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見”施平,十分偶然。我喜逛地攤,收舊書無數(shù)。這一日,尋見一本《施平文集》(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撕去了扉頁題簽,應該是施平送給楚雄州某位老領導的。印數(shù)僅1800冊。后來知道,作者還送過馬榮春一冊,保存下來了。
翻閱之下,大驚失色,勒口自述:“我是一個土撥鼠,名字叫施平。云南大姚人。1911年生,1926年在昆明投身第一次大革命?!痹俜?,他竟是粉碎 “四人幫”以后,我的母校華東師范大學第一任黨委第一書記。后來從上海市人大常務副主任任上離休。著述甚豐。
最奇絕的是,老爺子至今仍然健在,已屆108歲高壽。
一
施平留在革命史上的業(yè)績,遠勝于文學藝術。故先從其革命史談起。
1926年夏,在昆明成德中學就讀時,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的外圍組織 “青年努力會”。
1931年春,考取美國教會學校金陵大學。秋,又考取杭州國立浙江大學農(nóng)學院森林系,轉往杭州就讀。
“9·18”事變爆發(fā)。浙江大學農(nóng)學院率先成立 “學生抗日會”。施平被選為主席,開始了他為抗日救國奔波奮斗的第一階段歷史,也是他在大學生階段最活躍的一段歷史。
十一月,率領杭州學生二千余人,往南京請愿,強烈要求國民政府對日本宣戰(zhàn)。
1933年冬初,參加 “左翼文化總同盟”。
1935年, “一二·九”運動爆發(fā)。翌日,施平在浙江大學學生聯(lián)席會上,被選為大會主席。經(jīng)選舉,擔任了浙江大學學生自治會主席。
12月12日,當選杭州市學生聯(lián)合會主席。
1936年1月20日,蔣介石親赴浙江大學,面見施平。1月21日,蔣介石在杭州住處,再次約見施平。
施平在回憶錄 《六十春秋風和雨》里,專門寫了一章 “兩見蔣介石”。
蔣介石專程抵達浙江大學校長公舍不久,傳令召見學生會主席施爾宜 (施平原名)、副主席楊國華。
蔣開門見山: “施爾宜,你鼓動學潮,破壞了學校正常秩序。你要馬上恢復學校秩序,恢復上課!”施平回答:“政府不抗日,復課就辦不到!”蔣打斷他的話,大聲吼叫: “你是學生領袖。領袖說的話,下面就要服從!”談話不歡而散。
蔣往大學禮堂作報告,主旨是:“攘外必先安內。”講演完后,施平上臺反駁: “蔣院長的講話和我們的要求太遠。一個天上,一個地下。”這時,有人往臺上遞條子:蔣還在禮堂里,不要講了。
第二天上午,蔣介石繼續(xù)約見施平?!拔覀冏潞?,一會兒蔣介石就從一道小門走出來。我們三人起立,他叫我們‘請坐,請坐?!甲潞?,蔣的面容顯得平靜和藹,隨隨便便,沒有怒氣。他首先詢問我們的出生地,父母做什么的?當我回答我是云南人,外出讀書的。他就問我:在外面是不是有什么親戚?我想把李一平告訴他不會有問題。就說有一個表叔現(xiàn)在廬山辦學。”蔣聽完后,沒有多說話。站起來說:你們可以回去了。
召見結束,學生要求罷免的兩個學校頭頭被罷免。沒有一個學生被捕,學潮得到了勝利。
5月29日,施平在上海召開的全國學生代表大會上,當選全國學生聯(lián)合會執(zhí)委兼特種委員會主席。
6月,浙江大學反動校長離職。著名科學家竺可楨出任新校長。
12月,施平因共產(chǎn)黨嫌疑罪被捕入獄。七天后釋放。
1938年1月,參加中國共產(chǎn)黨,歷任浙江省慶元縣縣委書記。國際新聞社記者、上海工作站負責人、香港分社采訪部主任。蘇中第一地委民運部部長兼分區(qū)農(nóng)抗會會長、蘇中區(qū)黨委調查研究室主任、南通縣委書記、蘇中九地委民運部部長、蘇北區(qū)黨委農(nóng)村工作委員會副書記、蘇北區(qū)黨委團委書記兼青委書記、華東團工委宣傳部部長、華東局青委副書記、華東團工委副書記、代書記。
1953年,離家27年后,施平回大姚老家探親。此行只住了三天,他在 《告別大姚》一章中寫道:
我的故鄉(xiāng)——云南大姚城,既美麗又貧困,是我忘不了的人生第一個驛站。
橫斷山脈象一匹巨大的瀑布,從青藏高原奔流而下,墜落在云貴大地,濺起千層浪花。在密集的浪花之間,一塊小小的溝谷上,有一座古老的小城——大姚。人類最早的祖先,四百萬年前的元謀蝴蝶人,就居住在它的近旁。蜀漢丞相諸葛亮南征, “五月渡瀘”的瀘水,就在這里附近流淌。從隋到元以前,小城之名都襲用 “蜻蛉城”。到了元世祖的蒙古鐵騎征戰(zhàn)到這里時,不知何故,改名 “大姚城”。大自然把這座小山城打扮得俏麗妖嬈。四季如春的綠色田野上,偏北凸起四座小山,高不過一百公尺,像四粒珍珠,鑲嵌在四周層巒疊嶂織成的花環(huán)上。
游子歸來,所見卻觸目驚心:
父親在我讀大學的時候就死了。我們兄弟姐妹七人,兩個姐姐、一個妹妹都已出嫁。兄弟四人,三個參加了革命。三弟爾昌,任滇黔縱隊獨立營營長;四弟爾福,是打入國民黨國際部的地下黨員,為黨立下了特殊功勞,受到毛主席、周總理的幾次表揚。大哥爾香解放初是開明士紳,任縣政府財政科長,后受冤被錯殺……
也是這一年,施平調任北京農(nóng)業(yè)大學副校長、黨組負責人。
1955年,上書中共中央宣傳部,提出對老教授 “團結、尊重、照顧、教育”八字建言。
1956年5月,任北京農(nóng)業(yè)大學黨委書記。1958年,任北京農(nóng)大代校長。
1959年,廬山會議之后,被北京市委點名為重點批判對象。翌年,被打為“左傾機會主義分子”。撤銷黨內外一切職務,調離農(nóng)大。
1962年4月,獲平反。5月,到上海任華東局農(nóng)村工作辦副主任。
“文革”期間,被定性為 “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坐牢四年多。
1978年,出任華東師范大學 (原名上海師范大學)黨委書記,領導了學校“撥亂反正”的全過程。1981年,當選華東師大校務委員會主任。
1983年4月,當選上海市人大常委會常務副主任,兼秘書長、黨組副書記。
1983年年底離休。
出版 《文集》時,作者已屆百歲高齡。
二
施平又是思想家和教育家。
專著 《知識分子的歷史運動和作用》(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88年)。內容包括了教育學、社會學、哲學等方面的16篇文章。在知識分子問題上,有開拓之功。
引意大利葛蘭西語: “知識分子在每個社會和社會集團里,都需要完成一定的專門性工作,包括技術性工作,意識形態(tài)方面的工作,等等?!?/p>
同題論文是文集的主干。據(jù)作者自己說,他思考了十多年,整理了十多年,當中國改革號角吹響之際,才應時完成了這篇文章。
文分七節(jié):
(一)腦力勞動與體力勞動的結合——分離——再結合,是知識分子的辯證發(fā)展過程。習近平總書記最近講話“辯證法就是全面觀、全局觀”,甚確。施語 “巫人是最初的知識分子”,則是歷史唯物主義的認識觀。又說 “體力勞動和腦力勞動的分離,促進了社會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p>
(二)知識分子階層是隨著階級的產(chǎn)生、發(fā)展、消亡而相應運動的。 “知識分子作為一個特殊的階層,它只存在于人類社會特定的歷史階段——有階級的社會?!笔軙r代影響,此說不準確。人類存在一天,知識分子就存在一天,而且是作為精英分子存在。
(三)知識分子階層的內部運動是對立統(tǒng)一的運動。即作為社會先進力量的一面,與作為社會反動力量一面的既斗爭又統(tǒng)一的矛盾運動。知識分子階層在任何時期都不可能全是先進的或全是落后的。應該用兩分法,即 “一分為二”法視之。但是,一般說來 “知識分子能自由選擇他的世界觀,信從真理和正義,為社會先進力量效力?!?/p>
(四)各個階級都有自己的知識分子階層,但其成員隨著階級力量的變化發(fā)展而流動著。 “知識分子沒有一成不變的統(tǒng)一的利益,統(tǒng)一的理想,不能形成一個獨立的階級實體。他們分散在各個階級中,與所屬階級有共同的利益和理想,成為所屬階級的成員?!备匾氖牵麄兪掷镉性捳Z權,成為所屬階級的代言人、歷史鑒定者。1957年所提“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的概念是錯誤的。
(五)知識分子擔負著繼承、發(fā)展科學文化的特殊任務,是社會發(fā)展的精華力量。
(六)知識分子在社會大轉變時期起獨特的先鋒作用。在歷史大轉變時期,“總是知識分子首先感覺到時代的脈搏?!?/p>
(七)知識分子腦力勞動的方式是獨立思考。
文章發(fā)表于改革開放之初,無疑是超前的,有過振聾發(fā)聵的效果。若干年后,作者在答記者問時,作了補充:“在社會主義條件下,有些同志曾把工人階級和知識分子的關系看作皮毛關系。這就把工人階級和知識分子割裂開來,對立起來了,把知識分子推到資產(chǎn)階級一邊去了。其實,在社會主義制度下,盡管知識分子在勞動方式上,同工人、農(nóng)民還有重要差別,但從他們對生產(chǎn)資料的占有狀況即階級性質來說,他們并不是工人、農(nóng)民以外的一個階級或階層。在社會主義建設的偉大事業(yè)中,他們和工人、農(nóng)民一樣,都是必須依靠的三支基本的社會力量。因此,必須改正那種所謂皮毛關系的錯誤認識?!?/p>
并且說明:知識分子在歷史的緊要關頭,不畏 “以死懼之”,是因為藝高人膽大,有獨立思考能力, “即有豐富的科學思想和文化知識武裝了他們的頭腦,因而使他們成了民族的脊梁、社會的精華?!?/p>
施平并非坐而論道者流,執(zhí)政華東師范大學五年,用實踐落實了他的知識分子理論。
與校長劉佛年配合,制訂了華東師大 《1980—1990年十年規(guī)劃綱要》。創(chuàng)辦蘇聯(lián)東歐研究所,自任所長。編輯出版《今日蘇聯(lián)東歐》。從校外聘請專家學者來校任兼職教授。如羅竹風、吳強、王西彥、王元化、草嬰、戈寶權、曹靖華、顧廷龍、楊樂、張廣厚等。
發(fā)揚民主,大力推薦中青年干部。
積極倡導 “群育” “美育”。群育:對大學生進行 “群”的教育,是為了讓大學生正確認識個人與群體的關系,使他們在社會生活中具有正確的行為準則。腦力勞動者是個體勞動,容易產(chǎn)生離群傾向。而 “人是社會人”,是社會群體中的一員。因此, “培養(yǎng)他們對社會的重視,關心,提高他們的人際交往和在社會上處理問題的能力,是很必要的”。
“美育”,源自蔡元培先生。施平重新加于肯定,并全力倡導之。目的是為了提高大學生的審美能力和美的實踐能力。
試行五年大學學制,第一年專學外語,第二年轉學專業(yè)。此議有利有弊。
率先試行大學領導體制改革。召開全校教職工大會,民主選舉產(chǎn)生學校校務委員會委員、正副校長。施平當選校務委員會主任。
加強中年教師的營養(yǎng)保健,撥款50萬元作為保健基金。
三
施平當作家,當攝影藝術家,在晚年,更多是在離休以后。
寫得最好的,是長篇回憶錄 《六十春秋風和雨》(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初版,1994年再版)。情深誼長,精彩的散文筆法,敘事明麗簡潔。對故鄉(xiāng),寄托了游子無限的情意?;貞浭菧剀暗?,文筆是溫暖的??上?“人去后,一彎新月明如鉤”。除前引兩段外,再引描寫家鄉(xiāng)大姚的一段:
“大姚生我、養(yǎng)我,給我童年、少年時期的影響,既有政治的、文化的種種烙印,還有大自然的陶冶。我?guī)е娜旧呦蛐碌钠瘘c,到更廣闊的天地中去,迎接社會的狂風暴雨,拉開我人生之路的序幕——告別大姚,到遠離大姚的云南省府昆明上中學。
1926年初,舊歷新年過去沒有幾天的一個早晨,晨曦初露,夜幕還在留戀著大地的時候,媽媽把我叫醒起床。洗臉、吃早飯后,穿上走長路的草鞋。新草鞋粗糙容易磨腳,媽媽昨夜已用榔頭把后跟、前鼻子、耳朵都樁過,滑軟服帖了,穿上很合適。我早已習慣穿早鞋,跟爸爸下鄉(xiāng)、各地行商已有鍛煉,平時又常光腳走路,腳底板已經(jīng)長成厚厚的老繭,不怕磨了。媽媽把她的一件打補丁的舊棉背心給我穿上,反復叮嚀我:‘孩子啊,不論睡覺或是行路,都不能脫下來。’我知道里面縫著我的入學費用——五張10元的鈔票……
曙光已經(jīng)照著對面人家的屋脊,投射到我家門上。門打開,我跨出家門。這是我離家的第一步,沒想到這一步跨出就是幾十年!”
全書五章。第一章風暴洗禮,寫少年時事。第二章救亡浪尖,記學潮風波。重心是 “兩見蔣介石”。第三章戰(zhàn)爭風云,寫在新四軍中的成績。
護送鄒韜奮:鄒韜奮, 《大眾生活》主編,中國新聞之王。1941年因憤于“皖南事變”蔣介石的叛賣,辭去國民參政員職務,秘密潛入新四軍蘇中根據(jù)地。施平奉命將他送往新四軍軍部。然后擬去延安。
1943年1月,鄒韜奮騎馬,施平帶護衛(wèi)步行,沿途保護。途經(jīng)荒涼的海灘。作者描寫道: “海灘里面沙地上長滿鹽蒿、茅草、蘆葦,外面是海潮沖刷的光禿禿沙灘。灘涂由黃河、長江沖來的泥沙沉淀形成,每三年向外延伸半華里。千里海灘,窄處離岸有一二十華里,寬處可達五六十華里,野兔、野獐、野牛出沒其間”,描述用硬筆,襯托出此行的艱辛。
時,鄒韜奮已患腦癌。后來未去延安,轉往上海治療。1944年7月24日逝世。遺囑要求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經(jīng)中共中央同意,并把他樹為繼魯迅之后的又一面文化界旗幟。
第四章火紅年代,寫解放初期的斗爭。
第五章激流漩渦,寫執(zhí)掌北京農(nóng)業(yè)大學至執(zhí)掌華東師范大學事。
尾聲: “認識和肯定自己的存在價值,是首要的事?!笔瞧湟簧偨Y之精華語。他這樣走過來,也希望后輩繼續(xù)這樣走下去。
同類回憶文章還有多篇,如回憶管文蔚、回憶劉瑞龍 《我在云和、慶元參加革命斗爭的回憶》《憶在南通縣的艱苦斗爭》等,無不聲情并茂。
散文集 《走進大西北》收文31篇。均為短散文,記錄了大西北的風土人情。
序言: “30年代我在大學讀 ‘森林系’的時候,就有志前往大西北,在沙漠、戈壁上用現(xiàn)代科學技術植樹造林,為制止風沙浸害,保護農(nóng)田和牧場,盡自己的一份力量”。75歲時,終于成行,并寫下了這一組美文。
寫戈壁: “由于天色將暮,戈壁上的層層遠山變成幢幢黑影,更顯得空曠無邊。不久,我們得見戈壁夕陽奇觀。當夕陽西墜接近黑色的山巒邊緣時,在山巒黑線之上,天邊又出現(xiàn)第二條淡黑色山巒。在兩條平行山巒之間,出現(xiàn)一深遠廣闊的金色海洋。海洋上金光噴發(fā),霞光萬道,擊散云塊,像萬千鋒利箭鏃向外齊放。嵌著金邊的朵朵黑云在上空浮動,遠處似有巨大的悶雷轟聲,地球似將炸裂,觀者無不驚懼?!庇貌使P寫出,極盡幻化。
88歲以后, “轉業(yè)”專司攝影藝術。出版有 《花卉·山水·風情》(東南大學出版社出版,夏征農(nóng)題簽)、 《施平攝影集之二》《施平攝影集之三——花卉·荷文化專輯》。由美文寫作,轉向美景擷取。
不老的施平啊,我為您驕傲!
“楚雄作家群”的墾荒人馬榮春
《金沙江文藝》創(chuàng)刊四十周年座談會上,我有一個發(fā)言。大要有兩點:
(一) “楚雄作家群”橫空出世,是四十年改革開放楚雄州精神文明建設的最大成果。經(jīng)濟建設為中心,很對。精神文明建設需要幾代人持續(xù)不斷的努力,才能見到成效。楚雄州經(jīng)過三代人、四十余年的努力奮斗做到了。 “楚雄作家群”命名,云南省作家協(xié)會組織,中國作家協(xié)會在北京召開研討會。 《人民日報》《光明日報》等大報均作了報道,《文藝報》《中國藝術報》甚至發(fā)了專版文章,很有威勢。這支隊伍的墾荒者,是時任楚雄州委宣傳部部長、兼任州文聯(lián)首任主席馬榮春先生。
(二)三代人:第一代人,從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到1978年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這代人的任務是開辟田地,組建隊伍。在楚雄,其他老人已逝,健在的恰恰只剩下當年的墾荒者馬榮春先生。第二代,習慣上稱之為知青作家。改革之前的文藝創(chuàng)作隊伍,以這部分人做為主體。云南境內,我算殿軍,壓尾巴的。第三代, “80后”都算,形成了今日中國、今日楚雄文壇的主力軍。
兩點均涉及馬榮春先生,故作評述如下。
馬榮春,人們習慣稱他 “馬部長”。大姚人,1931年出生,1949年參加革命,同年12月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見過毛澤東,留下了珍貴的合影照。粉碎 “四人幫”后,出任中共楚雄州委常委、宣傳部長。1992年,從楚雄州人大副主任任上離休。
楚雄州的文藝隊伍,是馬榮春一手創(chuàng)建的。之前的十七年、文革時期,都沒有隊伍,只有幾個散兵游勇。
他在 《天道酬勤》一文中回憶說:“1977年1月9日,在原州文工團的基礎上,恢復州歌舞團和州花燈團。同年8月,召開全州文化工作會議;11月,舉辦了文藝創(chuàng)作學習班和文藝創(chuàng)作座談會。1978年8月16日開始,召開了為期9天的全州文藝創(chuàng)作積極分子會議。”11月,《金沙江文藝》創(chuàng)刊。 “最初作為內部刊物出版了4期。后來由州委宣傳部于1979年11月17日正式向省申報。省委宣傳部于同年12月30日批復、同意《金沙江文藝》在省內公開發(fā)行。
馬榮春為 《金沙江文藝》寫了 《發(fā)刊詞》: “《金沙江文藝》的創(chuàng)刊,給我州各族人民帶來一個可喜的信息。我州是一塊培育文藝百花的肥沃土壤。全州十多種少數(shù)民族,都有悠久的文化,都有豐富的民間文藝寶藏。”關于 “民間文藝寶藏”,他組織翻譯印行了 《彝文文獻譯叢》。
《金沙江文藝》是云南省最早創(chuàng)辦的地州刊物,公開出版,存活至今。
有了陣地,還要有一支實力雄厚的創(chuàng)作隊伍。馬榮春在組建這支后來蔚為大觀的隊伍時,遵循的是 “不拘一格降人才”的原則。做法有二:① “利用職權”,強調。他當時有一個主張:文聯(lián)主席必須由宣傳部長兼任。因為文聯(lián)主席無權,特別是無人事權。宣傳部長有,可以拍板定案。② “不拘一格”。為了引進人才,不惜自己承擔若干政治風險。
改革開放之初, “兩個凡是”的影響依然強大,依然存在 “一言可以喪邦”“臭知識分子”的話題,雖在漸漸消退中,但對知識分子的防范,對文藝工作者的不信任,依然存在。有時,知識分子——文藝工作者的身份,甚至成了一枚炸彈,人人避之唯恐不及。
筆者的親身經(jīng)歷是:除夕夜,手提一條十多斤重的大魚,到老岳父家去提親。老岳父當過團政委, “文革”中因“支左”吃了虧,轉業(yè)地方。話音甫畢,老岳父斷然拒絕:不同意!不死心,追問他為什么,老岳父斬釘截鐵回答:因為你是臭知識分子。只好打道返回楚雄。好在媳婦也就跟了來,堅定不移嫁給了我。
馬榮春敢于擔當,甘冒政治風險,甘冒丟官的危險,從云南省各地,網(wǎng)絡了一大批文藝人才,組建了楚雄州文藝界第一梯隊,為 “楚雄作家群”奠定了基礎。
著名音樂家那少承從麗江調來。那少承“文革”中卷入派性沖突——這在當時,是誰都不能避免的。第一次調來后,被麗江方面抓回,他 “打死了人,有人命案要處理?!苯?jīng)調查,并不屬實。馬榮春二次派人前往麗江,將他接回。從此,楚雄州城市鄉(xiāng)村、大街小巷、時時處處響徹了老那譜曲的歌韻。
楊繼中, “文革”中在祿勸縣委寫作班子寫過幾天材料,被誣為 “幫派骨干”,打斷了兩根肋骨。馬榮春力排眾議,將他調來。先后任 《金沙江文藝》副主編、楚雄州作家協(xié)會第一任主席,在 《金沙江文藝》編輯和培養(yǎng)文藝人才方面,做了大量扎扎實實的工作,可惜英年早逝,生前無私奉獻,竟未能出一本自己的書。直到死后二十年,才由我提議楚雄州文聯(lián)給他出版了 《楊繼中文選》。
夏揚,歸國華僑。在 “右派”平反后出任楚雄師專中文科科長。夏揚1940年代就以詩歌創(chuàng)作成名。復出后,出版了 《苗族古歌》。
田良耕,新華社記者, “右派”平反后出任楚雄州文聯(lián)第一任常務副主席,《金沙江文藝》主編,英年早逝。
楊玉珍,知青。楚雄州自1970年代以來,最早發(fā)表作品、出版?zhèn)€人文集的女作家。她的第一部短篇小說集 《橄欖樹》,經(jīng)叢書主編李鈞龍點名,由我作序。
康恩達,楚雄州攝影家。脾氣不好,動輒罵人。但是攝影藝術高明,省內、國內知名。馬榮春也從縣上把他調來。
毛中祥,楚雄州最早在 《詩刊》發(fā)表作品的詩人。由祿豐鋼鐵廠調州委宣傳部,再調州文聯(lián)。
黃曉萍,時在總站食堂喂豬,因為寫作初露才華,被馬榮春調入州文聯(lián)。后來官至云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
小說家卜其明,從州建筑公司調入州文聯(lián)。除小說之外,其明在戲劇創(chuàng)作上也頗有建樹。
最典型的是調動芮增瑞。芮1957年被錯劃 “右派”,平反后在楚雄二中教書。老芮解放初已有作品發(fā)表,且有一定影響。田良耕死后,馬榮春物色他來接班,將調未調之時,學校聽到風聲,為了挽留老芮,即刻將他提為副校長。馬榮春決心不變,找到州委書記反映情況。州委書記說:哪怕當了校長也要調!老芮出任州文聯(lián)副主席 (后任主席)《金沙江文藝》主編后,兢兢業(yè)業(yè),為“楚雄作家群”的崛起,做了許多基礎性的工作。他逝世以后,每逢忌日,馬榮春一定帶上州委宣傳部原副部長林映昌等同志,上山祭墳,表現(xiàn)了濃郁的人情味和同志情。
鑒于馬榮春組建文藝隊伍方面的杰出成就,1984年云南省文聯(lián)曾打算調他去工作。主持省文聯(lián)工作的曉雪同志親自寫信給他,征求他的意見。他始終立定腳跟,為楚雄服務,為家鄉(xiāng)服務,拒絕了曉雪的好意。
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的資格有兩種:組織者和作家。馬榮春是楚雄州文藝界改革開放四十年強有力的組織者、墾荒人,可是他始終沒有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似乎連云南省作家協(xié)會也沒有加入過。可是,誰能說他不是作家、藝術家的貼心人?是最好意義上的、最具政治魄力的、極富人情、人性的大文化人——文化班頭呢?
馬榮春寫過許多文章,出版了 《秋葉——馬榮春自存文集》(上、下部,自費印行)和 《楚雄三老集·馬榮春卷》(云南人民出版社,2018年)。
馬的文筆倩麗而飽含人性溫暖?!洞饲榭纱勺窇洝罚浄蛉藚峭⑿阋淮尾∥r的情景。初讀之時,就讓我感動不已,神志搖搖。八十多歲的人了啊,其心態(tài),其愛意,竟然可比十七八歲的少男少女,但更見濃烈,更見清純。不過,少男少女失之于浮,馬榮春得之于固。
“與我相伴為命的老伴廷秀,突然接連發(fā)生兩次心肌梗塞,一下子把她推到了死亡的邊緣?!眳峭⑿?,1949年參加中國共產(chǎn)黨,曾任楚雄州副州長。育有二子二女。馬榮春為她寫的 《小傳》說:“她勇于實踐,積極肯干,能吃苦耐勞,又能密切聯(lián)系群眾。有艱苦奮斗精神,懂得黨的群眾路線和實事求是原則?!崩蟼z口幾十年相濡以沫。
吳廷秀重病,兩次下達病危通知書。馬榮春日夜守護在夫人病榻旁。焦慮之余,逐日記下他沸騰深切的情感。那是濃得化不開的愛人之情??!
“如果是敵人的子彈射來,我可以沖朝你的前面擋住。如果是地震把房屋震坍,我可以挺身撐住那橫梁直柱,給你留下一道生存的空隙。如果是洪水把我們卷在洪流中,我可以用尚能支撐的力量,把你推向一棵可以攀沿的樹??墒?,如今,我眼睜睜的看著病魔在你的身上肆虐,我卻一點也不能幫助你??粗t(yī)生盡了力量后,也無可奈何的神色,我卻只有恐懼,只有悲傷,只有含在眼中,不讓滴落的淚滴?!?/p>
“廷秀開始吃東西了。天又藍了,樹又綠了,花又紅了,街上的笑臉多了,生活又充滿甜味了!”
這是用生命寫成的詩,直白,直落,情感大江。馬榮春根本就是一個詩人,有一顆在冷靜外殼遮蓋下的熾熱的心。
馬榮春是智者。 《體認·參悟·發(fā)現(xiàn)》一輯,由短小格言組成,是他一生智慧的結晶,生命體認的結晶,文字簡潔明斷:
“自己沒有弄清楚的東西,不要匆匆忙忙的表示支持或者表示反對。”
“不清楚的事情要延遲判斷。倉促行事,只會產(chǎn)生我們不想要的結果?!?/p>
“一步實際行動,勝過一打綱領?!?/p>
“有些事情就像地雷,你去碰它之前,要做好充分的思想準備。”
“沒有霹靂手段,顯不出菩薩心腸。”
“不要因為思想犀利,忽視了從容的魅力?!?/p>
“是非過分之明,有時未必是件好事?!?/p>
“品格可能只在重大時刻才表現(xiàn)出來,但絕對是在無關緊要的時候形成的。”
馬榮春是 “楚雄作家群”的墾荒人。站在組織者的高度,他寫了許多指導性、綱領性的文章。如 《〈金沙江文藝〉發(fā)刊詞》《轉折關頭的重要一步——回憶1978年全州文藝創(chuàng)作積極分子代表會議》等。
《耕夫曲——獻給〈金沙江文藝〉十周年》,語言如詩:
“《金沙江文藝》是一位耕夫?!?/p>
他貌不驚人,體不偉岸,卻有崇高的追求,有著異常動人的韌勁;他終年挽褲腿,揮汗如雨,在田野上不停的耕耘著。人家歇手了他不歇手,人家停下來欣賞自己的果實時他不動心,人家躲避風雨時他守護在禾苗邊,人家丟荒的地方他默默地接過去耕耘……
由此引出早期的耕耘者、拓荒人:“1979年,當時的刊物主編田良耕同志曾經(jīng)說過:在我們這種文化藝術工作比較落后的地方,辦文藝刊物好比 ‘開生荒’,要用 ‘挖老畈田’的精神,一鋤一鋤地挖。不怕艱苦,不怕困難,努力挖下去,總是會開墾出一片耕地來的?!?/p>
經(jīng)過幾代人的努力,生荒地變成了熟地,老畈田變得土質松軟肥沃,終于結出了 “楚雄作家群”的累累碩果。
楚雄是彝族自治州,馬榮春始終關心扶持著彝族文化的挖掘與整理。他組織翻譯出版了 《彝族文獻譯叢》,并為第一輯寫序。這套 《譯叢》,出過十多本。主要由李世忠、孟之仁負責。在開拓者引領下,楚雄成立了彝族文化研究院,形成了一個中國最早的文化學派——彝族文化學派。最終,翻譯出了108部集大成的 《彝族畢摩經(jīng)典譯注》。
他為老人修橋鋪路,也為年輕人鳴鑼開道。新芽剛剛出土,他便精心哺育,親自寫評論文章,為他們指明道路。他寫過文藝評論的年輕作者有:黃曉萍、尹輔軍、畢增堂、吳玉華及姚安農(nóng)民戲劇組、舞劇 《咪依?!纷劶o要、北京楚雄影展紀實、 《火之舞》觀后感等等。
最典型的例子是他對雙柏縣業(yè)余作者尹輔軍的幫助。小尹剛露頭,發(fā)表了幾首詩,馬榮春就為他寫了評論詩 《贈尹輔軍同志》“只要我的喉嚨還在清亮/不管人們投來怎樣驚詫的目光/我都會旁若無人地/為他們歌唱/因為我/太—愛—他—們—”,詩后加注 “這是讀完小尹同志一本待出詩集后,有所感觸,用小尹的口氣寫贈小尹,作為復信。”很有點類似魯迅《幸福的家庭——擬許欽文》的意味。情意拳拳,盼之者深??上В∫徊?,甚至是辜負了老部長的希望。他后來不再寫詩,詩集當然未出。再后來,當了一個山區(qū)小學的校長,也還好留在文化教育系統(tǒng)工作,為培育彝州下一代做奉獻。我下鄉(xiāng)檢查工作,遇見了他。跟他說,去看看老部長吧!他說:不好意思去。我說:必須去!這是做人的起碼禮貌,也不知道他去了沒有。
由窄門而寬門,由小路而大道。開辟、開拓者們正是這樣一步步走過來的。做有用功,有時也做無用功,盡力做去,無怨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