句則抒感慨,客居江寧,處江湖之遠,有隱淪之嘆。頸聯(lián)寫年華老去,燈下憶往昔而淚流沾裳,山河變亂而對鏡自傷。尾聯(lián)寫自己身居江湖薄有閑情,獨對此如絲般漫長月夜,而墻邊之梅亦自報春。歲華易逝如東流入海,終不得返,如何不令人惆悵如斯。通篇意緒極為低沉,且極富人生之幻滅感。此種悲情于詩中涓涓汩汩,流動無極,悲感沉重,極可玩味。
又如可見其憤者之《得熊季廉海上寄書言俄約警報用前韻》一詩:
滿紙如聞嗚咽辭,看看無語坐銜悲。
黃云大海初來夢,白月高天自寫詩。
已向蒿萊成后死,拼供刀俎尚逃誰。
癡兒只有傷春淚,日灑瀛寰十二時。
俄約警報指光緒二十七年辛丑一月二十八日,俄國駐華使節(jié)格爾思會晤慶親王奕劻及李鴻章時傳俄皇諭旨,限清廷于此年二月初七日前將俄方擬定之中俄約章畫押。如不從,則東三省歸俄方自便。俄方亦聲言,如清欲與俄交好,則便畫押,若欲決裂,亦則聽便。此為本詩之寫作背景。同上例,此詩亦是首聯(lián)出句即點題,接此警報詩人心憂憤,“銜”字更見其無奈與悲憤。然國事陵夷在前,自己卻無能為力。故頷聯(lián)寫象征東北戰(zhàn)亂之黃云大海入夢,心雖憂急,卻只能獨對白月高天兀自寫詩遣懷。頸聯(lián)寫自己客居江寧,已為亂世后死之人,則即便身如魚肉,而若能一抗俄國之刀俎,亦絕不有辭。“拼”字尤可見其心中不平之憤恨,此為心中大不平,非劍不能消也。然有心殺賊,無力回天,自比癡兒,只能為多難神州時時灑淚而已。此詩語調悲凄,而亦自有孤憤之懷,其“如聞嗚咽辭”“無語坐銜悲”“成后死”“尚逃誰”諸句以一腔憂國熾熱之心,而終不能揮戈挽日之憤懣充溢其間,則其詩境亦復有深沉之慨,氣格則渾厚高古,最堪回味。
其二,意象于詩境力度感之助。
散原以抑塞侘傺之情驅使意象,常任隨其心,或有物象生機之衰,或呈哀苦孤零之貌,或有疏離人境之思,然其極富性情之意象,往往有增強詩境力度感之用。此種力度感亦為散原七律詩境特色之一。如《秋雨初涼病起作》之“支離皮骨涼花氣,勃郁肝腸照酒觥”,出句言秋雨初涼之際,詩人沉疴初起,故曰支離皮骨,時七月流火,故曰花氣已涼,皆有生機之衰。此本一可樂事,復又一傷感事,老懷感觸,正復有歲華余年之況味。而對句則能續(xù)筆跌宕,振礪一格,言雖病疴初起,花氣已涼,然渴羌卻愁久病無復酒澆胸,此際勃郁肝腸與酒觥相照,其抑塞之情,輪囷之氣,充溢其間,遂使出對句之情景得其反差,其皮骨雖支離而覺其衰而愈硬,其肝腸已勃郁而猶感其老而彌堅。于此,以象見情,其情志鼓蕩于句間,遂使其詩境顯出磅礴之力度感。又如《病起玩月園亭感賦》之“羸骨瑳瑳夜吐芒,起披月色轉深廊”,亦是病起之作。詩人久病,骨自羸瘦,而猶自語其瑳瑳歷歷,鮮明潔白,甚可于暗夜吐芒,與皎月爭輝。雖于人境為遠,然此為詩人曠達思致,甚有苦中作樂之趣味,而其神情亦自兀傲有致。如此,則本一初脫九秋沉疴之病軀,立成一可暗夜吐芒之仙骨,雖夜間回廊獨行,又有何妨。其詩境之力度感亦可于此處得見。
其三,動詞于詩境動態(tài)感之助。
散原七律之詩境有明顯之動態(tài)特征。其七律中極富動感色彩之動詞及動詞化之形容詞類既可聯(lián)結諸意象,亦復有激活意象之用,而此種激活亦使得其詩境富有鮮明之動態(tài)感。如《園夜和答姚叔節(jié)、陶賓南》之“書壁蝸牛燈自靜,移床蟋蟀夜還喧”,以“書”字狀蝸牛之爬行,以“移”字狀蟋蟀之跳動,以“靜”字狀燈光,以“喧”字狀夜間聲響,則一句寫靜,一句寫動,其詩境便于此間得生動態(tài)效應。又如《真長曉暾見過》之“黃雞啄影女墻隈,醞釀晴秋繡石苔”,寫黃雞于墻隈啄影,秋日晴光下苔色如繡,則前一句“啄影”之動作已道出后句之“晴”字,復又用“醞釀”一詞狀秋晴之由涼至暖。不陰涼,則石上必不能生苔;非晴暖,則苔色亦不能如繡。如此,詩境便歷經由陰涼到晴暖之變化,其動態(tài)感亦由此得以顯現(xiàn)。復如《竹林寺》之“鵲呼樓殿靈巖里,雁盡川原殘照中”,出句寫“鵲呼”,為聽覺,對句寫“雁盡”,則為視覺。此聽覺視覺之轉換,表明詩人于游寺時賞景之動貌。且對句中之“盡”字,則道出詩人著眼雁飛川原已有一段時間,目送雁影沒盡方收。如此則此詩境之動態(tài)感亦得以呈現(xiàn)。再如《秋雨初涼病起作》之“顛風飛雨掃江城,并作喧荷墜葉聲”,寫風雨來時吹荷打葉之情景,此情景本為動態(tài),而散原復于此聯(lián)中用“顛”字描風,“飛”字摹雨,“掃”字狀風吹雨打過江城之迅貌,“喧”字、“墜”字顯風雨吹荷打葉之成效。于一聯(lián)中五連用富動感之動詞與形容詞,更顯出風急雨大之迅急沉重感,而此詩境之動態(tài)感則愈加鮮明,愈加突兀,使人雖不見其景,而自可身臨其境般感受其風雨之力度。此種動態(tài)詩境,得其動詞類之助頗多。
王靜安先生云:
境非獨謂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
則散原七律詩境之景真、情真,可謂之有境界。
陳散原七律之詩境不拘一格,宏恢靜細皆有其體,兼能以極富特色之意象及動詞使用助益于詩境表達,不獨使其富情感色彩,更能強化其力度感、呈現(xiàn)動態(tài)化之境界,從中亦可得見詩家寫作之匠心。陳散原荷近世詩壇盛名,詩功深厚,以此一家為例而析,庶幾可見詩歌創(chuàng)作中詩人對意象、動詞藝術化處理之一斑。然意象及動詞于詩境表達之助,其內蘊亦非上文之粗略勾摹所能盡括。此處僅就近世詩人陳散原之七律一體入手,力圖使詩歌文本之分析臻于細微,以見其寫作藝術,尚未能旁及詩歌史別家之作以為參照,誠為不美,尚期精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