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倫
1
毛正旺到省城是為了找媳婦。
車流中那些車輛驕傲的汽笛和人行道上女人目中無人地暴露讓一股夾雜著悲哀和憤怒的情緒涌上心頭,毛正旺想哭,卻笑了出來,燦然然的。
毛正旺拿出手機看了看,下午五點二十四分,西天的太陽病怏怏的,該回家送王娟上班了。毛正旺心里罵道,這個婊子,讓她早晚得那病,罵過后毛正旺嚇了一跳,左右尋找罵的由頭。
只穿著短裙和乳罩的王娟化第三遍妝了,對鏡子里的臉還是不滿意。毛正旺推門進(jìn)來,王娟偏過頭看了他一眼,又專心地盯著鏡子里的臉。毛正旺猛地坐到沙發(fā)上,動作沒引起王娟的注意;毛正旺端起茶幾上的涼開水猛喝一口,把杯子重重放回茶幾,杯子和茶幾撞出很大的響聲。王娟眼睛離開鏡子里的臉,回過頭陌生地盯著毛正旺。
城中村五樓的房間,臨近下午六點,外面的陽光比屋里亮些,周圍高出五樓的房間不少,只要不懷好意,別人用肉眼就能對王娟的房間進(jìn)行偷窺。王娟隨便拉了一下房間的窗簾,只能遮住大半個窗頁。毛正旺與王娟對視了一下,無可奈何地起身去拉窗簾,“多穿點!跟賣肉的似的?!?/p>
“我就是賣肉的,你買得起嗎?”
“滾……”
“你看看房間里哪些東西是你的?”
王娟不屑地盯著毛正旺,毛正旺也瞪著王娟欲言又止,最后軟癟癟地坐回沙發(fā)上,頹然落下目光,自己已經(jīng)不是妻妾成群的時候了。
王娟鄙夷地看著蔫瓜似的毛正旺,一股怒氣升上來,難怪今晚妝怎么弄都不如意?王娟把手中快用光的眼霜狠狠摔在地上,響聲嚇了毛正旺一大跳,毛正旺愣了一會兒,十分不情愿地拿了掃把去清掃地上的碎物。
毛正旺清掃完碎物坐回沙發(fā),耐著性子等王娟收拾完,跟著她下樓,把樓下的摩托車支好,跨在上面。王娟沒有像往日一樣在摩托車上叉開雙腿貼在毛正旺身上,而是橫坐著,把包放在大腿上遮掩兩腿間的縫隙。
毛正旺故意把車騎到有坑凹的地方顛簸幾下。
“你是不是不愿意?”
毛正旺只好把車騎得穩(wěn)穩(wěn)的。
天色進(jìn)入夜前的昏暗,路邊各形各狀的霓虹燈早早亮起五顏六色的光。毛正旺把車停在離夜總會一百多米外的陰影里,這是王娟近來的規(guī)矩,整天跟玩錢的人膩味,王娟不愿意讓別人看到自己是坐摩托車來的。王娟下車拽了拽裙子,裙子也沒有遮住她腰以下太多的地方。拽完裙子,王娟旁若無人地在地上跺了跺腳,讓腳與高跟鞋接觸更加充分,然后頭也不回走了,高跟鞋把馬路踩得嗒嗒響。毛正旺憋著一肚子氣,王娟的高跟鞋響起后,毛正旺猛踩一腳油門,摩托車發(fā)出很響的摩擦聲。毛正旺知道王娟在里面做什么,更可恨的是王娟一下車就走了,走得義無反顧。毛正旺把車騎出幾百米外,停下車,回身恨恨吐了一口,“不就是××嗎?”毛正旺罵完后心里更疼。
2
毛正旺沒有心思再去拉車,心中浮起去小吃店對著食物和酒發(fā)泄一通的欲望。小吃店沒去成,毛正旺想起師傅,師傅到省城快一年了,還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心里一大堆話,也不知道能不能在師傅那里說說。毛正旺給師傅打了電話,師傅說了半天也說不清楚所在位置。只說在某某路上,工地大門正對著馬路,大門上貼著城建二公司幾個大字,工地上有四個大吊塔……
毛正旺找到師傅張光榮時,張光榮和他的影子一起蹲在門柱下,剛開建的工地大門上灰白白的燈光把他照得像一條倦縮的病狗。他快要白完的頭發(fā)形成了一個灰圈,更顯出垂暮中的孤單可憐。兩個農(nóng)村來的中年婦女隔了張光榮一小段距離蹲在工地大門內(nèi)磚砌的矮墻上大聲說話。一個婦女撩起衣服抓癢,燈光沒有把她的皮膚照白,露出大半個黑黑黢黢的肚皮。毛正旺把車停在張光榮跟前,張光榮看清楚毛正旺后沒有立即站起身。他從短袖上衣口袋里掏出煙自己點上,才慢騰騰地掏了支扔給毛正旺,“看到了吧,城建二公司,挺好找的?!?/p>
張光榮的宿舍在工地的正中,馬路上的嘈雜聲被工地四周的空曠擴散到天空里,工地顯得安靜。城市的燈光也把空地隔成一片夜孤島,孤島上空的星星顯得比其它地方的亮。張光榮住在二樓,兩人走進(jìn)宿舍里,樓板隨著他們的腳步上下起伏,發(fā)出嘎吱嘎吱的響聲。房里放著兩張高低床,張光榮指著右邊的床:“這是我睡的。”毛正旺見上面凌亂地放著不干凈的被褥、衣服、編織袋等物。張光榮又指著左邊的床:“那是領(lǐng)班睡的,天下還會有這種人。你看看他那床,跟個狗窩似的,快五十了還沒結(jié)婚,前幾天跑了個老得XXXXX的女人來跟他,跟娶了小媳婦似的。晚上也不避避,拉塊布就把這床當(dāng)新房,齷齪死人?!?/p>
張光榮說到自己的疼處,毛正旺臉熱了一陣。毛正旺覺得別人的床比張光榮的干凈些,被子還簡單疊過。
毛正旺怎么也想不到八十年代末村里名聲遠(yuǎn)揚的萬元戶年近六十了會離開自己掌管了多年的村子,離開耕種了大半輩子的土地。以前張光榮一直看不起外出的人,認(rèn)為外出的男人都是流浪漢,女人都不是正經(jīng)人。外出的人帶回來外面的東西,動搖了他在村子里的權(quán)威,他對外出的人更戴上有色眼鏡。張光榮那時是毛正旺的偶像,毛正旺在他的教導(dǎo)熏陶下也不外出,成了他家的???,成了他的酒友,也成了村里的光棍之一。毛正旺心里一點都不服氣,就憑自己,論體力論聰明,哪一點不如別人。
張光榮之前許諾過要把大女兒嫁給他。大女兒長大后張光榮把她嫁給一個縣城修車的小老板,張光榮又許諾等小女兒長大后嫁給他,結(jié)果小女兒長大后嫁給了開五金店的小老板。因為張光榮的兩個女兒,毛正旺幫他家白干了不少活。在這事上說是欺騙也不準(zhǔn)確,張光榮確實有過這種想法。
張光榮邊叨嘮著一年來的經(jīng)歷邊給毛正旺張羅晚飯,他從床頭的大紙箱里拿出糯米面粉倒了些在一個小盆里,摻上水和成面糊。然后去剝青蠶豆,“喝酒很簡單,炕幾塊粑粑,炒盤蠶豆米……我們這里愁你吃不下。都跟一個月掙一萬多工資的人在一起吃,天天大魚大肉,要是你早點打電話,魚肉我都給你留下了?!?/p>
毛正旺早已看出他內(nèi)心的虛弱,他還想在自己跟前擺譜。毛正旺理解這個曾經(jīng)輝煌過的男人,他在掩飾在城市里生活的艱辛。
毛正旺去幫他剝豆米,他就從床下面拖出一條編織袋,從編織袋里拿出一口瓢鍋,“這些東西得藏著,要不然領(lǐng)導(dǎo)有話……”,語氣依然是多年前對自己的教導(dǎo)。
在他的教導(dǎo)下,毛正旺摸上了婦女的床,婦女假模假樣推搡了幾下,掙扎了幾下。這些婦女們的男人都到城里去了,她們留守在村里照看著老人和孩子,伺弄莊稼,守著沒有男人的房子。毛正旺和當(dāng)村小組長的張光榮一起照看她們,身強力壯的毛正旺弄了個妻妾成群。
男人們在城市里謝了頂,帶著一身的病痛回來了。其中有一個男人,可能是他那狗日的兒子或者多事的長舌婦告嘴。其實不用誰告嘴,毛正旺跟他媳婦在一起的事,幫他照看莊稼的事他早就知道。問題是現(xiàn)在他回來了,他頂上的頭發(fā)可能是過重的體力勞動及煩心事讓他撓掉的,牙齒也掉了,看一眼就知道是極度腎虛。腎虛的他也是女人的丈夫,他卻沒有那種大丈夫的敢做敢為。毛正旺想哪怕打自己一頓也行。他卻沒有動手,表面上對毛正旺客客氣氣的,嘴上邀吃飯邀喝酒。背后逢人就散布毛正旺的丑惡行徑:毛正旺又跟某某媳婦在一起了,毛正旺又候在誰家的大門外了。說毛正旺是驢投胎,還帶著前世的驢性。
他媳婦開始遠(yuǎn)遠(yuǎn)躲著毛正旺,其他人的媳婦也躲著毛正旺,甚至過了更年期全身揉皺了的老婦人也躲著毛正旺。毛正旺父親吃飯時也在飯桌上躲著他,父親稀里嘩啦把飯扒進(jìn)嘴里后,拉個凳子坐到屋子外面。毛正旺吃完飯走到院中,他又找個房間躲起來,或者干脆扛了農(nóng)具下地。
母親在毛正旺耳邊旁敲側(cè)擊,比東比西的。母親拉下老臉對他說你該找個媳婦了,躲躲那些閑言碎語,別人的地再怎么種都是別人的。讓毛正旺找媳婦,毛正旺剛成人時母親就對他說,只是當(dāng)時毛正旺不太在意。
現(xiàn)在全村的婦女全都躲著他了,毛正旺才恍然醒悟。但放眼一望,村里和鄰村同齡女人那還有待嫁的?姑娘剛長到十七八歲就不見了蹤影,過兩年抱個孩子,帶個染頭雜毛、一身城市穿戴的男人回來。再過一二年,跟男人把婚一離,把孩子往爹娘那里一扔,又消失在城市里。更小的姑娘更是,初中剛畢業(yè),甚至有的初中還沒畢業(yè)就消失在城市里,有的春節(jié)回來打個照面,有的逢年過節(jié)都不回來。連過去守家的婦女都覺得前幾年窩在家里憋屈,天天與土地打交道,幾十年的青春一晃就不在,她們覺得她們豐碩的乳房是被泥土熏癟的,她們的皮膚是被太陽烤皺的。電視劇里盡是浪漫故事,這些浪漫都與她們無緣,卻撩起了她們一股股騷動?,F(xiàn)在她的孩子長大了,丈夫回來了,死去的幻想又復(fù)燃,她們也要到城里去。有的去給人種菜,有的去給人養(yǎng)豬,有的去給人洗碗……毛正旺越來越急躁。姐姐遠(yuǎn)嫁他省,家里現(xiàn)在就他一個人還有爹娘的血脈。一個人的夜是那么難熬。
毛正旺求人說了幾場媒,跑遍了方圓的村莊,情況差不多。呆在家里待嫁的有那么一兩個歪瓜裂棗,雖然不起眼,她們一聽毛正旺的年齡,連飯都不愿意留媒人吃一頓。后來毛正旺降低了標(biāo)準(zhǔn),找二婚的,哪知道二婚的女人丈夫還在就有人候著。幾次折騰下來,毛正旺連媒人都請不到。
毛正旺悟出了道理,女人都在城市里。
毛正旺下了決心,出租了他的土地賣了他的牲口,一腳踏進(jìn)本來跟他毫無關(guān)系的城市。毛正旺臨走的前幾天把要去城市的消息散布出去,盼著會不會有那么幾個人來向他告別,來規(guī)勸他留下,來與他說說離別之情。一個也沒有,整個村莊一如既往地周而復(fù)始,使毛正旺離家有“風(fēng)蕭蕭易水寒”的悲壯。
毛正旺投奔在省城打工的姨家表弟。租住在城中村、在保安公司上班的表弟防賊似地防著毛正旺,只要毛正旺正眼看表弟媳一眼,或者表弟媳看毛正旺一眼,表弟都會惡狠狠地瞪媳婦,他媳婦只得低著頭躲向一邊。本來就是投奔來的,表弟又這么對待他,弄得毛正旺在表弟家如坐針氈,匆匆吃了一頓飯就離開表弟家。表弟這時倒顯出了親戚的親熱,主動打了輛拉人的摩托車把毛正旺送得遠(yuǎn)遠(yuǎn)的。表弟說那地方房租便宜,周圍工廠多,容易找活。表弟就不說他為什么不租住在那里。
3
毛正旺沒有在城市工作的技能,憑著力氣在搬運工司干閑散臨工,有活叫上跟著去,沒活就呆在家里吃老本。干活的日子累得筋疲力盡,灰頭土臉,沒活的日子心里空得難受,女人倒是不少,只能站在街邊看。折騰了一個多月,毛正旺心灰意冷,有了打道回府的念頭。這天又閑來沒事,毛正旺騎著他從老家騎來的摩托車在租住的村子周圍閑轉(zhuǎn),一個少婦攔住他,問他到某地多少錢?毛正旺被她問得莫名其妙,愣愣地看著她。少婦反應(yīng)過來:“你不是拉車的呀?我還以為你是騎車?yán)说哪?,不好意思!?/p>
毛正旺恍然,想起那天表弟打摩托車送他,那人收了他們四十元錢,毛正旺對這個城市不熟悉,估計不出來距離,但他感覺就是一會兒。一會兒就掙四十塊錢,除去油錢也掙三十好幾。他的摩托車早就買了幾年了,村里汽車多起來后,他的馬車成了擺設(shè),扔在村后的破廟里。他也跟著潮流學(xué)了摩托車駕駛證,現(xiàn)在的摩托車是農(nóng)村一景,從村頭到村尾買袋鹽都騎著去。
毛正旺趕緊說:“我是拉車的,你說你要去哪兒?我剛才沒聽清?!?/p>
少婦又說了一遍要去的地方。
毛正旺說那地方我不太熟,你知道怎么走嗎?知道的話你教著我走。少婦可能急著趕路,倒不計較坐車還得給他指路,大大方方上了毛正旺的車,雙手拉著毛正旺的衣服。跟一個城里打扮的女人挨這么近,毛正旺有時光倒流的感覺。下了車,少婦問毛正旺多少錢,毛正旺說我沒有拉過這地方,平時你坐別人的車給多少錢你就給我多少,少婦猶豫了一下遞給毛正旺二十塊。女人走遠(yuǎn)了,毛正旺手里攥著二十塊錢都不相信。
毛正旺躲著夜色回了趟家。母親圍著他不停地絮叨,父親沒躲他,在他面前苦著個臉。
毛正旺重新回到省城,一心一意干起了拉車的行當(dāng)。拉車的行當(dāng)簡單,關(guān)鍵是熟路。在擁擠、經(jīng)常堵車的城市,只要把摩托車往城中村出口、熱鬧十字路口邊的樹蔭里、公交車站旁、大型百貨商場門口一支,自然有人問上門來。剛學(xué)拉車時毛正旺對路不熟,哪到哪有多遠(yuǎn)也不知道,只要有人問他都拉。價隨口喊,人問了就走他知道喊高了,他就趕緊追上去問人給多少?只要對方出個價,他拉上就走??腿酥缆匪妥尶腿酥钢?,不知道他就問。反正城市只要方向?qū)ΓR路都是通著的,大不了多走點彎路。有時他價喊太低,客人一開始不相信,等坐上車了才覺得過意不去,說到那地方最少得多少錢,我也不能虧你,該多少錢給你多少錢。毛正旺心里明白,不能虧自己的時候客人已經(jīng)在實際價格上打了折扣了。也有刁鉆的,比如一次從森林廣場拉了個西裝革履的家伙到東部汽車客運站,一接觸對方就看出來毛正旺是個新手,開口給了毛正旺十塊錢,毛正旺越走越覺得虧,越走越生氣,心想這個不要臉的家伙,竟然還有臉穿西裝打領(lǐng)帶。把他送到車站口,毛正旺板著個臉收了錢,把摩托車對著他噴了股黑煙。
碰到這事,毛正旺都憋不住要跟同行講。多了個搶飯吃的人,同行本來就恨他,他又亂喊價,同行對他嗤之以鼻,橫眉冷眼,有時當(dāng)他不存在。頭發(fā)白了大半,手上戴串大佛珠的老頭卻不畏懼毛正旺強健的體魄,冷言道:“沒見過錢唄?少拉個人會死?”毛正旺把氣憋回肚子里,年齡讓他明白了這種人難纏。
讓毛正旺損失的是他這摩托車牌照,因為是外地牌照,運氣一不好就被警察攔住,攔住就是二百元。他一開始也不知道摩托車不能騎進(jìn)二環(huán)內(nèi),有次他把摩托車騎進(jìn)城里,摩托車差點就被警察沒收了。吃了幾次苦頭后,毛正旺長了經(jīng)驗:在這個城市拉車的有騎電動車的,有騎摩托車的。電動車滿城市亂竄管的人不多,管也管不了,闖紅燈,逆行,上過街天橋,不足之處就是充一次電只能跑一上午。摩托車加油站到處都有,連天連夜跑都行,就是不能進(jìn)城。毛正旺把自己外地牌照的摩托賣了,重新買了摩托車,又買了輛電動車。早上和下午警察多時他騎電動車,中午晚上他騎摩托車;拉城里他騎電動車,拉遠(yuǎn)郊和鄉(xiāng)下他騎摩托車。
城里是到處美女如云,毛正旺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就沒有競爭力,一個破拉車的不說(這么罵過他的人男女都有),和他一樣拉車的光棍一大堆,年齡比他大的比他小的,長得比他好的比他丑的。他們和自己一樣,見女人都如蚊子見血,他們都來城市找女人。趙顯云就是其中的一個。趙顯云和毛正旺是一個縣的,在這里就互稱老鄉(xiāng)。老鄉(xiāng)一稱呼,兩人就近了,支車也常挨在一起。趙顯云是拉車行里的老人,教給毛正旺很多拉車的經(jīng)驗。但毛正旺越來越瞧不起他,就說前幾天,趙顯云拉了個衣著暴露的女人,女人又把身子緊緊貼著他,他就受不了女人的透惑,伸手摸女人的大腿。大腿也摸了,女人也虛榮了。但女人不僅沒給他車錢還打了他一耳光,要不是他騎車跑得快,還不知道會怎么樣。要不是拉車也分地盤,也講人多為王,毛正旺早就不理他了。拉車分地盤不是規(guī)矩,拉車的人多了,爭搶得利害,規(guī)矩也就出來了。比如說某幾個人在某個地方擺車的時間長了,就只能這幾個人擺,新來的人得有熟人帶。要不然別人就會圍你的車,搶你的生意,你要十塊,他們就要八塊或者五塊,還圍著客人瞎起哄。趕走了入侵戶,這些人又會規(guī)矩起來。客人先問誰的車就誰拉,除非這人嫌客人給的價太低,或者找不到地方,別人才會去拉。
毛正旺來省城晚,又沒有人帶,哪里還有他擺車的位置?但面對同類人,毛正旺也不是慫包,你們不讓我擺我就不擺?最多就是擺得離你們稍微遠(yuǎn)點,然后拉上就走,拉到哪里就把車擺在哪里。這還能省油省電,不用走回頭路。后來他碰上趙顯云,就有段時間不去打游擊了,和趙顯云擺在一個大超市門口。這樣有好處,不用整天跟只斗雞似的提防其他拉車人。天天都在同一地方擺車,輪上就拉,輪不上的,往樹蔭下一坐,地上鋪張報紙,牌往報紙上一放斗會兒地主,讓那些匆匆忙忙的人羨慕得不行。
因為小姑娘常叫他大叔,毛正旺聽得心里不舒服,就理了個很潮的頭。毛正旺和一大堆光棍混在一起,把車騎在女人堆里,失落、恐慌、孤單慢慢地什么都沒有了。毛正旺逐漸掌握了拉車的規(guī)律:早上七點到八點多忙一陣子,客人多數(shù)是些趕班趕車的人。上午十一點到下午兩點半能忙一陣子,客人多數(shù)是忙著辦事或者回家的人。下午兩點半后,人就稍微顯得安靜了,連擁擠的馬路都顯得有些空。下午五點以后又熱鬧起來,這時的客人多數(shù)是到夜店上班的女人、來城市投親靠友找投宿的人、下班后急著參加朋友約會的人。晚上八點多鐘坐車的又少下來。夜里十二點以后馬路空蕩蕩的,但只要你穿得干凈些,收拾得光鮮一點,你就能有一陣子忙碌,那些在夜場里掙夠了錢的女人該回家了。
摸清規(guī)律后,毛正旺就不愛在固定點擺車,回歸到他最初的游擊里。早上六點半,毛正旺把車擺在他租住的村口,有人坐車?yán)暇妥?,車?yán)侥木屯T谀睦锏瓤腿恕>劈c以后如果閑下來,他就在路邊上吃東西墊補肚子。有人坐車他就拉,沒人坐車他就回家或者找蔭涼的地方睡一覺。十一點以后他又去擺車,下午兩點以后他就回家,弄點吃的,美美地睡一覺。下午四點左右他又把車擺到相對繁華擁擠的城中村村口。這種村子里面住有很多性感十足、穿著暴露、在夜店上班的女人。她們從凌晨兩三點鐘睡到中午兩點,睡足了,她們就在村里那些小吃店、飯店挑著好的吃。吃飽后她們要么出去購物,要么去見見朋友。不管去哪里,她們四點左右都會準(zhǔn)時回到租屋里涂脂抹粉,把自己收拾打扮得光鮮漂亮,把該對客人笑的笑容在鏡子里表演幾次,然后就打摩車到她們上班的夜店。毛正旺喜歡拉她們,一是她們的錢掙得比較容易,二是因為她們的職業(yè)被人看不起,她們常常用錢找回尊嚴(yán),出手比較大方,你要價高點只要不太離譜她們一般都不會和你計較,坐上車就走,她們也害怕一些拉車的小混混和她們糾纏。常拉車的人都知道她們是干什么的,那些拉車的小混混一看見她們出來就起哄,吹著口哨,說下流話。
毛正旺喜歡拉她們,可以聞她們身上的香水味,香水味可以讓他進(jìn)入一種飛翔狀態(tài)??梢院退齻冃愿械纳眢w接觸,她們是成幫的,有時一車能拉上兩人或者三個人。拉上兩個或者三個,坐在前面那人的身體就會緊緊貼著他的背,他就用心去感受身體間的接觸。毛正旺奇了怪了,這些在農(nóng)村里沾泥帶水長大的姑娘,到城里涂上脂抹上粉,穿上時尚衣服,把該露的露出來,再噴上香水,那些農(nóng)村里的東西在她們表面上就看不見了,與還在農(nóng)村里的姑娘們一比,就是鳳凰與雞的關(guān)系了,難怪女人都愛往城市跑。
晚上九點左右他回家做飯,這頓飯他弄得挺講究,怎么也要三菜一湯。吃完飯他看會兒電視,或者在床上躺一會兒,到夜里十一點左右,毛正旺把自己收拾得光光鮮鮮的,把車停到夜店外面。凌晨十二點多,那些掙到了錢的女人身上帶著一身煙酒味出來了,她們多數(shù)這時候都很闊綽,心情既高興又帶著與男人喧鬧后的失落。只要你稍微懂得點情調(diào),夸夸她們的容貌,順著她們的話頭說幾句,她們就把手往你腰上一環(huán),頭往你背上一靠,你就可以盡情地享受著拉女朋友的感覺。
如果回到她們的住地她們心里激動或者傷感沒有消散,她們會邀請你在她們樓下的燒烤攤上吃點東西,喝點酒,借著酒力也向你賣弄幾個免費的笑,或者借著酒力把身子往你身上靠。
毛正旺就是這樣認(rèn)識王娟的。
4
王娟之前坐過幾次毛正旺的車,相互留了電話,王娟時不時打電話讓毛正旺去拉她。今夜王娟又打電話讓毛正旺來拉她,這是初春的一個夜,白天天晴得好好的,晚上刮了幾陣狂風(fēng),天氣突然間轉(zhuǎn)涼。王娟上班時穿得少,下班走出夜店被冷風(fēng)吹得連打了幾個寒顫,冷得她抱著手縮著身子。見王娟出來,等在夜店外面的毛正旺騎車迎了上來,王娟扶著他的肩上了車,車一走,風(fēng)更顯得大,冷颼颼地吹著王娟裸露的肌膚,透過皮膚往她骨肉里鉆。王娟打了幾個噴嚏,身子不由自主地往毛正旺身上貼。毛正旺也算是花叢中過來的人,背部往后靠了靠,王娟就把隔在倆人間的挎包拽到身側(cè),雙手環(huán)著毛正旺的腰,把頭靠在毛正旺背上,兩個身體就默契地貼在一起。毛正旺干脆停下車,脫了外衣讓王娟穿上……一切都是這么的自然,仿佛前世就注定了他們要有這段緣分。毛正旺在空蕩蕩的馬路上把車騎得穩(wěn)穩(wěn)的,像王子騎著白馬馱著他的公主。
這夜,毛正旺沒有回到他的租房。王娟是個仙女,毛正旺第二天跟拉車的同伴說,只有仙女才會有那么光潔的皮膚,只有仙女才會有那么迷人的身段和散著香味的頭發(fā)。毛正旺怨恨起鄉(xiāng)下那些榨取過他身子和勞動力的粗鄙女人。
毛正旺哼著歌拉了一天車,車一停下,他就在后視鏡里照他那張老臉,他覺得這張臉越看越好看,棱角分明,真得好好回去感謝一下給他這張臉和這個強健身板的爹娘。毛正旺下午兩點后沒有再睡了,騎著車到濕地公園溜玩,全身心地去感受公園里的美色美景,他覺得生命是這么的美,世界是這么的美。
毛正旺害怕王娟坐別人的車走了,還不到下午四點半,毛正旺就早早把車騎到王娟租住的樓下。他想喊王娟,后來想想又算了,就這樣等著吧,美美地享受著等待的茲味。
王娟今天穿得特別好看,一襲露脖子露胳膊露膝的粉色裙子,手里抱著一件棉服。王娟皮膚的白與裙子的粉紅相映,還有那一身迷人的香水味。聞過王娟身上的香水味后,毛正旺覺得沒有再比這好聞的味道?!氨捡Y的駿馬……”歌詞他記得不全,但他的歌聲還算能聽,王娟就用頭磕他的背。到目的地,王娟給毛正旺車錢他怎么也不要。
“拿著吧,一是一,二是二,坐你的車給你錢?!?/p>
毛正旺把王娟遞錢的手攥得生疼:“這錢我不缺,你掙得也不容易?!泵氩坏剿麜f出這樣的話,王娟也想不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讓她的心軟了一下。
送完王娟后毛正旺就沒有心腸再去拉車,他到服裝店挑了兩身像樣的衣服,買了雙皮鞋,買了瓶大寶。他挑了個像樣的飯店美美吃了頓飯,然后把車早早停在王娟上班的夜店外。晚上的燒烤是毛正旺主動請王娟吃的,兩人都喝了啤酒,王娟也像毛正旺一樣沒用杯子,直接嘴對啤酒瓶吹。酒使王娟的眼睛有點迷蒙,她醉眼看著毛正旺:“搬過來跟我住吧,省得左鄰右舍和對面樓房的人一天到晚不懷好意地盯著我,我需要個男人,需要個名義上的男朋友?!?/p>
第二天毛正旺收拾東西搬過來,倆人合在一起,表面上過起了夫妻般的生活,毛正旺負(fù)責(zé)接送王娟上下班,王娟負(fù)責(zé)中午給毛正旺做飯。王娟能做一手好菜,毛正旺就堂堂正正地享受起丈夫的權(quán)利,回家后往沙發(fā)上一躺,等著王娟擺好飯菜來叫他。毛正旺試著用變調(diào)的聲音學(xué)著城里人喊王娟“老婆”,王娟就“老公”地答應(yīng)他。
5
毛正旺騎著車按著喇叭從拉車的同行們身邊走過,羨慕得同伴們直流口水,王娟也會沾沾自喜,把身子往毛正旺身上又貼了貼,毛正旺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匕淹蹙晁偷剿撊サ牡胤健?/p>
毛正旺“老婆”叫得多了,王娟的“老公”應(yīng)得多了,毛正旺就名正言順地做了王娟的老公。開始干涉王娟的生活,不允許王娟穿暴露的衣服,不愿意王娟濃妝艷抹,時不時跟王娟耍脾氣,明明到了該去上班的點了,毛正旺還拽著王娟不讓她走。王娟對他開玩笑說:“我不上班你養(yǎng)我呀?”
“這肯定,我不養(yǎng)你養(yǎng)誰?”
王娟笑著說:“就你拉車掙那點錢?我買化妝品都不夠?!?/p>
“我多辛苦辛苦,還能多掙點?!?/p>
王娟掰開他的手:“別鬧了,再鬧就要遲到了,遲到一次扣的錢你拉一天車都回不來?!?/p>
“你是我的老婆,我不喜歡你去那種地方上班……”
王娟一直都以為毛正旺鬧著玩,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如果只是人和身體在在一起,互相之間關(guān)心照顧著,王娟挺喜歡跟毛正旺在一起了。毛正旺身強體壯,能給自己安全感,往他懷里一躺,能踏踏實實地睡上一夜。加上他沒有害人之心,最多就是點小狡詐。上下班有個靠得住的人接送,寂寞時有人陪,少了很多不必要的糾纏。
毛正旺跟王娟鬧脾氣的頻率越來越高,說話冷言冷語,指桑罵槐,語言極盡刻薄、挖苦,有時還會摔摔打打。跟他說什么不能像之前有說有笑,像是自己欠了他十萬八千。別人更不能給王娟打電話,一打電話他都像警察盯賊一樣盯著,表面還裝作漠不關(guān)心,實則在用心地偷聽通話內(nèi)容,掛了電話他就刨根問底,罵罵咧咧,他像對全世界男人都有著敵意。晚上倆人在一起他也不再像之前那樣溫溫柔柔,有時粗暴得像是刻意報復(fù)。王娟一開始忍著他,想辦法與他周旋,身子能不讓他碰就盡量不讓他碰。忍不住了王娟就跟他吵一架,吵架后毛正旺乖幾天,求她原諒,幾天后毛正旺又一點一點試探她的耐性。
其實毛正旺對王娟在夜店上班是容忍的,認(rèn)識她之前她就是做這個的,不能容忍的是王娟這段時間對自己心不在焉,飯菜不像之前一樣做得有滋有味,跟她說話她常常走神,甚至對自己愛理不理,經(jīng)常一個人看著微信看著QQ樂。上班時不再讓自己直接把她送到夜店門口,而是讓自己把車停在離夜店稍遠(yuǎn)的地方,有時還打電話讓自己夜里不用到夜店接她。王娟夜里開始不回來,讓毛正旺自己獨守著已經(jīng)習(xí)慣了兩個人的房間。毛正旺感覺王娟就要離開自己,心里一陣陣害怕,一陣陣地痛。王娟夜里不回來,毛正旺追問,她一開始還解釋,有時說去給同事過生日,鬧玩后就住同事家了,有時說去給同事做伴。毛正旺橫眉冷眼問多了,王娟也就橫眉冷眼地戧戧!“你管得著嗎?你是誰?你憑什么管我?”
毛正旺猜測王娟可能戀愛了,毛正旺最擔(dān)心的就是這事。王娟可以在身體上背叛自己,其實毛正旺知道背叛二字對他來說只是一廂情愿。毛正旺怎么容得王娟在情感上對自己的背叛?王娟在身體上背叛,自己還能跟她在一起。她情感上一屬于別人,自己就不可能再跟她在一起了。毛正旺已經(jīng)愛上王娟,忘了自己已經(jīng)三十好幾王娟小他近十歲的事實,甚至忘記了自己拉車人的身份,心里在默默地規(guī)劃著他們的未來。王娟對他的若即若離讓他深深痛苦,夜里經(jīng)常夢見王娟和他走在陌生的地方,走著走著王娟就不見了,怎么找也找不到,自己就被嚇醒了。
毛正旺靜下心來時也明白,自己和王娟在一起是占了大便宜的。兩個人的房租王娟自己交著,還有人給自己做飯,晚上還有她相陪。但明白只是偶爾的,明白的時間稍縱即逝,他又跌落在痛苦的深淵里。
6
王娟確實愛上客人田征,而且愛得異常熱烈,像少女時的第一次。王娟第一次與田征接觸就覺得他與眾不同。田征一頭披肩長發(fā),穿一件寬松超長的麻布圓領(lǐng)上衣,一條休閑褲。他跟幾個朋友到王娟上班的夜總會唱歌喝酒,他的朋友們都叫了小姐,田征選了王娟。王娟覺得挺自然,自己就是在這地方讓人挑選的,然后陪人唱歌陪人喝酒,陪著客人縱情渲泄……田征卻不像其它客人,把女人當(dāng)做花了錢后的玩物。
田征不這樣,端了杯酒靜靜地看著你,然后也端了杯酒遞給你,你接了酒杯跟他一碰,他從薄薄的嘴唇里飄出“謝謝”,聲音很甜很美,讓王娟覺得有些不習(xí)慣。他不主動把手伸向你的身體,而是用他那帶著磁性的語言在你身上慢慢游走,游走到你內(nèi)心深處,游走到你最隱私的地方,他的語言又突然遠(yuǎn)離你,游走在海之外云端之上,游走在與此情此景毫不相干的社會狀態(tài)和形形色色的各行各業(yè)……然后語言又猛地回到你的身上,一點一點地往你心靈的隱秘處、身體的隱秘處鉆,突然撞擊,讓你全身膨脹得受不了,他又突然間離開。他的學(xué)識淵博得像深不見底的大海,他抑揚起伏的聲音像泉水的叮咚,讓你不自覺地把身子往他身上靠。他就輕輕地吻你,輕輕地?fù)崦悖醚例X輕輕啃咬你臉上的某個部位,讓你全身飄起來,然后他輕輕說愛你。他允許你的反抗,只要你對他的某個動作提出抗議,哪怕是做作的,他都立即停止,然后輕聲對你說“對不起”。上這種班時王娟一直把自己定位為一個物,一個讓花了錢的人欣嘗玩弄的物。田征卻激起了她的幻想,激起了她對美好事物的渴望,激起了她精神世界的那個我,王娟越來越想念田征,想念得不能自拔。
王娟入行的第一天起,領(lǐng)她上路的老鄉(xiāng)就多次告誡她,出來玩的男人都是逢場作戲,他們的內(nèi)心都有著陰暗的一面,他們來尋找刺激來發(fā)泄他們心內(nèi)里某些被壓抑了的情緒。王娟也一直告誡自己,她和田征的愛情是虛假的,他對自己所說的“愛”字是虛假的,王娟還是一點一點地陷了進(jìn)去。
王娟有時也會清醒,自己這是干什么呀?自己做什么的自己難道不清楚嗎?王娟愛這份工作,不用辛苦勞累,夜夜聲色歌舞,錢也掙得容易,像自己這樣沒技能沒文化的人能在這種地方上班是幸運的了,幸運父母給了自己一個漂亮的身子。男女間的事情她早就經(jīng)歷過了,幾年前就給了家鄉(xiāng)的一個中學(xué)老師。身心一起給了他,這個老師心太黑,占有了自己的身體和愛情后又跟別人結(jié)婚,還尖酸刻薄地說王娟本來就攀不上他。他媽的什么東西,他就忘了當(dāng)初是怎么跟自己在一起的,忘了他像狗一樣地乞求自己,辦那事時從來不管自己有沒有興趣,他只顧著自己,真他媽的豬狗不如的東西。家里咽不下這口氣要去告他。告什么呀?你情我愿的。再說告了能挽回什么?他看不上自己自己還看不上他呢,什么東西,一個用眼鏡片遮蓋眼睛的偽君子。
王娟對出苦力打工掙錢看得透了,掙這點錢,出那么多的力。在一起上班的都是些什么人呀?王娟被比她年長的老鄉(xiāng)帶進(jìn)了夜店。
7
張光榮炕好粑粑煎好豆米,從床下翻出三瓶用礦泉水瓶裝著的酒在毛正旺跟前顯擺著:“你看這是橄欖酒,這是枸杞酒,這是楊梅酒,你喝哪種?”
毛正旺心里煩躁得很,想痛痛快快地喝一場,又對哪一種酒都不感興趣。更可恨的是張光榮喝酒時還要提長生和他媳婦,說他們倆口子也到城里來了,找到張光榮上班的工地上,讓張光榮幫他們找份活計,張光榮還做了頓飯給他們吃。張光榮邊說還邊用眼眼瞄毛正旺。
毛正旺把酒碗重重地往地上一放,有些酒濺了出來。毛正旺大聲道:“你別煩瞇日眼的,你提他家兩口子做什么?”
張光榮卻不在乎毛正旺:“幾天不見,在我面前長脾氣了?你哪樣不是我教你的?”
張光榮這么一說,毛正旺就不好再發(fā)脾氣了。毛正旺實在不愿意張光榮提過去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了王娟,盡管王娟這段時間讓他傷心欲絕。張光榮提起了,毛正旺又不得不想起長生媳婦那胖女人??粗鴦e家男人春天出去,冬天帶著一大把錢回來,長生的媳婦就坐不住了,用腳把長生踢了出去,長生只好跟著別人大老遠(yuǎn)的去了福建的礦山上挖礦。長生走后,胖女人熬不住了,直接來毛正旺家里找毛正旺。毛正旺不理她,她就在毛正旺家嗑了一地的瓜子皮。氣得他父母親惡眼瞪他倆,但是都不敢過分地說毛正旺,人老了就得退讓,將來還要指著他找人抬棺材板呢。
后來長生在礦洞里掙了些錢回來,胖媳婦就不再理毛正旺。不理就不理吧,這胖女人還在長生面前中傷毛正旺,說長生走后,毛正旺就一直想打她的主意,弄得長生一見毛正旺就橫眉冷眼。
張光榮本來是看毛正旺不高興,所以提長生家兩口子做個話由,想給毛正旺解解悶。他也實在想說說長生家兩口子。過去連去縣城都怕走丟了的長生,窩窩囊囊半輩子,現(xiàn)在竟然掙下了錢,竟然帶著老婆來省城。張光榮一想自己過去根本看不上往城市里跑的人,現(xiàn)在都年過六十了不也來省城了嗎?還用得說別人,這世道到底是怎么了?張光榮苦惱起來,端起碗猛地喝了一口酒,酒嗆了他一下,嗆出些眼淚花。
兩人不知道是誰先喝醉的,喝醉了的張光榮就講他兩個兒子前幾天為爭屁股大的地方打架的事,講他的兩個女婿,講他死去的媳婦。講到他死去的媳婦,他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說要是他媳婦還在,他的家就不會散,要是他媳婦還在,他就不會來這個地方。
張光榮說他媳婦,毛正旺想王娟。想王娟對他的好,先前的氣就沒有了。毛正旺掙扎著要站起來往外走,喝太多,腳不聽使喚,他就順勢往地上一躺,拿出電話給王娟打電話,他要向王娟道歉,讓王娟原諒他今天的態(tài)度,電話通了卻一直沒有人接。毛正旺只好閉上眼睛休息,并用意念把頭上的酒往下壓。但怎么壓身上都是麻酥酥的,一點力氣也沒有。躺了好一陣,毛正旺翻身坐起用桶里的冷水擦了臉,掙扎著站起來,軟著身子往外走。躺在床上醉眼惺松的張光榮問:“你還要去哪里?你就在這里睡了。喝了酒你別騎車,出了事我可賠不起你?!?/p>
毛正旺沒理張光榮,自顧往外走。他心里記著這下王娟快要下班了,他要去接王娟。張光榮想起來拉他,身子卻不聽使喚。
毛正旺被屋外的涼風(fēng)一吹,酒醒了些,只是頭痛得利害。毛正旺知道這頭痛不光是因為酒。
馬路上,深夜靜得只有來回穿梭的車輛。毛正旺在記憶中搜尋來時的路,卻迷失了方向。光怪陸離的城市到處都亮著迷人的燈火,到處都是高樓林立。樓房和燈光就像一個無邊的大海,要把自己淹死在海里。毛正旺覺得所有的路怎么走都是對的,就是走不到熟悉的路上。毛正旺真正成了一個溺水者,像一個囚徒騎著車在城市織成的網(wǎng)里苦苦掙扎,怎么掙扎都是在網(wǎng)里。毛正旺越掙扎越著急,王娟下班的時間早就過了。他給王娟打了幾次電話王娟還是不接,他希望王娟能給他回個電話,在電話里罵他一頓也行。王娟一直沒給他回,毛正旺掙扎得實在累了,頭越來越暈,毛正旺知道不能再騎了,再騎肯定要出事。毛正旺把車騎到路邊停下,一頭栽進(jìn)綠化帶里。
毛正旺醒來時,天邊已經(jīng)發(fā)白,城市的燈光被天邊的光壓得慢慢隱退,早起的人用車馱著東西在馬路上急匆匆駛過。毛正旺坐了起來,甩了甩腦袋睜開眼睛,看見地上有很多自己吐的污穢物,身上也沾了些。毛正旺擔(dān)心王娟,急忙掏出電話看有沒有王娟打來的電話記錄。沒有,毛正旺像泄了氣的皮球。毛正旺又給王娟打電話,王娟的電話已關(guān)機。
毛正旺騎車急急急忙忙回到王娟和他的租屋,王娟不在屋里。屋里還是他們昨天下午走時留下的老樣子。王娟昨晚沒回來?毛正旺更急了,又羞又怒,毛正旺預(yù)感他真的就要失去王娟了。
毛正旺沒有去拉車,像頭困獸一樣在屋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后來去了菜市場,買了菜回來做了飯等王娟。毛正旺越等越失望,中午十二點都過了,王娟還沒有回來。毛正旺心里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中罵王娟,又祈求王娟平安,祈求王娟回來。毛正旺發(fā)誓,不管王娟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他再不會給王娟臉色看,再不會對王娟冷言冷語。
下午將近五點鐘,王娟穿了套新買的漂亮衣服帶著一臉甜蜜回來了,她的甜蜜擊碎了毛正旺,讓毛正旺跌落在萬丈深淵里。王娟看見毛正旺和擺在桌子上的飯菜有些愕然。毛正旺昨晚睡在路邊,心里著急上火,眼睛紅得嚇人,死死地盯著王娟,想說什么,又克制著。
“你怎么沒去拉車?”王娟問。
“等你一天了,擔(dān)心你一整天了,你知不知道?給你打那么多電話,你就不會給我回個?”
“我去我姐妹那里了?!庇屑t洇在王娟臉上,王娟扭過頭走進(jìn)衛(wèi)生間。
毛正旺在衛(wèi)生間外面守著想繼續(xù)追問,王娟出了衛(wèi)生間直接進(jìn)了臥室,關(guān)了門,上了鎖。王娟租的房子是一個套間,外面做飯、吃飯,擺放些雜七雜八的東西,里面是臥室。
毛正旺把耳朵貼在門上聽里面的動靜,毛正旺聽到王娟猛躺在床上的聲音,聽見王娟在床上翻滾的聲音,聽見王娟來回走動的聲音。每一種聲音都讓毛正旺揪心和憤怒。
毛正旺強控制著情緒去敲門:“你不去上班了?”
“去?!?/p>
其實王娟已經(jīng)在里面化好妝了,她還一直陶醉在昨夜和今天與田征在一起的時光里,那個高大魁梧長發(fā)飄飄的男人,皮膚嫩得像女人的一樣,他的手在身上游走就像琴師彈奏鋼琴。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語都帶著深奧、美和幽默。
王娟無意中把他和毛正旺做了個對比,一比連自己都笑了。她躲在里面對著小鏡子收拾。她不想讓毛正旺看到她的臉,看見她全身都在笑的肌肉。
“你該出來收拾了,我給你熱飯菜去?!币谄綍r毛正旺會敲了門進(jìn)去的,這是他某種意義上的家。
“嗯。”出聲后王娟才聽明白毛正旺話的內(nèi)容,忙說,“你別管我了,我不想吃,你今晚也不用送我了,你拉車去吧,能多掙點是點,出門在城市里生活不容易。”
毛正旺回身,頹然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又像一頭焦躁的困獸,一下子站起來:“怎么了?王娟你到底怎么了?”
毛正旺的聲音被門阻擋了一下,王娟還是覺得很大。
“沒什么,你真的別多想了,你就像我們剛開始認(rèn)識時候一樣就行,我就是你拉的一個客人,想多了對誰也不好。”
王娟收拾完出來,毛正旺還叉著頭發(fā)低著頭坐在沙發(fā)上。王娟心里顫了顫:“大哥,你真的別這樣!你看我每天都接觸各種男人……你要是覺得不合適的話,我給你錢,你重新租間房子去?!?/p>
毛正旺猛地站起來,憤怒地指著王娟,卻沒有發(fā)出聲,各種表情使他的臉紅成了黑色。毛正旺呆呆地看著王娟出了門,聽著王娟下了樓。毛正旺鎖了門,跟了出來。王娟沒有在門口等他。毛正旺騎了車追上她,王娟十分不情愿地坐上他的車。
凌晨十二點半,毛正旺在夜店外面等不到王娟,給王娟打了幾個電話她都沒有接,毛正旺只好苦苦地在原地等著。所有的人散盡,夜總會的保安落下大鎖,毛正旺才雙手插進(jìn)頭發(fā)棵里跌坐在路邊。今晚明明自己是把王娟送到這里來的,王娟為何不出來?
毛正旺再給王娟打電話,電話顯示無法接通。毛正旺抱著希望往家騎,他希望王娟能夠在家里。
王娟沒有在家里,毛正旺一腳踢翻了家里的凳子,順手摔了茶幾上的杯子,這些動作并沒有緩解他心里的絕望。
王娟一整夜沒有回來,王娟第二天也沒有回來,王娟第三天也沒有回來……
毛正旺騎著車在王娟上班的那些地方竄,一個地方一個地方地等。
8
王娟和田征相擁著從“魅力皇后”夜總會出來,夜店的光在他倆周圍形成了一個光圈。在夜總會外面樹蔭里守候的毛正旺迎著他們走去。王娟看見毛正旺愕然怔了怔,松開環(huán)著田征的手。她都快記不起這個人了。她這幾天泡在田征那凌亂但個性十足的房間里,陪田征看書、寫作、在網(wǎng)上看電影……聽田征大聲罵某個電影的導(dǎo)演,罵某個演員,罵某個作家,罵某個編輯罵這個該死的社會里某個該死的人……給田征做飯洗衣,王娟知道了田征是某個報社的撰稿人,田征身上帶著王娟幻想里的那些東西。王娟收拾田征凌亂的屋子,她要理順田征的生活,田征大聲地制止了她。田征說他需要的就是凌亂,世界本身就是凌亂的。鐵板一塊整齊劃一的世界是虛假的,是強權(quán)者摧殘世界的結(jié)果。世界只有凌亂,它才能真實,才具有生命……田征說的這些王娟似懂非懂,但愛聽。
毛正旺低著頭走到他倆跟前。毛正旺不敢看他倆,特別是不敢看田征,但他也不退縮。毛正旺本來想好了的,他要怒氣沖沖地告訴和王娟一同出來的男人自己是王娟的男朋友,甚至揍那個不識趣的男人一頓。毛正旺走到他倆跟前卻說不出話來,怒不起來。既然王娟是自己的女朋友怎么會跟別的男人一起?
王娟想不到毛正旺會出現(xiàn)。王娟尷尬地笑了一下,抖了抖身子,扭頭笑著對田征說:“我們老鄉(xiāng),拉車的,經(jīng)常送我上下班……”
田征已經(jīng)放開摟著王娟脖子的手:“哦!沒事,你回去吧,你跟他回去吧!不是,你讓他送你回去吧!”
王娟搶了一步拉住田征的手:“是真的,他就是一個拉車的,我就是經(jīng)常坐他的車而已。”
田征輕輕撥開她的手:“真的,真的,沒事。我突然想起來我有點事要去朋友那里一下。你跟我去了不太方便。真的沒事,你讓他送你回去吧,路上小心點。”田征說完上了一輛停在路邊的出租車,關(guān)車門時朝王娟和毛正旺揮了揮手。
酸楚、委屈、憤怒夾雜交集的情感一起涌上王娟的心頭,形成一股憤怒的洪流,王娟感覺胸口要爆裂了,王娟把一切遷怒給眼前這個猥瑣又惡心的男人。王娟真想一耳光朝毛正旺臉上打過去,看了看空曠的夜,王娟咬著嘴唇忍住了,壓著聲:“你滾!離我遠(yuǎn)點!越遠(yuǎn)越好?!比缓笕酉旅?,頭也不回到路邊打了輛出租車。
王娟進(jìn)了門,狠狠把門砸上,從里面反鎖起來,一頭倒在沙發(fā)上,委屈的眼淚涌了出來。
隨后趕回來的毛正旺在外面敲門,王娟拿了靠枕捂住雙耳。捂住耳朵后,感覺毛正旺敲門的聲音小了點。王娟就回憶梳理同田征在一起的時光,快樂、甜密、失落、迷茫一股腦地涌上來,反而忘記了毛正旺的存在,忘記了毛正旺不停的敲門聲。
毛正旺在屋外一直敲,時大時小,夾雜著叫門聲。敲門聲、叫門聲吵醒了鄰居和住在樓上的房東,他們睡眼惺忪壓著一肚子氣質(zhì)問毛正旺:“你們是怎么回事?大半夜的,還讓不讓人睡覺?”
房東也加入到敲門叫門的行列。王娟壓著怒火起來給毛正旺開了門,毛正旺進(jìn)門后,她把門砸上。房東就在外面嚷:“你怎么回事?房子可是我的,你們要吵到外面吵去!你們要不愿意住就搬走!”
王娟在毛正旺腿肚上狠狠踢了一腳:“你滾!你不走我走。我還從來沒有見過像你這樣的……”
王娟推開臥室的門,她要把毛正旺鎖在外屋,毛正旺用身子頂住門沒有讓她關(guān)上,王娟就一屁股坐在床上嗚嗚哭。
毛正旺裝出一張愁苦可憐的臉坐在她身邊,要往她身上靠。王娟側(cè)身用腳蹬開了他:“你滾!我真想不到你是這樣的。你說我們誰也別管誰這樣多好,你偏偏要這樣?!?/p>
“我不是擔(dān)心你嗎?好幾天都沒回來了?!?/p>
“我用得著你擔(dān)心嗎?我以前不認(rèn)識你時不一樣好好的嗎?我欠你什么?你說我欠你什么?你住的吃的,你身上穿的……我讓你為我花過一分錢了嗎?”
毛正旺“噗通”一下跪在王娟面前,嚇了王娟一大跳。王娟沒有想到他會這樣窩囊。毛正旺也想不到自己會這么下作。毛正旺緊緊抓著王娟的手,生怕她突然離開自己。
毛正旺結(jié)結(jié)巴巴說:“我是真心喜歡你,你嫁給我吧,我養(yǎng)得活你的。真的,你不用再去那些地方受人糟蹋了……”
“我受人糟蹋?”王娟被毛正旺逗得哭笑不得,站起來想掙開他,掙了幾下沒掙開,毛正旺跪著隨著她身體移動。看著毛正旺苦瓜似的臉,王娟的心軟了些。毛正旺其實也挺可憐的,也沒什么太大的毛病。王娟重新坐回床上:“你放開我,有事說事?!?/p>
毛正旺抬頭看了王娟幾眼,放開她。王娟讓毛正旺站起來,毛正旺沒有站起來,跪著把身子挪到王娟正前方,雙手扶住王娟的膝蓋,把頭埋在她腿上。
王娟感到全身如臭蟲爬動般的惡心,使勁搖著大腿:“你惡不惡心?你一個大男人,別這么惡心好不好……”
毛正旺還是不起來。王娟就用手猛推他的頭:“你起來!你起不起來?你再這樣,別指望我再理你。明天我就搬走,誰也別煩誰?!?/p>
毛正旺抬起頭,又拉著王娟的手:“你別走,我離不開你?!?/p>
王娟甩了幾下沒甩開,被他這種態(tài)度弄得無可奈何,心里告誡自己明天是得離開他了,這樣對自己對他都好。王娟一時甩不開毛正旺的手,情急道:“毛正旺,你真他媽的喜歡我,你真的要我做你媳婦你買套房子去,不用大,一百多平米就行。你買得起嗎?你拉車能掙多少錢?你是誰你連自己都不知道?你要買不起就別再糾纏我?!闭f完后王娟猛地推開毛正旺。
毛正旺站起來盯著王娟:“你說的?我買套房子你就嫁給我?”
“是,我說的。今晚你別再糾纏我了,你明天也別糾纏我了。你到外面睡去,我要睡了,要不我到外面睡去?”
毛正旺什么也沒說扭頭走到外面的房間。
毛正旺出去后,王娟鎖上門洗漱后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一腦子都是田征的影子,一腦子的問題都是明天怎么向田征解釋。她給田征發(fā)短信田征沒回,打田征的電話已經(jīng)關(guān)機了。都聽見外面早起的人走動聲,王娟才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9
王娟睡到下午三點多鐘在口干舌燥中醒來,醒來后王娟想起外屋的毛正旺,不知道他去拉車了沒有。王娟坐起身,縮起雙腳,把頭靠在膝蓋上,醒了一會才兒下床。王娟開了手機,手機上有兩條短信,一條是交通部門發(fā)的,讓人出行時遵守交通規(guī)則和注意安全,一條是毛正旺發(fā)的,告訴自己他搬走了,讓自己注意安全。王娟懷疑地打開門,外面的東西少了些,那些東西是屬于毛正旺的。放在里屋里的東西估計是自己鎖著門他沒有進(jìn)來拿。
看著屋子里空出的空間,王娟心情很復(fù)雜,感覺像是扔了多余的垃圾一樣舒暢,又有些失落和不忍。王娟猶豫了一會兒,還是給毛正旺打電話,電話那面有車鳴聲,有風(fēng)吹聲。王娟問毛正旺去哪里了,毛正旺說你別管了,記住你說的話就行。王娟掛了電話,心里也就卸下了包袱。王娟晃了晃腦袋,想明白了毛正旺讓自己記住的是什么話,讓毛正旺買套房子就嫁給他,話是自己一時情急說出來的。房子她是量定了毛正旺買不起的,現(xiàn)在的房子多貴呀,一套一百多平米的房子像毛正旺這樣的人不吃不喝掙一輩子也買不上。王娟啞然笑了一下,他也不是只接觸過自己一個女人的男人。
毛正旺買了套西裝打著領(lǐng)帶,穿著透亮的皮鞋回到山村。離開吵鬧的城市,毛正旺用心感受著山村的安靜和美麗,感受著鉆入鼻孔的新鮮空氣。毛正旺買了一大袋糖,見小孩和老人就抓些散給他們。這是毛正旺跟前幾年村里出去當(dāng)兵復(fù)員回來的人學(xué)的,那人復(fù)員后買了一袋水果糖,毛正旺還在他家門口得到兩顆。自己回來雖然不風(fēng)光,但好歹也是到外面闖蕩過的人。
毛正旺給父母親各買了一套衣服,給母親買了只銀鐲子。母親叨念好幾年了,婆婆傳給她的那只鐲子給了女兒,母親就花十元錢買了只銅的戴著。年歲越來越長后,母親叨念著要買只銀鐲子戴著下土,到了那面才不會窮。毛正旺還給父親買了兩條煙,兩瓶酒。父親在電視上看見過這酒的廣告,當(dāng)時他跟老伴說如果有命的話將來有余錢了要買瓶嘗嘗。
毛正旺腳勤手快地做了晚飯,毛正旺從小嘴饞,弄吃的拿手。父母看著他忙出忙進(jìn),心里得到些安慰:到底還是城市好,進(jìn)城沒多長時間就變了。父母又為他的將來擔(dān)憂,轉(zhuǎn)眼就四十的人了,還光棍一個,香火斷了就斷了,老倆口走了他怎么辦?
吃飯時毛正旺給父親倒了半碗酒,酒很香,香味溢了一屋子。父親趁著酒興對毛正旺教訓(xùn)開了,得到父親的教訓(xùn)毛正旺心里很高興,這幾年父親一直對自己不冷不熱,不理不采。父親說:“人活著要爭氣立志,爭氣立志別人才看得起你,才攏你……”
毛正旺喝著酒安靜地聽著??锤赣H酒喝得差不多了,話也說得差不多了。毛正旺說把房子賣了吧!他說第一遍父母沒有聽清,說第二遍兩張老臉愕然了。父親把酒碗扔在桌子上:“你就是扶不起來的豬大腸,你說你媽我倆加上你這幾年辛辛苦苦就蓋得這幢房子,蓋房子容易嗎?你這個敗家子……你倒底在城里做什么?你是不是在外面欠了別人錢?”
母親的老淚流出來。
毛正旺歪了個頭,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我要賣房子,賣了房子我要到城里買房子。我要娶媳婦,我媳婦在城里。她答應(yīng)只要我在城里買套房子她就嫁給我?!?/p>
父母愕然地看著他,兩人不約而同地長長嘆了一口氣。
接下來一家人就是圍繞著賣房子這個問題,一提這個問題父親心就疼,母親安慰他:“過去我們不是住在土改時分的那兩間黑房子里過了大半輩子了嗎?老房子雖然賣了,你看那兩間關(guān)牛馬的畜圈不是連在一塊嗎?牛馬賣后也空著,收拾收拾,墊墊土,打打水泥地板也能住,比過去那老房子強?!?/p>
“孩子也不容易,快四十了,再不找就找不到了,怎么也得讓他成個家有個小?!?/p>
近幾年農(nóng)村外出掙了錢的人都回家攀比著蓋房子,房子蓋好后人又往城市里跑,把房子丟在村里,土地就越來越難批。鋼筋水泥等不說,工價就漲得厲害,過去一個師傅工價就是四十塊,小工三十塊,現(xiàn)在師傅工價漲到一百五十塊錢一天,小工價漲到一百塊錢一天,還得一天三頓酒肉侍候著。毛正旺家的房子就賣了個好價錢,賣給住在村子正中的人家,他們家早就想蓋房了,苦于一直找不到合適的地。
賣了房,再賣了家里所有能賣的,加上這兩年父母和毛正旺攢下的,能租出去的土地把五年后的租金都收了,一共還不到四十萬。毛正旺問過了,省城一百平米左右的房子就算位置差的地方也要八十多萬,還不算裝修什么的。便宜的也不是沒有,那些地方遠(yuǎn)得都跟省城不挨邊了,只是還掛在省城名下。
毛正旺就滿村子去借,到能沾得上邊的親戚家里借。弄得全村人都躲著他,大老遠(yuǎn)看到他就繞道走,實在繞不開就低了頭匆匆走過,毛正旺叫他們,他們裝作沒聽見。全村人都說毛正旺想媳婦想瘋了。
長生家兩口子被毛正旺堵在家里,兩口子去了省城沒站住腳,回來伺候土地。毛正旺知道長生家這幾年掙了些錢。沒地方躲,長生就低了個頭掄著雙眼睛瞪他,毛正旺把王娟說得美如天仙,弄得長生流著口水直恨眼前這個雜種,長生媳婦則橫眉冷眼地睨他。毛正旺來的意圖他家倆口子猜到了,等從毛正旺嘴里說出后長生媳婦先是冷笑,然后就哈哈大笑。
毛正旺說:“笑個屁,到底借還是不借?”
長生媳婦說:“借個屁,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自己就是耪田種地的命,還他媽的想去城里買房子,還他媽的想去城里生活,老了吃什么去?坐在大馬路邊喝風(fēng)?你還他媽的要娶如花似玉的媳婦,你就安安分分的?!?/p>
毛正旺就說,看在那幾年我?guī)湍慵艺湛辞f稼的份上,你們好歹有家有室,也幫我成個家。
聽到毛正旺說過去的事,長生媳婦就過來抓他,說要撕爛毛正旺這張胡說八道的臭嘴。胖媳婦的手被毛正旺抓住了捏著,弄得她心里癢癢的。胖媳婦還掙扎著要用腳去踢毛正旺。長生的火升騰起來:“行了!你媽的不要臉的,就你們過去那些爛事……”
女人就離開毛正旺對長生發(fā)飚。毛正旺對長生說:“我是不要臉,我都這樣了還要什么臉?你幫幫我,我買了房子后就用房子抵押了貸款還你,我走了對你也有好處……你孩子都大了。”
長生媳婦裝模作樣地要和毛正旺拼命,被長生吼住。長生說最多就能借你五千,看在一村人的份上我對你也是仁至義盡。長生媳婦說一分也不能借。毛正旺說五千夠個屁,又不是借了不還。
長生兩口子還真怕毛正旺把過去那些事說出來,孩子一天比一天大了。長生咬了牙齒借他兩萬,但非要讓他寫下借條,并寫下歸還日期。毛正旺只好讓長生媳婦找來紙筆,歪歪扭扭寫了借條。毛正旺走后,長生倆口子一口一口朝他身后吐口水,女人吐完后又罵長生窩囊,長生就站起來揍她,她就掐著長生的脖子把長生按在地上。
毛正旺到鎮(zhèn)信用社找信貸員,信貸員問長生借錢干什么,問長生拿什么抵押。毛正旺說沒東西抵押了,該賣的都賣光了。信貸員就把手抱在胸前看著毛正旺笑,笑得毛正旺心里毛焦火燎的。毛正旺說笑我個XX,你到底借還是不借?信貸員說我笑你個嘴,要是能借我還用笑嗎,早讓你去辦該辦的手續(xù)了。
毛正旺垂頭喪氣走出信用社,鎮(zhèn)里的廣播里播放著要加大城鎮(zhèn)化進(jìn)程的力度。鎮(zhèn)里把六十歲以上老人的戶口全部轉(zhuǎn)為城鎮(zhèn)戶口,急功近利,有名無實。毛正旺沖廣播吼道:“進(jìn)城你媽個XX,老子把家里兩代人的東西賣了個球蛋精光也買不起城里的一套房子……”
毛正旺給姐姐打電話,毛正旺知道姐姐家有錢,他那比姐姐大好幾歲的矮個子姐夫腦瓜靈得很,掙錢的門路多得很。每次從福建回來身上又是金項鏈、又是金戒指金牙齒。
姐姐聽說毛正旺把家里的房子賣了,要讓父母住牲口圈,在電話那面罵毛正旺沒天良,挨雷劈,罵著罵著就哭起來。毛正旺說你有天良?你跟別人一走,你管過爹媽么?你一年回來幾次?你幾年回來一次?你成了家就對親兄弟不管不顧,對爹娘不管不顧,你還有臉說我?姐姐就掛了電話。毛正旺再打,接電話的是姐夫,聲音嘰里呱啦毛正旺聽不清。毛正旺就不管他,用聲音壓住他的聲音,毛正旺不知道自己的話他能不能聽懂,只管說。毛正旺說當(dāng)年你偷偷摸摸把我姐拐跑了,一分禮錢都沒給,如果算,到現(xiàn)在也是一大筆錢,是該還的時候了,也不用還,我就是跟你借,你借也得借,不借也得借,不借你們以后就誰都不用再回來了。
姐姐差不多跟姐夫鬧到要離婚的地步,姐夫才做了讓步,姐姐帶著姐夫帶著錢回來。
姐姐和姐夫要跟毛正旺去看那個女人和房子,毛正旺不讓,毛正旺沒敢說王娟是在夜店上班的。姐姐就不把錢給毛正旺,爭執(zhí)不下,母親幫了毛正旺。母親說毛正旺這幾年在家里照顧我們也挺不容易,就讓他做主吧,讓他安個家吧。姐姐沒辦法只好叮囑毛正旺買了房結(jié)了婚要把父母接到城里,不能把父母丟在鄉(xiāng)下。
10
田征沒有因為那天晚上毛正旺突然出現(xiàn)生王娟的氣。王娟找好的一大堆解釋沒用上,兩人一如既往地相處著。
王娟有幾天沒看見田征了,心里慌悶得很。她給田征打電話,田征告訴她在外地采風(fēng)。王娟問他什么時候回來?田征說回來后會和你聯(lián)系,然后就把電話掛了。日子一天天地少著,日子少了一大堆,王娟還是見不到田征的面。王娟一天到晚沒精打彩的,上班也集中不起精神,被客人投訴到店里,主管狠狠訓(xùn)了她,她就連班也不想去上,躺在床上讓同事幫她請了假。中午醒來后她一直給田征打電話,電話通了一直沒人接。王娟給他發(fā)短信,盡量收斂語氣婉轉(zhuǎn)地表達(dá)了對他的思念。過了很長時間田征才回了她兩個字:開會。
下午王娟穿著睡衣慵懶地躺在沙發(fā)上胡思亂想,毛正旺開門走進(jìn)房間嚇了她一跳,趕緊坐起來扣好睡衣領(lǐng)上開著的紐扣。王娟都快把毛正旺忘干凈了,城市里這么多來來往往的人,誰能記住誰多久?他卻突然冒了出來。毛正旺搬走后,王娟也想過搬走,后來想想在這里住習(xí)慣了,想想毛正旺并不是什么壞人,只是一廂情愿地喜歡自己,就安心住了下來。
毛正旺穿著他回家時那身行頭,理了個不倫不類的頭型。人倒是顯得年輕精神了。毛正旺進(jìn)了門就要挨著王娟坐下,王娟趕緊站起來,退了兩步,問毛正旺是怎么進(jìn)來的?毛正旺沒回答,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一臉得意。王娟想起來了,毛正旺有鑰匙,開始后悔當(dāng)初為什么不搬走,或者為什么不把鎖換了。毛正旺張開手撲向王娟,離開王娟這些日子他想王娟想得要命,渴王娟渴得要命。王娟躲開毛正旺,問他想干什么?毛正旺結(jié)巴著說我想你,想得不行,你躲我干什么?你都是我老婆了。
毛正旺又要去抱王娟,王娟猛地推開他:“你瘋了嗎?你知道你這是干什么?誰是你老婆了?”
毛正旺掏出銀行卡甩在沙發(fā)上:“買房子的錢夠了,你說的,我買了房子你就嫁給我?!?/p>
毛正旺的話真正嚇到了王娟,王娟當(dāng)時只是一時情急,讓他知難而退,自己都把這事忘得一干二凈了。他還真的能找到買房子的錢?這太出王娟的意外。王娟對銀行卡里面的錢產(chǎn)生了懷疑,說了句二百五的話:“你不會是隨便拿張銀行卡來騙我吧?”
這話說出后王娟就后悔,為什么要這樣說?這樣一說不就是肯定了只要他能夠買一套房子自己就嫁給他嗎,還是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話已經(jīng)收不回來了,毛正旺拿起銀行卡在手里拍著,不信我們到銀行查去,八十六萬呢,明天我們就去看房子。”
王娟身子一軟坐回沙發(fā)上,毛正旺就挨著她的身子坐下,緊緊抱住她。王娟醒悟過來了,用力推他。毛正旺力氣比她大得多,她推不開。情急之下,王娟抬手打了他一耳光,打得很重。毛正旺“哎喲”一聲放了王娟,莫名其妙地看著她。王娟目光盯了一會兒毛正旺,然后收斂了目光,低著頭站起來:“我是和你開玩笑呢!”
毛正旺理解為王娟是說剛才打自己耳光的事,說道:“開玩笑你打這么重?”王娟說她是說毛正旺買了房子就嫁給他的事。王娟說我當(dāng)時就是那么一說,我們不可能長久地在一起的,你不是我喜歡的那種類型,再說你都多大了?我當(dāng)時就是想讓你回到你自己,踏踏實實地在城市掙點錢……
毛正旺感覺王娟的話不是從她嘴里說出來的,感覺自己被她極度侮辱和戲弄。青筋在他健壯的身體上暴漲,他的手握成拳頭,臉漲紅得嚇人。毛正旺的表情嚇壞了王娟。毛正旺一把把王娟推倒在沙發(fā)上,“噼里啪啦”打了她好幾個耳光,狂叫道:“我真想把你像過去對待牲口一樣捆在樹上用鞭子狠狠抽你。你知道嗎?為了這套房子,我遭了多少白眼,受了多少嘲笑?連我惟一的姐姐都被我七娘八老子地罵……你是不是牲口養(yǎng)的?”王娟被毛正旺打痛了,打懵了罵懵了,坐在床上嗚嗚哭。
打也打了,罵也罵了,王娟一哭,毛正旺氣也就消了,心也就軟了。他做這一切都是為什么呀?不就是為了王娟嗎?王娟哪里對不起自己了?毛正旺挨著王娟坐下,摟著王娟,連說對不起,我錯了,要不你打還我?王娟任由他摟著,想止住哭聲就是止不住。毛正旺把王緊緊摟在懷里,又把手伸進(jìn)她的衣服……王娟止住哭泣,眼睛盯著毛正旺:“毛正旺,你真的需要我可以陪你,完事后你就走,別再跟我說愛與不愛,別再跟我提媳婦不媳婦,別再來找我。你要是完事了還不走,要么我報警。我告訴你,我愛上了我愛的人,念在我們過去在一起的份上,我可以再陪你一次。”
毛正旺徹底絕望了,為什么要認(rèn)識王娟,為什么兩人要在一起?過去那些歡樂就是為了今天的痛苦?一切都像一個玩笑,自己過去生命里的一切都是玩笑。毛正旺放開王娟,無力靠在沙發(fā)上。
天已經(jīng)黑了,外面的燈光透過窗簾照了進(jìn)來。毛正旺晃了晃腦袋站起來,把沙發(fā)上的銀行卡裝回兜里。他要走了,留在這里干什么?就算今晚占有了她的身子,明天她同樣與自己毫不相干。毛正旺要趁著夜色離開這里,讓夜色掩蓋他的羞恥。王娟木然地看著毛正旺離開房間,聽見毛正旺砸上門的聲音,王娟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才感覺到臉被毛正旺打得熱辣辣的疼。
11
毛正旺垂頭喪氣地回到山村,父母在打磨那兩間畜圈。因為毛正旺家還沒有搬走,買房的人家就沒有搬進(jìn)毛正旺家的樓房。毛正旺找到他家說房子不賣了,女人不嫁他了,女人不嫁他還賣房子做個毛?他家不干,說錢都付了,黑紙白字的寫了字據(jù)不賣不行。毛正旺就和他家耍橫耍賴,他家就請了村里有頭有臉的人和村小組長來說理。來的人安撫他家說毛正旺也挺不容易的,快四十歲還沒娶上個媳婦,不看在毛正旺面上看在他爹他媽面上,都是在這里生活了幾輩子的人,抬頭不見低頭見,有錢重新找個地方蓋幢就是了。最后毛正旺答應(yīng)除退還他家買房子的錢外再賠他家兩萬塊錢才了事。毛正旺賠他家兩萬塊錢他家卻不要,說如果要了他這兩萬塊錢就得背一輩子的名頭,就得一輩子低頭做人。毛正旺感謝這里的皇天后土。
毛正旺回到了省城沒精打彩地拉車,毛正旺還是愛拉女人,女人把身子貼在他背上騎著著騎著毛正旺就把她們當(dāng)成了王娟。女人提醒他好好騎車時他才反應(yīng)過來不是王娟。毛正旺用拉車掙來的錢出沒于城中村的那些女人店。
張光榮打電話讓毛正旺幫他找份活,他被公司辭退了,月底就得走,原因是公司出臺了新規(guī)定,過了六十歲的人公司要一律辭退,公司擔(dān)不起用大齡員工這個風(fēng)險。張光榮在電話里罵人,就像毛正旺是公司領(lǐng)導(dǎo)似的。毛正旺說我一個拉車的哪有能力幫你找工作?張光榮就說要不我來和你拉車得了?毛正旺說你拉不了,別看簡單。張光榮就說你別小看我,有些小年輕人還不如我呢。
晚上毛正旺去張光榮上班的工地找張光榮,張光榮偏要讓毛正旺將車給他騎。毛正旺說算了吧,都這么一大把年紀(jì),又沒騎過。張光榮生氣了:“我十七八歲就趕馬車給生產(chǎn)隊拉糧,你知道吧?我們把糧拉到半道,將車上的糧弄兩袋扔在山溝里,然后在山坡上裝上兩袋沙子。其它家餓得不行,我關(guān)起門來飽吃飽撐。你知道吧,我二十八歲開加工房,那時你連機器都沒有摸過……”
毛正旺拗不過他,只好把電動車交給他,把車調(diào)到低速檔。張光榮騎上車,問毛正旺怎么給電,毛正旺告訴他。張光榮一給電,車往前面一竄,嚇得張光榮扔了車跳下來,車就躺在工地的院壩里。
毛正旺扶起車,張光榮訕訕地說想不到這玩藝兒還這么難弄,就打消了跟毛正旺拉車的念頭。張光榮知道自己在城市已經(jīng)窮途末路,城市只剝奪鄉(xiāng)下人的青春,不養(yǎng)老人。
飯毛正旺堅持到外面去吃,兩個落魄人進(jìn)了叫做“老味道家常菜”的飯店。
今晚他們兩個都喝醉了,醉得東南西北都分不清,兩人都還不認(rèn)醉,還要繼續(xù)喝。老板摧促他們說飯店要關(guān)門了,兩人才相互攙扶著離開飯店。出了飯店兩人就哇哇吐起來,吐完后兩人摟抱著掙扎著走到路邊的綠化帶,一頭扎進(jìn)綠化帶里。張光榮摟著毛正旺的脖子,把臉貼在他臉上:“老侄,你知道我為什么不喜歡年青人去城市里嗎?我恨城市奪走我的村民。男人到城市里給人出力氣,女人到城市給城市生孩子,還被城市看不起。年青人都走了村子就空了,村子空了村子就慢慢消失了……農(nóng)村就不存在了,你知道我為什么不把兩個姑娘嫁給你嗎?世道變了,變得不可理喻,讓人摸不著頭腦了。你候在家里,就是一個窮命。你看過去我們那些小姑娘小伙子,把名聲看得多重,現(xiàn)在他們把錢看得多重?你看到這個城市里了吧,你年輕,有力氣它要你,你老了,沒力氣了,你想在也在不住,它不養(yǎng)老人……”張光榮說著就哭開了,哭得不像個六十歲的老人。
張光榮離開工地時,毛正旺騎了摩托車把他送回山村。毛正旺覺得自己對生養(yǎng)自己的山村越來越陌生,對城市也越來越陌生。
12
王娟的臉被毛正旺打青了,於了血。王娟打電話讓同事幫忙請了假在家里養(yǎng)傷??粗樕系那鄩K,王娟想恨人,又誰也恨不起來。田征人間蒸發(fā)了一樣,王娟就恨田征,恨他薄情寡義,恨著恨著,王娟就自卑起來,自己就是這么個身份,有什么資格讓別人對自己牽腸掛肚。
臉上的青塊消了些,王娟就急急忙忙去上班,她急切地要與田征相見,她熬不住沒有田征的日子。王娟頻繁地?fù)Q著上班地方,希望能在某一個地方與田征相見。見不到,王娟就問上班的姐妹,姐妹們說有段時間沒見了,前幾天又見了,不是一個人,說完就狡黠地笑。王娟知道她們的笑里有內(nèi)容,心慌得利害。王娟第二天中午起來匆匆梳洗完,飯也不吃就去田征住的地方找他。
田征住在一個老舊小區(qū),像是某工廠的職工宿舍樓。斑駁脫落的墻體,爬滿墻體的藤蔓。田征住在二單元四樓,王娟心跳著鼓著勇氣往四樓爬,在樓道里碰見個禿頂?shù)哪腥?,男人不懷好意地盯著她。王娟在田征門口站定后突然覺得自己很賤。猶豫了好大一會兒王娟還是決定先給他打電話,他的電話卻在關(guān)機中。王娟想田征此時應(yīng)該在家的,她過去和田征在一起的時候,倆人離開夜店回到屋里就瘋狂,瘋狂到筋疲力盡才睡覺,一覺睡到大中午。醒來后田征穿著睡衣起來沖一杯咖啡,燃上一支煙閉著眼睛吞吐。吞吐完了,他就打開電腦不停地寫,不寫的時候就看電影,玩游戲,看性感女人的照片。他做這些的時候是不能讓人打攪的。有次他看著女性人體藝術(shù),王娟推了他一下,說了句“色鬼?!碧镎骱莺莸氐闪怂谎壅f請你以后在我集中精力做某事的時候不要打攪我,看著這些照片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嗎?王娟就只好坐到一旁陪他。他很少讓王娟做飯,他說做飯?zhí)闊?,弄得叮呤?dāng)啷太響,影響他思考。
王娟耳朵湊在門上聽了聽,里面沒有動靜,沒有勇氣敲門,悻悻地走了。
夜里王娟下班又來了,下班后王娟打了輛出租車,第二次來犯賤,王娟有些坦然。王娟剛到他門口就聽見里面?zhèn)鞒鲷[騰聲和浪笑聲,聲音被房門阻隔得悶沉沉的。王娟心緊了一下,竟然不敢敲門。王娟站了一會兒聽了一會兒轉(zhuǎn)身往回走。下了幾級樓梯王娟又覺得不甘心轉(zhuǎn)了回來。王娟鼓著勇氣敲門,里面?zhèn)鞒鎏镎鞯穆曇簦骸罢l呀?”
好久不見,他的聲音還是那么有磁性。
“我?!蓖蹙甏舐暬卮鹬?。
“你是誰呀?”田征沒有聽出王娟的聲音,王娟眼淚就委曲得流在肚里。
“王娟?!背咙a了一會兒,王娟啞著嗓子答到。田征拉開防盜門上的布看清是王娟怔了一下,說你等一下。田征穿好衣服后給王娟打開門,王娟看見田征床上坐著個穿睡衣的女人,那床過去是自己坐的,王娟的臉一下子黑下來。王娟覺得床上這女人似曾相識,就是想不起來是誰,肯定是見過的,是夜店里的姐妹。王娟想起同事對她的笑。
王娟黑著臉站在房間里一動也不動,田征坐在床對面的沙發(fā)上拍了一下沙發(fā),你坐呀!王娟還是一動不動,床上的女人玩弄著手指。田征點了一支煙,煙霧像人的靈魂一樣游離在整個房間。田征長長地吐了一口煙霧,往煙灰缸里彈了彈煙灰:“我想不到今晚你會來?!?/p>
“你是想不到?!睉嵟蛡淖屚蹙甑穆曇糇兂闪丝蘼暎骸澳阋粫翰娠L(fēng),一會開會,你到底再干什么?你天天躲在這里跟不要臉的犯賤……”
床上的女人不愛聽了:“你說哪個犯賤?你不犯賤你自己來這里?”
王娟就要去撕她。田征急忙站起來擋在兩個人中間:“你們要干什么?”
王娟就掐田征的胳膊。掐痛了,田征推了她一下:“你到底干什么?你坐那邊去,讓我理理思路?!?/p>
王娟就順勢跌坐在沙發(fā)上嚶嚶哭泣。
田征說你別哭了,我們理理思路。
“我是去你們那里消費時認(rèn)識的對吧?每次消費帳都結(jié)清了對吧?然后你就跟我回來了對吧?然后我們就在一起了對吧?然后我就去外地采風(fēng),開會,躲起來創(chuàng)作了一段時間對吧?然后我到你上班的地方找你就碰上她,然后我跟她就在一起了。今晚你就來找我,你就碰到我們在一起了對吧?”田征說完看著王娟和床上的女人。
“你這個騙子,口口聲聲說愛我?!?/p>
“你等等,說過,我肯定對你說過。沒錯,我愛你,我愛所有的女性,我愿意和你們所有人在一起談感情,談戀愛,但是不能彼此間相互約束的那種。我出入夜店是尋找創(chuàng)作的靈感,觸摸和探尋情感與肉欲間的各種交織,探尋人性的最深處……你對我產(chǎn)生感情我感激你,你跟我在一起我感謝你。但如果你要長期跟我在一起,要約束我,那是不可能的事,我要獲得一種自由,身體與心靈上的自由……包括她。”田征看著床上的女人,“我們今夜在一起我們就相愛,明天說不準(zhǔn)我又會遇上其他女人。我認(rèn)識你之前我也有其他女人,就像你們認(rèn)識我之前也有其他男人一樣。”
“我知道自己賤,但愛是能輕易說出口的嗎?”王娟說出后也啞然,自己不也天天對客人說愛與不愛嗎?
田征苦笑了一下:“我每天都讓我作品里的主人公不停地說愛,我讓我的主人公追求他們理想中的生活。我也一直生活在幻想中。真的,我害怕現(xiàn)實,比如你們每個人在我心中都是美好,我愛你們。但我害怕現(xiàn)實中的你們和我,害怕面對吃喝拉撒。我的痛苦可能只有我知道,不可能有人明白……”
坐在床上的女人穿了衣服下床,田征沒有理會她。田征沒有看迷茫和傷心欲絕的王娟。他又點上一只煙,深深地吸了一口,長長地吐了一口:“我還是說出來吧,說出來后我就會面對我內(nèi)心的真誠。雖然我喜歡跟你們在一起,只要能夠跟你們在一起我都是快樂的。但是我還是希望你重新定位你的人生,希望你能夠找到自己,找到自己生命的支撐點,那樣你才能夠獲得真正的快樂。因為你們既墮落不了也超脫不了,我也超脫不了……”
王娟聽不懂,她也不想懂。王娟只想用兩個字來形容他:流氓。王娟再加上兩個字來形容他:文化流氓。王娟打開門走了,那個女人也跟了出來,留下田征守著空蕩蕩的屋子。
13
時光不緊不慢地淌著,毛正旺已經(jīng)習(xí)慣了城市拉車人的生活,習(xí)慣了閑下來時的空虛和孤獨。毛正旺新結(jié)識了一幫拉車的伙伴,胡吹亂侃自娛自樂,得過且過。毛正旺也不太在意娶媳婦的事,在這個城市不缺女人,一個人的生活容易打發(fā)。毛正旺深夜里給自己的晚年規(guī)劃過無數(shù)種活法,早上醒來細(xì)細(xì)推敲,每種活法都不成立。
毛正旺跟幾個拉車人在樹蔭下斗地主時接到王娟的電話。王娟的電話號碼早就被毛正旺刪除了,省得看見后鬧心。見陌生人的電話,毛正旺猶豫了一下按了免提接了,那面一直沒有聲音,毛正旺沖手機嚷道:“喂,你說話呀,是不是有???沒病就說話?!蹦敲孢€是沒有聲音。
牌友催促毛正旺出牌,毛正旺就把電話掛了。過了一會電話又響起來,毛正旺沒有接。電話鈴聲剛停下又響起來。牌友們都看著毛正旺:“是不是你昨晚沒給錢?”
毛正旺接了電話,大聲嚷道:“你是誰?說話!”
“你都不記得我了?”聲音有些干澀。毛正旺聽出是王娟的聲音,怔在那里。牌友們催促毛正旺快掛了出牌,毛正旺扔了牌說不玩了。毛正旺拿了手機走到?jīng)]有人的地方,電話就這樣通著,誰也不說話。
毛正旺長長地嘆了口氣:“有什么事嗎?”
“你還好吧!”
“還行,日子稀里糊涂一天,稀里糊涂又一天?!?/p>
“你還恨我吧?”
“恨你干什么?覺得挺對不起你的?!?/p>
“你最近回家嗎?”
“干嗎?”
“跟你回家看看?”
“你跟我回去干嘛?!?/p>
“你不是要娶我做媳婦嗎?我跟你回去讓你爹你媽看看,看他們能不能看上我?!?/p>
毛正旺愣愣地發(fā)呆。
“怎么了?找到女朋友了?”
“你別再糊弄我了!”
……
晚上毛正旺沒有去王娟那里,王娟找了過來。王娟穿了一身素裝,施了淡淡的脂粉。毛正旺在王娟眼角發(fā)現(xiàn)了很多魚尾紋,發(fā)現(xiàn)她一臉的滄桑。
王娟沒有嫌棄毛正旺亂得狗窩一樣的出租屋,沒有嫌棄他散發(fā)著味道的被子,自顧坐在毛正旺床上看著毛正旺:“你要不嫌棄我,我跟你回家種地,結(jié)婚生兒子。”王娟停了停:“我覺得城市太大,像個大棉球,像些五光十色的云彩,看上去實實的,你摸上去卻什么也抓不住……”
王娟今晚想住在毛正旺房間里,毛正旺到外面給她開了旅舍說你再想想。
毛正旺沒有急著帶王娟回家,倆人重新合住在一起,房租毛正旺自己出著。倆人一起去了省城幾個旅游景點,毛正旺一遍又一遍地問王娟想好沒有?問得王娟生氣了:“你再這么煩就滾,我不是除了你就嫁不掉。”毛正旺撇了嘴,然后就笑了,笑得陽光燦爛。
14
毛正旺把摩托車等該變賣的賣了,把該送人的送人。大清早兩人收拾了留下的行李,打了兩個大包,叫了輛出租車去了汽車客運站。汽車駛在高速路上,王娟睜大眼睛看著外面的青山、村莊、田野,看著美麗迷人的天空和流動的云。王娟覺得來城市這幾年就是做了一場夢,夢境卻是支離破碎的。王娟記起了家鄉(xiāng),記起了家鄉(xiāng)那些熟悉的事物。
毛正旺感覺身子是輕盈的,汽車是輕盈的,像是懸空而行。
母親在這個時候給毛正旺打電話,真是夠煞風(fēng)景的。
毛正旺十分不情愿地接了電話,母親告訴毛正旺村里在征地,村里搞土地流轉(zhuǎn),有老板承包了村子里的土地。她們以后都得給人打工了,讓毛正旺能在城里呆住的話就呆在城里,回到家也得給人打工……
毛正旺掛了母親的電話像泄了氣的皮球,自己回不去了,農(nóng)村結(jié)束了。
毛正旺大聲叫司機停車。司車嘟囔著把車停在路邊停靠站。毛正旺下車拿了東西,王娟跟了下來,見周圍沒有村莊,懷疑地問毛正旺:“你家到了?”
“沒有!”
“沒有你下車?你是不是有?。磕愕降自趺蠢??”
“我怎么啦?我倒想知道我怎么啦?我他媽的哪里知道這世界到底是怎么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