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黎
在動物世界里,驢并不被人器重和賞識。
但人若想貶損或攻擊他人,卻常以驢為炮彈。在這一點上,西方人和中國人似乎心有靈犀。西方人把愚蠢視作人的致命缺陷,因此在罵人時,最具殺傷力的話語,則為“你是一頭蠢驢”。罵者解恨解饞,被罵者垂頭喪氣。好在罵者與被罵者,地位懸殊,并不平起平坐,常為主仆關系,于是被罵者盡管心里有所抵觸,但咬咬牙也就喝下了這瓢泔水,不至于揭竿而起,兵戎相見。只是讓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驢子真如傳說中的那樣愚不可及?它是真的很愚蠢,還是源于人對它的潑污水?蠢之于驢,究竟有哪些具體的表現(xiàn),有哪些可舉的例證?仿佛皆沒有——既未看到有關驢智商的測試,也未讀到驢子愚蠢的故事。反倒是人騎毛驢突顯而出的愚蠢滑稽,中外典籍中比比皆是。
相比于西方人,中國人以驢為利器,一旦罵起人來,連彎都懶得繞,赤裸裸地直奔主題而去。在西方人的觀念里,愚蠢是至為羞恥的,也是最令人不齒的。因此,他們先是將驢抹黑為世間的最蠢之物,然后用其詆毀想要詆毀的人。但在中國人的潛意識里,愚蠢并非多么可怕,也并非多么可恥,真正可恥的,是遭遇到外來蠻橫的攻擊。一個人被人無端地打一頓,也許身體疼痛一陣子,休養(yǎng)調理一些時日,就能恢復如初;但一個人在極不情愿的情況下,一經被凌辱,被奸淫,或許終其一生,都難以擺脫心頭的陰霾。那種由羞慚繁衍而出的烙印,在不斷地回憶中,疊加成精神世界里一道難以跨越的高坎。在高坎前徘徊,在高坎前悵惘,在高坎前痛不欲生,在高坎前尋死覓活,以至于不少人選擇了自我了斷,以此來洗刷恥辱,還原清白。
中國人的恥感,源自于中國古舊的文化觀念。在中國人固有的精神邏輯中,“忠貞”是衡量女人優(yōu)劣的基準線。守住“忠貞”,則榮耀鄉(xiāng)梓;丟失“忠貞”,則茍且阡陌。當男人被煽動著,逼迫著,要求無條件地效忠于一國之君時,尚處于襁褓中的女人,在生命的開端,就得到反反復復地灌輸,要求無限忠于男人,正所謂“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服從,順從,則為好女人;不服從,不順從,就是壞女人。這樣的勸誡背后,隱藏并標注著男女關系的地勢圖,其目的,就是要讓女人認清自己所處的位置:男性是社會的主宰,是家庭的立柱,而女人則是附庸,是藤蔓。于是乎,“守身如玉”的清規(guī)戒律,就顯得頗為可疑:為何“守身”?為誰“如玉”?答案當然是為男人,而不是為了女人自己。因為要順從,所以就要投其所好。男人在意于“忠”,在乎于“貞”,于是就要“忠”,就要“貞”。“忠”是精神的歸降,“貞”是肉體的堅守。這等從肉體到精神的服帖,久而久之,便凝結為整個社會的思維定勢,繼而聚攏成華夏族群的榮辱觀念,其潛臺詞是:貞操,是一個女人嚴陣以待的軍事禁區(qū),禁區(qū)大門的鑰匙,掌握在夫婿的手里,他可以隨便跨進跨出,但除他之外的任何人,都不得強行闖入。一經被闖入,即意味著女人聲譽的全盤毀滅。
當然,禁錮即使再密不透風,也難以阻擋“一枝紅杏出墻來”。翻墻越軌的女人,在歷史的記錄中不乏其人,甚至堪稱比比皆是。欲望之火的焚燃,謀生之需的迫切,虛榮之念的膨脹,都有可能使一個個滿嘴高唱“貞潔”的女性,淪為相信隔墻無耳的偷情者,三綱五常的背叛者,風云場上的逐鹿者,廟堂之上的性賄賂者。及至今天,伴隨社會的開放,很多女性以近乎報復性的浪蕩姿態(tài),開發(fā)并開放著自己,致使自己的下半身,宛若公共牧場,馬可以踩踏,??梢砸挷?。然而,翻墻者盡管魚貫而出,卻也無法徹底剔除那道墻。墻哪怕是紙糊的,哪怕已弱化成一道光影,但它的確是存在的,也是難以被推倒的。
墻與驢本是風牛馬不相及,但應驗了“城池失火,殃及池魚”這句話,因為墻的堅挺,驢也就跟上遭了殃。在諸多的動物中,驢不幸被人選中,成為國罵中的主角。那些毒舌,噴射出毒焰里,總有驢的生殖器官在閃現(xiàn)。中國人罵人,盡管也有白癡、弱者、傻瓜之類的罵詞,但這些詞匯,主要集中于較為高端的人群,比如知識階層和官吏階層,其火力相對而言,算不上有多么猛烈。草根階層遠不像食祿者那樣委婉,他們罵起人來,直戳戳的,猶如飛鏢,不拐彎,不繞路,直指被罵者的命脈,力圖一劍封喉。被罵者嚴防死守的要害部位,正是飛鏢的價值目標所在。于是,罵話總是圍繞人的生殖系統(tǒng)打轉轉,不肯向旁側偏移一寸。之所以如此,就在于在所有人的意識里,人的生殖系統(tǒng),最隱秘,最敏感,最骯臟,最不齒,最神圣,最不可觸碰,最不可冒犯……似乎那個部位,既是富麗堂皇的殿堂,又是污穢不堪的茅房。尤其是女性,更是回避著它,偶爾有所提及,總是羞于啟齒;即使與人耳語,也滿面通紅。那么,如果有人在大庭廣眾之下,叫嚷著要讓驢與其交配,她又會如何呢?毫無疑問,她肯定是怒不可遏,深感遭受到嚴重的羞辱。這種恥辱感,僅為最初的生理與心理反應,并不陪伴始終,而是隨著日月之輪轉,強度會有所減弱,濃度會有所稀釋,及至最終習以為常,麻木不仁。
民間,尤其是農村,用土語來形容,很多人罵人宛若在“吃豆子”,咯嘣咯嘣的,一張嘴,一開言,一口一句臟話。孩子從學會叫爸叫媽,就對各種罵話耳熟能詳,在模仿大人言語的過程中,已出口成臟。罵人是孩子的第一門課程,幾乎是自學成才。有的女孩子,哪怕到了讀書的年齡,因被父母輕賤,失卻了去學堂接觸文化知識和接受文明熏陶的機會,迎接她們的,是拔豬草,拾麥穗,掃院抹桌子,摘菜拉風箱。不會算一道題,不會背一句詩,但能在罵人上日漸長進,且翻陳出新。兩人對罵,比的是誰舌頭卷動得快,誰吐出的話語更惡毒,更能穩(wěn)準狠地擊潰對方。嘴快者,舌頭猶如撥動的算盤珠子,一頓噼里啪啦,劈頭蓋臉。嘴慢者遇到嘴快者,臉色烏青,嘴巴大張,喉嚨像是被木塞堵住,干得直冒煙,急得直咽唾沫,卻一個詞也蹦不出。罵人是女孩子的拿手好戲,而男孩子相對于女孩子,顯得嘴笨舌短,且腦子里的罵詞儲備不足。男孩子若有不慎,惹了女孩子,兩人一旦對罵起來,處于弱勢地位的一定是男孩子。女孩子的嘴快得像機關槍,一串串子彈狂射而出,男孩子唯有招架之能,卻無反擊之力,不抱頭鼠竄就算不錯了。不少女孩子就在這樣的對罵中百煉成鋼,儼然已呈現(xiàn)出潑婦的雛形。如果父母正派,對她的發(fā)展趨勢有所擔憂,有所顧忌,并及時予以矯正和引導,那么,隨著其年歲的增長,她也能意識到罵人的惡果所在:罵人,即使大獲全勝,但總歸不是一件多么光彩的事情,不僅傷及別人的臉面,也會丟掉自己的臉面。于是,這些女孩子,便會在言行上做出相應的約束和調整,朝著別人喜歡的方向邁進。如果父母本屬于蠻不講理之流,像坊間比擬的難纏的“苜蓿根”,那么,他們非但不規(guī)勸自己的孩子,反而還有可能對其予以鼓勵。在這些父母的眼里,能咬人的狗才是好狗,能踢人的騾子才是好騾子。仿佛世界就是一座偌大的叢林,誰厲害誰就能貪占得多,誰牙齒銳利誰就能奪得制高點。女孩子舌如刀,男孩子拳如錘,正是他們孜孜以求的。女孩子在前方罵人,他們常常立于其身后,做她的后援,為她壯膽,為她鼓勁加油。這等女孩子,用不了太久,就成長為村里的一株奇葩,誰也不敢靠近,更不敢惹她。她的惡名很快就傳播出去,乃至十里八鄉(xiāng)的人,都聽說某某村的某某某,是個能把石頭罵得開花能把木頭罵得掉淚的角色。背負上這樣的惡名,嫁人就成為難題。很多人家打發(fā)媒人興致勃勃地前來提親,從巷道里走過,逢人要忍不住地打探端詳,一旦有人搖頭,有人皺眉,甚至哪怕面露些許難色,提親者便已心領神會,臨陣怯逃。一個提親者退卻不要緊,要緊的是諸多提親者皆退場。一而再,再而三地望而卻步,使遭受冷落的罵人健將宛若一碗含有砒霜的剩飯,無人敢吃。于是,嫁不出去的她,就變?yōu)楦改傅睦圪?,讓他們頭疼。父母為甩掉包袱,反主為客,主動出擊,四處奔走著為她尋找目標,大多卻以哀嘆收場。好不容易有人愿意娶她為妻,但娶她的人,不是年齡偏大,就是離異二婚,抑或就是患有腿部或腦部的殘疾。她不很情愿,但也認了,反正烏鴉不嫌野豬黑,西瓜南瓜頗相配,心想著先騙到一筆彩禮錢再作打算。果然,婚后不久,兩口子就三番五次地大吵大鬧,動刀動剪,砸電視砸面缸,一派烏煙瘴氣。夫婿如果性格暴躁,如獅虎一般,她無疑是自討苦吃,必然因口無遮攔而被揍得遍體鱗傷;夫婿如果性格軟弱,逆來順受,宛若羔羊乖貓,她就成了逞兇的母獅,不但將夫婿的父母罵得睜不開眼,抬不起頭,而且很有可能罵戰(zhàn)升級,演化為她一人針對全體家庭成員的家庭戰(zhàn)爭。婆婆她看著不順眼,公公她看著不順眼,小姑子她看著更不順眼。不順眼就炮火連天地罵,就掄起板凳掄起斧頭追打,罵來罵去,打來打去,最終的結果只有一個,那就是離婚。離婚更是一幕冗長的連續(xù)劇,不拖泥帶水地演個三五十集,不將心中的怨氣怒氣發(fā)泄徹底,對方不跪地求饒,不磕頭作揖,并在財產分割上做出巨大的讓步,絕不輕易善罷甘休。等人困馬乏,烈火熄滅,她才披頭散發(fā)地回到娘家。這時候的她,似乎因持久戰(zhàn)而耗盡了最后一絲體力與精力,面黃肌瘦,腰比麻桿纖細,臉比頹墻斑駁,形若孤魂野鬼。從少女到少婦,再到遭遇遺棄的寡婦,短短數年,她沿著一個圓走了一圈,又回到了原點。改變的是她的年齡,不變的是她罵人的習性。罵人使她一無所獲,罵人改變了她的命運,關于這些,以她有限的思考能力,未必會有所意識,并有所醒悟。她很強勢,很霸道,很母老虎,很母夜叉,時時處處都要占據上風。但可悲的是,從一開始,她就把婚姻視為一場博弈和戰(zhàn)爭,而沒有將其看作是兩個齒輪的有效銜接與磨合,沒有看作是兩條河流的相互匯合與交融。她要在夫妻間分出個輸贏,而且自己絕對要贏不輸,但結局卻是全盤皆輸:輸了婚姻,也輸了人生。
婚姻的失敗,在她開口罵人卻無人制止,甚至于得到父母鼓勵的那一刻,就已經注定。罵人,按佛教的說法,屬于“造孽”。這種“孽”,謂之“口孽”。
我親眼見到一位外號“麻迷子”少女罵人的場景。不知一戶人家怎么就招惹了“麻迷子”,引來“麻迷子”窮追不舍地叫罵?!奥槊宰印弊谀菓羧思议T前的碌碡上,像吊唁者那般,拖著長長的尾音,晃著頭,努著嘴,唾沫星飛濺地又哭又罵??奘羌倏?,但罵是真罵??藓性{咒的意思,其弦外之音是:權當你死了,我正在為你奔喪。但罵話卻結實得猶如石礅砸夯,一句粗話連著一句粗話,一個臟字接著一個臟字。奇跡的是,從下午飯時節(jié)開罵,至第二天太陽染黃屋檐,她似乎執(zhí)意要創(chuàng)造一項吉尼斯世界紀錄,嘴一刻都未消停過。在長達十六七個小時里,她僅往廁所跑過兩趟,其余的時間,都在出口成臟,亦出口成章,不吃不喝,不睡不眠。夜深人靜,她的罵聲格外嘹亮,竟蓋過犬吠聲,沉溺于睡夢中的半個村子的人,都能隱約耳聞。被罵的人家根本就不敢還嘴,甚至半夜起來上廁所都要躡手躡腳,唯恐稍有不慎,碰撞出些許響聲來,被她誤以為是對自己的蔑視和挑釁。直至天已大亮,被罵者以夾著尾巴的走路姿勢,像老鼠一樣沿著墻根溜走,跑去找她的父母,抖落了一堆謝罪的話,并賠償其五十元錢,其父母冰封的臉色才閃現(xiàn)出些許裂紋,并走出家門,走向她,連拉帶拽地將她趕回了家。
她前腳剛走,那戶被罵人家的男主人,后腳就在自家門口的水眼口,擺放上一尊香爐,然后點燃三炷香,插入香爐里,并跪地朝那焚燃的香磕頭。有好事者問其非祭祀之日,何以要燒香磕頭?男主人帶著譏諷的口吻回答:我給瘟神燒香!都怪我不長眼,不小心,昨天拉著架子車從她家門前經過,車幫與她家一棵槐樹,刮擦了一下,蹭去了指頭長的一塊樹皮,就像是撞了瘟神。你沒聽見嗎?瘟神整整罵了一個晝夜,連我家的祖宗八代都罵了個遍。
一經嘗到甜頭,罵人很容易演變成一項有利可圖的生意。既為生意,就不會淺嘗輒止,定然故伎重演?!奥槊宰印眲虞m就開罵,一罵就猶如黃河迂回曲折,滔滔不盡。村里的住戶,大多數都挨過她的罵,且被罵得招架不住。為息事寧人,一戶模仿著一戶,都選擇了賠禮道歉,掏錢滅火?!奥槊宰印敝詿o往而不勝,表象原因在于她很彪悍,很難纏,但內在的原因,還在于她的背后,站立著六個為其撐腰的兄弟。她的兄弟無彪悍之魄,無猙獰之相,因成長于饑荒年月,營養(yǎng)缺乏,體格并不健壯,身材也不魁梧,至多算得上是一群“彪形小漢”。但由于人多勢眾,“小漢”又恰逢壯年,一旦和鄰居發(fā)生糾紛,他們常常選擇集團化作戰(zhàn),舉鋤頭的舉鋤頭,扛扁擔的扛扁擔,舞切面刀的舞切面刀,從陣勢上壓垮對方。果然,他們呼嘯而至,那些男丁寡少的鄰居便腿軟手抖,最終自然是一方不戰(zhàn)而勝,另一方是告饒投降。
然而,在依靠拳頭軟硬而決定王者的環(huán)境里,幾乎每一個村莊,都有一個隱形的霸主。這等狀況,和蜂箱里蜜蜂的境遇差不多——每一箱蜂里,皆有一只蜂王。蜂王坐鎮(zhèn),既護佑著群蜂不受外力滋擾,又威脅著一只只渺小的個體。蜂王對那些看不順眼的蜜蜂,或那些對自己不言聽計從的蜜蜂,會采取嚴酷的懲罰措施。最為嚴厲的處罰,就是指使群蜂將其活活蟄死——村中的霸主,在村子里自然是說一不二,誰見了他都得禮讓三分。霸主無疑是打出來的,沒有過硬的拳頭和心理素質,自然難以“君臨天下”。民間早就有言,“軟的怕硬的,硬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誰敢于赤膊上陣,擺出“不要命”的架勢,并只知進攻,不知后退,誰就是做霸主的料兒。也就是說,霸主并非就一定是拳腳最硬,力量最大的那個人,而是心理最為無懼,下手至為兇狠的角色。霸主乍一看就是莽夫,但粗中有細,莽中藏智?!安灰钡娜擞袥]有?當然有,億萬人中總會有那么幾個。但總體而言,數量極其稀少。除了腦殘,除了精神錯亂,沒有誰不把自己的性命當回事。然而,每每狹路相逢,卻總有一些人更像是瘋狂的亡命之徒。去偽存真,就會發(fā)現(xiàn)這些所謂的亡命之徒,其亡命的表現(xiàn),不過源于佯裝。他們深諳“愣的怕不要命的”,并把拳頭與拳頭的較量,轉化為心理與心理的對峙。誰的拳頭最先顫抖,誰肯定會敗北。拳頭的顫抖,預示的是心理的顫抖,是性格的怯懦,是膽量的衰退。
大多數霸主,并不一味地逞強,他們的強勢,主要體現(xiàn)在比他們更弱的人中間。一旦遇到比他們厲害的角色,也會退縮自保。應驗了村里流傳的“一窩降一窩”的說法,小村莊宛若一個大世界,在一霸獨大之外,還有諸多列強。列強欺壓著弱者,弱者欺壓著更弱者,更弱者實在招架不住,就會去抱霸主的粗腿,求得保護。如此,便形成了一個循環(huán)鏈條,也相應維系了生態(tài)平衡。正是因為這種平衡,才使村莊里的弱勢人家,盡管活得不那么理直氣壯,卻不至于寸步難行。當然,腿自然不是白抱的,需要時不時地有所付出,比如幫其播種收割,過節(jié)時為其進貢進獻等。
“麻迷子”一家有六個齊茬茬的小伙子,曾做過獨霸村莊的努力,卻未能如愿,不幸敗給了只有兩個兒子的“狼狗”家?!袄枪贰笔沁@戶人家大兒子的外號?!袄枪贰痹缭巛z學,十八歲那年去鄰村偷瓜,用榔頭在看瓜老頭的頭頂,敲出一個血窟窿,因而被抓去坐牢,前年才釋放出來。按人頭,“狼狗”家比不過“麻迷子”家,但“狼狗”與弟弟“狼娃”都不是省油的燈,寡能敵眾,以一當十。他們鐵棍一掄,鐵耙一落,瞬間就打得“麻迷子”家三個兒子歪倒在地,頭上鮮血噴涌。其他三人見狀,拔腿而逃。站立一旁用罵聲助陣的“麻迷子”,一看自家人兵敗如山倒,轉身溜回家門,嘴像鉗子夾住一般,連咳嗽一聲都不敢。這場戰(zhàn)斗,“麻迷子”家損失慘重,三人住院花錢不說,更重要的是,其一村之霸主地位,無可奈何地悄然滑落。
記得看過一個美國人拍攝的動畫片。老鼠一窩下了十幾個鼠崽,便向獅子炫耀,問獅子一窩能下幾個?母獅子以不屑的口吻,慢悠悠地說:一個,我每窩只生一個,可它是獅子。
在動物的世界里,誰能成為霸主,并非取決于誰的數量眾多,而是取決于誰更威猛兇殘。但在同等條件下,數量多的一方,常常占據上風。十只螞蟻對一只螞蟻的圍堵,五只綿羊對一只綿羊的孤立,都能使那只螞蟻顫抖,使那只綿羊恐懼。弱肉強食,是叢林中的不二法則;大魚吃小魚的游戲,從未因受到鯊魚這等龐然大物的集體威脅而中止。“麻迷子”一家盡管在“狼狗”一家面前縮頭斂息,但在其他住戶面前,依舊飛揚跋扈?!奥槊宰印钡牧R聲,照樣時有耳聞,并響徹夜宵。
“麻迷子”的罵話中,有兩個萬變不離其宗的關鍵詞,一個是“驢”,一個是“日”?!绑H”是主語,“日”是謂語,而賓語,就相對不那么固定了。誰能成為賓語,那要看“麻迷子”的心情,也要看被罵者的家庭狀況。以“麻迷子”機槍掃射般不分青紅皂白地子彈亂飛,致使任何一個無辜者,都有中槍的可能性。站立的人中槍,躺著的人亦中槍;活著的人彈痕累累,死去的人亦彈痕累累。上至祖宗十八代,下至“沒扎牙的女娃子”,無人能夠幸免?!叭铡睂模粌H只有女性,還有男性——這一點,頗有那么一點人畜同性戀的嫌疑——老老爺,老爺,爺爺,外爺,父親,舅舅,兄弟等,凡與被罵者沾邊的人,無一漏網。
冤有頭,債有主,“麻迷子”的過錯,在于除了報復過度,還將那些不相干的人列入了懲罰對象。她是一個泛罵主義者,是一個不分青紅皂白的掃蕩者與復仇者。這等做派,很有幾分滿門抄斬、株連九族的決絕,和中外的暴君異曲同工。那些早已去世的人,和那些尚未出生的人,何曾招惹過她,卻要遭受她的猛烈炮轟?
被罵者大多很冤枉。但比起他們,驢才是真正的含冤者。他們也許僅被罵了三五日就解套,然后輕松如初,但驢不一樣了。只要“麻迷子”開罵,驢就不得安寧。驢樂意也好,不樂意也罷,都得被諸如“麻迷子”之類的莽漢潑婦從幻象中牽出來,去干那種極為齷齪的事情。
驢被“麻迷子”等頻繁驅使著去干壞事,無疑與它的生殖器格外碩大有關。“麻迷子”等,看中驢的正是驢的這一優(yōu)勢。那個垂吊在兩腿之間的羞污之物,堪比一根涂了黑漆的棒槌,望一眼就很嚇人。那個東西,一旦作用于人的身體,估計沒有誰能招架得住。然而,人越是怕它,它越是會被類似“麻迷子”的人當作攻擊的武器。
人是害羞的生物。羞赧之心衍生出人的尊嚴,使人不至于無所忌憚。除了精神異常者之外,哪怕是最猖狂的狂徒,都為自己設置了心理和身體的禁區(qū)。害羞的一個主要表現(xiàn),就是清楚自己身體的哪些部位可以公開,哪些部位必須捂嚴。比如,頭可以公開,臉可以公開,脖子可以公開,手可以公開,而其他部位,比如腳和腿,背和胸等,只能半遮半掩。但男人有一個部位,女人有兩個部位,卻是萬萬不能裸露在外的。這些部位,與性有關,被人從觀念上劃入敏感區(qū)域,除非得到同意,一般人不可觸碰,不可冒犯,甚至不可窺視。食色性也,性和食,對人皆不可或缺,但人在對二者的態(tài)度上,卻懸殊有別。人可以在眾目睽睽之下吃飯,卻不可以在大庭廣眾之下洗澡或做愛。但動物就不同了,動物比起人來,不見得就缺乏羞恥之心,而在于它們缺少隱匿的條件。它們沒有織造的衣物,僅有的那一叢短短的毛發(fā),還不足以完全遮蔽自己的下體。于是,生殖器官小的動物,依靠毛發(fā),尚能遮人耳目;而生殖器大的動物,只能任其外露,成為一道令人驚駭的景觀。人是很虛偽的,一邊捂眼,一邊偷窺,既要顯得自己很正派很貞潔,又難以抵擋欲望的誘惑和獵艷的好奇。生殖器,哪怕是動物的生殖器,總是激起人內分泌的加速流淌,并能促使人想入非非。
在生殖器的外露方面,驢是最膽大妄為的。這倒不是驢更為好色,更為容易沖動,而皆因造物主將驢的這一器官,造就的比別的動物更為粗大。驢即使有掩飾之意,卻無掩飾之能。驢沒辦法把自己的東西藏進毛中,也不能像人那樣,給那個東西罩一件內褲。驢只能那樣醒目地裸露著,任憑風雨撩撥,任憑眾人訕笑。驢被“麻迷子”等用以攻擊他人,并非驢之錯,而是人之過。
驢的生殖器,留給我的印象,就是粗壯與丑陋。母牛們站在它身旁,母驢們臥在它一側,女人們?yōu)樗屭s蚊蠅,它毫無羞慚之色,依舊將自己的雄器垂吊得老長,沒有絲毫收縮的意思。然而,日月輪轉,當拉車播種已望不見驢的時候,驢卻以另一種形態(tài),進入公眾的視野。這個時候,驢已化為食材,經過烹飪師的精心炮制與煎炒,堂而皇之地呈現(xiàn)在餐桌。餐桌上的驢,嚴格意義上并不是驢,而是驢的碎片。驢肉,驢骨,或切成片狀,或熬成肉湯,或包成餃子,或燉成火鍋。品種繁多的菜品,琳瑯滿目的佳肴,每一桌驢肉宴,都預示著一頭活生生的驢慘遭殺害。
有一道菜,名字很俗氣,卻也暗合當下世界人們的心理浮躁與精神憧憬,曰“金錢肉”。肉以金錢而命名,食客自然涎水長流,樂于享用。但當它被端上來,卻發(fā)現(xiàn)不見金錢唯有肉。那些肉,被切成薄片,呈銀元狀——這大概就是它被稱作金錢肉的緣由。
第一次與金錢肉相遇,是在山東的餐桌上。當陪同的友人說這道菜是為我特意而點,并敦促我盡快下筷時,他們臉上洋溢的笑容,卻引起了我的警覺。那笑容充滿神秘,充滿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意味,迫使我放下筷子,一定要搞清楚它究竟為何物。經不住我再三地追問,終于有朋友捅破了窗戶紙,告訴我所謂的金錢肉,其實就是驢的生殖器。接著,圍繞它的營養(yǎng)價值,滿桌人七嘴八舌地聒噪了起來:有的說它能壯陽,只要吃了它,男人許久都會金槍不倒;有的說它是滋補佳品,可以彌補人腎臟的虧損;有的說它能活血化瘀,促進人體機能的改善……眾人無疑都在濃墨重彩地渲染著它的價值,卻從不提及它的來源。然而,隨著他們的唾沫四濺,我的腦子里,這盤金錢肉,早已不再是肉,而是活化成了驢的那個器官。那個備受嘲笑和戲弄的器官,那么黑,那么粗,那么長,在明麗的陽光里,垂吊著,晃悠著,異常扎眼。驢被宰殺,除去驢皮驢蹄,似乎每一個部位,都化為了盤中餐,這怎能不讓人唏噓?又怎能不令人胡思亂想?我想起拉車的驢,想起拉磨的驢,想起“麻迷子”對驢的不恭不敬,想起驢被屠宰時的痛苦掙扎與血肉模糊。想到了這些,一頭驢仿佛就站立在了我的面前,用一雙凄苦的眼睛朝我凝望,向我呼救。我舉起的筷子在空中比劃了一番,揮舞了一圈,又重新放下。自始至終,我都未品嘗一口金錢肉,自然難以知曉它被制作成一道菜肴時,會是怎樣的滋味。
放下,是一種美德。放下肢體的雙手,也要放下心中的雙手;放下手中的筷子,也放下手中的屠刀。在諸多的人性中,屠殺毫無疑問為丑惡之最。沒有什么東西比剝奪生命權——不管是人,還是動物——更罪大惡極了。假定有罪,以冠冕堂皇的理由對其予以殲滅,尚且情有可原;但很多生物,包括驢,根本就無害無辜,卻也難逃劫難,自然讓我心生抵觸。
我是一個素食主義者。這樣的理念,支撐著我的信念,也支配著我的生活。在平日里,我盡量不吃肉,或少吃肉,看到他人手舉大塊的骨頭或雞爪豬蹄津津有味地啃食,卻面無懼色愧色,不由得很是厭惡?;乇艹匀?,并非源于味覺的排斥,而是源于理念的警示。我知道,每一塊肉,都不是飄飛的塵土,也不是掉落的樹葉,而是取之于動物的身體。那些活蹦亂跳的動物,因餐桌的豐盛而遭殃,因餐館生意的火爆而喪命。動物,本來與人是平等的朋友關系,但只因人性的暴虐與貪婪,先是被征服,變成支配與被支配的關系;后來被宰殺,淪落成了吃與被吃的關系。
在動物的世界里,驢個頭不小,但脾氣不大,溫馴如羊,膽小如鼠,負重如牛。它不像虎狼,威脅人命;不像蛇蝎,心懷鬼胎;甚至不像鼠雀,偷食糧食。它是動物家族中的良民,是牲畜界的勞模,是曾經的人類須臾離不開的伙伴。然而,就是這樣一個動物,卻既要遭人唾罵,也要遭人屠殺。
在山東東阿,我聽到這樣一個真實的故事。一家生產阿膠的知名企業(yè),邀請當地的文化人前來座談,謀求利用他們手中的筆,為阿膠的推而廣之效力。座談的核心要義,就是搜腸刮肚,為阿膠尋找到歷史的淵源和文化的依據。但遺憾的是,隨著漫談的信馬由韁,話題的核心不覺間發(fā)生了轉變,由對剝驢皮熬驢膠正當性的追溯,轉向對驢的贊美。驢的善良天性,驢的吃苦耐勞,驢之于人的有益無害,驢對人的無私貢獻等等美德,皆一一被掏挖并羅列了出來。在熱情洋溢的頌贊中,驢瞬間就變得高大起來……但奇跡的是,當座談會結束,剛才還在滔滔不絕地贊美驢的這些人,卻又受之于安排,圍坐在了驢肉宴的桌旁,吃驢肉,啃驢骨,喝驢湯,嚼驢鞭,個個興致盎然。
贊美你,然后吃你!正是因為贊美,才獲取了吃你的機會!
驢,就這樣一邊被人唾罵或贊揚,又一邊被人殺或被人吃。驢不論是被牽向磨坊或田野做苦役,或是拽向屠宰場被屠殺,盡管心有不悅,卻從不反抗,甚至連放聲嚎叫兩聲都沒有——這大概就是它苦命的緣由吧!驢的悲劇命運,毫無疑問,是由精神悲劇釀造的。驢如果善于總結,應該自我反問:人類的餐桌盡管堆疊著動物的尸骨,為何就沒有老虎肉,為何就沒有豹子肉?
在人的眼里,驢的長相堪稱丑陋。這一點,從人的罵話中便能咂摸出一絲端倪。比如,某個人的臉型如果又長又窄,人們背地里就會叫他驢臉;某個人如果不高興了,臉部肌肉下垂,人們便指責他“臉吊得像驢臉一樣”。驢臉不方不圓,不平不正,歪歪的,斜斜的,呈長吊型。嘴前傾,但下巴短得近乎于無。問題在于,把某些人的臉貶為驢臉,至多是在形狀上略有趨同,而在膚色上,卻完全沒有可比性。人臉或黃或白,或黃中泛黑,或白中泛紅,但驢臉呢?卻是一抹抹的黑。驢的臉色和其他部位的膚色雷同,皆為黑色。人天生就不喜歡黑色,認為黑色代表著不吉利,看起來不干凈,于是黑人遭遇種族歧視,似乎在所難免。與黑人的境遇相類似,在動物的世界里,凡膚色黑的動物,皆會遭到人的白眼相待,比如驢、豬、老鴉等。
驢與豬比,盡管最終結局雷同,但活著時,豬顯然要比驢輕松自在。豬只吃不干,而驢卻還要汗流浹背地干活。當機器承擔了馱運和耕種,丑陋的豬和丑陋的驢,在人的眼里日益模糊,毫無二致——皆為肉食品。奇異的是,當冒煙的播種機收割機在鄉(xiāng)路上來來回回地穿梭,在廣袤的鄉(xiāng)村,就再也望不見一頭驢了。昔日毛驢踩踏的路,一堆堆遺落風化的驢糞,而今道路已改道,驢糞已全然不見。村民奉行的是實用主義,哪種東西有用,就購置添置哪種東西,絕不養(yǎng)閑。在機器尚未普及的年代,毛驢是村民的主要勞力。人們喂養(yǎng)它,管護它,將其視為家產,為其刷毛,為其療傷,為其驅趕蚊蟲。但后來,毛驢不需要了,就賣的賣,殺的殺,及至于它的身影,在鄉(xiāng)村里絕跡。近十多年出生于鄉(xiāng)村的幼童,只能在父輩的回憶里,猜想驢的樣貌;或者在“麻迷子”之類的罵人聲中,判定驢品之惡劣。如果一定要目睹驢的尊榮,恐怕只有依賴看圖識字之類的書籍了。
驢肉生意火爆,但驢都到哪里去了?驢肯定是存在的,只是它已不在人的日常生活中顯現(xiàn),而是藏匿于某一個圈舍中。圈舍不是集體化年代的飼養(yǎng)室,更不是村民一家一戶的狹小棚戶,而是圍墻之中無比寬闊的一片區(qū)域。在集約化的咆哮聲中,作為一項產業(yè),昔日游兵散將般的驢,被集中起來,趕進軍營般的圈舍。圈舍或大或小,小者,占地三五十畝;中者,占地三五百畝;大者,動輒占地八九百畝乃至千余畝。圈舍一排又一排,而驢則像聽從號令的士兵,有著自己相對固定的鋪位。驢生存的條件比之過去,改善了許多,但也付出了失去自由的代價。一道一道或橫或豎的木欄,將它們囚禁于某一個地盤,不能跨欄串門,也不能與鐘情的愛侶交頭接耳或共享良辰。驢們不用再拉磨,不用再拉車,不用再馱載,而是百無聊賴地消磨著大好時光。
圈舍里的驢,其最終的下場不言而喻。但它們活著時,有兩大功用:一是供人參觀,一是傳宗接代。每天,晨陽將大地涂黃,就有大車小車從不同的方向朝著圈舍開來,然后停泊于院落。大車里的人,由旅行社組織,來自于四面八方;小車里的人,或是視察的領導,或是領導陪同的貴賓。前者吵吵鬧鬧的,卻心不在焉,只是忙于照相,忙于與驢合影,忙于在朋友圈里發(fā)微信,然而,一旦有人發(fā)現(xiàn)驢的生殖器外露,尖叫一聲,其他人隨之也紛紛大驚小怪起來,一陣陣地狂呼亂叫。后者比起前者,要安靜幾多,文雅幾許。他們衣著莊重,步態(tài)沉穩(wěn),或對著圈舍指指點點,或指著驢比比劃劃,很少喜怒于色。
對于來人的身份,驢懶得識別,也不屑于對高低胖瘦進行區(qū)分。權貴也好,草民也罷,在驢的眼里,大概差不多,都不過是長有兩腿兩手直立行走的動物。于是乎,驢從不扎勢,也不表演,更不討巧,該是怎樣就怎樣,該是如何還如何。有的驢,你看它,它也看你;有的驢,你看它,它卻不看你;有的驢,在地上打滾;有的驢,叫聲震天。
驢打滾,我曾在生產隊的飼養(yǎng)場見過。那些驢,下地歸來,飲水之后,總要臥倒在地,像耍賴的小孩那般,在地上盡情地滾來滾去,且滾動好一陣子才罷休。驢的動作幅度很大,幾近于癲狂,能攪動起身邊的塵土,一股股地騰空飛揚。據飼養(yǎng)員說,驢打滾,相當于人的伸懶腰。驢干活太累了,只有這樣大幅度地打滾,才能解除盔甲一般緊緊捆綁于身的疲勞。但也有人說,驢打滾相當于人的搔癢,只是想剔除鉆入驢毛中的虱子和蚊蟲等,以使自己不再被這些東西叮咬,從而好受一些。
驢打滾,本是驢或用來解除疲憊,或用以解除痛癢的一個動作,但卻演化成了漢語中的一個詞語。這個詞語,有所專指,其目標指向,無疑為民間的信貸領域。過去銀行業(yè)并不發(fā)達,也不規(guī)范,于是就孵化出了民間借貸。民間借貸純屬私人間的你情我愿,卻有書面的契約來保證。契約約定的利息,是疊加式的,正所謂息生息,利滾利。這等收取利率的方式,隱含著對借貸人的公然掠奪,明顯地偏向于放貸者一方,有失公允,民間將其斥之為“驢打滾”——不好的事情,都要和驢沾上邊。這不,明明是人的利欲熏心在翻浪,在打滾,卻偏要說“驢打滾”。無辜的驢真是站著也中槍,躺著也中槍。
但驢不管這些,它只管自己吃飽喝飽,便心滿意足。人世間的紛紛擾擾,過于復雜,過于表里不一,它看不懂,也無心參與。至于人如何涂黑它,蔑視它,侮辱它,那是人的事,與它似乎并無太大的關聯(lián)。它有草料啃,有水喝,有地方打滾,就已足夠。
驢天生有一副嘹亮的嗓子,一旦叫起來,喉嚨里仿佛安有一個擴音器,能驚動天,驚動地,驚動白云,驚動流水,驚動沉眠的冬蛇,驚動遠方的飛鴉。網絡流行著一句話:如果吼叫能解決問題,驢將統(tǒng)治世界。言下之意是,如果坐江山靠的不是槍桿子,不是選票,而是依賴于比試聲音的高低與大小,驢就能成為世界的霸主。但遺憾的是,驢從來就是一個被統(tǒng)治的對象,從沒有統(tǒng)治過地球。驢的地位與處境,應驗了人間的一句話語:有理不在聲高。把這句話推而廣之,就是智慧不在頭碩,矯健不在腿長,看得遠不在眼睛大,站得高不在脖子長。頭大,只能證明腦袋上的肉多,并不能證明更多的內容;而眼睛過于大,則常常難以聚光,也許會淪落為空洞的鐵環(huán)。民間一旦議論起某個人的眼睛大,便指稱他的眼睛是牛眼。沒錯,牛的眼睛,單從體量上,堪稱動物之最,但絕然不等于牛比其它動物,更能清楚地辨識世間紛紜的萬象。
驢一旦叫起來,吼聲連連,雄渾而高亢;一群驢同時叫起來,振聾發(fā)聵,猶如千萬號角齊鳴。據說,驢就是用聲音來保護自己的。每一種動物,想要在弱肉強食的動物世界不被滅絕,都必須擁有用以捍衛(wèi)自己的一技之長。蝎子靠毒刺茍活,老鼠靠藏身存留,鳥雀靠飛翔免于災禍,羚羊靠逃竄躲避追蹤,而驢靠什么呢?驢頭上無角,牙齒不鋒利,蹄子不堅硬,性格不暴虐,天性不兇殘,不像田鼠可以潛伏于土,不像螃蟹可以潛伏于石。它天生一副大個頭,大身板,腿腳又不利索,靠藏藏不住,靠跑跑不動,靠賣乖又無姣容,靠撒嬌又無演技,它還能指望什么呢?答案為依靠聲音。聲音是驢獨有的優(yōu)勢,在很大程度上,已轉化為驢抵御外力侵害的盾牌。驢一經與獅虎之類的兇悍角色狹路相逢,退無可退,便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領,沖天猛嚎。驢虛張聲勢的叫聲,給企圖傷害自己的獅虎很大的心理威懾,逼迫它們節(jié)節(jié)后退。獅虎幾乎要被嚇懵了,搞不清楚這等撼天動地的吼聲,究竟出自于何種怪物,于是在滿腹狐疑之際,為不落入圈套,便掉頭離開。而此時的驢,盡管性命得以保全,但早已是聲音發(fā)抖,全身顫栗,毛發(fā)被汗水澆得濕透。
驢的叫聲能阻嚇住獅虎,但卻震懾不了人。人摸透了驢的脾氣,知道驢的干嚎也只是干嚎而已。在生物鏈中,人懼怕獅虎,卻從不懼怕驢,因為驢是食草動物,從不吃肉。
驢的特長,一到人的嘴里,都充滿了貶義。驢唯一可以傲視群雄的特長,就是它那響徹的叫聲。但人對驢的叫聲顯然滿懷惡感,以至于在提起某個人的大嗓門時,也不忘踢驢一腳,斥責其為“驢叫”。
但驢為何要叫呢?母貓叫是為了叫春,公雞叫是為了打鳴,喜鵲叫是為了報告喜訊,而驢叫又是為哪般?村里人議論起某個人的多嘴多舌來,很容易說他是“閑得學驢叫呢”!弦外之音是,驢因為閑得無事可干,才頻繁叫喚。是不是這樣呢?詢問一位當獸醫(yī)的朋友,他的解釋則是,驢叫那是在進行情緒表達。驢高興了會叫,那叫聲和人的笑聲無異;驢憤怒了會叫,那叫聲和人的怒吼趨同;驢悲傷了也會叫,那叫聲和人的哭聲類似。驢是很感性的動物,雖不喜怒無常,但感情還是蠻豐富的。
那么,驢和驢之間進行交流嗎?驢談戀愛嗎?獸醫(yī)朋友說,驢和驢的交流,主要依賴于肢體動作,比如搖一下頭顱,擺一下尾巴,蹬一下腿,揚一下蹄,或者轉身時故意碰一下對方,或者兩頭驢的嘴互舔互吻等。驢不談戀愛,不像人那樣含蓄委婉,也不像人那樣“項公舞劍”。驢總是直來直去的,只要喜歡上對方,就直接亮出自己粗長的陽具。陽具,是公驢向母驢發(fā)出的做愛信號,也是公驢向母驢炫耀的資本。但驢要實現(xiàn)自己的心中所愿,并非易事,因為它的交配權,并不掌握在自己的手里,而是緊握在飼養(yǎng)員的手里。那道鐵韁,將驢拴在某一根固定的木樁上,動彈不得。如此這般,公驢和母驢哪怕近在咫尺,所能做的也唯有深情地凝望。
驢的交配,對于人而言,其立足點在于讓驢生生不息,子孫滿堂,而非要滿足驢的性福之需。驢和其他動物一樣,生理上有著熊熊的欲火,但這樣的欲火,只能化為灰燼,卻不能換來人的體恤與寬待。人對公驢的性欲不理不睬,但早已給母驢規(guī)劃好了交配的地方,也安排好了與其做愛的公驢。于是在某一日,飼養(yǎng)員牽上母驢,去鄰村某個驢公子那里,給母驢配種。那個從諸多公驢中千挑萬選出來的種驢,人稱其“驢公子”。公子之謂,很有那么一點貴族的意味,但其實,如果置換成人,它不過是一個在夜總會里坐臺的服務生。服務生是一個雅致的稱謂,而它的俗稱,則叫“鴨子”。鴨與雞相對應,說穿了,就是性奴。性奴不可以挑三揀四,必須服服帖帖地順從,于是誰招手且肯掏錢,就為其提供性服務?!绑H公子”無疑就是驢中的性奴,和其他驢的性饑渴相比,它可謂能“性福死”。但“性”過度,“?!边^頭,就成了災難。性和飯一樣,不吃餓得慌,吃撐了肚子脹。對于“驢公子”來說,不管它是否樂意,不管此時此刻它對眼前的這頭母驢有無性欲,它都得打起精神與其交媾。交媾對它而言,是工作,是職責,不可為也要勉強為之,不愿做也要竭力做之。為了,做了,就有獎賞,就有草料黑豆;不為,不做,就要遭遇懲罰,就意味著挨皮鞭,挨板子。“驢公子”的可悲,在于自身的健壯。健壯,沒有讓它更尊貴,反而更卑賤。
在東阿的一個黑驢繁殖基地,我見到了一頭驢中的“美男子”。這頭驢,享受著令其它驢眼紅的特殊待遇。有單獨的圈舍,單獨的場地,甚至有單獨的標簽。標簽上書四個大字:“黑驢王子”。閱讀標簽,還能知道它今年芳齡三歲,體重四百多斤。
初一看,“王子”和其他驢仿佛沒有太大區(qū)別,但仔細一瞅,“王子”從體型體態(tài)到容貌氣質,的確卓爾不群。任何一種美,都是比較的結果,而且這種比較,只能在同類中進行。不能讓人和孔雀比美,也不能拿烏龜和長頸鹿比高。在驢的世界里,這頭萬里挑一的“王子”,異常標致,堪稱完美無缺。它那黑色的毛發(fā),黑色中隱現(xiàn)棕色,無比油光閃亮;它的體態(tài),不肥不瘦,恰到好處;它的肌肉,不松不馳,宛若健美運動員似的,膚質光滑卻又彈性十足;它的四條腿,矯健有力,似乎隨時準備著奔跑。最值得一提的是它的容貌,不論臉型,還是五官,均寬窄合適,長短有度,且五官布局合理……如果把“王子”混入普通的驢中,不知會導致多少母驢夜晚失眠,會引發(fā)多少母驢悄然懷春。也許,無數的母驢因為爭奪它而相互嫉妒,無數的公驢因為母驢的移情別戀而情緒失控。
這些都只能是假設,原因在于,“王子”遭到隔離,和諸多的驢根本就沒在一起生活。當每個圈舍都眾驢成群時,唯獨它,單獨占據著一個圈舍。它是驢中的“特殊公民”,享有至高無上的地位。當然,利和弊相連,益和害互補,當特權是絲絨,是花園,是榮華,是尊貴時,何嘗又不是冷箭,是冰窟,是襤褸,是卑賤呢?“王子”的幸運,恰恰可能就是“王子”的不幸。
在這個繁殖基地,“王子”擔當著何等角色呢?答案是,它既是一面迎風招展的旗幟,又是一個殫精竭慮的配種主力。它的英俊,它的帥氣,促成了它的優(yōu)勢地位。它圈養(yǎng)于一座單獨的圈舍里,其中的一項日常工作,就是接受人們的檢閱和參觀。人們來到它身邊,隔著護欄,打量它,指點它,嬉笑著,驚嘆著,最后還免不了要與它合影。它被嵌入諸多人的相冊,也在無數的微信頁面上流傳。“王子”無疑是驢中的“名驢”,是動物世界里的“明角”,它為遭人鄙夷的驢挽回了一些顏面,為繁殖場贏得了榮譽,也贏得了客源。
然而,旅客與觀眾看到的,永遠都只是“王子”外在表象的風光,而“王子”內心的傷悲,恐怕唯有“王子”自己清楚?!巴踝印豹毦右皇?,形若囚徒,且不說它沒有伙伴的孤獨,且不論它高處不勝寒的寂寞,單看它暗中擔當的另一個角色,就足以讓人感慨連連和唏噓萬分。
“王子”即使再被當作名貴驢來侍奉,卻都逃不出“繁殖”兩個字給自己的定位。它身陷“繁殖基地”,縱然再有精致的外貌,卻都插翅難飛,無法突破那道墻的圍困。它隱形的“囚徒”身份,決定了它唯有對“監(jiān)獄長”惟命是從才有活路;而它的優(yōu)良身軀,又注定了它必然要被“重點關照”而額外付出;它被高于其他驢數倍乃至數十倍的價格千里迢迢地從鄂爾多斯草原上買來,不是讓其享清福的,而是讓其創(chuàng)造價值的。繁殖基地的價值,毫無疑問,就在于繁殖更多更優(yōu)的驢崽。
“繁殖”二字,之于公眾,幾乎人人耳熟能詳。大凡懂得生物學常識的人都知道,世間的動植物,無一例外,皆是通過繁殖孕育孵化的。但在繁殖基地參觀游覽,卻徹底顛覆了我對繁殖的認知,從而使我這樣一個無比落伍的科技盲,好半天都回不過神來。動物的繁殖,再也不是動物間的交配,而是變成了機器對動物的蠻橫榨取,變成了人工對雄雌染色體的搭配合成。
那座頗為宏大的建筑,就是繁殖中心。走進去,徐步而行,隔著那道玻璃幕墻,能清晰地目睹黑驢“繁殖”的整個過程。一頭一頭的驢,經馴化后,乖乖順順地側臥在一臺臺的機器下面。采精器伸出的鐵“嘴巴”,噙住驢的陽具,于是,通過機器的慢慢旋轉,驢的精液,便被采精器的“嘴巴”吸食而去。那些黑黃的精液,在機器的“排泄口”流出,流入一個個白色的無菌塑料袋,然后又被機器的“手臂”,送至冷藏庫冷凍。實驗室里穿白大褂的工作人員,對每一份精液,都要進行小心翼翼地化驗,從而摸清其品質如何,并對精液中可能殘留的雜質予以剔除。那些不合要求的精液,便廢棄倒掉;而那些合格的精液,便要送進另一個實驗室,進入人工胚胎的環(huán)節(jié)。也就是說,新誕生的驢崽,并非出自于母腹,而是來自于實驗室。
每一頭公驢,都做了編號,都要被牽進這座繁殖中心的樓內。被牽來的次數越多,越證明其為驢中的精品。據介紹,這些不斷被召喚和榨取的驢,或許能在受虐中,像宮妃那般,滋生出幾分寵幸和幾多榮光來,但我卻不這么認為。宮妃對帝君望眼欲穿,不是出于純粹意義上的愛,而是隱含著對功名利祿的向往與迷戀。宮妃一旦在帝君那里受寵,不但自己在宮中的地位火箭般地瞬間飆升,無數趾高氣揚的人,都會朝自己俯首媚笑,而且隨之而來的,是自己家人應有盡有應享盡享的榮華富貴。正所謂“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但驢卻不同了。驢在回報方面,與宮妃不可同日而語。如果宮妃的回報率是百分之一萬,驢的回報率,至多只有百分之一。操控驢的人,又能給驢恩賜什么呢?除了給驢槽里加點兒飼料,還能給驢更多的東西嗎?黃金再貴重,在驢眼里也就一疙瘩廢鐵;珠寶再稀有,在驢的眼里也就一堆廢品;烏紗帽再吸引人,驢對此卻毫無興趣;黃袍再能激起野心家的狂妄,都打動不了那顆麻木不仁的驢心。驢無欲無望,一升草料,一間草棚,對于它,便已足夠。
驢是單向輸出的。它即使擁有了兒女,也不知道自己的兒女是誰。那座繁殖中心,像孵化小雞一般,大批量地孵化著驢崽,驢的親生兒女混入其中,很難辨認究竟誰來源于自己的生物學遺傳。再說了,即使火眼金睛,能辨別得出,骨肉也要分離,難以團聚。那些驢崽,被安置在已經計劃好的圈舍里,有專人飼養(yǎng),作為父親的驢,恐怕連望其一眼的可能性都沒有。驢的兒女不歸驢所有,它的享有權和處置權,專屬于繁殖中心。繁殖中心想讓它留下來繁衍后代,它就得留下來,讓那些采精機,在榨干父親之后,繼續(xù)榨取自己;繁殖中心如果嫌棄它,覺得它不夠膘肥體壯,就把它處置給屠宰場或火鍋店,它不愿前往也得前往。當然,屠宰場和火鍋店,是所有驢的歸宿,只是有著遲與早的差異。那些精疲力竭,再也榨不出精液的驢,至少還有兩樣東西會被人牽掛,一是它的肉,一是它的皮。肉可以擺上驢肉宴,皮可以熬阿膠。
觀看驢被采精的過程,我無端地想起了剛才看望過的那頭無比帥氣的“王子”。那頭英姿颯爽的驢,被冠之以“王子”,可它真能享到“王子”的尊貴嗎?王子位居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可它是否也是一驢之下,萬驢之上?萬驢之上,或許是真的,但即使上抵天穹,終究無法擺脫驢的身份,自然也就難以逃脫驢的宿命?!巴踝印钡墓枢l(xiāng),在呼倫貝爾大草原。在那“天蒼蒼,地茫?!钡氖[綠荒野,它本來可以抬頭望白云,低頭啃綠草,晨起沐朝暉,傍晚浴晚霞,與清溪為伍,與野鹿逐戲,脖子無韁,四蹄無掌。但不幸的是,它卻因為顏值出眾,不幸而被相中。它被牽至這里,成為繁殖中心的門迎先生和金字招牌。
“王子”也要被牽入繁殖中心捐精嗎?答案當然是肯定的?!巴踝印北桓邇r購買來,就是當作繁殖機器的。一則,為它付出的成本很大——盡管那個成本被飼養(yǎng)它的人一把攥走,跟它沒有一毛錢的關系——但驢毛出在驢身上,要賺回成本,就不得不逼迫它比其它驢付出更多的精液。二則,它是公認的優(yōu)良品種,為了使繁殖基地能夠產出更多它的優(yōu)良后裔,也要讓它捐精,捐精,再捐精。
作為一個剛剛和“王子”照過相的游客,我不敢想象“王子”側臥于一臺機器旁,在調教員的擺弄下,它自己的陽具一次又一次伸進采精機“嘴巴”的情景。它疼痛嗎?難受嗎?屈辱嗎?它側臥著,仰面朝天著朝采精機的“嘴巴”輸送精液,瞬間就剝去了人們披掛在它身上的偽裝,從而使自己的卑微與卑賤暴露無遺:風光無比的它,不過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賣身者!
“王子”因美貌而風光,也因美貌而遭罪,最終必將因為美貌而衰亡。
比之過去,驢不出苦力了,不挨餓受凍了,吃得好,住得好,但驢真的就幸福了嗎?
不把自己的命運掌握在自己手里,驢被奴役,被驅使,被宰殺的命運,就無從改變,驢就永遠沒有出頭之日。
人是駕馭驢的君王,驢是被人馴服的臣民。作為驢主宰者的人,從來就沒有把驢當作生命看待過。驢在他們的眼里,要么是勞動的工具,要么是牟利的工具,要么是養(yǎng)生的滋補品,要么是醫(yī)治疾病的藥品。驢的喜怒哀樂,驢的驢格尊嚴,通通都不在人的考慮之列。
為一頭驢,兩個女人干架的事,三四十年過去了,村里的很多人還記得清楚。
那時候生產隊解散,分了田,分了樹,分了倉儲里狼吃鬼偷之后剩余不多的糧食,接著就輪到了分牲畜。那些七零八落的農具,早被一些信息靈通的村干部先下手為強。唯有牲口,目標太大,被許多雙眼睛緊盯著,不分不行。牲口老的老,死的死,健在的不論肥瘦,也就那么六七頭。那匹去年才不遠千里從寧夏牽回來的棗紅大馬,在分隊的前夕,卻沒了蹤影。據飼養(yǎng)員后來向人透露說,棗紅大馬是被隊長半夜從飼養(yǎng)室拽走的,隊長一轉身,將韁繩的一端,交給來自川道的某個牲口販子手里。隊長接過販子遞來的三百元,往內衣口袋里裝了一百,然后在第三天,便率領其他人去省城“學習如何深耕”,又是照相,又是吃喝,二百元的零鈔,像鳥雀一般,紛紛從手心翩翩飛走。飼養(yǎng)員是個六十歲的老男人,他特別愛哭。每當他講起那頭棗紅大馬的去向,眼眶總是濕溜溜的,也免不了要揮動衣袖,在眼窩處抹那么幾下子。
記憶里,隊長讓飼養(yǎng)員把那些牲口往一座碾場遷移,飼養(yǎng)員竟哭得挪不動腳步。他腿顫腳軟,踉踉蹌蹌的,似乎隨時都要栽倒在地。村里有人嘲笑他,說老六,你看你那個慫式子,分牲口又不是分你的爹娘,你咋就那么傷心來?你是怕以后掙不到輕松工分還是咋的?飼養(yǎng)員對各種流言蜚語不理不睬,依然涕淚連連。
粥少僧多,總共才九頭牲口,卻有四十八戶人家,該如何分,就成了一個問題,也成了一個謎題。牲口中,身體周正的有六頭,其余的三頭,用村民的話說,不是“歪瓜”,就是“裂棗”。一頭小母牛,天生小兒麻痹,是個瘸子;一頭老母牛,老得連涎水都收攏不住,身上泛起一片片的白斑;一頭正值壯年的驢,是個獨眼——一只眼睛開啟著,另一只眼睛的眼皮像褡褳一樣耷拉著。獨眼驢雖然外貌丑陋,但在村里卻是個名驢,大家給它起了個外號,曰“驢怪貨”?!肮重洝笔怯脕砹R人的詞匯,箭頭指向,為那些心術不正者,大多與在男女之事上的圖謀不軌有關。但將這樣的罵話,用于驢身上,還是讓人匪夷所思。驢不調戲,不淫蕩,不亂倫,何“怪”之有?但起綽號的不管這些,他僅是想套用罵人的臟字眼,以表達對這頭驢的蔑視。不顧事實地貼標簽,在一個帽子狂飛的年代,見怪不怪,實屬正常。人都被標簽所籠罩,并被標簽所損害,何況區(qū)區(qū)一頭殘疾驢呢?
在平行的世界里,人與人,人與動物,動物與動物,講究的是彼此尊重。也許彼此間相貌有美丑,體格有大小,能力有高低,食祿有多寡,但在人格與牛格驢格馬格上,卻是平等的。但在立體化的世界里,高者為高,低者為低,尊者為尊,卑者為卑,貴者為貴,賤者為賤,根本不敢奢望所謂的“平等”。高者貴者瞅著更高者更貴者,心理蓄謀著能“彼可取而代之”;低者賤者不敢異想天開,一步登天,但對登上一個新的臺階,無疑充滿了憧憬。低者賤者的期待值并不高,只是不要太低,不要太賤,不要淪為墊底的位置。只要自己的腳下或身后,還有不如自己的人存在,縱然為低者為賤者,心理至少平衡了許多。于是,從上到下,便形成了趨炎附勢的社會風尚。風尚一經老化固化,便凝結為根深蒂固的傳統(tǒng)和習俗。對高者跪拜,對勝者磕頭,但對低者與敗者,卻要瞪白眼,踩腳掌,吐口痰……這等明目張膽的公然諂媚和歧視,因為俯拾皆是,遍布人世戲臺,便習以為常,見怪不怪了。低者賤者遭遇的,不僅僅是生計的困頓,更有精神上的無盡羞辱。何以這樣?這當然得從國民性的病灶上尋找原因。國民性并非空穴來風,與生俱來的,而是源于社會文化形態(tài)的塑造與打磨。臺階式的社會,每個人都站立于不同的臺階。低臺階的人,即使人高馬大,但永遠無法與高臺階的侏儒比試高低。高臺階上的一只螞蟻,遠比低臺階的大象更為雄偉。高低懸殊,便衍生出了媚高蔑低的心理:你比我高一寸,我就在你腳下匍匐;你比我低一寸,我就在你面前趾高氣揚。匍匐,那是為了討好,為了巴結,從而使自己既能從中漁利,又能獲得安全感。在人們的想象中,誰站立的臺階高,誰掌握的權力與資源就大就多,只要自己持久地對其諂媚,對其恭維,必能獲得恩賜,正所謂豪門的殘羹剩飯,都比茅屋的正餐更有油水。退一步講,即使強勢者無比慳吝,不肯施舍一粒饃渣,但至少,強勢者的腳掌,不會輕易踢向自己;強勢者布置的迷魂陣般的陷阱,不會暗算自己。與對強勢者的態(tài)度迥然相異,對弱勢者就不必那么彬彬有禮,客客氣氣了。對弱勢者吆五喝六,頤指氣使,主要是滿足自己心理的虛榮,稀釋自己心理的屈辱,其潛臺詞是:看看,還有人活得不如我!或者:人家看不起我,欺負了我,我也要用看不起你欺負你的方式,為自己挽回些許的面子,為自己找到某些精神的優(yōu)越感。
人人身居高層,哪怕他的腳下還有一個人像蚯蚓一般地撲爬;人人又身居低層,哪怕他的頭頂僅有一個人像貓頭鷹一般地蹲坐。于是,人人皆為相對的強者,又是相對的弱者——在猛獅面前是搖尾乞憐的叭兒狗,在老鼠面前是威風八面的老虎。在一個連人都無法獲得基本尊重的環(huán)境里,歧視動物,并在動物的身上獲得虛幻的滿足,便成常態(tài)。我不止一次地聽到某個婦女如此這般地寬慰自己,或者寬慰別人:想一想豬吧!豬吃著剩飯,喝著泔水,活個一年半載,免不了就要挨刀子,但豬們卻喜氣洋洋的,咱比人比不了,但總比豬強吧?豬都不愁眉苦臉,咱還有啥可愁的?
驢本已低等,而“驢怪貨”則屬于低等中的低等。動物中有無種族歧視、性別歧視、窮富歧視、美丑歧視、身體歧視?詳情不得而知。即使動物比人文明,不相互歧視,但習慣于歧視的人,即使面對與自己毫無利益瓜葛的動物,也總要分出個三六九等來?!绑H怪貨”比起別的牲口,出力都不討好,挨罵最多,挨鞭子最頻繁,卻吃得最差。同樣是草料,飼養(yǎng)員傾倒在“驢怪貨”面前的,總是那些沾滿發(fā)絲或枯枝的最粗糙的邊角料。
人們罵人,更是離不了以“驢怪貨”為武器或為坐標,要么“你個驢怪貨日的二一子”,要么“你個比驢怪貨還要怪的怪慫”。至于“驢怪貨”怎么怪了,怪的具體表現(xiàn)有哪些,卻無人予以深究。
最奇特的是,傳說中,“驢怪貨”就是一顆掃帚星,誰接近它誰倒霉,誰與它不期而遇誰跌倒。在口口相傳中,人們總是把它與鄰村一個綽號長毛的人聯(lián)系在一起。長毛三四年才能遇到一個好心人,并被那人強行扼在凳子上,將自己前凹后凸的頭顱,刮得一絲不剩,宛若一顆吊兒郎當的白葫蘆,其余的時間,他都是蓬頭垢面的,頭發(fā)像荒野交錯的荊棘,胡須像塬畔蓬硬的棗刺。長毛年幼喪父喪母,一直歸哥哥照看。哥哥結婚,娶回一個母老虎嫂子。嫂子嫌他臟,嫌他丑,左挑鼻子右挑眼,于是在他朝嫂子吐了一口口水以示抗議時,被激怒的嫂子就提了個燒火棍,追著他打,致使他沖出家門,猴子一般地在巷道里亂竄亂蹦。后來他獨自一人蜷縮于半溝的狼窩,餓了便偷雞摸狗,今日扭掉這戶人家地壟的一個南瓜,明天摘去那戶人家尚未成熟的幾個玉米棒,后天又抓住另一戶人家的一只雞拔了毛吃燒烤……長毛的為非作歹,終于為自己招來禍端。一個二愣子衣袖中藏一把水果刀,去找長毛興師問罪。一見面,不問三七二十一,拔出刀子,直接戳向長毛的眼窩。
長毛瞎了一只眼睛的當年,就墜溝身亡。第三年,“驢怪貨”就被生產隊低價買來,那時它還是個小驢崽。不知誰當眾驚嘆道:這頭驢咋看咋像長毛,莫不是長毛托生的吧?本來幾句閑話,卻引來眾人的附和,說就是的,就是的,你看看它那賊眉鼠眼的樣子,十有八九就是那個該死的長毛托生的!自此以后,大家就在“驢怪貨”和長毛之間畫上了等號。長毛的腦子填滿了炭灰,“驢怪貨”的腦子也填滿了炭灰;長毛不學好被人用刀子戳成了獨眼,“驢怪貨”也不學好被天造成了獨眼;長毛邋里邋遢,渾身都是虱子又臟又臭,“驢怪貨”也是禿毛短尾,毛發(fā)里糊滿虱子又臭又臟;長毛是個典型的倒霉鬼,“驢怪貨”打眼一看也是個給人帶來霉運的災星。
“驢怪貨”從沒害過任何人,但自從陷入蒙冤狀態(tài),即使累死累活,都難以掙脫遭人嫌棄的命運。在田疇,在鄉(xiāng)路,在磨坊,它驢不停蹄地整整效力了四年,及至年邁體衰,在生產隊面臨解體,它將要被人領養(yǎng)之際,卻還弄出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
九頭牲口,每一頭的身上,都粘有一張紙條,上面標有一個數字。“驢怪貨”紙條上的標號,為一個阿拉伯數字1。在中國的語境里,一代表著大,代表著顯赫。但生產隊把“驢怪貨”故意標注為一,無疑含有一石二鳥之意:一則,提醒現(xiàn)場的村民,“驢怪貨”是牲口中分量最重的,大家趕快抓,誰抓鬮抓到它誰有福;二則,有先行給它找到歸宿的明顯意圖。長得美得姑娘不愁嫁,長得丑的姑娘嫁不出去,那就先嫁丑女吧!只要丑女有著落,美女的出嫁也會迎刃而解。
一陣吆喝之后,大家就排隊,一只一只的手,伸進會計端在手里的紙盒里,從中抓出一個小紙蛋來。展開紙蛋,多數人都無法掩飾自己的大失所望,紛紛哀嘆與叫喊起來,怪自己的手臭,怪會計在自己抓鬮時故意抖擻了一下紙盒。紙蛋上的那個0字,像縹緲的煙圈,讓諸多的人五指撲空。奇異的是,隊干部的家屬,個個手氣無比好,全有所斬獲,且都將最好的幾頭牲口,收入各自的囊中。隊長的妻子抓走了那匹馬,副隊長的兒子抓走了那頭黃乳牛,會計的女兒抓走了那頭騾子,出納的兒媳抓走了那頭黃花牛。當健壯的肥碩的都各有其主后,剩下的,全是那些黃瓢爛西瓜的牲口,而眾人正為這些東西最終歸屬,睜大了眼睛。吃不上肉,就撿塊骨頭啃也行;沒有了骨頭,喝口骨頭湯也可以。生產隊的東西,本來就屬于集體,不屬于個人,撿到籃里是菜,撿不到籃里也餓不死渴不死。
事后冷靜下來,眾人才意識到分牲口有詐,但生米已煮成了熟飯,難以更改。據傳說,紙盒子的內側,藏有四個裂口,每個裂口都塞有一個紙蛋。當亂手在一堆紙蛋中扒拉時,干部的家屬,卻將手伸向了那幾個幽暗的裂口。于是大家議論紛紛,說隊干部就能日鬼,日了無數的鬼還要日,簡直都要把鬼日得流血呢!
“驢怪貨”被人稱作兜媳婦的女人抓去,按理說,她比一般村民要幸運,好賴也算搶到了一頭牲口。但兜媳婦沒有獲得的喜悅,反而很不高興,皺巴巴的嘴聚攏得像一個包子。她嚷嚷著,宣稱自己明明抓到的是七號,而不是一號。她說她抓出紙蛋后,轉身時和義讓媽的胳肘碰了一下,紙蛋隨之掉到了義讓媽的腳下。義讓媽碰她的紙蛋,就是心懷鬼胎。義讓媽彎腰替她撿拾時,趁機調換了紙蛋。
七號是一頭來自陜北的小毛驢,而“驢怪貨”是一頭名副其實的關中驢。小毛驢個矮腿短,形若侏儒,單從骨架上,僅有“驢怪貨”一半大。但兜媳婦不依不饒,堅決要從義讓媽的手中將那頭小毛驢奪走。兜媳婦是村里有名的“苜蓿根”,很難纏,一般人對其都繞而遠之。兜媳婦不但與義讓媽爭奪韁繩,而且出口成臟,滿嘴噴糞。兩個人雞一嘴鵝一嘴地對啄,都指責對方是賣逼的。接著,就扔掉了各自手里的韁繩,撕扯了起來。不久就都掛彩,兜媳婦的額頭添了一道新鮮血痕,義讓媽的鼻血溪水奔流。人們圍觀著,表面在勸架,實則在起哄,多數人都希望平日里軟塌塌的義讓媽,今日里能硬一硬,給那個“苜蓿根”的臉上留下更多的紀念。隊長夫婦則不希望把事情鬧大,驚動官府,從而給這次分牲口帶來不確定因素,于是趕快化作消防隊員,急急忙忙地投入到滅火當中。隊長攔腰抱住“苜蓿根”,他媳婦也死死拽住了義讓媽的胳膊。經過隊長等人苦口婆心地勸說,兩人同意重新抓鬮。抓完,義讓媽抓到了人見人嫌的“驢怪貨”,兜媳婦則如愿以償地抓到了小毛驢。盡管兩個人之間,仍有零星的火星從嘴里迸濺而出,但事件總算平穩(wěn)地落幕。
義讓媽牽回“驢怪貨”的當日,牛販子就找上門來,執(zhí)意要將“驢怪貨”牽往殺坊。但義讓媽堅決不肯,她說她要把這頭可憐的驢養(yǎng)起來,直至它壽終正寢?!绑H怪貨”似乎能聽懂人話,它搖著尾巴,點著頭,那只獨眼里淚水汪汪。
“驢怪貨”在義讓家很是賣力,非但沒有給義讓家?guī)砻惯\,反而帶來了好運。義讓和他弟弟,先后都考上了大學;義讓的姐姐嫁到鄰村,一胞給義讓爹媽生出了三個外孫;義讓媽的哮喘病,經一個江湖游醫(yī)的指點,拔了幾根牛毛燒著喝了,竟奇跡般地被治愈。義讓家種麥麥旺,種豆子豆粒大,就連它家瀕臨枯竭的那棵老石榴樹,也是春天繁花朵朵,秋季石榴滿枝……人們對其自是不解,問其故,義讓媽總是說那是“驢怪貨”帶給她家的福運。
相比之下,兜媳婦家卻是另一番景致:娶回不久的兒媳婦舉著手機“搖一搖”,就跟著一個陌生男人跑了;兜媳婦患上了闌尾炎,不巧的是,那個為切除她闌尾的大夫,馬馬虎虎的,竟然將一塊紗布遺留在她的腹中,害得她吊死鬼上樹那般,天天去醫(yī)院尋死覓活,并不得不白白地挨了第二刀;她丈夫兜兜跑去向親家索要彩禮,話不投機,熱吵了一番,氣急之下擰開一瓶白酒的蓋子,將那瓶白酒像喝水一般咕咚咚地灌進肚里,不料剛從親家門里踉蹌著退出來,卻和一輛瘋瘋癲癲的三輪車相撞,導致腰部三根肋骨被撞斷……兜媳婦把自己家的種種不幸,皆歸之于“驢怪貨”冥冥之中的操縱?!绑H怪貨”不是驢,而是那個人人遇之唯恐躲避不及的長毛。長毛偷摘兜媳婦家院子里的西紅柿吃,被兜媳婦的丈夫追了二里路,直至將他打暈才罷手。估計長毛記恨在心,才暗中使壞,致使自己家災禍連連。兜媳婦恨“驢怪貨”,恨得咬牙切齒。
于是在某一天,義讓家的人鎖了大門,全體去十里外的村子吃喜宴,回來后,卻發(fā)現(xiàn)拴在門外的“驢怪貨”不見了。問東問西,皆問不出個名堂。四處搜尋,才發(fā)現(xiàn)“驢怪貨”頭破血流地仰躺于深深的溝底?!绑H怪貨”怔怔地瞪著那只獨眼,毫無疑問已氣絕身亡。義讓媽哭了幾聲后,便讓自己的兩個兒子回去扛來镢锨,將“驢怪貨”就地掩埋。
義讓媽無論如何都想不通,“驢怪貨”被鐵韁牢牢地拴在一根結實的木樁上,怎么就掙脫束縛,自尋短見了呢?義讓媽待“驢怪貨”可是不薄,只要它某天出了大力,她定然會犒勞它:不是用刷子給它刷毛止癢,就是給它吃玉米黑豆。黑豆是驢至為鐘情的美食,它在驢的眼里,相當于人趨之若鶩的“大閘蟹”。
沒有不透風的墻,義讓媽最終還是弄明白了“驢怪貨”的死因:它是被兜媳婦一家人害死的。兜媳婦一家人趁村里空蕩無人,解開“驢怪貨”的鐵韁,將其拽至溝畔,合力推向幽深的溝壑,“驢怪貨”就那樣活活被摔死。
事已至此,找兜媳婦家鬧事,既于事無補,也會糾纏不休。義讓媽只是站在村里的高臺上,高聲咒罵了幾句便偃旗息鼓。“驢怪貨”離世了,但卻把名字遺留了在了村莊。村里人在私下里,這個叫著“驢怪貨”,那個叫著“驢怪貨”,只是他們嘴里的“驢怪貨”,所指已不是那頭獨眼驢,而是偷梁換柱成了兜媳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