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會然
兩三歲時我就懂得了有一個啞巴父親是多么屈辱。當我看到有的小孩被大人使喚著過來買豆腐不給錢就跑,父親伸直脖子也喊不出聲的時候,我不恨那孩子,只恨父親是個啞巴。我要好好讀書,離開這個人人都知道我的父親是個啞巴的村子。
但在我考上大學那天,父親特地穿上新衣,喜悅而鄭重地把一堆還殘留著豆腐味兒的鈔票送到我手上,嘴里還哇啦哇啦地不停地“說”著什么。當我看到他把精心飼養(yǎng)了兩年的大肥豬拉出來宰殺掉為我慶祝時,不知道是什么碰到了我堅硬的心弦,我哭了。
畢業(yè)后我被分配回到家鄉(xiāng)鐵嶺。安頓好后,我去接一直單獨生活的父親來城里享受遲來的親情,可就在坐出租車回鄉(xiāng)的途中,我遭遇了車禍。
當腿腳麻利的大哥二哥大嫂二嫂看著渾身是血不省人事的我哭成一團,亂了陣腳時,是父親撥開人群,抱起已被人們斷定必死無疑的我,拼命懇求過路司機才將我送至醫(yī)院。
認真清理完傷口之后,醫(yī)生讓我轉(zhuǎn)院,并暗示大哥二哥,準備后事。父親扯碎了大哥絕望之間為我買來的喪衣,指著自己的眼睛,伸出大拇指,比畫著自己的太陽穴,又伸出兩個手指指著我,再伸出大拇指,搖搖手,閉閉眼。大哥終于忍不住哭了。父親的意思是說:“你們不要哭,我都沒哭,你們更不要哭,你妹妹不會死的,她才20多歲,她一定行的,我們一定能救活她!”
醫(yī)生仍然表示自己無能為力,他讓大哥對父親“說”:“這姑娘沒救了,即使要救,也要花很多的錢,就算花了很多錢,也不一定能行?!?/p>
父親一下子跪在地上,又馬上站起來,指指我,高高揚揚手,再做著種地、喂豬、推磨桿的姿勢,然后掏出已經(jīng)掏空的衣袋兒,再伸出兩只手不停地比畫著,那意思是說:“求求你們了,救救我女兒,我女兒有出息,了不起,你們一定要救她。我會掙錢交醫(yī)藥費的,我會喂豬、種地、做豆腐,我有錢,我現(xiàn)在就有4000塊錢?!?/p>
醫(yī)生握住他的手,搖搖頭,表示這4000塊錢是遠遠不夠的。父親急了,他指指哥哥嫂子,緊緊握起拳頭,表示:“我還有他們,我們一起努力,我們能做到?!币娽t(yī)生不語,他又指指屋頂,低頭跺跺腳,把雙手合起放在頭右側(cè),閉上眼,表示:“我有房子,可以賣,我可以睡在地上,就算是傾家蕩產(chǎn),我也要我女兒活過來?!庇种钢羔t(yī)生的心口,把雙手放平,表示:“醫(yī)生,我們不會賴賬的。錢,我們會想辦法?!?p>
大哥把手語哭著翻譯給醫(yī)生,不等譯完,看慣了生生死死的醫(yī)生已是潸然淚下!最終我被推上手術(shù)臺。
經(jīng)過半個月的昏迷,我終于醒了過來,我看到一個瘦得脫了形的老頭兒,他張大嘴巴,因為看到我醒來而驚喜地哇啦哇啦大聲叫著,滿頭白發(fā)很快被激動的汗水濡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