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 / 蘇永成

“我不服！”隨著判決的法槌敲擊聲響起，坐在被告席上的艾山猛不丁地站起身來吼道，“把我千辛萬苦挖掘出來的羊脂玉一半的價錢判給我弟弟，這種不公平的判決等于狗屁！我要向中級人民法院上訴，決不罷休！”

“我也要上訴！”坐在原告席上的玉山也毫不示弱地?fù)]舞著手臂，憤憤不平地發(fā)出怒吼，“那一塊從我挖掘的坑邊滾落到我哥哥挖掘的坑里的玉石，如果不能完完全全地判給我所有，只要我還有一口氣，我就會申訴不止，決不停止！”

疲憊不堪的審判員搖了搖頭，書記員背過手挺挺胸伸了伸腰，控辯雙方的代理人收起了各自的資料。而這個時間，原告和被告早已拂袖而去。

艾山和玉山相繼急匆匆離開法庭，毫不理會隨后追出來的親朋好友和鄰里街坊的阻止和勸說，把上訴還需要在一審判決書上簽字畫押這一必不可少的程序置之腦后，也忘記了應(yīng)當(dāng)聽取各自高薪聘請的訴訟代理人的建議的重要性，繼而爭先恐后地坐進(jìn)各自的豪車，仿佛誰能捷足先登率先抵達(dá)二審法庭，誰就可以占據(jù)優(yōu)勢穩(wěn)操勝券一般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開上公路，向城市方向急駛而去，那飛快向前的車輪，似乎不是在旋轉(zhuǎn)，而是在跳躍、飛駛。

公路還沒有走出一半，急于先期到達(dá)的兄長艾山掉轉(zhuǎn)車頭，駛上了荒灘小道。唯恐哥哥比自己率先抵達(dá)目的地的弟弟玉山也不甘落后，馬上掉頭、緊追不舍。只要能夠橫穿這片荒灘，就能在最短的時間直線到達(dá)城里。兄弟倆雖然誰也不曾開車從這片荒灘走過，但在孩提時代，他們曾經(jīng)多次跟隨父親牽毛驢走過來回，只要經(jīng)過了擋住視線的那些沙丘，再駛過一片亂石灘，就能到達(dá)城市。

在這匆忙的行進(jìn)中，艾山想到的是在中級人民法院工作的一個遠(yuǎn)房親戚。當(dāng)然，玉山也想起了這個遠(yuǎn)房親戚。他們倆雖然誰也說不清道不明自己和那個親戚具體是什么樣的親屬關(guān)系，但可以肯定是父系親戚。已故的父親在生前總是說起這個親戚，希望他們在過年過節(jié)的時候隨同自己去看望這個親戚，囑咐他們在自己去世之后也要經(jīng)常走動，不要斷了來往。然而，忙于生計的這一對雙胞胎兄弟沒有能夠與父親一道探望這個親戚，父親去世之后也沒有顧得上去看望他。說白了，兄弟倆在過去的時日沒有遭遇像今天這樣需要這個親戚幫忙的難處，不去探望又怎么樣？親戚嘛，又不是會過期作廢的政府發(fā)放的證件，必須要隔三岔五探望的。像今天這樣遇到難處、火燒眉毛的時候再去看望也無不可。可是，那個眼前急需的寶貝親戚，名字叫什么來著呀？……

飛旋的車輪揚(yáng)起灰沙，車后泛起滾滾的塵土，緊追不舍的玉山不要說看不清道路，就連兩米開外的景物也難以辨別，只好打轉(zhuǎn)方向盤走上另一條岔道，打算繞過幾道沙丘，穿插到哥哥的前邊去。

艾山不時扭頭向身后觀望，沒有看到弟弟的車緊隨其后，便斷定自己已經(jīng)把他甩下老遠(yuǎn)?？磥淼艿苡裆綉?yīng)該是車陷某處的沙坑拋了錨，進(jìn)退兩難了。他的那輛車，再說也是輛二手車呀！當(dāng)時，艾山身為兄長，曾經(jīng)力勸玉山不要買那輛車，因為那車雖然名冠全縣、威震整個玉石市場，但畢竟是城里的花花公子們乘坐了兩年的轎車嘛！可是玉山他還以此為耀，沾沾自喜地說：“凡是這個地方有人結(jié)婚辦喜事接親都要向我借車，女儐相們用一束束鮮花裝飾我的車。”哩！嘿，自我夸耀、鮮花裝飾又有什么用？今天不是被我的座駕揚(yáng)起的塵土淹沒了嗎？這就叫自作自受，活該！

想著這些，艾山感到些許慰藉，在馬拉松似的法院第一次開庭審理階段，長時間緊繃的神經(jīng)稍稍得到了松弛，疲憊的身心略感輕松，一種率先抵達(dá)二審法院、即將獲得自己勝訴判決的甜蜜熱流從心底涌起，迅即遍布全身。

嘻……那會是一種多么美好的景象、多么令人心曠神怡的場面??！

在沙丘之中如同滾動的雪球一般跳躍、顛簸向前的玉山從一側(cè)繞行，駛過了一段路程，覺得自己已經(jīng)超過哥哥很長一段距離了，眼前仿佛出現(xiàn)了二審宣判自己勝訴的公正判決的場景和判決書上鮮艷奪目的紅色印章，似乎還看見了在哥哥喪魂落魄地走進(jìn)大廳聽候宣判的時候，木柄黑色的法槌“咣”的一聲重重敲響的畫面。

哇！那是多么公平合理的判決，那是多么響亮悅耳的聲音??！

幻想與憧憬是那樣的甜蜜，那樣的美妙。然而，荒灘卻并不那么盡如人意。兄弟倆行駛的小路，此刻變得模模糊糊、難以辨認(rèn)，車輪在高高低低、坑坑洼洼的沙土中艱難地前進(jìn)，即使是把油門踩到底，除了車輪卷起的沙塵，依然是蝸行牛步，難以提速。

駛過一個又一個低矮的沙丘，行至一片亂石灘，汽車再也不能加速行駛了。艾山和玉山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一馬平川的荒灘，如今猶如一場戰(zhàn)亂后的沙場，滿目瘡痍，到處都是高高低低的坑洼，就像他們自己在河灘肆意挖掘、隨處探尋玉石一樣，這一片荒灘也被一些盲目挖掘玉石和篩分砂石料的人，挖掘得千瘡百孔、遍地創(chuàng)傷，高低不平、不堪入目。

腦袋在劇烈的顛簸中兩次重重地撞在車頂之后，艾山頓然心生恐懼，為自己的身家性命擔(dān)心起來。他從被卡在坑里的車上下來，暫時忘記了對弟弟耍威風(fēng)的念頭，開始為如何擺脫眼前的困境動起了腦子。他環(huán)顧左右，眼見這一片荒灘之中，再也看不到能夠行走的道路。孩提時代印象中那一條清晰蜿蜒伸向遠(yuǎn)方的小路，已經(jīng)蕩然無存，不見了蹤跡，如果一定要走，要么就是棄車步行，要么必須掉頭返回，再一次退回到剛才駛離的公路上繼續(xù)前行，似乎只有這樣，才能夠到達(dá)城里的目的地。

這么些年來已經(jīng)習(xí)慣于以車代步的艾山不假思索地再一次坐進(jìn)車?yán)?，使勁兒地狠踩油門加足馬力，但依然沒有能夠把座駕從坑里開出來，盡管四個車輪不停地旋轉(zhuǎn)，可是除了沙土四濺，只能像匹醉臥的駱駝一般喘著粗氣進(jìn)退不得、難以挪窩。隨著艾山氣急敗壞地猛踩油門，車輪愈陷愈深，車身越來越矮，最終是車身擦地、車輪空轉(zhuǎn)。

車?yán)锍錆M了沙塵灰土，使艾山呼吸困難、上氣不接下氣，這才不得不熄了火，放下窗戶玻璃，環(huán)顧左右，猛不丁看到弟弟玉山在遠(yuǎn)處沙丘中忽隱忽現(xiàn)、且跑且行的身影。

“貪得無厭……！”

艾山咬牙切齒地吐出這幾個字，狠狠啐了一口痰，旋即棄車而行，在一定要超越在前的意念驅(qū)使下，以令人驚嘆的麻利動作邁開大步跳躍奔跑，從弟弟的一側(cè)穿行在沙丘之中，向城里的方向飛奔而去。

亂石灘如同燒熱的馕坑一樣酷熱。邁開的步履剛開始還挺快，但在片刻之后，對徒步行走早已變得生疏的腿腳開始互相碰撞、步履混亂，變得極不協(xié)調(diào)起來。艾山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跌了幾次跤、摔了幾次跟頭。玉山也不記得自己跌倒、爬起的次數(shù)。他們變得灰頭土臉、滿身沙土，鞋子磨破了，褲角掛爛了，腿上劃出了道道傷痕，但是，兄弟倆爭先恐后，依然沒有止步，沒有絲毫停歇的意思，一心想著比對方率先找到那個尚不能說清姓名的親戚，先入為主地申明自己的訴求，一定要把對方置于死地而后快的信念，旁無他顧，踉踉蹌蹌、蹣跚而行，驚得荒漠中的四腳蛇和長尾蜥這些小生靈如同傷弓之鳥，奪路而逃，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兄長艾山已經(jīng)疲憊不堪、移步艱難。弟弟玉山口干舌燥、焦渴難耐。他們四肢乏力、氣喘吁吁，酸澀的汗珠順著已經(jīng)開始脫落、毛發(fā)越來越稀疏的頭上滾落下來，順著額頭流入眼中，引起陣陣刺痛。他們原來不時哼唱的“美好幸福哪里來，全憑汗水來灌溉”那一首歌曲，今天并沒有應(yīng)驗。兄弟倆此時此刻的體會是：美好的幸福并不是憑靠辛勤流淌的汗水得來的，而是要使用不擇手段巧取豪奪牟取的鈔票，還要依靠在中級人民法院工作的那個悔不該斷了交往的遠(yuǎn)房親戚才能擁有。

目的地似乎遙不可及，棄之身后的小轎車也早已不在可視范圍之內(nèi)。步履蹣跚、氣息奄奄的艾山一個趔趄被腳下的深坑邊緣絆倒在地。幾乎是在同一個時間，玉山也被深坑另一個側(cè)邊的土堆絆倒，倆人仿佛剛剛結(jié)束角斗的羝羊，面容疲憊、呼吸粗重，無神的雙眼滿含怒氣地瞪著對方。然而，他們那流露出來的相互憎恨的目光，顯得有氣無力，且又無可奈何。

艾山和玉山目光兇狠地互相怒視，卻只能在沙土堆里用下頜支著腦袋癱臥在地。艾山試圖抬起頭來，玉山打算挺身而起，但是，艾山已經(jīng)筋疲力盡，玉山早就渾身癱軟，他們都已虛弱不堪，即使是嘴邊和鼻子上的灰土，似乎也沒有力氣動手清除。

如此這般，艾山靜臥了許久。他擔(dān)心玉山早于自己站立起來，卻只能干瞪眼無計可施。而玉山呢，也是難以動彈，除了只能偶爾用眼角觀察哥哥的動靜，其他什么也做不了。他們饑腸轆轆，肚子餓得咕咕叫，倆人這才不約而同地想起自己從早晨到現(xiàn)在粒米未沾、滴水未進(jìn)，這倒不是因為沒有東西吃喝，而是源于對上午的審理和宣判牽掛在心，高度關(guān)注自己的輸贏、勝敗，過于擔(dān)憂和分外緊張，處于極度的焦慮狀態(tài)，毫無胃口、難以下咽使然。

他們不約而同，用無力的手哆哆嗦嗦地摸了摸鼓鼓囊囊的衣兜，一沓沓鈔票依然絲毫無損。適才，艾山就打定主意，要把這些鈔票毫不吝嗇地雙手奉獻(xiàn)給那個中級人民法院的親戚，靠著金錢的魅力打通關(guān)節(jié)，懇求他宣判貪得無厭的弟弟在訴訟中敗訴。這樣的手段和結(jié)果，同樣也是玉山打好的如意算盤，他盤算著一挨進(jìn)城，就要把此刻仿佛石塊一般硌得腋下生疼的整捆整捆的鈔票遞到那個親戚手上，憑借金錢的力量讓他宣告哥哥為訴訟中的輸家。

兩兄弟的嘴唇枯燥干裂，早已沒有了水分，火辣辣地灼痛，用舌頭舔一舔，燒疼得讓人揪心。艾山覺得嘴唇仿佛缺少麥草的泥巴抹過的墻皮被陽光暴曬一樣干燥、龜裂；玉山感到就像是在裸露的傷口上撒了鹽一般的灼痛。兩兄弟不約而同，又一次摸摸索索地用無力的手摸了摸胸兜里鼓鼓囊囊的鈔票，可悲的是，如同少女的胸部一樣鼓起的這些鈔票，此刻竟然抵不上能夠緩解饑渴的一塊馕餅或一口水。

太陽已經(jīng)西斜，艾山抬不起頭來。天邊的晚霞映紅了荒灘無數(shù)的亂石，玉山卻睜不開眼睛。他們猶如甘愿命運(yùn)擺布的落魄者，直挺挺躺在那里。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倆人同時被頭頂傳來的粗劣嘶啞、使人感到又凄涼又厭煩的烏鴉叫聲一驚。他們費(fèi)力地眨巴眨巴眼睛，從難以分離的睫毛縫隙中望見一只漆黑的老鴉伸展著翅膀，正在他們的頭頂上空盤旋，那伸長的雙腿上一個個又長又尖的利爪，展示出一副仿佛即將俯沖下來，只需一下就能抓破弟兄倆的胸腔，再用鉤狀的尖嘴啄瞎他們眼珠的恐怖架勢。

艾山為自己的所見感到骨寒毛豎，玉山被眼前的景象嚇得魂飛魄散。在兄弟倆模模糊糊的潛意識里，黑老鴉似乎把他們當(dāng)成了即將發(fā)臭變質(zhì)的腐尸。在他們的想象中，烏鴉是只吃腐尸的。他們應(yīng)該有所舉動，以實際行動來證明自己尚未斷氣。可是，應(yīng)該怎樣表現(xiàn)呢？

當(dāng)黑老鴉第二次俯沖下來，其身影掃過艾山頭頂?shù)臅r候，他感到心驚肉跳、魂飛魄散；當(dāng)黑影掠過玉山的面容，他覺得汗流浹背、惶恐不安。然而，黑老鴉卻一飛而過，既沒有抓破艾山的胸腔，也沒有啄瞎玉山的眼睛，只是略一低頭，稍稍收攏腿爪，狀似馬上落地，其實它旋即又振動翅膀，升空飛離而去了。

虛驚一場之后，故事傳說“神奇的棒槌”中的智慧老人的形象同時浮現(xiàn)在兄弟倆的眼前。兄弟倆都想模仿那個智慧老人，恨不得一把抓住兇險的黑老鴉的雙腿，折斷翅膀，撇斷了腿，倒提在手，得意揚(yáng)揚(yáng)地聽著它凄慘的叫聲開心取樂，而最重要的是用這種手段震懾對方、施以顏色。在這種心理狀態(tài)的支配下，兩兄弟振作起來，強(qiáng)打精神，悄然把雙手放在胸前，緊閉雙眼，屏住呼吸靜靜地躺在那里。倆人心懷鬼胎，各自期盼黑老鴉降落在自己的胸口，千萬不要發(fā)現(xiàn)旁邊還有他人。

黑老鴉第三次振翅飛來，在他們的頭頂盤旋了一圈之后再一次向高空升起。這個時間，艾山突然靈機(jī)一動，瞬間轉(zhuǎn)變了原先的念頭。在他看來，在黑老鴉面前躺下裝死、用手去抓那骯臟的腿爪，那是一種損傷自尊、有失臉面的行為，他不愿意讓弟弟看到自己那樣有失體面的情景。按照他此刻的想象，黑老鴉最好是能夠降落在玉山的身上，抓破他的心肺五臟，把他的頭腦、臉面啄得皮開肉綻。說白了，就是讓他再也不能前往城里的二審法院，那才……！

哇……令人驚嘆的是，玉山也產(chǎn)生了同樣的想法。假如，盤旋在頭頂上空的這個不祥之鳥沒有看到自己，而只看見哥哥一個人如同腐尸一般躺在地上，直接一個俯沖落在艾山的身上，啄瞎他的雙眼，撕毀他的面容，讓他傷痕累累、體無完膚，自己一個人出現(xiàn)在城里的法庭，那該是……！

在兄弟倆的想象之中，如果黑老鴉果真能夠如自己希望的那樣，那么，此刻盤旋在他們的頭頂上空時而上升、時而下降，使他們提心吊膽、惶恐不安的黑老鴉，就不會再被看作是一個兇險的黑老鴉，而會變成可親可敬、純潔無瑕的白老鴉、吉祥之鳥、幸福之鳥！

艾山和玉山兩兄弟懷著這樣的幻想，專注地觀察著從他們的頭頂突然降落下來的黑老鴉的動靜。此時的黑老鴉，正在一側(cè)的坑洼里旁無他顧地擺弄著什么。艾山和玉山緩緩爬到各自所在的坑洼邊埂悄然觀看，只見那黑老鴉不停地跳躍、啄啄叼叼地叩擊、翻弄著什么東西。定睛一看，那黑老鴉用嘴叩擊并滾動著玩弄的，竟然是一個已經(jīng)干了的牛糞蛋。此時的黑老鴉，似乎根本就無暇顧及躺在一旁目不轉(zhuǎn)睛地偷偷觀察著自己的艾山和玉山，好像是壓根兒就沒有把他們放在眼里。

兄弟倆見黑老鴉對他們毫不在意，頓然憤憤不平起來，怒目相向地瞥了對方一眼，隨即又把目光投向了黑老鴉。恰在此時，兩顆玉米粒兒從被黑老鴉啄散的牛糞蛋里掉了出來。黑老鴉又是啄又是叼，不停地叩擊并滾動著兩顆玉米粒兒玩弄，卻一粒都沒有吃下去。艾山和玉山不禁對黑老鴉的這種舉動心生疑惑。這時黑老鴉把玉米粒兒含在嘴里，卻又丟到地上，振翅一躍便騰空而起，旋即升上了高空。

黑老鴉呀呀叫著掠過艾山的頭頂，飛到了趴在坑洼對面邊埂的玉山的頭頂上空，依然不停地鳴叫了幾聲。艾山和玉山被黑老鴉這個兇險之鳥劃破荒漠沉寂的凄厲而蒼老的鳴叫嚇得心驚膽戰(zhàn)，頓然縮回腦袋緊緊貼在地皮上屏聲靜氣地躺著，一動也不敢動。

黑老鴉似乎對兩兄弟不會對自己構(gòu)成威脅有十足的把握，先是再一次升上高空，然后又一個俯沖，穩(wěn)穩(wěn)地落在適才的玉米粒兒旁，啄了又啄、叼了又叼，卻沒有吃下去，而后再一次騰飛起來，又一次發(fā)出令人不安的嘶鳴，呀呀地叫個不停。

虛弱無力地臥在一旁的艾山和玉山提心吊膽，眼看著黑老鴉反反復(fù)復(fù)地起落和鳴叫，不免心生疑竇，感到迷惑不解起來。黑老鴉這時蹦蹦跳跳地來到坑洼中離艾山近一些的地方，在一處嘴和爪子并用，又啄又扒，很快就從沙土中扒拉了一個核桃出來。

艾山和玉山在孩提時代曾經(jīng)聽說：黑老鴉把自己尋得的雞蛋、核桃等物品以太陽為標(biāo)志掩埋起來，因為太陽的位置在一天之中不停地變化，黑老鴉往往就再也找不到自己掩埋食物的地點(diǎn)。他們看到黑老鴉眼前的舉動，這才明白以前聽說的并不真實。此時黑老鴉扒拉出來的核桃，在兩兄弟眼里變成了如同自己經(jīng)常朝思暮想的羊脂玉一樣極為珍貴稀罕。如果真的是羊脂玉，哇！那該是多么令人振奮、稱心如意呀！

他們在孩提時代，還曾聽說吃了黑老鴉埋藏的東西，孩子會變得健忘和愚鈍的說法。而今天的情況，對他們來說是非同尋常。假如，黑老鴉今天扒拉出來的果真是一塊羊脂玉，弟兄倆絕不會擔(dān)心自己會變得愚鈍或健忘，而會不顧一切地?fù)屨枷葯C(jī)、據(jù)為己有。不，不，不！抑或，僅僅這一次，他們絕無僅有地互相謙讓也說不定哩……

噢，對了，艾山是會拱手相讓的，玉山也會謙讓出來。這是因為，兄長艾山期盼著弟弟玉山吃下黑老鴉埋藏的這個核桃之后忘記一切，甚至在變得愚鈍之后就連這一次鬧上法庭的事情也記不起來；而弟弟玉山尋求的，則是兄長立馬變成蠢蛋，巴不得他把與自己的親兄弟相爭的私利全部拋之腦后，忘得一干二凈。

黑老鴉把個核桃啄一啄、叼一叼，反反復(fù)復(fù)地滾動、玩弄，不停地發(fā)出呀呀的鳴叫，然后又把核桃牢牢叼起，縱身一躍騰空而起，在空中把核桃丟落下來，又發(fā)出呀呀的鳴叫。

核桃落在沙土上滾動，黑老鴉俯沖下來再一次把它叼起來騰空飛起，然后又拋在地上。兄弟倆不約而同地思忖著，黑老鴉并不是自己曾經(jīng)聽說的那樣愚蠢的。他們隱隱約約地想道：黑老鴉是要用眼前所見的這種辦法，砸開核桃，以便享用果仁哩！此時的黑老鴉，仿佛要用自己的行動來證明一下艾山和玉山兩兄弟這一次的猜測準(zhǔn)確無誤一般，再一次飛升到一棵楊樹那樣的高度之后，把銜在嘴里的核桃準(zhǔn)確無誤地丟落在坑洼地靠近玉山的一邊、一塊羊頭一般大小的黑色石頭塊兒上。

我的個神哪！只見那核桃不偏不倚，正好不偏不倚地砸落在黑色石頭塊兒上！但是，核桃依然沒有被砸爛。黑老鴉毫不停歇，一鼓作氣地又把剛才的動作重復(fù)了幾次，這么一來，核桃在最后的一次砰的一聲砸裂開來，被摔成兩半，露出了堅硬的外殼里黃燦燦的果仁。

艾山和玉山的喉結(jié)上下滾動了幾下，只見那黑老鴉用強(qiáng)有力的爪子撥動核桃的外殼，把果仁完完全全剝離出來，輕輕叼了叼，依然在地上滾動、翻弄著。

在兄弟倆第二次咽下口水的時候，黑老鴉再一次騰空而起，而且這一次飛得更高，叫得更響，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凄厲鳴叫在四周擴(kuò)散開來，在荒野里回蕩，使艾山和玉山心驚膽戰(zhàn)、手足無措，不知該如何是好。但是，黑老鴉似乎對兩兄弟的處境毫無興趣，依然故我地在坑洼地上空盤旋、鳴叫不止。

艾山稍稍抬起上半身側(cè)轉(zhuǎn)過來，向弟弟玉山投去帶有似乎是“你知道這是怎么一回事嗎”一般疑問的探詢目光。玉山輕輕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也并不知情。此時此刻，他們相互仇視的目光已經(jīng)略有隱退，怨情有所緩解。恰巧就在這個時候，另一只黑老鴉從原來的黑老鴉引頸鳴叫的方向飛了過來。兩只黑老鴉相聚一處，相繼飛落坑洼，開始一而再、再而三地把地上的玉米粒兒和核桃仁啄一啄，叼起來、丟下去，反反復(fù)復(fù)、連續(xù)多次，可就是連一粒玉米粒兒或核桃果仁也沒有吞咽下去。

艾山頓然覺得好奇起來，玉山也驚異地睜大了雙眼。一對黑老鴉似乎要讓兩兄弟大吃一驚、腦洞大開一般，同時從坑洼里騰空飛起，在坑洼上空盤旋著，發(fā)出了比剛才還要凄厲刺耳的鳴叫聲。不一會兒，從兩只黑老鴉引頸鳴叫的方向飛來了一對黑老鴉……陸陸續(xù)續(xù)又有十多只黑老鴉相繼飛臨，一群黑老鴉一同降落在坑洼地里，時而把玉米粒兒和核桃果仁啄一啄、叼一叼，時而飛起來發(fā)出哇哇的鳴叫，如此反復(fù)，一群黑老鴉令人心驚膽寒的凄厲嘶叫響徹在整個荒漠沙灘，使一種陰森森的氣氛頓然在整個荒野彌漫開來。

艾山挺了挺身子，玉山直起了腰。黑老鴉越聚越多，黑壓壓地盤旋在坑洼地的上空，凄厲的嘶叫聲響徹云霄，回蕩在無邊無際的荒灘上空。艾山的身心受到了極大的震撼，玉山遭到了強(qiáng)烈的精神刺激。艾山吃力地移動手腳緩緩爬到了弟弟身邊。玉山困惑不安地把目光投向了兄長。

“你帶水了嗎？哪怕只有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

不知道這個問題是哪一個提出來的。

“你有什么可以充饑的食物嗎？”

難以分清是誰回答了一聲，“沒……”

一群一群的黑老鴉恰巧在這個時候紛紛飛落在坑洼地里，仿佛是有意識要讓雙胞胎兩兄弟見識和領(lǐng)教“只有共享食物，方能自得其樂”的道理一般，你推我讓、你進(jìn)我退地開始啄食玉米粒兒和核桃果仁，一起分享僅有的些許美味兒來。

玉米粒兒和核桃果仁是如何被那么多的黑老鴉分享的，哪一只是把同類呼喚到這里的舍己為其他同類著想的黑老鴉，哪只黑老鴉吃了多少食物，這些已經(jīng)無關(guān)緊要，而且也看不明、辨不清了。此時目光所及，只能見到黑老鴉們在坑洼里扇動翅膀、蹦蹦跳跳，搔首弄姿、起起落落，猶如正在舉行一場別開生面的歡樂大聚會，全都在啄著、叼著什么，把已經(jīng)叼起的食物復(fù)又丟下，把已經(jīng)咽下的玉米粒兒再一次吐出來，你請我讓地給同伴享用，如此再三，反反復(fù)復(fù)。

艾山情不自禁地向弟弟伸出手來。玉山不由自主地輕輕握住了兄長的手掌。從相握的雙手蔓延開來的一種暖意漸漸升溫，緩緩涌遍了兩個原本充滿敵意的同胞兄弟的全身，仿佛越燒越旺的烈火，使得兩個血脈相連的親兄弟渾身燥熱，面紅耳赤、熱汗淋漓。

當(dāng)艾山和玉山兩兄弟手拉手站起身來，準(zhǔn)備原路返回的那個時刻，這一群烏鴉發(fā)出呀呀的鳴叫騰空而起，黑壓壓地飛上了暮色蒼茫的天空。此時此刻，響徹在艾山和玉山耳邊的黑老鴉那漸漸遠(yuǎn)去的鳴叫聲，現(xiàn)在聽起來變成了悅耳動聽、令人蕩氣回腸的合唱曲。

本文譯自《新玉文藝》（維吾爾文雙月刊）2017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