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道德
我上下班必經(jīng)過一座橋,每一個夜幕降臨、華燈初放的時候,橋的人行道一側(cè),幾乎都被獨具“商”眼的攤販們給占領(lǐng)了。他們借助路燈的亮光,或在地上鋪個攤子賣些小物件,或支個架子給手機貼膜,甚至還有些八卦算命者也夾雜其中。來往行人絡(luò)繹不絕,多是一瞥而過,但總有些人或駐足其間探腰問價,或蹲在攤前摸來捏去。常因價格談不攏欲走又止,卻是三步一回眸狀,若賣者看似無奈地喊了一句:“算了,回來回來,不賺錢賣給你吧”,那一回眸多半變成一個緩慢的轉(zhuǎn)身,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生意就此達成。攤販和行人,買者和賣者,他們并不留意那些不斷穿梭而過的車流,和橋下那無聲流淌的大河,卻在乎這種原生態(tài)下的市井生活是否和諧順意。
這些臨時攤販多數(shù)很年輕,能出來練攤,是需要勇氣的。如果換作是我,可能就自嘆弗如了。因為我年少時曾經(jīng)有過一次“擺攤”經(jīng)歷,但結(jié)果很失敗。
那是在文革結(jié)束后,改革開放的號角剛吹響不久,農(nóng)村仍在大集體時代,我家依然處于極度貧困狀態(tài)。作為一家之主的父親,要維持七口之家的生活,僅憑母親的工分和父親微薄的民師工資度日,是非常困難的,借錢借糧是常態(tài),加上那一年父親因患哮喘病又欠下一屁股債務(wù),日子更是難上加難。父親的苦往往都是一個人面對的,在最艱難的日子里,他的操勞奔波也從未停下腳步。
一個春天的早晨,天剛蒙蒙亮,父親喊上我,說要和他一起上街去,而且是去販賣生姜。作為十來歲的孩童,能上街當然是件令人興奮的事了,因為夢想著父親可以買個油條或獅子頭之類的零食給我吃,至于賣生姜肯定不是我的事,于是屁顛屁顛地跟著父親上路了。
一路上,父親背著一袋約二三十斤重的生姜,我扛著一桿小秤,緊走慢跑跟在父親后面,秤砣碰著秤桿叮叮當當響個不停,沙沙的腳步聲與沉重的喘氣聲交替登場。五六里的羊腸小路,父親彎腰曲背,一路負重前行,終于頂著一頭汗水趕到街上。此時的大街已是熙熙攘攘,挑擔子的、拉板車的,一路喊著“讓一讓,讓一讓,油來了哦”,那其實是在提醒行人讓道,挑的、拉的根本不是油品,而是其他交易物,因為油一旦沾上衣服很難洗掉,所以行人唯恐躲之不及。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父親看到一個賣黃豆老頭的攤位邊還有點空位,于是就一腳跨了過去,隨即卸下肩上的生姜,然后倚著墻壁,一手掐腰、一手從口袋里掏出手帕擦了擦額頭的汗,算是簡單的休息了。稍后又蹲下身子把生姜口袋打開,從我手里把秤桿接過去放在口袋上,一屁股坐在墻根之下,標志著今天的買賣正式開始了。
我原以為,東西到街上就會有人買的,所以心里只盼著父親早點把生姜賣掉,我就可以搞到點零食吃了。哪知,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逝,我們的生姜攤子就是沒人過問。隔壁賣黃豆的老頭像是自言自語,又似乎是對著父親說:“今天這買賣怕是不好做??!”我聽了心里就更加泄氣,這才注意到這位說話的老頭。他坐在一個矮凳子上,佝僂著腰,兩手抱在胸前,溝壑縱橫的額頭上戴著一頂高高的黑棉帽子,枯瘦的眼睛卻非常有神,一刻不停地盯著來往的行人,下巴的胡子稀稀拉拉長短不一,和山羊的須子差不了多少,鼻子下面總有點亮亮的東西,仔細一看,是擦不完的鼻涕堆在那兒。
我有點討厭這位賣黃豆的老頭,包括他說的那句話。
漸漸不耐煩的我,一會兒坐在地下,一會又站起來拍拍屁股伸伸懶腰,無奈的眼睛盯著那些來往的行人,卻就是沒人愿意多看一眼我們的攤子。已是接近中午,父親看來也覺得沒啥希望了,說是去找熟人看看可有人要,但又怕有人來買,所以就現(xiàn)場教我認秤,并告訴我七毛錢一斤的價格。我心里巴望著父親能找到熟人把我們的生姜全給收掉,至于叫自己零賣,實際上幾乎完全失去了信心,沒辦法,只能等著。
當父親消失在人群中時,我坐在攤前的地下,一點做買賣的心思都沒有,也不敢抬頭看行人,哪怕與行人一個簡單交流的眼神都沒有,只顧低著頭看著來來往往的腳步在眼前走來走去,奢望著腳步能在我的攤前停下。多次失望之下,我?guī)缀醴艞壻u的念頭,有時干脆把身子扭到側(cè)面,臉對著墻壁,似乎那生姜與我無關(guān),心里卻在想著今天的油條是沒指望了,還不如早點回家找小伙伴們打彈子玩。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我“心有旁騖”之時,突然聽到一聲:“這生姜怎賣的???”
“嗯,是問我嗎?”我這才回過神來,卻有點不相信。
“生姜是你在賣嗎?”眼前問話的是個中年人,肩上搭著個蛇皮袋,兩只手互插在袖孔里,嘴上叼的煙沾著上嘴唇,穩(wěn)當?shù)煤?,正似笑非笑地看著我?/p>
“是啊,七毛一斤?!蔽仪忧拥鼗氐?。
“可還能再少點?”中年人想還點價。
“我不曉得呢!”我這一回答,反倒惹得中年人嘿嘿笑了起來,顯然,我那時不知道什么叫還價。中年人的眼神充滿懷疑,蹲下身來從袖孔里抽出一只手來把生姜扒了扒、捏了捏,又問了一句:“你家大人呢?你小家伙可識秤啊!”那口氣倒還溫和。
看他要買的樣子,我趕緊說:“我識秤,你買了不要緊?!?/p>
中年人嘴里的煙似乎要燒到嘴皮了,才不慌不忙地吐掉煙屁股,騰出兩只手來撿了幾塊生姜,我用帶來的細稻草扎好上秤,哆哆嗦嗦地在秤桿上來回捻了半天,大概在一斤半處,秤桿比較平衡了,卻又不敢確認,就用手捏緊準星讓中年人看。
“太寒了!(不足斤的意思)”中年人邊說邊從我的生姜口袋里又拿出一塊生姜要放上。
“夠了哎,你看秤??!”我想據(jù)理力爭,但聲音太小,一點威懾力量都沒有,只得巴巴地瞅著中年人掏錢。中年人解開上衣的一??圩?,伸出手來在里面摸索了許久,才抽出幾張毛票,數(shù)了幾遍后遞給我,“正好一塊錢,拿著?!?/p>
“不對,缺五分呢!”已經(jīng)讀到小學四年級的我,這點賬是算得出來的,心想,我還指望著五分錢買根油條吃呢。中年人似乎并不在乎我的聲音,站起身來就要走。我一時間急得臉都紅了,眼淚都快下來了,伸手抓住中年人的衣角不讓走。
“站住別走!欺負人家小孩有用嗎?”幾乎是一聲斷喝,卻出自我討厭的賣黃豆老頭之口。
“啊……你?”中年人一時語塞。
“啊什么呢?秤都掀掀的(足斤的意思),我都看到了,還少給人家五分錢,把人家搞哭了,你快活?。∷@一上午一兩也沒賣掉呢!”一直沒說話的賣黃豆老頭,忽然開口為我主持公道,讓近乎絕望的我一下子似乎有了依靠,抓著衣角的手也更加有力。這回輪到中年人臉紅了起來,他嘿嘿自嘲著說:“我是跟伢子開玩笑呢,五分錢給你?!?/p>
中年人走后沒多久,父親也兩手空空回來了,看起來他出去這一趟并無收獲。我將剛才賣生姜的一幕向父親敘說了一遍,父親非常開心,似乎一掃剛才的失望,連聲感謝賣黃豆的老頭。老頭用袖口往鼻子下面一抹,哈哈一樂,胡子翹起老高:“伢子都傷心了,做人哪能那樣呢!收攤吧,給伢買根油條犒賞一下,強如那五分錢沒搞到?!睕]想到老頭會猜到我的這點小心思。父親喏喏地回答著,手在口袋里掏著什么,卻什么也沒掏著。我知道父親是想向人家敬根煙,但父親不抽煙,口袋里也就沒帶煙,掏了半天當然是空的。想來想去,父親忽然隨手拿起一片生姜要給老頭,以示感謝。那老頭一看父親如此客氣,立即雙手交叉在胸前連續(xù)擺動,口中連呼:“瞎講!瞎講!你這半天一分沒賺,還要搭兩個出去,那我還成不講理人呢!”拒意堅決,毫不妥協(xié)!父親和老頭像是打架一般拉拉扯扯了好一陣,才握手各自收攤回家。
那一刻,我覺得賣黃豆的老頭一點也不討厭了,和我父親一樣都是那么可愛的人。
負重而來的父親,依然負重而回,這一趟買賣看來是砸了,我卻緊捏著一根油條一截一截撕著吃到家,至于剛才擺攤的那些焦灼心情早已拋到九霄云外,更沒有充滿“失敗”感的沮喪之情了。
長大后我沒有成為你
那個春夏之交的下午,父親支開了母親和兄弟姐妹們,只把我一人留下,空寂而沉悶的屋子里只有我和父親兩個人。父親躺在床上,第一次和我談了那么久的話。
父親語調(diào)很平緩,聽起來宛如平時,除了明顯的無力和虛弱之外,并無悲傷和嘆息之聲。那時的我還在學校讀書,即將面臨中考,只知道父親生病了,卻并不清楚這個病到底有多么嚴重。
父親說,他這病是治不好了的。
父親說出這句話時,像是自然地拉家常,但告訴我的卻是一個極其殘酷的現(xiàn)實,我的世界頓時陷入一片混亂,接著便是無語淚千行!我從小到大形影不離,讓我最最離不開的父親,才到中年,卻即將離我而去,猶如晴天一聲霹靂而來,叫我如何承受得?。磕且豢唐?,我的眼淚就沒有止住過。
父親等我的情緒稍微平息一點后,才又和我說話。
父親說,他這一輩子吃盡了苦頭,盡在窮困中打滾了,眼看著幾個兒女即將長大成人,卻在最需要他的時候,老天爺竟然瞎了眼,讓他無路可走,也跑到大醫(yī)院看了,實在沒辦法,天生就這個命吧,傷心難過也沒用了。
這些話,似乎是在勸我不要太難過,因為我是家里的長子,更是這個家庭未來的依靠者。然而,我的悲傷早已逆流成河,只不過在即將大去的父親面前,我得強忍著,聆聽他最后的教誨。
如何做人做事以及家里未來大事的處理,父親能說的幾乎都說了,我只是一邊流淚一邊點頭,謹記在心。獨有一事,我當時并沒答應(yīng)。父親說,好好讀書將來上師范學校,如果考不上就當個民師,再進修也挺好的。而我的回答卻非常直接明了:我不想當老師,太苦了。
當年的我畢竟少不更事,尚不能完全理解父親在我未來就業(yè)上提出的這個建議或設(shè)想?,F(xiàn)在想想,他在自己的那個三尺講臺耕耘了近二十年時間,其中的情結(jié)已經(jīng)深入到骨髓了,而我卻只看到了父親當年的苦。
父親出生在一個赤貧家庭,卻因天資聰穎,在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初連續(xù)跳級考上師范學校,本以為能給這個家庭帶來一絲生機,卻在學業(yè)中途,遭遇精簡下放政策,無奈又回鄉(xiāng)務(wù)農(nóng)了,命運給他開了一個極為無聊的玩笑。雖然又在幾年后被聘為民辦教師,卻從此背上了謀求“轉(zhuǎn)正”的思想重負,直到一病不起,政策的春風也未能吹進父親心中的玉門關(guān)。父親辛苦從教近二十年,往往是放下筆頭就要拿起鋤頭,過著半工半農(nóng)的生活,拿著可有可無的補貼,生命里還有著那么多的不能承受之重,他卻依舊敬業(yè)愛崗,從無怨言。
父親是那個鄉(xiāng)村小學唯一可以同時教高年級語文、算術(shù)的老師,只要學校有需要,他可以隨時服從安排。
記得,一個暑假里,全校師生都放假了,他卻把畢業(yè)班學生召集起來,專門補教漢語拼音知識,而且把當時三年級的我也帶到課堂一道補課。父親在語文課堂上往往抑揚頓挫,講到高興之處還會搖頭晃腦,非常受學生喜愛。父親從a、o、e 最簡單的發(fā)聲訓練開始,不厭其煩地義務(wù)補課,歷時半個月的漢語拼音課補下來,可以說讓學生們受益終生。實話說,我今天的電腦打字只用拼音,而不用其他軟件,完全得益于父親當年的暑假補課。
我上初一的那年秋天,父親又開始帶五年級算術(shù)課了。一個星期天,父親不知從哪里弄來一塊硬紙板,旁邊放著剪子、尺子和鋼筆,然后在桌邊反反復復認真地打量著,像個裁縫似的細心地畫線、裁剪,聚精會神忙碌了一通后,父親忽然像個孩子似猛一拍大腿說,原來是這樣啊,終于搞明白了,一種如釋重負之感清晰地寫在臉上。我問父親這是干嘛。他說,要計算一個圓柱體里面的扇形面積,但一時拿不準,需要親自試驗一下,才能講得清原理。父親在那個半工半農(nóng)的條件下,敬業(yè)精神從未衰退過,所帶班級的成績在全鄉(xiāng)一直名列前茅,收獲榮譽頗多,雖然獎品不過是一條毛巾、一個茶缸,或者只是一個小小的獎狀而已,但卻是父親最能引以為傲的事兒。
半工半農(nóng)的父親,需要維持七口之家的生活,談何容易!大集體時,母親每天只能掙九分工,五個娃娃都還年幼,無法成為勞動力,而父親主要的時間都在學校,能掙工分的機會也不多。所以,每年生產(chǎn)隊年底一算賬,我家都是超支大戶,也就是又欠下一屁股新債,還得求人家得錢戶扒個賬(算是欠他家的),拖到來年再慢慢還。印象中,隨著母親重重的一聲嘆息,父親的眉頭有好幾天都無法舒展開來,因為他知道,自己那可憐的一點薪水實在無力為家庭補上這個漏洞。
父親的同事中有兩名是正式教師,每月工資是父親的好幾倍,父親在和他們平時交流中難免會有些心理落差,但說來說去,只怨自己運氣不好。偶爾喝點小酒,父親必醉,而醉了的父親卻又豪情萬丈,總是用他那特有的抑揚頓挫語調(diào)和同事們大侃特侃,看似開懷暢飲的那一刻,呈現(xiàn)的卻是一種無法言表的“苦惱人的笑”。父親期盼著有朝一日能恢復正式教師待遇,為此,也曾多方奔走打探,但終究石沉大海。當希望一次次成了幻滅的肥皂泡后,父親的嘆息反而少了,卻更加執(zhí)著于自己的講臺,擔任了學校的教導主任,專門負責教學工作,將三尺講臺的情結(jié)相伴終身,直到“蠟炬成灰”的那一天。
作家劉醒龍曾寫過一本專門反映中國農(nóng)村民辦教師故事的書《天行者》,他把這個群體稱呼為“在二十世紀后半葉,中國大地上默默苦行的民間英雄”,說他們“將現(xiàn)代文明播撒到最偏僻的角落,付出巨大而所得甚少”。在我看來,父親完全算得上是這個群英譜中值得尊敬的一員。
就在那一年的初秋,全國教育工作者迎來了自己的第一個節(jié)日——教師節(jié),而我的父親卻在那個節(jié)日到來之前凄然離世,他連作為教師這個職業(yè)最后的榮光和尊嚴也未能享受到。十年后,一首贊美老師的歌曲《長大后我就成了你》傳頌大江南北:“小時候我以為你很有力,你總喜歡把我高高舉起。長大后我就成了你,才知道那支粉筆,畫出的是彩虹,灑下的是淚滴。舉起的是別人,奉獻的是自己?!?/p>
只是,父親,長大后我沒有成為你。
我沒有像父親在臨終前所期望的那樣當個老師,這也是我唯一有違父親遺愿而做的選擇。在我看來,父親那二十年的民師之路,充滿著凄風苦雨,且有諸多難言的不幸和酸楚,這并未阻隔父親對這個職業(yè)的執(zhí)著和熱愛。我想,當年我只看到了父親默默地苦行,卻看不到父親心里堅定的信仰。
教師節(jié)又至,網(wǎng)上有首被譽為教師節(jié)最贊的歌《夜空中最亮的星》,我聽了無數(shù)次,每次都會熱淚盈眶。父親,您在我心里,就是夜空中最亮的那顆星??!是您一直在照亮我前行!長大后我沒有成為您,但您的那些敬業(yè)奉獻、誠實做人的基因,早已順著傳承的長河,流進了我的血液里,落地生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