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大春
相傳雍正還是皇子的時候,有“任俠微行”的活動。某年游杭州,將泛西湖,出涌金門,見一書生賣字,筆畫頗為精到,遂命書一聯(lián),中有“秋”字,可這書生好賣弄,將左禾右火的秋字寫成左火右禾。胤禛指著那怪字問道:“這個字,沒寫錯么?”書生當(dāng)下例舉某帖某碑為證,說這是個古寫的秋字。胤禛隨即道:“你這么有學(xué)問,怎么不應(yīng)個舉業(yè),討個功名出身?”書生答曰:“不瞞您說,學(xué)是進(jìn)了的、舉也是中了的,無奈家貧候不著職缺,連妻兒都養(yǎng)不活;還是賣字維生、得過且過,哪里敢奢望什么富貴呢?”胤禛聞言,立刻從囊中取出幾錠馬蹄金,慨然道:“我作生意賺了些,不如資助你求個功名——他年得志,毋相忘耳!”
這里且打住,先說“得志毋相忘”。在中國民間的敘事傳統(tǒng)里,“得志相忘”是個老題目。蔡伯喈與趙五娘、陳世美與秦香蓮、莫稽與金玉奴、洪鈞與李藹如,可想而知,只要有微時結(jié)褵的故事,便少不得“他年得志,幸君慎毋相忘耳”的叮嚀,且這叮嚀通常是無效的。故事里固然有薄悻男對癡情女的性別問題,也有忘得多和忘得少的差別待遇,但是,說“得志”似乎總是會“相忘”則大體成立。
多年前曾有基隆某男中了樂透、獨(dú)得彩金三億三千萬,又不想被糟糠之妻瓜分,竟至鬧到訴請離婚的地步,可知此君之涼薄,竟也頗合于古。在《孔子家語·賢君篇》里就曾經(jīng)記載,魯哀公拿一則新聞問孔老夫子:“寡人聽說,有人忘性大到搬了家、竟然把妻子忘在老宅子里了?!笨桌戏蜃赢?dāng)然要借題發(fā)揮一下,話鋒一轉(zhuǎn),指責(zé)起夏桀“忘祖”“壞法”“廢其世祀”“荒于淫樂”;老夫子可能一時忘了他自己半途而廢的婚姻,因此沒有想到,魯哀公對這一則忘妻的故事之所以情有獨(dú)鐘、引為笑談,必定有他自己不足為外人道的羨慕之意。
《今古奇觀》第五卷的《杜十娘怒沉百寶箱》就是這么一個儆醒人什么該忘、什么不該忘的故事。其中有一個段子,是老鴇斥罵十娘:
我們行戶人家,吃客穿客,前門送舊,后門迎新,門庭鬧如火,錢帛堆成垛。自從那李甲在此,混帳一年有余,莫說新客,連舊主顧都斷了,
分明接了個鐘馗老,連小鬼也沒得上門,弄得老娘一家人家,有氣無煙,成什么模樣!
這老鴇堪稱專業(yè),知道煙花行戶有個“相忘”的本質(zhì)在,送往迎來、前出后進(jìn),一旦流連顧盼,必有晦氣麻煩。故事的后半截兒李甲還沒來得及“得志”,便要把十娘轉(zhuǎn)賣給個鹽商,可見他才該吃十娘這“行戶人家”的飯。
不過封建時代的官卻是不容“得志相忘”的——這就要把話說回來了。話說涌金門前賣字的書生拿了胤禛的馬蹄金,“即上公車,連捷翰林”,推其經(jīng)歷,當(dāng)有個一兩年的光景。
這個時候胤禛已經(jīng)踐祚,是為雍正。一日,皇上看見翰林里頭有這么個名字,想起涌金門前舊事,遂召見,交發(fā)了一張寫了個“和”字的紙片給書生——只這左禾右口的和字,卻寫成了左口右禾,雍正還問了句:“這,是個什么字啊?”書生立刻奏答:“這是個錯寫的‘和’字。”雍正笑而不語,讓書生退下去了。第二天一早,書生奉詔前往浙江向巡撫衙門報到。巡撫啟視上諭,雍正批的是:“命此書生仍向涌金門前賣字三年,再來供職?!睍@才想起來:他實(shí)在是忘了不該忘的人、以及不該忘的事。
得意而不宜忘者不只是恩情,還有本分。世傳另一個故事也歸之于雍正,可就慘烈得多。某日宮中獻(xiàn)演雜劇,有搬繡襦院本《鄭儋打子》,扮演劇中常州刺史鄭儋的是個曲伎俱佳的伶人,雍正對此伶十分稱賞,有“賜食”的恩典,未料這伶人一時得意忘形,順口問了聲:“如今常州府知府是誰?。俊庇赫齾s出人意料地勃然作色——可見他老子康熙在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曾經(jīng)說他“喜怒不定”,真是識慮深遠(yuǎn)了。話說雍正當(dāng)下斥責(zé)那伶人道:“你不過是個唱戲的,居然敢擅問官守?”天子之怒,非比尋常,這伶工當(dāng)場就給亂杖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