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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草人

2019-11-13 19:50
山東文學(xué) 2019年12期

愚 石

院子正中的那棵樹,總是病懨懨的,葉子的綠淡淡的,樹干長得隨意而單薄,金耀總想,合適的時候應(yīng)該帶點化肥回來。樹上經(jīng)常停下一只通體發(fā)紅的鳥,它的喙是黃色的。金耀覺得那只鳥萬分地不和諧,尤其是刺眼的黃色,總讓他想起爺爺還帶著體溫的痰。它的叫聲也常常不合時宜,天不亮就叫,似乎催促著他起床,然后開始馬不停蹄滿負荷地勞作。

金耀出門,回頭看見堂屋里房東的影子一閃而過,像千年狐仙,一身的白。再次回味那個影子,金耀更覺得像天使,或許能給自己帶來一天的好運。

金耀在保障房的搖號現(xiàn)場遇到牛蔓的時候,驚訝得幾乎要張掉下巴。牛蔓要躲進一扇透明玻璃門的同時,金耀如同快速拉緊馬上要漏氣的安全筏,一把抓住她。

“你怎么在這兒?”

“我怎么不能在這兒?房管局是你們家開的?”牛蔓有些氣急敗壞,臉色比掉了十塊錢還難看——有人曾經(jīng)看見,因為財務(wù)短了十塊錢,牛蔓哭了三天。

金耀不知該說什么了,撓著頭,臉上的笑左一塊右一塊,緊繃的肌肉完全放松,“你這話說的。我們家要是能開房管局,就是……就是杜甫他老人家寫的那首詩,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你算寒士嗎?”牛蔓的眼睛一瞪,“那股窮酸勁兒,確實像?!?/p>

“蔓子,這是誰?。繂?,小伙子長得還挺順眼。”一位中年婦女走過來,上下打量著金耀,問牛蔓。

“我同事?!迸B麤]有好氣地,然后對金耀說,“順便告訴你一句,這是我……我姨媽?!?/p>

“我……”中年婦女剛張開口,所有的聲音就被牛蔓的目光堵了回去。

“你自己抽簽吧,公司還有事,我先走了。”牛蔓對著中年婦女說完這幾句,扭頭就走,理都沒理金耀。

金耀搖搖頭,看著中年婦女?dāng)D到人群的最前邊,自己就倚了窗臺,一條腿站定。對這位長臉?gòu)D女,金耀猜到了她是誰,甚至對她名貫寧陽縣城的綽號,也知道得一清二楚。中年婦女臉長,下巴幾乎戳到胸脯上。金耀暗笑了自己的夸張能力,他突然想到曾經(jīng)寫過的一句話,生活中的點滴不是詩,是庸俗,是長到卑鄙的臉。

凡是報名的低收入保障戶,每家一號,根本不用爭不用搶。號只是順序,不是房子。如果真的是房,還不有人拿著砍刀來?金耀想。

前幾次搖號,金耀沒有好運氣,不是差一個數(shù)字,就是根本與搖出的數(shù)字無緣。所以這次搖號,金耀仍然只是想試試,天上終究會不會掉餡餅。母親早早地給他煮了雞蛋,讓他早點來搖號,然后他就對母親說,“這雞蛋煮得不太吉利,叫雞飛蛋打?!蹦赣H連忙把他含在嘴里的半個雞蛋,硬生生地摳出來,讓他笑噴了一地。命從來不在自己手里,金耀一直這樣給母親講。母親反問他命在誰手里,金耀又答不上來。前一年母親突然暈倒,送醫(yī)后沒查出什么大毛病,醫(yī)生只是說可能是小腦萎縮的前期征兆,并且強調(diào)說只是可能。母親近乎偏激似地愛上烤地瓜,這讓金耀又多多少少地信了醫(yī)生的話。從那以后,他有意識地鍛煉母親的動手動腦能力,時不時跟母親貧嘴逗她高興。金耀常常說,“咱家里就你一位美女,我們爺仨伺候你,還有什么不滿意?”母親手里拿著的東西,或者是臟衣服,或者是正在挑揀著的芹菜蘿卜,就對著金耀的頭砸下去:“胡扯八掛,你爺爺是長輩,沒老沒少?!碑?dāng)然,母親舉起的手,只是虛張聲勢,金耀偏偏大呼小叫,“哎喲,疼死我了,我媽又打人了?!崩锿庵挥?9.8平方米的兩間破房子,不隔音,有時會傳到外面過路的人耳朵里,總有人探進頭來,滿足一下好奇心。見到滿臉笑開了花的金耀,說一句“這一家子人”,便笑著離開。在病床上躺著的父親,使勁咳嗽兩聲,喊一聲金耀,再無下文。

19.8平方米,多吉利的數(shù)字。金耀常常想,如果這三個數(shù)字放到車牌照上,一定值很多錢。關(guān)于房子的平方數(shù),金耀量了又量,算了又算,3.33×3,再乘上2,就是這個數(shù)。他想,如果能湊足20個平方,四口人每人5平方,好記好算。金耀問曾經(jīng)在機械廠當(dāng)副廠長的父親金玉成:“咱院里的前面兩排房子,都是三米七乘三,為什么只有咱這排被壓榨成三米三?”“就剩下這么大空?!备赣H的回答簡潔明了?!澳窃蹫槭裁床惶舸蠓孔??”“別人都挑剩下了,只剩下這一套。別瞎問,愛住不住。”

金耀的家在老機械廠家屬院三排平房中的最后一排,靠近西北角,再往西就是公共廁所。房子是八十年代建的,簡陋破敗得像住在這里所有人的日子。墻體是磚混結(jié)構(gòu),屋頂有些塌陷,地面和脫了漆的門窗,像被隱形的光陰抽打過無數(shù)遍一樣,坑洼不平。屋內(nèi)是踩出了光的泥土地面,家境好一些的鋪了水泥,無一例外地散發(fā)著陰暗潮濕的霉味。整個家屬院只有一個旱廁,沒風(fēng)的時候臭氣就四處打探,有風(fēng)刮來,更是躲不開。金耀明白,房子是父親心里的痛,雖然從來不說,但他現(xiàn)在肯定后悔。最起碼,當(dāng)初分房子的時候,母親一定抱怨過,所以誰一說房子不好,父親就要發(fā)脾氣,說誰嫌誰去住大街。七十多歲的爺爺不嫌,他早早起床,就到金陽公園里坐著,十點多回來喝點珠蘭或者茉莉花茶,然后就等著早飯午飯一塊用了。爺爺一直抱怨現(xiàn)在的茶像社會風(fēng)氣,騙人騙得太厲害。金耀怎么也想不到,爺爺還有如此創(chuàng)意,竟把茶葉和社會風(fēng)氣比。后來連哄帶騙問他怎么回事,金耀才弄明白,爺爺二百塊的私房錢,讓一個賣保險的騙去了。那小女子長得聰明漂亮,怎么還會騙人呢?當(dāng)然,也不能算騙,人家畢竟是賣給了保險單,并且還贈送了一個平安扣。她終究比那個成天騙老干部錢的什么夫人好得多,那個胖得像豬一樣的女人,嗨,別提。金耀一看爺爺說到了別提,就不再追問,知道爺爺又傷心了。爺爺說,我一輩子養(yǎng)了那么多孩子,就你爹一個人進城,還當(dāng)了廠長,最爭氣,現(xiàn)在竟然破敗到這種地步,還不如在農(nóng)村的其他幾個兄弟日子過得好。我不能老是在這兒啃你們,他們再不孝順,總不能把我當(dāng)野狗攆大街上去。爺爺最后會補充上一句,人心難測啊。這話的背后,在金耀的理解是,兩個叔叔真的把爺爺趕到了村里的牲口棚里,不問吃喝。偏癱的父親不能嫌,當(dāng)年的副廠長,一定是發(fā)揚了風(fēng)格,才最后一個挑。所以,一聊到房子,金耀一句“我理解并堅決支持老爸的大公無私”,一切就此打住。這句話,金耀有時有抱怨的成分,有時一丁點兒都沒有。什么時候有,什么時候沒有,金耀自己也說不清。自己更不能嫌,在這兩間房子里出生,是真真切切的出生地,能嫌么?那么,或者,只有母親嫌了。一個女人伺候著三個男人,一個高齡,一個偏癱,一個眼看著三十歲了還找不到對象的兒子,不嫌才怪。對房子再嫌棄,也遠不如娶上兒媳婦的心情急切。但如此這般的家庭條件,金耀怎么找到一個不嫌棄他、也不嫌棄這兩間挨著廁所的破平房的女人呢?況且,即使有這么一個女人,兩間房子怎么?。楷F(xiàn)在就是父母住在里間,外面半間作了廚房兼餐廳,半間由爺爺住。自己在外租房子,是無奈中的無奈。幸好,這兩年遇到一個不要房租的房東,一分錢沒花。但金耀會時不時地買些東西送給房東。關(guān)于房子,關(guān)于老婆,金耀都看成十五的月亮,太圓了,太亮了,離自己也太遠了。夢與月亮是絕配,金耀說,我晚上從不做夢,白天更不做,月亮是詩人的,我只是一名普通工人——雖然我也會寫詩——金耀在心里補充道。

“該找個女孩過日子啦?!蹦赣H常說。

“拿么找?”金耀只有一句這樣的回答。

“搖號機出了問題,今天搖不了啦。”工作人員喊,“大家回去等通知,看哪天再搖?!?/p>

幾百號人悻悻而歸,有人開始議論:我看見那個工作人員接了個電話,就停止搖號了。肯定是要玩什么貓膩……這幫屙血壞良心的,不知道又要耍什么花招……建房子的錢都被挪用光了,房子根本就沒造好……一定是紀委盯上了這群烏龜王八蛋……金耀等所有人都走光,上前試了一把搖號機,嘩啦嘩啦,嘩啦嘩啦……一個黑色的球跳出來,掉在地上,摔成了兩瓣。

嘩啦嘩啦,嘩啦嘩啦,金耀的耳邊一直回響著這種聲音。他努力不把這些聲音與房子相關(guān)聯(lián),而想象成春天山澗中的水,清澈,透明,還透著幽幽的綠。

金耀走出房管局大門的時候,看到地上是一層薄薄的霜。

再次見到牛蔓,金耀渾身的不自在。恰好是蒸汽車間放氣,刺耳的叫聲穿透玻璃,帶著濃重的氨氮味。

金耀對牛蔓出現(xiàn)在保障房抽簽現(xiàn)場的疑惑,在于她家似乎并不缺房住,而牛蔓做賊似的匆匆逃離,又似乎加重了金耀的某種判斷。

金耀給牛蔓解釋著親自來找她的原因:“你知道的,我們班組最苦最累,一個班下來,都累得和豬似的。如果是一個工友的工資出問題,我就讓他們自己來了。不知咋回事,竟然有四五個人,都出了錯。”

“誰出了錯?”牛蔓聲音不大,往上翻的眼皮,似乎藏了把刀,刺向金耀。

“我也不知道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錯?!?/p>

“你不知道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錯,就來找我?”牛蔓不依不饒,音調(diào)似乎也高了起來。

金耀的喉結(jié)動了動,“那,那,我該去找誰?”

“你愛找誰找誰。”牛蔓從抽屜里扒拉出一塊糖,扔到嘴里。她把糖紙團成花生米大小的團,夾在拇指和中指之間,一彈,便進了離她三米遠的紙簍里。

金耀理解牛蔓的情緒來自何處,窺探到了她的家庭隱私,而這個隱私又極其強烈地關(guān)聯(lián)著她的獨特自尊和高冷形象。那個被牛蔓稱為姨媽的人,其實就是她自己的媽媽。她父母原來都是縣副食品廠的工人,企業(yè)破產(chǎn)后,政府沒有安排再就業(yè),她媽媽就在廠子門口擺了一個水果攤,掙點小錢養(yǎng)家。她爸爸是一個頓頓不離酒的人,喝多了就睡,大街上,綠化帶里,甚至一次洗澡時在澡堂里打瞌睡,差點淹死。她媽媽是一個斤斤計較的人,指望她足斤足兩地賣給別人水果,簡直比登天還難。所以,除了不了解她經(jīng)營脾性的過路人,熟悉的人很少買她的水果。隔上個三天五天,或許有鄉(xiāng)下人買了本不值幾個錢的蘋果香蕉,到別的攤子上一稱斤兩不對,反過頭來找她,她也絕不承認。呼天喊地、罵架甚至動手,都是常有的事。而她最銳利的工具,便是藏在蘋果筐底下的一把長刀,拿出來胡亂砍上一通,任誰都給嚇跑了。牛蔓的媽媽姓呂,由此得了一個綽號:呂一刀。再加上她的臉也像是長長的刀把子,這“一刀”兩個字便成了雙關(guān)語。關(guān)于這些傳說,在創(chuàng)建國家級衛(wèi)生縣城整治所有的沿街攤販之后,一定會消失,但終究不會消失得那么快。所以,牛蔓把她媽媽介紹成姨媽,在金耀看來,就有些自欺欺人或者掩耳盜鈴的味道了。老縣城就是一條街,一條大街上的人,誰會不認識誰呢?而牛蔓不待見金耀的另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有人正在撮合他倆的婚事,而他一直沒有答應(yīng)。介紹人是公司分管財務(wù)的副總楊開山?!拔蚁矚g開門見山。說吧,為什么?”金耀答不上來,只好說,“我心亂如麻,一時理不清。”

“心亂如麻不要緊,可以慢慢捋。要是情亂如麻,那就不好捋了?!?/p>

金耀一愣,抬頭看楊副總,覺得他話里有話。要真的說情亂如麻,金耀相信眼前的楊副總不輸公司的任何人。工友們傳得有鼻子有眼,凡是給他匯報工作的女工,他的口頭禪便是,“開門見山,說,行不行?”“開門見山,說,多少錢?”如此傳來傳去,究竟是真是假,誰也分辨不清。

牛蔓的一句愛找誰找誰,把金耀推給了楊副總。金耀相信,這是兩個人之間玩的太極??稍捰终f回來,財務(wù)科副科長解決不了的問題,在科長罵了一句不再與王八共事請了長期病假之后,不得找分管財務(wù)的副總么?這又非常合乎情理。

可金耀不想再去找開門見山的副總,便下了樓,徑自回了車間。如果工友問起算錯工資的追查結(jié)果,金耀說牛蔓不給查,問題可能就會鬧大。工友們討厭牛蔓,看不慣她的作派,高高在上,仗著自己是學(xué)會計出身,是科班,能記賬算賬,就不知姓什么叫什么了。還有工友說,她的微信名字叫女皇,“還女皇,我是男皇后。簡直不知天高地厚”。另一個插話說,“我是女皇她爹,你該叫我啥?”如此等等的戲謔和議論,金耀從不摻和。背后不議人非,爺爺說過,父親也說過。所以,當(dāng)有人提起牛蔓的是是非非,金耀或者充耳不聞,或者借故走開,便有工友追問,“你是不是對牛蔓有意思?那妮兒,可不好惹。說不定,她還是楊副總的床頭客。真有那一天,可別怪兄弟們沒提醒你。綠帽子堅決不能戴,如果只是想玩玩,無所謂,拔那個無情么。”金耀嘿嘿一笑,心里卻說不出什么滋味。工友們的閑言碎語,金耀努力不放在心上,但每次見到牛蔓,他又想一盆水似地潑過去,為她洗個清白。而這次工資錯誤,數(shù)額不少,每個人都在兩百塊錢上下。他們前幾天就嚷嚷,如果沒有令人滿意的結(jié)果,他們就不干了。合成車間對化肥企業(yè)而言,簡直就是命根子。如果這幾個技術(shù)骨干出了問題,金耀覺得愧對公司的培養(yǎng)。畢竟,自己是老總胡海慈從山東理工專門簽回來的專業(yè)技術(shù)人才,并且承諾會在適當(dāng)?shù)臅r候,讓他分管整個企業(yè)的技術(shù)。什么時間適當(dāng),老總自從把他簽回來之后,再無下文,金耀也沒有追問。世事就是如此,該來的,一定會來,命里沒有的,強求也沒用。這理兒,和婚姻、愛情,一模一樣,金耀想得通透。

金耀決意要請牛蔓看一次電影,把他們彼此間的誤會,解釋清楚。楊副總要撮合他們這件事,必須先放一放?;橐霾皇钦l牽頭就成,誰不牽頭就沒可能的簡單選擇,要比合成二氨的流程復(fù)雜得多。對于工友們反映的工資錯誤,他必須告訴牛蔓,事情不小,要妥善處理,不要把小問題激化成大矛盾。金耀發(fā)信息給牛蔓,“晚上想請你看電影,賞光么?”

“那要看你到底有多大的臉?!泵牖兀拔覒{什么賞光給你?”

“他媽的,老子沒臉。”金耀爆了粗口。他拾起地上的一塊磚頭,向樹上呱呱亂叫的烏鴉砸去。

金耀的名字是爺爺起的。或者這樣說并不確切,爺爺給他起的名字叫金窯。十歲之前的金耀就叫金窯。小學(xué)三年級的一次放學(xué)之后,有同學(xué)取笑他,說他家是開窯子的。那時的金窯拼了命地把同學(xué)打哭,并且讓他跪在地上叫了三聲爺爺,才算饒了他。

我為啥叫金窯?十歲的金窯回家后問母親。

“你爺爺心大,他希望咱家里開金礦?!?/p>

“那為什么不叫我金礦?”

“這得去問你爺爺?!?/p>

金窯不敢去問他爺爺。但從那天開始,他把自己名字里的“窯”改成了“耀”。大學(xué)時,那位長得一臉清秀的南方才女,勸他把閃著俗氣之光的“耀”字改成遙遠的“遙”,有詩意,有境界,也有情懷,他曾經(jīng)動過心。但隨著南方才女的棄他而去,“遙”便成為漸漸縹緲的記憶,與年輕的詩情一起,被時間沖淡到了無痕。

南方,南之南,遙遠的遙,金耀突然為自己想起那個常常在夢境中落地成舞的女子充滿感傷。他愛過她,拿命愛過。金耀想起,自己曾一個人獨對三個拿刀的街痞,曾在暑假的兩個月里跑到山西的私人煤礦挖煤,只為能給她買一條白金的項鏈。大三那年,絕情的女子把項鏈還給他,他笑著送給了天天在學(xué)校門口乞討的一位老太太,然后見她在自己的臟衣服上一遍遍地擦。老太太經(jīng)常站在門口說,“如果我的孫子還活著,也像你們這么大了。說不定也上了這個大學(xué),做了你們的同學(xué)。你們都會好好的,好好的就能上大學(xué)?!苯鹨?jīng)打聽過老太太的身世,老太太告訴他,孫子是在街上打架,被人用刀捅死的。捅人的小青年進了監(jiān)獄,判了無期。自己的兒子從孫子死后,就瘋了,跳了河。兒媳到南方,再也沒回來。金耀想,這表面上看起來祥和安寧的世界背后,該有多少未知的苦難和悲劇。

那個常常在他的夢境中落地成舞的女子,金耀不想回憶她的名字,關(guān)于她的事,一個字都不想最好。

外面的鳥鳴隔了雨聲傳來,雨聲不大,鳥鳴是斷斷續(xù)續(xù)的那種。夾了雨聲的鳥鳴像一首跳脫靈動的詩,穿透氤氳潮濕的氣息在平靜的湖面上升起,如突然響起的暢想曲。夾了鳥鳴的雨聲則是另一番景象,凄冷得像秋日的水波,綿長至無盡,像含了哀怨的招魂調(diào)。金耀努力想在雨聲中尋找鳥聲的節(jié)奏,又想把鳥鳴輕揉進雨聲里,以此掩飾那位南方女子的樣貌,新吐的蠶絲一樣的白,乳潤過,花粉過,霜覆過,露水霑洗過,云霓漂白過,所謂的秦素口、楊柳腰,也不過如此。最讓金耀感動的,是她居然能為學(xué)校門口乞討的老太太,把她討飯的碗洗干凈。

金耀不想回憶她的名字,關(guān)于她的事,一個字都不想最好。

大三,或許是他的劫數(shù)。先是絕情女子每天放學(xué)后都要被一輛高檔車接走,然后是父親腦梗住院,他不得不從學(xué)校請假回家,為父親治病,也為自己療傷。金耀常想,傷之痛者,莫過于只能自己承擔(dān),自己療愈。

金耀不想回憶她的名字,關(guān)于她的事,一個字都不想最好。

金耀發(fā)現(xiàn)自己賴在床上已經(jīng)一個多小時,已經(jīng)到了房東規(guī)定的必須去上班的時間,才匆匆忙忙洗刷。房東很怪,要給每位房客規(guī)定出門時間。金耀想,怪得就像這忽大忽小的雨,當(dāng)然也包括高低無序的鳥鳴。

出門前,金耀把桃木梳子沾上水,梳理被枕頭壓垮的短發(fā),“我們一定要好好努力,讓我聰明的板寸頭,讓我的每一根頭發(fā),都保持昂揚向上的堅挺姿勢?!苯鹨珜χ茨樐炯苌厦娴溺R子,左手的食指指點著鏡子里的人,自己瞎嘟囔,“你看你,簡直帥呆了。老實給我交待,到底有多少漂亮女孩,提著高跟鞋,拼著小命追你?”意淫,金耀為跳出自己腦海里的這個詞,放聲大笑。

廠里的中層干部會,是例會,每周一都要開。金耀匯報完自己車間一切正常之后,便在那兒看手機上的新聞:特朗普要對中國出口到美國的所有商品加征關(guān)稅。該死的美國流氓。金耀剛在心里罵了一句,老總胡海慈就突然抬高嗓門,給金耀安排了一項任務(wù):“聽說你在住建局有個同學(xué),專門負責(zé)施工許可證。我們的環(huán)保鍋爐二期改造的基建項目,已經(jīng)報上去三個多月了,還是沒有一點消息。你去找你同學(xué)協(xié)調(diào)一下?!?/p>

金耀問,“前期的上報材料在誰那里?”

“在牛蔓那兒。整個項目前期都是由她負責(zé)對接住建局。牛蔓呢?牛蔓沒來?”老總看了一周,沒找到,皺起眉頭。

老總的任務(wù)安排,再次硬生生地把金耀和牛蔓焊在一起。金耀想用“焊”字比較準確,如果不是“焊”,他絕對不想和她一起處事。至于是電焊還是氣焊,那要看牛蔓的態(tài)度。金耀偷偷地笑了,他覺得此時的自己還是蠻有創(chuàng)意的。

一個事加上另一個事,金耀覺得,自己必須堅定信心,再堅定信心,舍下臉請牛蔓看個電影。他從手機上買了兩張電影票,把訂票成功的信息發(fā)給牛蔓,然后等著她的回復(fù)。直到下午四點多,仍然沒有得到一個字。

金耀有些失望,是一種自尊被踩在爛泥里的失望。

“老子已經(jīng)第二次約你了。”金耀在心里罵,“他媽的,看個電影還能讓你懷孕?”

金耀在稻草人快餐店喝醉,是三年前的事。那時飯店還不叫稻草人,叫化肥快餐店。

年終獎每人分到了三千塊,金耀和他的工友們都高興。每個人三十塊錢湊了份子,說要喝個小辮兒朝天,地點當(dāng)然是廠門口的化肥快餐店。

快餐店的男主人叫潘且留,曾經(jīng)是寧陽縣國營化肥廠的老職工,是臨時工。戶口在農(nóng)村,理所當(dāng)然就要受村里的管,尤其是計劃生育。在潘且留的老婆吳六香生了第二個女孩之后,村里和廠里都動員他去做結(jié)扎手術(shù)。潘且留并不甘心,畢竟只有兩個女孩子,沒有留下潘家的根,于人生是有遺憾的。所以,潘且留萬分渴望能再要一個男孩,他笑著說,我愛死化肥廠了,有個兒子可以接我的班——當(dāng)然,這只是笑談。潘且留給兩個女孩取名大男、二男,就是希望再偷生一個帶把兒的三娃,他甚至為兒子取好了名字,叫三妮。廠里的計劃生育工作人員勸潘且留:“你老婆是家里的老六,她家七個都是閨女。她能為你生男孩?做夢去吧?!贝甯刹縿衽饲伊簦骸澳信恢匾?,政府養(yǎng)你老。你家的人口生育按照政府的要求辦,等你老了政府給你錢花。你說,你還要男孩干嘛?有男孩還得蓋房娶妻,花出去的都不是小錢,麻煩。即使你不同意結(jié)扎,村里是可以采取強制措施的。你堂堂一個工人(其實他們心里知道,潘且留只是農(nóng)民身份的臨時工),不嫌丟人?說不定你們廠長都要因為你被撤職查辦?!迸饲伊艚K于同意做結(jié)扎手術(shù)。卻出了意外,術(shù)后潘且留根本無法下床。吳六香帶著兩個孩子,用地排車拉上潘且留,到處找人。三年下來,計劃生育部門、鎮(zhèn)政府和化肥廠,終于達成幾方照顧協(xié)議:縣里給予兩千塊錢的一次補償,把潘且留家納入低保;計劃生育指導(dǎo)站負責(zé)潘且留的正常醫(yī)療;廠里給潘且留在廠區(qū)宿舍解決兩間平房,方便兩個孩子上學(xué);鎮(zhèn)上每個月再給吳六香發(fā)120塊錢工資,算是護工費。看似皆大歡喜的局面,仍然把潘且留一家滯留在貧困線之中。潘且留工資沒了,吳六香也無法下地干活,兩個孩子的衣食住行都成了問題。化肥廠說好在宿舍區(qū)解決兩間平房竟死活不認帳,把潘且留一家推到了廠門口的兩間鐵皮房里,夏天熱,冬天冷。

潘且留只能坐在輪椅里,度過他的下半生,并且還得為他的女兒們,努力創(chuàng)造一個好的成長環(huán)境。潘且留用政府給他的賠償款,支付了大男去縣城寄宿學(xué)校的學(xué)費,二男還小,就留在身邊,他把自己所有認識的字,所有會計算的題,都教給了二男。為了能供大男繼續(xù)學(xué)習(xí),一家人把兩間鐵皮屋進行改造,在外面又搭起了一個簡易木棚,二十幾個平方,起初是賣些早點,后來賣快餐,生意不大,倒成了一家人的生活來源。

二男到了上學(xué)年齡,潘且留沒有把她送進學(xué)校??吹脚畠貉郯桶偷爻蛑鴦e的孩子背著書包上學(xué)時的羨慕,潘且留的心錐扎似地疼。二男懂事,啥也不說,不問,只是幫父親母親,買菜擇洗,刷碗刷鍋。再后來,她開始學(xué)著炒菜,并且越做越好。慢慢地,就有越來越多的人奔著二男的手藝,來吃飯喝酒了。

從最初出于對潘且留的關(guān)照,到非得愿意品咂二男的手藝,才算得上是真正化肥廠的工人,似乎是一個自然的過程。當(dāng)然,也少不了一些年輕的工友,是奔著二男的美貌來,夸贊一番之后,免不了的便是不入流的黃段子,即使潘且留在場也沒有任何顧忌。甚至有的工友還與潘且留開玩笑,“你那家伙什兒不管用了,我的借給嫂子使使?”對這樣的玩笑,最初潘且留總是破口大罵,后來便只會嘿嘿笑了。“管用,我的也管用。”潘且留說。

金耀喝醉的那個中午,已經(jīng)是年二十八。馬上要過年了,工友們都放松,酒也喝得盡興。彩山酒,厚道酒,咱就喝這個,金耀說。

張一:金頭,跟著你干痛快,凡事都替兄弟們想到了。干一個。

王二:金頭,我這個人嘴笨,沒有花言巧語,一切都在酒里。干。

李三:他們都叫你頭兒,我覺得叫你兄弟更親切。今年跟著你干,明年不想跟著你干了。我們希望你升,快點升,兄弟們能跟著你沾點小光。來,干一個。

趙四:頭兒,以前技術(shù)上拿個獎金,難了,不是這事故就是那隱患。你來了,一切都變了。兄弟們都沒想到,年紀輕輕,你啥都懂,像“少兒百科”。小弟我佩服,敬你一杯。

劉五:今天喝酒這事,兄弟們感動。大過年的,誰不想快點回家過年。頭兒還能想著聚聚,這份心意,還能說啥呢?明年好好干,拿全公司第一。兄弟們都爭上面兒,金頭也弄個副總當(dāng)當(dāng),這才叫真面兒。

……

十二個工友每個人都發(fā)言,拼了命地要敬金耀酒。菜還沒上完,金耀就已經(jīng)兩眼發(fā)沉。再加上幾個煙鬼毫無顧忌地熏燎,本就沒多少酒量的金耀,很快就被扶到潘且留的床上。工友們大聲的喧嘩金耀已經(jīng)聽不到,但他感覺到了一塊熱毛巾,隔上十分二十分鐘,就要來為他擦臉。金耀模模糊糊地知道,為他擦臉的不是吳六香,是二男。金耀感受到了她的青春氣息在臉上輕撫而過的快意,如陽光灑在漫步于春日曠野的肩頭。

金耀醒酒時,已經(jīng)是晚上九點多。金耀踉蹌著起床,黑暗中差點摔倒。燈亮的瞬間,金耀突然驚呆于眼前剛剛洗過頭的二男,像飄然而至的仙女,滿面素潔。“漂亮得真干凈!”金耀不自覺地開口道,或許只有“干凈”一詞,才能準確地表達金耀內(nèi)心的真切感受。

潘且留把泡好的茶,兌上熱水,讓二男端給金耀喝了。潘且留問他還要不要再喝一杯,金耀擺擺手,出了快餐店。

金耀要打車走,二男執(zhí)意要送,二人僵持不下。“我送你到路口吧?!倍型讌f(xié),金耀也妥協(xié)。

路是平的,金耀的腳步不平。月光是晴朗的,樹影卻稀疏。室外的溫度在零下十六度以下,二男和金耀的心卻是熱的。二男扶了金耀,像妹妹攙扶哥哥一樣,不會讓人引起任何誤解。

“你不能再叫二男?!?/p>

“我也不想叫,土。我想叫紫雪,或者蘇蘇,都好?;蛘?,阿陌也行?!?/p>

“你一定是看多了網(wǎng)絡(luò)小說,中毒太深。哈哈,你就叫二囡,不是男人的男,是口中女的囡,親切?!?/p>

“口中女,咋寫?噢,我想起來了,好。金耀哥愿意這樣叫,就叫。我應(yīng)著?!?/p>

“還有,你們家的招牌也得換?;士觳?,你說我們吃的是快餐還是化肥?”

“我也想換,是老爸不愿意,他對廠子有感情。依著我,就叫稻草人快餐店,多好?!?/p>

“好,就叫稻草人快餐店。這事兒我跟你爸說。”

“那我就成了會做夢的稻草人了。哈哈,會做夢的稻草人?!倍锵仁呛咂鹆诵∥伵5那{(diào),接著就笑,笑聲比月光還清亮。

出租車趕到,沒有浪費一分鐘,兩個人也沒有浪費一句話。月光仍然是晴朗的,樹影依舊稀疏。金耀看著出租車的后視鏡,見二囡的影子變成寒夜中的樹影,倏忽之間就融化在月光中。一行淚突然滑落。金耀想,二囡也一定落淚了,二囡在自己的淚里,自己也一定在她的淚里。

從第二天開始,二男改名成了二囡,快餐店的招牌也很快更換,成了稻草人快餐。二囡還在店門一側(cè),扎起一個一米多高的稻草人,然后把自己的舊衣服為它穿上。也正是從那時開始,人們不知道站在門前的,究竟是二囡還是稻草人。

扎好稻草人那天,金耀正好在。金耀把一掛鞭炮拴在稻草人的長臂上,啪啪啪,痛快淋漓,金耀笑了,二囡哭了。

時光總在消磨時光,也消磨一切的可知與未知。金耀與二囡的交往,似乎也僅限于此,又似乎不僅于此。三年間,金耀每次的到來與離開,都似乎是一場無聲電影,來的來著,去的盡管去著。

今天的金耀一直在猶豫,自己訂好的兩張電影票,如果那位新新人類似的牛蔓不去的話,是不是可以邀請二囡去看一場電影?!扼鯑|征》,一部絕佳的國產(chǎn)動漫電影,寫蟋蟀青翅王帶領(lǐng)一群蟋蟀將軍征伐東倭的故事,上映后在全國引起轟動。

一場簡單的電影罷了,去或者不去,又能有多大分別。金耀這樣勸自己。

北關(guān)市場烤地瓜的門店老板專門給金耀打電話,問他剩下的地瓜還要不要,他說有個酒席要參加,必須早點關(guān)門,剩下的地瓜也多了些。金耀沒有猶豫,騎上電瓶車快速趕到,提了一大兜,送到家里。母親愛吃地瓜是真,她喜歡甜食。爺爺和父親都是從地瓜地里長大的,他們也說愛吃,金耀不信。金耀親眼看見爺爺對著墻根,吐一攤一攤的酸水,幾乎要把舌頭吐出來,發(fā)出的聲音嚇走了在低矮的磚墻上探頭探腦的麻雀。

金耀給牛蔓發(fā)了信息,問要不要晚上一起看個電影。在信息發(fā)出去的同一時刻,呂一刀已經(jīng)坐在了金耀家里,一邊嫌著廁所的臭味,一邊說你們家里到處都臭,沙發(fā)臭,衣服也臭。也是在同一時刻,二囡的快餐店里來了本村的豬哭,此人與潘且留是本家,也姓潘,按輩份二囡應(yīng)該稱他為叔。他從小就愿意與豬說話聊天,一個問話一個哼哼,像久別的夫妻。他說,豬從來都不快樂,他每天晚上都能聽到豬的哭聲,所以村里人給他取了個外號,豬哭。

辦公室的快嘴牟天順在樓上就喊:“金耀,你的稿費,二百六,比二百五多十塊?!?/p>

金耀會寫詩,廠里所有人都知道,就像每個月他都能領(lǐng)到幾張匯款單,成了廠里公開的秘密。甚至縣委宣傳部那位叫王露露的女詩人的母親,非得要與他當(dāng)面對質(zhì),問金耀的詩是不是專門寫給她女兒的,問他是不是那個女兒要活一百年,然后九十九年與她做愛的那個人。她正告金耀,以后離她女兒遠點,她女兒只能嫁給一個副局級以上的領(lǐng)導(dǎo)干部,他連門縫大小的希望都沒有。看著王露露詩人母親的臉,金耀像老鼠一樣逃竄,對著一眼看不到邊的黑夜大笑了十幾分鐘,然后又在路邊綠化帶的縫隙處,使勁擠下肚子里的骯臟物,才算是止住了笑。

金耀的詩寫得低調(diào),像他的為人處事,但執(zhí)拗而傳統(tǒng)的匯款單暴露了他的愛好。會寫詩的工人,似乎成了公司的另類,“詩人金耀”時常被人掛在嘴邊。至于這個稱謂中間夾雜著的味道,沒有人說得清楚。金耀常想,那個把自己當(dāng)作專業(yè)技術(shù)人才招回來的老總胡海慈,是不是也被這樣一個稱謂嚇壞了?詩人,什么時候成了貶義詞?墮落,墮落,墮落,金耀連著說了三遍。

“我憑什么要接受你的邀請?”金耀終于收到了牛蔓的信息,“你算哪塊地里的哪根蔥?”

金耀剛剛在牟天順面前坐下:“你這張快嘴,一張匯款單你就大呼小叫。說說,最近有啥新鮮事?”

“天天都有新鮮事,時時都有新鮮事,你想聽哪方面的?國家大事,還是街頭斗毆?再就是,公司里的花邊新聞?”

“操,你少給我賣關(guān)子。說說你最感興趣的。”

“詩人說操這個字,與正常人表達的意思肯定不一樣。詩人的操字,講的是平仄和押韻,一上一下,忽上忽下,像這樣,呼呼呼——酷酷酷——最后不小心變成了豬豬豬。哈哈,哥們兒,我知道你對什么事感興趣。年底兩大件,都懂。獎金的事你從來不問,那么干部提拔,就是你最關(guān)心的了。不過,據(jù)我觀察,并綜合運用大數(shù)據(jù)分析,今年提拔人的可能性不大?!蹦蔡祉槈旱土寺曇粽f,“實話告訴你,如果年底前能調(diào)整干部,我就能當(dāng)上辦公室主任?!?/p>

牟天順是老總胡海慈的內(nèi)弟,對他的話,金耀從來都是深信不疑。至于牟天順為何來到公司,又為何成了姐夫的辦公室副主任,牟天順總是嬉皮笑臉地對金耀說,“都懂,都懂?!睂嶋H情況是,牟天順沒有一天是順當(dāng)?shù)模窗そ惴虻呐?,要么看姐姐的臉。沒有好好上學(xué),在社會上結(jié)交了一幫不三不四的人,輸錢玩女人,沒人能管得了。后來老總姐夫把他弄到公司來,嚴格執(zhí)行上下班紀律,如果發(fā)現(xiàn)與地痞們有瓜葛,就親自拉到保衛(wèi)科,讓人蒙上眼睛痛打。壞毛病改了不少,嘴貧一如既往,至于有個工友不認識牟字,當(dāng)成了牛,天字看成了大,牟天順便成了工友嘴里的牛大糞(寧陽方言,順與糞同音),純粹是休息時的作料,也僅僅是作料。金耀想。

金耀搖了搖頭,臉上露出苦笑。

“兄弟也不用悲觀,這邊的禮炮不響,那邊的二踢腳說不定能上天。那位楊副總,不是給你介紹對象了嗎?”牟天順把眼皮折磨得一邊高一邊低,眼珠子也向上動了幾下,像他今天早上冷不丁地看見一個胡同口站著的漂亮女孩,幾乎屬于條件反射。

“你聽誰說的?”

“地球人都知道。”

“操,天然氣還沒打開閥門進管道,怎么就有了合成氨?哈哈,兄弟,那都是瞎扯?!?/p>

“瞎扯?我得問你,約人家看電影也算瞎扯?”

金耀的嘴張得更大,“那是,那是……”

“為了工作?哈哈,兄弟,我信,我特別特別特別信?!蹦蔡祉樉谷缓咂鹇愤叺囊盎ú灰傻恼{(diào)調(diào)。

金耀感覺自己就是逃出來的,逃得像偷情者被發(fā)現(xiàn)后赤裸著全身就跑到大街上。

稻草人快餐店。二囡在。

金耀坐在剛進門的餐桌前。

“金耀哥,我正要找你呢。豬哭叔,你來一下,這就是我給你說的金耀哥。”

走出來裹緊了棉被似的藍布大衣的男人,兩只手插進袖筒里。那兩只手似乎不是他的,金耀想。

潘且留破天荒地從散發(fā)著霉味的房間里,被輪椅推了出來。

“金主任,你知道的,二男想表達的意思,好像不是那意思。她的意思其實是說,怎么說呢,其實是這個意思……嗯,應(yīng)該是這樣的……”潘且留斷斷續(xù)續(xù)的話,像他輪椅扶手上破成魚鱗片的人造革。他越急越不知道如何擺弄自己的手指,終于在一聲長長的嘆息里,垂頭喪氣。

“二囡,你說。”金耀等嘆氣的尾音落進塵土里,說。

“金耀哥,豬哭叔很可憐,他一家人都很可憐。他確實是沒有一點辦法了,才來的。他想給他的孩子,嗯,確實是他的孩子,上戶口。多難的事,你不知道有多難,上戶口……”

“哎呀,你也這么笨,比你娘還笨,比我這樣的……廢物,也強不了多少。金主任,其實,我二兄弟以前有個兒子,在南方,見義勇為,被人砍死了。弟媳婦瘋了,成天抱著個布娃娃,鼻涕一把淚一把,天天哭得像秦香蓮?fù)猩:眯牡慕址豢蓱z這兩口子,在路邊撿了個沒人要的娃,送給他們,就當(dāng)留個后。鄉(xiāng)派出所死活不給上戶口,說不知道是不是拐賣兒童,還說要立案審查,不老實就要抓人。你不知道,俺那個弟媳婦,可憐,要多可憐有多可憐,是二弟從路邊撿來的外鄉(xiāng)人,以前就受過刺激。大侄子攤上事,她瘋得更厲害,做了十幾個大大小小的木頭人,把兒子從小到大的衣服挨個套上,一排一排站在院子里。她讓他們喊娘,不喊她就給他們下跪。二兄弟來找我,說我是城里人,認識的人多,路子肯定多。可我,這樣的廢物,比廢物還廢物,能幫他什么……嗚嗚嗚。我這樣的廢物,對不起二兄弟,嗚嗚……”

“金耀哥,你一定要幫幫二叔。”二囡抱著金耀的胳膊,帶著哭腔。

金耀剛要開口說話,二囡就用手指擋住金耀的嘴唇,“你只能說好,不能說不?!?/p>

沉默好久,金耀點頭:“我只能說試試。公安系統(tǒng)雖然有幾個同學(xué),但不知道能不能辦成這事?!?/p>

那位被二囡稱為豬哭叔的人,突然跪在金耀面前,放聲大哭起來。金耀拉住他死沉冰冷棉被似的大衣,把他放到旁邊的椅子上。

“叔,你就別哭了,金耀哥答應(yīng)幫忙了。金耀哥從來都是說一句頂一萬句,你就放心吧?!?/p>

金耀感覺自己不能再聽到這種悲哭之聲,“二囡,我這里有兩張電影票,咱倆一塊去看電影吧?!苯鹨穆曇綦m然被故意壓低,但他相信潘且留和豬哭一定聽到了。

“行,你們?nèi)グ?。今天店里人少,不做生意了。我和豬哭兄弟喝兩杯。二囡她娘,去炒菜?!?/p>

二囡坐在金耀電動自行車的后座上,雙手摟住金耀的腰,頭使勁兒抵住散發(fā)著氮胺氣味的后背。兩個人的影子混合著落日的余暉,靠近一棵棵路旁的樹,又迅速躲開。寫詩的金耀突然想起一句詩,“我要把自己的愛,系在冬日的樹梢。”

“金耀哥,你知道嗎,自從咱家的店改了名字,生意出奇地好。俺還要告訴你一個秘密,稻草人也會做夢,那天還把俺拉進了它的夢里,告訴俺一個有山有水有房有車的好地方,說那是咱下半輩子生活的地方。金耀哥,你一定不信,我和稻草人的夢都會開花,成株成片,都快開成了海?!碧码妱榆?,二囡就貼在金耀的臉上說。

電影院里人聲鼎沸。

突然一個身影從過道旁邊的椅子上站起來,“金耀,你不是要請姑奶奶我看電影嗎?你真是放肆,竟然帶來這么個不要臉的女人?”

先是金耀的臉上兩聲啪啪,從兩側(cè)的臉各自發(fā)出一聲。然后是二囡的臉上,長長的弧線伴著一聲長長的重音,啪——

例會,老總胡海慈把記事本往桌上一摔,“金耀,你個王八蛋,你是不是不想干了?上個星期就安排你找住建局,那個基建改造項目協(xié)調(diào)得怎么樣了?”

金耀愣在那里,他知道自己不能說牛蔓不給他材料,并且還為此羞辱他,說他想當(dāng)官想瘋了。金耀扭頭看牛蔓的時候,牛蔓的笑像遇到了一起靈異事件。

“聽說你光想著談戀愛了,一個女人不行,還一次談倆。電影院里的事,上了寧陽貼吧,成了熱搜事件。這樣的道德品質(zhì),還妄想提拔重用,簡直是做夢!”胡總把會議桌敲了又敲,“你說,什么時候能去協(xié)調(diào)這件事?!?/p>

“散會就去。”金耀嚅嚅。

“還散會去,現(xiàn)在就去,馬上就去!還有你,牛蔓,一塊兒跟著去。臉上的妝化那么厚,誰還能看見你的臉皮?”

金耀幾乎要為胡總的最后一句話歡呼雀躍了。學(xué)問,罵人是要講究學(xué)問的。金耀堅信這一點。

出了會議室,牛蔓把抱著的材料塞給金耀,“你能耐大,要去你去,我堅決不去。楊副總都協(xié)調(diào)不了的事,你是臉大、嘴大還是本事大,還是多長了幾個那玩意兒?”

惡心,牛蔓說出的最后一句話,讓金耀感覺到從地底下涌騰起來的惡心。金耀站住,他突然意識到,所謂的協(xié)調(diào)或許就是一個陷阱。誰挖的?害誰的?跳不跳?如何收場?事情的真相或許就是牛蔓妝粉下的臉,讓人真假難辨。不管怎樣,金耀覺得自己應(yīng)該試試,不論成功與否,都應(yīng)該讓牛蔓臉上的粉妝落下一層,讓她見識見識自己到底有幾個那玩意兒。

只是,金耀弄不明白,向來對自己高看一眼的胡總,為何突然間變得如此暴躁。僅僅是因為一個小小的基建改造項目?有這方面的影響,但肯定不是主要原因。那么長的時間都等了,還差這幾天?金耀向來對胡總充滿尊敬,是他,把一個瀕臨倒閉的化肥廠,做成了省內(nèi)外聞名的綜合性化工企業(yè)。在九十年代的企業(yè)改制中,又是他響應(yīng)縣政府號召,帶頭購買企業(yè)百分之七十的股份,完成了全民持股的股份制改造。在企業(yè)效益蒸蒸日上,國有資本想?yún)⒐?,他又把自己百分之三十的股份讓了出來。楊副總就是國有股的代表人,到企業(yè)分管財務(wù)。

金耀到了樓下,牟天順追過來,叫了一輛車,“走,金耀,我陪你去。我姐夫脾氣不太好,這你知道,別怪他。最近公司里事確實太多了。環(huán)保大督查要來了,上次省里給指出的問題,到現(xiàn)在還沒有整改好。稅務(wù)部門這幾天也要進駐,說是配合環(huán)保督查抓整改。就連愛衛(wèi)辦,明天也要來,你知道查啥?查廁所達標情況。我還聽到了更麻煩的消息,縣里準備讓我們搬到化工園區(qū),說是要從根上解決污染問題。這么大的企業(yè),是說搬就搬的事?螞蟻搬家還得看看天氣。”

金耀聽著牟天順扯來扯去,沒說一句話。公司的難處可能不只是個案,沒有幾個化工企業(yè)能獨善其身。

“還有那個楊副總,姐夫拿他沒辦法,偷偷做了許多見不得人的事。看到他我總想起一個成語,人模狗樣。如果把人字去掉,就成了地地道道的狗模樣。哈哈?!蹦蔡祉槈旱吐曇?,不讓前排的司機聽到,“兄弟我必須提醒你,那個牛蔓,你絕對不能碰,爛貨一枚。楊副總到處推銷,怕壓在自己手里時間長了,會成為掉在地上的爛柿子,撿不得碰不得。楊副總給她買了房子,買了車,就為堵住她的嘴。我聽說她現(xiàn)在又有了新項目,讓楊副總為她家再弄一套保障房,給她爹媽住。這人心啊,真是……擱我前幾年的脾氣,啪啪,早揍一邊去了。”

對于“開門見山”的楊副總與牛蔓的關(guān)系,公司早就傳得沸沸揚揚。金耀只是不明白,楊副總,包括那個牛蔓,為何非得要選自己做冤大頭?無錢無車無房,典型的無產(chǎn)階級,難道只是把他當(dāng)作收貨的下家(金耀想起爛柿子掉在地上的樣子)?可這貨,呵呵,呵呵,金耀聽見了自己的笑聲。牟天順以為金耀是在附和他的話,大笑,笑得有些張揚。

“你說,公司里這么個屁股眼大的項目,為什么沒有協(xié)調(diào)成?我琢磨著就是楊副總的事。他把心思都放在如何擺平牛蔓身上了,哪有心思辦正事?我聽說他上次請的人,根本不是管規(guī)劃審批的住建局領(lǐng)導(dǎo),是房管局的一幫局長,真金白銀花了不少,屁用不頂。楊副總是帶著牛蔓去的,牛蔓在酒桌上發(fā)了飆似地喝酒,喊房管局局長叫干爹。我聽人說,楊副總吃醋了,甩了臉。牛蔓吼他,說喊他干爹怎么啦?又不掉么。就是我掉點么,也是什么也掉不了。呵呵,真是孫子,簡直就是燈草和尚荒唐戲?!?/p>

金耀不知道牟天順是在罵牛蔓孫子,還是罵房管局長孫子。

“還有,現(xiàn)在的女孩子,也真不是東西。我給你說個好玩的事兒。前幾天遇到一個主兒,同時愛上兩個男人,與一個男人約會的時候被另外一個發(fā)現(xiàn)。然后她理直氣壯地教訓(xùn)為她吃醋的男人:我同時愛上兩個人,那也不代表我不愛你,知道嗎?我昨天和他約會,特意涂上了你送給我的口紅,就是想讓你也有份參與感。誰說愛就是專一?你就是要打著愛我的名義道德綁架我嗎?我真是太傻了,對值得的人犯賤叫付出,對不值得的人就叫犯賤。你不是電視劇里有金錢、有地位、能夠獨斷專行的總裁,不應(yīng)該把天底下最美的花,摘到你家里讓她慢慢凋零。我也不是傻白甜,我們都是成年人,有自己的思想和處事方式。你只想占有我,并不代表你愛我,你太讓我失望了。你不能像天下的其他男人那樣自私,你應(yīng)該讓所有愛花、愛美的人,能夠給她澆水、施肥。你不能把天下最美的事物據(jù)為己有,這種自私不是我們這代人應(yīng)該有的。你說是嗎?”牟天順扒拉著手機,邊看邊念,“哈哈,真他奶奶的瞎胡亂,什么世道?那女人最后還說:老公,我想你了,還想喝你煮的紅棗黑米粥。這樣的女人,死不要臉,真像New-man。你說,這個詞應(yīng)該翻譯成新新人類,還是新男人?”

牟天順說的是牛蔓嗎?他故意念成英文,突然就有了另一種味道。金耀暗自揣測,或許他并不是說牛蔓,而是牟天順自己的情傷。金耀沒有繼續(xù)牟天順的話題,而是摸出手機,“大軍,你在辦公室嗎?”

“為你們公司的規(guī)劃吧?下午四點半過來,我現(xiàn)在有事?!彪娫捘穷^說。

“那你直接定好地方吧,約幾個同學(xué)聚聚。對了,公安局的張向上是不是提拔了?約上他怎么樣?”

“你單獨約他吧,此一時彼一時?!彪娫捘穷^的簡短,不容多說一個字,便掛了。

“聽這口氣就是同學(xué),辦事還是三大鐵。兄弟服了。”牟天順招呼司機,“回公司。耀哥,我中午弄個小場請請你?要不咱就去稻草人?我聽說這名字還是你起的??闯鰜砹?,你對那小妮有意思?”

“瞎扯啥?”金耀的臉突地紅了。金耀把手摸到胸前。上次二囡送給他的平安扣,說是泰山玉的珍品。金耀恰好碰到那個推銷保險的田小恬,并且想起爺爺背后曾經(jīng)說起過這個女孩,多看了幾眼,想起“泥鰍”這個詞。金耀覺得,田小恬,就是鉆行在社會各個角落的泥鰍,尋找最美的食物和適合自己生存的恰當(dāng)縫隙。稀泥爛水,對,泥鰍就是生長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的。

“還臉紅了,哈哈,耀哥臉紅了。哈哈,耀哥好福氣,看那小妮嫰的,一捏一股水,根本就不用掐,到處都流水?!?/p>

呂一刀在晚飯時刻,再次邁進金耀家。

金耀從城北柱子的烤地瓜店,把地瓜送回家,便開始聚集同學(xué)。電話一個接一個,一會兒便歸攏了十幾個人。

呂一刀看到桌上的小咸菜,看到盛在碗里粘稠的玉米粥,看到旁邊放著的被掰成幾塊的烤地瓜,一臉驚訝地問,“你們,你們家,就吃這個?”

“揉揉眼,揉揉眼。”金耀的父親金玉成說,“閃了腰好治,一貼膏藥就行,閃了眼可難治。再說,你來我們家閃了眼,再賴上我們,我們可拿不起醫(yī)藥費啊?!?/p>

自從上次呂一刀來家里,極盡諷刺挖苦,說“堂堂一個大廠長,竟然混到這種地步”之后,金玉成對她就沒有說過一句客氣話。呂一刀上次來家里的目的,說得再清楚不過,“告訴你們家那個混蛋小子,別再纏著我們家姑娘不放。我們那孩子是金枝玉葉,不是百萬富翁,誰都別想碰?!苯鹨母赣H把這話說給金耀聽,正是金耀在電影院里被牛蔓打了一巴掌之后的第二天?!斑@種臭女人,白給都不要?!庇袃鹤拥倪@句話,金玉成對呂一刀更不會有絲毫客氣了。

“金廠長,你看你這話說的。”呂一刀沒等別人讓座,就一屁股砸在沙發(fā)上。

“這個點兒來,你是想專門看看我們家的伙食飯菜呢,還是想陪著我們一起憶苦思甜?”

“你們吃,你們吃。我這次來吧,主要是想道個歉?;厝ズ笪揖驮谙耄沂遣皇前言捳f過了。像我們這樣的破產(chǎn)企業(yè)職工,以前多風(fēng)光啊,國家工人,一個個都是人五人六的??涩F(xiàn)在,成了縣城里最窮的。日子呢,不能光看存下了多少雙雨天的鞋,還得看有多少棵晴天造船的樹。上次的話呢,我說得確實沒水平,金廠長你就別和我這種沒心沒肺沒文化的人一般見識啦。你們家不是百萬富翁,清正廉潔,沒拿廠里的一分一厘,好人,一家都是好人。話再說回來,你們家公子考上了大學(xué),還是蠻爭氣的。聽我閨女說,他馬上就要提副總。這樣呢,我們也算是門當(dāng)戶對了。還有,我打聽到,這次保障房的政策,人均不足五平方的,不搖號,直接分。上次我就估摸著,你們家的總面積,一定不超過二十平方。等有了保障房,兩個孩子就可以有婚房,讓他們把婚事盡快辦了,也算了了我們做家長的一樁心事。”呂一刀拿出茶幾上不知放了多久的一盒煙,抽出,自己點上,吐出一口長長的煙霧。

金耀的爺爺端了一杯白酒,就著上午剩下的菜,把喝酒的聲音抽得如同急急歸家的鳥叫。金耀的母親一言不發(fā),扒著烤地瓜的皮兒。金耀的父親開始說話,“呂大金人銀人高人貴人,你們家那閨女是金枝玉葉,我們兒子只是一個車間工人。你們家有高樓大廈,我們只有這樣的破屋爛墻。你們家是上等人,我們是下等人,高攀不起。我們只有金耀這一個孩子,要養(yǎng)活三個老而無用的廢物。金耀就是這樣的命,他躲不開。你們家閨女是天天吃鮑魚海參的命,應(yīng)該找個高官或者大款,做不了正房做個側(cè)室,也算不上丟人的事。現(xiàn)在的社會,興這個?!?/p>

“金廠長,我聽出來了,你把我上次說過的話記心上了。一個大老爺們兒,怎么說都不該記恨我這種女人,就一個擺攤的,地攤女人。雖然別人都說我是寧陽城最美的地攤女人,咱從來不胡亂顯擺。男人不跟女人治氣,老話就是這樣講的,沒毛病。說起上次我來,還真巧,就是那天,兩個孩子一起看了電影,蔓子一夜沒有回來。我問她,她沒點好氣,說去開房啦。你想想,他們倆房都開了,咱還能不成全他們?”

幾個人都張大了嘴,吃在嘴里的東西突然凝固。

“這,這,這可不能亂說的。”金耀的父親口吃起來,額頭上滲出汗,他更加弄不明白呂一刀到底要來干什么。以此訛詐?不像,她的口氣里沒有一絲一毫的氣惱和憤慨。真的是要促成兩個孩子的婚姻?又像又不像??山鹨洗蔚脑捳f得像機床身上砸鋼釘,剛剛的,他絕對不會娶那個牛蔓。金玉成擦了擦汗,嚅嚅著,“如果真是這樣,我一定收拾他?!?/p>

“你收拾他干嘛?兩個孩子你情我愿的事。你以為現(xiàn)在的社會,還像我們那個時候,封建啊,愚昧加落后。年輕人啊,思想開放,也有那個本錢,年輕多好啊。只可惜咱都老了。”呂一刀把煙頭扔在地上,用皮鞋尖使勁碾碎,“還有,金廠長,上次你說家里窮得連二百塊錢也拿不出,這話我不信。干了那么多年的廠長,誰不給自己留下點退路?我們副食品公司破產(chǎn)的時候,經(jīng)理貸款50萬,全部塞進自己的腰包了。那個年代,50萬是個什么概念?能買縣委大院的一棟樓。”

“你這話什么意思?”金玉成眼睛一瞪,原來被偏癱折磨得有些歪斜的臉,突然被拉正,成了方方正正的國字臉。

“金廠長想多了,想多了。我就尋思著吧,不管窮富,孩子們訂婚的錢總是要出的。按咱這兒的風(fēng)俗,沒個十萬二十萬的,總是過不去這個場面。我也是好意,既然孩子們到了這個份上,早就過了當(dāng)婚當(dāng)嫁的年齡,不如早些準備。讓他們早點成家,我們才算是完成做父母的任務(wù)?!?/p>

“呂經(jīng)理(對于這個稱呼,金耀的母親是想了又想,覺得其他都不合適,唯有這個稱謂恰如其分),對不起,我要推著老頭子出去鍛煉身體。他天天賴在家里不出門,時間長了會成為孩子們的累贅。你也讓你們家那位公主想好嘍,我們家是窮苦人家,來了就要伺候老人,端屎端尿,洗衣做飯,不能怕臟怕累?!苯鹨哪赣H拉出輪椅,把丈夫拖進去。

“好吧,我的話你們也再想想,該說的我也差不多說透了。保障房的政策已經(jīng)定了,該分的分,該搖號的搖號,時間很快。孩子們有個家,這當(dāng)老人的,心才能落地?!?/p>

金玉成的輪椅,被推著走過金耀常去的飯店門口。

金耀的母親看到了兒子的電動車,問老伴,“你說,呂一刀說的是真的嗎?”

“今天放開喝,不醉不歸?!备糁暗穆曇粲行┠:恢钦媸羌?,有點像兒子。金耀的母親停下腳步,向著飯店里閃爍著的昏暗燈光望去,她似乎看到一個神秘而遙遠的世界,兒子一定是其中最溫暖的一員。

少喝點酒,她在心里勸兒子。

“兄弟們兄弟們兄弟們,兄弟們哪兄弟們,靜一下靜一下靜一下,我給大家看一段動畫片視頻,《少數(shù)人的晚餐》,當(dāng)年獲得過國際上的八十多項大獎。世界上的每個人,包括在座的各位兄弟,都能找到自己對應(yīng)的角色?!苯鹨榷嗔耍囝^有點短,“我把視頻發(fā)到群里,大家一塊看,誰不看誰是孫子?!?/p>

一幫人看視頻,白酒或者啤酒嗝上喉嚨,又被咽下去。

“那我們是豬嘍?”一個同學(xué)突然問,“金耀你什么意思?你請個客就這樣敗壞人?”

“兄弟,你想多了?!苯鹨忉?,“片子里的豬都是有地位的,做記者做法官做行政官員。貓是什么?我,就是桌子底下的貓,天天要食吃,嗷嗷待哺。今天,上帝恩賜,有酒喝。有酒喝就是好日子,來,我再敬大家一杯,感謝各位同學(xué),還能看得起我金耀——這等在社會邊緣苦苦掙扎的小人物?!?/p>

“金耀喝多了,不能再喝了?!?/p>

我是一只會流淚的貓,會流淚,但我今天不能流。金耀這樣告誡自己。以前同學(xué)約酒場,金耀是不敢參加的,因為他還不起人情。當(dāng)然同學(xué)結(jié)婚、同學(xué)父母喪亡之類的大事,金耀不管手頭如何拮據(jù),都是要人到禮到情誼到。今天借著公司的公干,請同學(xué)們撮一頓,雖然有假公濟私之嫌,但也算不上大借。更讓金耀高興的是,公司的事已經(jīng)得到了直管項目審批的同學(xué)大劉,非常明確的口頭承諾。

電話突然響起,金耀看見“二囡“兩個字。

金耀踉蹌著起身,到房間的一個角落里接電話,聽到了二囡的哭聲。

“各位兄弟,散。我喝多了,對不住大家。如果肯賞光,下次咱再聚。”

燈光依然昏暗,搖晃著像喝醉了酒,金耀與同學(xué)一一握手,或者擁抱告別。金耀留住大劉,讓他最后一個走。金耀本想把特意給大劉準備的卡塞給他,竟然只顧擁抱,全然忘記送卡的事。金耀打了車,摸到了口袋里的卡,再回頭,已不見大劉身影。金耀撥通大劉的電話,“給你準備的卡,忘了給你,明天一早我送過去。”大劉哈哈一聲,然后一個字,“操?!?/p>

金耀來到稻草人快餐店,看到了被砸爛的桌子。二囡坐在椅子上,身子趴向另一側(cè),哭。潘且留坐在輪椅上,抽煙。

“誰干的?”金耀問。

“保衛(wèi)科長?!倍锘卮?,斷斷續(xù)續(xù)地抽泣。

“因為什么?”

“誰都沒有得罪他。他也沒喝多,突然發(fā)飆。還說,如果不是看著我們家可憐,就把整個店給砸了?!?/p>

金耀摸出電話,給公安局的同學(xué)張向上打電話,一遍沒接,十幾遍仍然沒接。怪不得大劉說,人是會變的,職務(wù)高了就輕易不出臺了。金耀突然沮喪下去,他還想著能找找這位局長同學(xué),為豬哭的孩子辦戶口呢。

“牛蔓,二囡的店是不是你讓人砸的?”金耀對著手機質(zhì)問。

“你又是哪里來的程咬金?是不是我砸的與你什么關(guān)系?”

“二囡是我的……我的……我的未婚妻,當(dāng)然與我有關(guān)系了。”金耀的舌頭不打彎。

“放你娘的狗屁?!?/p>

牛蔓掛斷了電話,金耀再打,關(guān)機。

潘且留和二囡都聽到了金耀的話,一臉吃驚地看著他。

“你……你說的是真的?”潘且留問。

“什么是真的?”金耀一臉疑惑,“我說什么了?呵呵,我喝多了。”

潘且留的頭低下去,像一個羞于見人的問號,“還有個事,俺正要告訴金主任。前幾天,住建局一姓朱的主任,也有人稱呼他是局長,帶著幾個人來,拆掉了二男洗澡的鐵皮屋。他說鐵皮屋不符合規(guī)劃,有礙市容市貌。二男是個愛干凈、愛美的姑娘,這你知道的。二男很傷心。今天縣執(zhí)法大隊的人,又來,說我們的房子是違建,要配合創(chuàng)建衛(wèi)生城,十天之內(nèi)全部拆掉。說,如果我們自己拆除,就不罰款了。自己不拆,就要強拆,還要交罰款?!?/p>

“這房子,不是已經(jīng)建成幾十年了嗎?老化肥廠專門用來做銷售門頭的,然后照顧給你們。難道我記錯了?”金耀一下子醒了酒。

“執(zhí)法局的人讓我拿出文件或者合同來,咱哪有這些東西?當(dāng)年,縣里、鄉(xiāng)里和廠里,都是坐下來協(xié)商的,根本沒有什么文字記錄之類的東西。我問過公司辦公室的牟主任,公司里根本沒有檔案,一個字都沒有。嗚嗚嗚——你說,這還讓人活不?”潘且留把頭像錘子一樣砸在輪椅的扶手上,一下,又一下。二囡連忙跑過去,把胳膊墊上。

右胳膊,金耀看到了,絕對是二囡的右胳膊,呵呵,“老潘,總會有辦法的。再去找找廠里,看看能不能再給咱調(diào)換個地方。真不行,就到城里租個門面,重新開業(yè)?;钊四挠凶屇虮锼赖??放心,這事我去給你辦?!苯鹨A送#霸僬f啦,看看你現(xiàn)在的生活,多幸福啊。兩個閨女,就是兩座金礦,大閨女讀了博士,多優(yōu)秀啊……”

金耀的話沒說完,就被潘且留打斷了,“別跟我提那大閨女,別說她。簡直就是一個傻子,傻得不能再傻。讀完研究生讀博士,現(xiàn)在又想出國,還給家里要錢。一個女孩子家,老大不小了,也不成個家,除了會讀書,什么都不會。嗚嗚嗚——老天爺哪,老天爺——”

潘且留突然把兩手伸向天空,似乎抓了一把昏暗的燈光在手心里,然后抱頭大哭。

潘且留的老婆女兒,一邊一個,蹲在他身邊哭。

金耀不再說話,坐在椅子上。外面的月光寡淡,如同世事人情,夾了干枯的樹影落下來,像一條條鞭子。金耀一遍遍想,這月光到底是誰的?誰能從月光的身上,得到絲毫的溫暖?

等三口人哭得差不多了,金耀把他們一一拉起來,“都去休息吧,咱明天一起想辦法。明天,只要我們還有明天,就一定會有辦法。”

二囡抱著金耀的胳膊,“金耀哥,今晚別走了,我怕?!?/p>

金耀和衣躺在床上,從背后抱著凍得發(fā)抖的二囡。單人床很擠,被子薄而堅硬,二囡的體香時不時飄進鼻孔,被子上的,身上的,香而青春。不見月光,不見任何一點的光亮。愈加冷酷和安靜的夜,腳步很慢,像肉體的凌遲。那個沿街站著穿了二囡舊衣服的稻草人,也一定很冷。如果給它穿上皮草,會不會更漂亮?給它一副嗓子,它一定能唱歌,最起碼會唱“酒干倘賣無”之類的。生活多像搖滾,搖起來就滾,搖不起來連滾的權(quán)利都沒有。人,總有無處可滾的時候,那么就在夢里,就在夢里完成所有的愛與被愛……

黎明時分,薄霧飄進來,金耀被二囡的尖叫聲驚醒。金耀起身,看到了吊死在椅子后背上的潘且留,身體比椅子的一條腿還堅硬,椅子的背景是一個大大的福字,褪了色,斜掛在墻上。那根短短的,從站在門前的稻草人身上解下的紅色尼龍繩,套在了潘且留的脖子上,“老潘,你怎么就不能等到天亮?”

我還以為,紅色的尼龍繩能避邪,金耀喃喃自語。

牟天順電話通知金耀,胡總找他。

金耀敲門的節(jié)奏像忐忑二字的發(fā)音。

胡總坐在茶臺前,正把一杯新沏的茶,倒進濾杯。

“坐吧?!焙偟穆曇舨桓摺?/p>

“胡總,我來吧?!苯鹨胝局?,說。

胡海慈沒有說話。金耀保持著同一姿勢,看著胡總把一杯茶遞到他的跟前。茶傾倒的弧度很美,四十五度角。金耀慶幸,如果胡總真的讓自己展示茶道的話,這些流程基本不會。

“金耀,來公司五六年了吧?”胡海慈問。

“六年了。”金耀坐下,身子往前躬著。

“真快啊,六年。對,那年,我孩子剛剛出國。”胡海慈端起茶杯,并不急于喝。

金耀看見太陽的光透過窗外干枯的樹枝斜刺進來,照著綠綠的茶水,再反射到胡海慈的臉上,將他深淺不一的皺紋,映照出飄蕩著的溫暖來。來胡總的辦公室之前,金耀作出各種猜測,比如要提拔自己做副總,比如尋問項目的進展情況,比如對二囡母女的處理安置還有什么不合適等等。不管什么問題,金耀都做了相應(yīng)的準備。金耀端起茶杯的時候,看見胡總背后墻上的一幅字,狂草:平安是福。金耀認識寫字的人,本地書法狂人王慶利,他的字即使送給領(lǐng)導(dǎo),也脫不了“狂”的字性。

“金耀,今天咱不談工作,我只想聊聊天。你和我閨女是同齡人,我想知道,你們這代人,到底是什么樣的世界觀和價值觀。比如,出國是為了學(xué)業(yè)進步,學(xué)成了是不是就應(yīng)該回來?”

金耀突然明白了胡海慈內(nèi)心的苦惱所在。

“胡總,我真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你。說實話,如果是我,肯定回來?!?/p>

“我那孩子,天天說,她從小就很孤獨,像一只躲在床底下的貓。你說,獨生子女的家庭,哪個孩子不是孤獨的呢?其實不光孩子,難道父母們不是有著同樣的孤獨嗎?她衣食無憂,竟然說像一只可憐的貓,別人家的孩子呢?如今在國外,她難道就不是一只貓,沒有孤獨感嗎?我眼前,常常出現(xiàn)這樣的畫面,她一個人站在澳大利亞無邊的荒漠,像一棵不知如何生長的草。即使這樣,我們勸她回來,她也死活不肯?!焙4葥u著頭,似乎有淚在眼眶里。他起身,去辦公桌上拿了一棵煙,點上。

茶的熱氣,煙的薄香,混合起來,在房間里跑來跑去,像誰嬉戲的童年。

“你說,家長們拼死拼活的奮斗、掙扎,一輩子下來,為什么呢?如果兒女們再不懂得父母的良苦用心,吃的苦,流的汗,還有價值嗎?我們常常說誰虧欠誰,父母與兒女之間,到底誰虧欠誰?”胡海慈深深吸了一口煙,“前幾天,我偷偷去了一趟你家,去看望了你父母。我和你父親多年之前就認識,一同開過會。唉,世間的許多事,都可以用無常概括。從你家回來之后,我把你家的情況告訴女兒,希望你的成長經(jīng)歷能激活她的創(chuàng)業(yè)熱情,能盡快回來參與到企業(yè)發(fā)展上來。可她,一口回絕了我。我……我是真的干不動了。”

金耀為胡海慈添了添水,“胡總,您剛剛五十歲,是當(dāng)打之年,怎么會干不動呢?”

“金耀,我再問你一個問題,你們這代人是不是都不愿意結(jié)婚?尋找真愛是追求浪漫的唯一理想,還是推脫婚姻的借口?”

胡海慈突然拋出的問題,讓金耀猝不及防。

“這個問題非常難回答。胡總,每個人的情況不同,結(jié)果也會不一樣。比如我,連房子都沒有,還要養(yǎng)著三位沒有任何收入來源的老人,根本沒有能力結(jié)婚?!苯鹨π?,“我媽一直說我是在躲婚,她一直勸我盡快成個家?!?/p>

“那咋還不找一個呢?”

“都不太合適,人家挑咱,咱也挑人家。緣來緣去,沒一個能對得上眼。”

“那么,牛蔓呢?還有那些只要性不要家的年輕人呢?她們怎么想?”

“胡總,我也不太懂?!苯鹨^皮,似乎在為自己答不上這么簡單的問題害羞。

胡海慈再次點上一支煙,眼睛看著窗外。透過干枯的樹枝斜刺進來的那束光,已經(jīng)不是金耀看到的那束光了,但同樣照著綠綠的茶水,然后反射到胡海慈的臉上,將他深淺不一的皺紋,映照出飄蕩著的溫暖來。

“二囡是個好姑娘,她同樣不適合你。潘且留的事,你處理得非常好。對公司而言,安排好她們母女,不是功德,是對老員工的安慰。雖然,只是在食堂工作,工資不算高,但總算一個好的歸宿??h里有關(guān)部門的領(lǐng)導(dǎo)夸我,說企業(yè)有大局意識,肯為政府擔(dān)責(zé),應(yīng)該好好宣傳。我覺得我沒那么高尚,只是盡心而已。人心,就怕翻開了看,看到溫暖和愛,才是真的人心?,F(xiàn)在,太多的人只講道理和原則,講政策,不講人心。”

“胡總,我聽人說,我們公司要整體搬遷。這事兒是真的嗎?”

胡海慈把煙頭捻在煙灰缸里,“你已經(jīng)被任命為公司副總,全面負責(zé)企業(yè)的搬遷工作。前期申報的改造項目,先停下吧。”

“今天楊總還找我,讓我盡快去拿手續(xù)。還說他已經(jīng)找好了施工單位,近兩三天就動工?!?/p>

“金耀,你應(yīng)該能看到,我們的企業(yè)有些事太不正常。每個人似乎都危機重重,自上而上,都這樣。企業(yè)不是行政機關(guān),企業(yè)有企業(yè)的規(guī)則,不搞小圈子,也不論職務(wù)高低?!焙4榷讼聞倓偡虚_的水壺,“快了,凡事總有結(jié)局,好是好的,壞就是壞的。今天我跟你說的這些事,只限于你我之間,算是朋友的交流?!?/p>

“我懂,請胡總放心?!苯鹨鹕砀孓o。

金耀一只手搭在門把上,聽到胡海慈在身后說,“還有一句,離那個牛蔓遠點,越遠越好?!?/p>

保障房的抽簽搖號現(xiàn)場,同樣擁擠。上次擠壞的玻璃門已經(jīng)修好,玻璃碎片不見了任何蹤影。

陪牛蔓來搖號的,除了呂一刀,還有楊副總。與楊副總親切握手打招呼的,是住建局不知道哪個部門的朱主任,胖胖的,金耀在稻草人拆除現(xiàn)場見過他一次,面對二囡歇斯底里的哭聲,他表現(xiàn)得像一位將軍。

金耀想起頭一天晚上聽見的一個笑話:“世上并不是所有的原告都是有理的。兄妹二人久不見面,出嫁幾年的妹妹問哥哥,家里一切都好吧?哥哥說,正在打官司。妹妹問,咱是原告還是被告?哥哥說,原告。妹妹說,原告好啊,咱的官司肯定贏。哥哥抹了滿臉的淚說,你嫂子被人強奸了?!?/p>

金耀笑了笑,如果我被生活強奸,我該去哪里做原告?他看見自己的笑在門窗玻璃上飄了又飄,最后落定在一片塵土里。

主持人說,“為保證抽簽的公正性和權(quán)威性,我們今天請到了縣住建局的正局級領(lǐng)導(dǎo)朱主任,為我們抽出第一個簽?!?/p>

金耀看見五個白胖胖的手指,拼命攥著伸進票箱。

五個胖手指抽出了第一個簽,交到房管局長手里。一臉嚴肅的房管局長打開紙條。場內(nèi)的人全都屏住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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