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王單單

花鹿坪手記

1

清真寺里反復(fù)在播放

《古蘭經(jīng)》的聲音在村里飄蕩著

一些老者，坐在田邊地角聽

周圍是剛剛復(fù)活的荒草

還有幾株梨花，經(jīng)帽一樣潔白

還有幾層臺階，天梯一樣干凈

2

鬼針草，又名鬼蒺藜

鬼菊、刺兒鬼、鬼黃花等

一種以鬼命名的植物

山上誰家房子空了

它會提前知曉

并迅速圍上去

劉天福搬去女兒家住了

他還有個兒子，離家六年

至今生死不明

3

身體越來越差

各種指標(biāo)非高即低

戒煙，戒酒，忌吃辛辣油膩的食物

沒必要參加的飯局，都婉拒

沒必要愛的人，都放棄

每天沿著鄉(xiāng)間公路

在空無一人的山岡上

獨(dú)自追逐，獨(dú)自逃跑

——我在追逐什么

——我又為何逃跑

4

朋友來看我

從湖南湘西騎車到云南昭通

灰頭土臉的，像個逃犯

沒有什么招待他，帶去

后山的松林中

有幾枚松果落下來

剝開，無籽。

5

村婦們給我介紹剛挖來的草根

——真像她們的名字

馬鞭燒、羊蹄根、蛤蟆葉……

放在一起，文火慢燉后

熬出黑色的湯汁

味極苦，能治病

能治什么??？能治什么病？

……

我一直在追問

6

不會寫名字，幾十個人

讓我?guī)椭?。整個下午

坐在吳家梁子上

簽完李二財簽陳家鳳

簽完羅石粉簽楊文海

簽完吳仕田簽張德滿

……簽完施宗金簽王單單

哦，寫錯了——

我慌忙涂掉，改成李明山

就像一個隱姓埋名的人

差點(diǎn)泄露了自己的身份

7

陳啞巴在貧困戶信息表上

摁手印，摁不出任何指紋

我把他拇指拿起來看

泥巴敷了一層。我沒有

讓他洗掉。我默認(rèn)

這泥斑，就是他的指紋

這里面藏著他的命

8

站在岸堤上，我等它鳧出來

但沒有等到——

經(jīng)過卯家沖水庫

一只野鴨突然扎進(jìn)水里

消逝了。從它入水的地方

漣漪一圈圈，逐漸擴(kuò)散

像謠言，在人群中傳開

一層層將真相掩埋

9

十二社張澤滿籠養(yǎng)一只鷯哥

會說話，它叫我同事的名字：

趙清俊、趙清俊……

一遍遍地，像一個朋友

被反鎖在屋里

——他要出去

前幾天遇著張澤滿

他說鷯哥死了，因?yàn)橛袀€“哥”字

我的心情變得有些沉重

總覺得死去的不是一只鳥

而是一個人

——他出去了

10

嘰是一種鳥

喳是一種鳥

嘰嘰是一種鳥

喳喳是一種鳥

嘰嘰喳喳又是另一種鳥

一種語言對應(yīng)一種身份

復(fù)雜而又精細(xì)。每天我

仰臥村中，聽聲識鳥

總覺得，神在創(chuàng)造萬物時

一定，很傷神

11

握刀的手，用來握筆時

竟然顫抖起來——

入戶調(diào)查途中，遇見

趙勝寬在地里砍草

順便讓他把自家信息填了

他蹲在荒原上，虔誠地寫字

那一瞬，世界為了他

單獨(dú)安靜了一會兒

12

吳二錢的名字

被刪掉了，在脫貧戶名單上

死亡為他一次性兜底

那空出來的表格里

似乎端坐著，一個

衣食無憂的人

13

雪夜無人來訪

在村上值班

開遍所有的燈，都是孤燈

趕完所有的路，都是獨(dú)行

花鹿坪手記之二

1

不知何時，起風(fēng)了

刮起一層薄薄的泥土

蓋在我身上。我只是

在田野里睡著了而已啊

這小小的誤會

藏著蒼天

巨大的慈悲

2

兩個人隔著千山萬水

夜里勸彼此：趕緊睡吧

睡著就不會孤獨(dú)了

哦，白天我坐在山岡上

眼看荒草返青

一年又將過去

3

光芒是蠟燭對火焰的招供嗎?

那天我見你深陷供詞中

像個含冤者

披頭散發(fā)地，從狀紙里走出來

所有人都在沉睡

就你醒著，寫詩——

一首天亮后，就會刪掉的詩

4

偶爾回一次家

在小區(qū)里遇見熟人

他們會很吃驚地問：

你回來啦?

用來追問囚徒的話

這次用來，追問

一個從鄉(xiāng)下返城的人

——我能說些什么呢

我已經(jīng)回來了嗎?

5

幾個老者坐在草堆上打牌

氣氛緊張得像是賭生死

忽然鄭開福大叫起來

一把爛牌被激活了

原本54 張的撲克

缺了兩張。用核桃葉抵

一張抵紅桃6

一張抵梅花9

他差點(diǎn)忘了撿起。兩片枯葉

讓他扳回了一局

6

草是草，人是人

救命的是稻草

死去的是稻草人

稻草拴著人

人拴著死

老寡婦陳石芳扎了一個稻草人

給它穿上丈夫生前的衣服

敲了幾次門，都無人應(yīng)答

后來我在菜地里見到她——

睡著了，偎著稻草人

7

忽東。忽西

忽南。忽北

當(dāng)卯家沖頂上的藍(lán)天

遼闊到可以藐視飛翔時

一只老鷹的自由

看起來

多像是在天上迷了路

8

早晨乘公交去村里前

會在昭通城迎豐路

買一份豆?jié){油條。掃碼支付

走出門幾步，看見老板娘

微信名叫“女人不哭”

又回頭望了一眼

她戴著頭巾，站在油煙里

面前的油鍋，在翻滾

9

墓碑與清真寺

站在黃土綿延的曠野中

一聲不響

似乎在較勁，在對峙

在比誰站得更久

幾株枯梨隔在它們中間

被一種無形的力量

催開，花瓣如雪

10

劉升民全家外出了——

沒有人會來填寫

但我還是從他家門縫里

塞進(jìn)去一張信息表

四門緊閉的房子里

表上的空格

被滿屋的黑暗與寂靜

填滿，充斥?；蛟S

我已經(jīng)獲得了答案

11

什么是漣漪

什么是浪花

什么是濤聲

井水不會知道

它們只是在地下

等待被挖掘，被提升

成為陽光下晃蕩的一瓢

在花鹿坪，每戶人家都有一口井

埋得很深，像一樁心事

需要每個人守口如瓶

12

天空有繁花

地上有枯木

疾風(fēng)經(jīng)過趙家院子時

絲毫不減弱

枯木得以逢春

繁花因此落盡

給予，或召回

大自然自有分寸

13

吹了一首曲子

長亭外，古道邊……

想象著還有遠(yuǎn)方可去

還有故人可送

風(fēng)從我的唇下

搶走琴聲

我把口琴支在空中

任大風(fēng)肆意吹響它

周圍松濤陣陣——

我在林中起身

天賜交響，為我送行

14

風(fēng)吹來一粒沙子

打在我臉上

為了讓我知道疼

大地從身上，扔出

自己的一部分

大地也會暗示我們

寬廣有時是一種酷刑

比如，它讓李家蕓——

一個佝僂如弓的老人

獨(dú)自面朝黃土

一生兩手空空

15

“年輕時，心高氣傲

總覺得所有的路

都不夠走，而現(xiàn)在

站在哪里，哪里

就是路的盡頭”

朋友從新疆的戈壁灘里

發(fā)來信息時，我正在

塵土飛揚(yáng)的花鹿坪

等公交——

我在城里租了一間房子

每天讓它空著，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