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垅
我翻開一本蒙塵的書籍,找到了她出生的村莊,木桶里清涼的泉水,以及柳枝般柔軟的腰身。收割后空曠的田野還在,那把月光的斧子還在,還能劈開眼眶中相思的淚水。
一座山有名了,一段凄美的愛情就開始流浪。
今夜我就宿在她的枕邊,向她只借一夜的濤聲和傳唱。最低的音符在草叢間閃現(xiàn),風干的一片花瓣,那是肩頭上歡喜留下的齒痕。最高的音符是離別的鷹,久久在天邊盤旋的翅膀。
等一個人,等到滿身風霜,等到望穿雙眼,等到心如磐石。
春天又一次來臨,在桃花刺繡的早晨,有低頭的念想,也有抬頭的悵惘。開始播種的雨水恍若一夢。
我伸出手指,多想觸摸她頭頂?shù)幕ü?,那終年白雪和圣潔的光芒。
那藍,可是高原晾曬出的一小塊魂魄?
天空一再后退。
那藍,呼吸著云朵和山巒的倒影,傳來了馬匹低低的嘶鳴聲。
禁不住掬起一捧,看前世有張恍惚的臉,不是你,那又是誰?
倏然從指縫間流逝。世界在縮小,而此生被放大,是蕩漾彌漫的浮塵,也是長跪不起的雙膝。
那藍,以濕滑的綢緞裹身,食盡了人間的煙火。
就讓我依偎藍的懷里,邀一杯滿月,從此再無牽掛,直到醉生夢死。
八月落地,民歌生根。手搭嘴邊,我是那個舊氈帽遮住眼眉的男人。早晨的露水、炊煙和村莊在嗓子里發(fā)癢,它們在上升和婉轉(zhuǎn)的曲調(diào)中顯形。
我喜歡大碗里的江河,藏刀上的霸氣;我喜歡像風一樣吹去又吹來的馬匹,膝蓋骨里打盹的豹子。
躺在深秋的田野,應該讓天空的翅膀歇歇,親人們四處奔走的身影歇歇,日夜勞作的水磨歇歇,踩出雷響的皮靴歇歇。牽一束發(fā)辮出來,她豐腴的四肢都是晃動的酒水。
我是那個手臂上戴著疤痕的男人,喜歡像青稞一樣的女人,呼吸草葉的氣息,忍受鋒芒的折磨,在發(fā)疼的眼眶里堆滿星光的石頭。
鷹在哪,我想翻越的雪山就在哪。
夢見羚羊的卓瑪在合作,縫制豹皮的卓瑪在瑪曲,三根發(fā)辮的卓瑪在卓尼,夜里挑燈的卓瑪在迭部。
誰指尖的火苗燙傷了夜的黑?
山里采花的卓瑪在舟曲,刺繡織錦的卓瑪在臨潭,腰身如水的卓瑪在夏河,甩動皮鞭的卓瑪在碌曲。
誰慌亂的木窗偷開了一條縫?
青稞的卓瑪。鹽巴的卓瑪。乳汁的卓瑪。
瑪瑙的卓瑪。云朵的卓瑪。
……甘南的一百個卓瑪……
我見到的一個:
在車窗外的田野上,紅頭巾摘下,彎下微微隆起的腹,那里懷揣著柔軟的骨肉,一個正在長大的夢境,傾斜了整個籠罩大地的日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