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麗紅 北京師范大學刑事法律科學研究院 北京 100875

一、建立刑事錯案責任追究制度的意義

（一）對權力進行制約。正如孟德斯鳩所言：“一切有權力的人都容易濫用權力”，權力不受制約就如同一匹脫韁的野馬，后果不堪設想。司法權作為與立法權、行政權并行的三大權利之一，其正常行使是社會經(jīng)濟秩序良好運行的保障。作為掌控被告人的人身、財產(chǎn)權甚至是生命權力的的司法權，如果被濫用，將會嚴重侵害人民的合法權益，造成社會秩序的混亂，從而阻礙社會的發(fā)展進步和司法公信力的實現(xiàn)。因此，為了保障司法權的正常行使，必須建立相應的監(jiān)督機制制衡司法權。但不可否認的是，任何模式若缺乏相應的責任追究機制都不可能真正地建立起來。

近年來，隨著一系列司法的改革方案的實施，尤其是以審判為中心的司法改革，法院的權利得到越來越多的重視，法官的權力也在逐漸擴張。法官權利的有效行使是貫徹落實法律的前提，但若不對他們的違法失職行為進行追究，對形成的錯案予以忽視，再完美的法律也只能是一紙空文，使得國民喪失對司法的信心。因此，建立法官的錯案責任追究制度迫在眉睫。

（二）是樹立司法公信力、實現(xiàn)社會正義的必然要求。司法機關及其人員及時、準確、公正地適用法律，使無罪的人不受刑事追究，有罪的人受到公正處罰，這是司法公正的應有之義。但在司法實踐中，由于法官的違法失職行為往往會造成冤錯案件的出現(xiàn)。雖然我們的糾錯，可以還原事實真相，使無辜的人的冤屈得以洗涮，有罪者得以繩之以法，使被破壞的社會正義得以修復。但是冤案已經(jīng)形成，有的受害人甚至因此而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司法公正受到了來自公眾的質(zhì)疑，司法公信力遭受空前的危機。對此，只有追究相關責任人員的責任，才能平息人們的怒火，重新樹立司法公信力，從而實現(xiàn)社會正義。同時，對那些依法不履行職責從而造成錯案的司法人員追究相應的法律責任也是社會正義的一種表現(xiàn)。而且對于相關司法人員必須追究其錯案責任，以起到教育懲戒的作用，進而提高辦案人員的執(zhí)法水平，形成司法公正的倒閉機制，也為司法公信力的實現(xiàn)奠定制度基礎。

（三）遏制司法腐敗，保障人權。在司法實踐中，法官對于證據(jù)的采納和法律條文的適用具有一定的自由裁量權，這為法官隊伍中腐敗的滋生創(chuàng)造了空間。法官徇私枉法、濫用職權，往往會造成冤假錯案。刑事錯案責任追究制度是為法官設置的一條不可觸摸的底線，鞭策著法官要時時刻刻謹記自己的職責，本本分分行使手中的權力，從而抑制腐敗的產(chǎn)生。同時，每一個人都有受到公正審判的權利，法官嚴重違反職責、濫用權利，任錯案橫生而罔顧，本身就是對人權的踐踏和忽視。要保障人權，要讓人民群眾在每一個案件中感受到公平正義，要發(fā)揮司法是社會正義最后一道防線的作用，就必須要對法官的違法失職行為負責，是故要建立針對法官的刑事錯案責任追究機制。

二、我國刑事錯案責任追究制度中現(xiàn)狀及問題

為了建立對法官的刑事錯案追究制度，我國最高立法機關頒布了《法官法》，對法官的任職要求、權利義務、考核以及獎懲機制都做出了相關規(guī)定，但是關于法官責任追究的規(guī)定不具有針對性，難以對辦錯案件的法官采取實質(zhì)性的追究措施。為進一步彌補《法官法》關于法官錯案責任追究規(guī)定的不足，最高人民法院出臺了《責任追究辦法（試行）》和《人民法院工作人員處分條例》，這一系列的法律法規(guī)對于規(guī)范法官的審判行為具有指導性意義，以避免法官的不當行為而導致冤錯案件的發(fā)生。隨著依法治國理念的深入，我國的法治環(huán)境日益得到改善。因而，對法官裁判行為也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對法官刑事錯案責任追究的要求又提到了新的高度。2016年，最高人民法院和最高人民檢察院聯(lián)合出臺了法官檢察官懲戒制度意見，其明確要求對于法官在審判活動中違反法律法規(guī)的，要嚴格依據(jù)該意見進行懲戒。同時，為促進法官刑事錯案責任追究制度的推行，各試點省份和試點法院結(jié)合本地的司法實踐情況，群策群力，對錯案責任追究機制進行改革和完善，不斷對該制度進行創(chuàng)新和發(fā)展，探索出了法官刑事錯案追究終身責任制、法官懲戒委員會制度等。但目前該制度還存在著一些問題和不足。具體而言，包括以下幾個方面。

（一）“錯案”界定不一致

對錯案進行追究的前提是解決何為錯案，也就是錯案的認定標準問題。目前，學術界對錯案的界定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形成了不同的學說。第一種是客觀說。該說認為錯案是指公檢法及監(jiān)獄管理機關違法行使職權，在認定事實、適用法律上有錯誤的案件。這種觀點認為若案件的最終處理結(jié)果與客觀事實相符就不是錯案，否則為錯案。第二種是主觀說，主觀說將司法人員主觀上是否具有故意、過錯作為錯案的評定標準。第三種為主客觀統(tǒng)一說，該說把主觀過錯與案件結(jié)果結(jié)合起來作為評定錯案的標準。第四種為程序違法說，該說在判定是否為錯案時以案件辦理過程中是否嚴重違反訴訟程序為標準。還有就是錯案的三重標準說，該說將刑事錯案分為刑事錯案糾正、錯案賠償、錯案追究三重標準。根據(jù)最高人民法院出臺的系列規(guī)定，追究法官責任的有兩種情況：一是出于故意違法的審判行為，對于這種行為不要求造成后果；二是出于過時違法職務行為，此時，要求該行為造成嚴重的后果。但之后各級法院又紛紛出臺了自己的追責辦法，有的沿襲了最高法院的錯案認定標準，有的對錯案又進行了重新的界定。法院對于案件認定標準的不同，使得對錯案的界定難以統(tǒng)一。

（二）錯案責任承擔形式多樣化

人民法院出臺的辦法中規(guī)定了刑事責任、檢查或通報批評和紀律處分。陜西省出臺的條例還規(guī)定了對審判人員的行政責任，如警告、記過、記大過、降級、撤職、開除等以及經(jīng)濟賠償責任。海南省對此還規(guī)定了崗位責任，如暫停辦案活動、調(diào)整變換崗位等?？梢?，各個規(guī)定中對責任承擔形式也是不統(tǒng)一的。

（三）錯案責任的追究范圍過于寬泛

根據(jù)最高法院出臺的規(guī)定，刑事錯案的認定的標準故意和過失兩種。但在實施過程中，有的法院規(guī)定只要有違法行為就要被追究責任；有的法院規(guī)定只要案件的裁判結(jié)果出現(xiàn)錯誤就要被追究責任。【1】也有的法院規(guī)定只要案件被上級法院改判或發(fā)回就認為是錯案，就要追究辦案法官的責任?？偟膩碚f，對刑事錯案責任追究的范圍過于寬泛。

（四）錯案責任承擔的主體不合理

在司法實踐中，除獨任制審判外，案件裁判的作出往往凝聚了合議庭全體成員的智慧。在遇到疑難、復雜的案子時也會交由審判委員會討論，由審判委員會作出決定。但錯案責任的承擔主體卻通常是普通法官，擔任領導職務的法官或?qū)徟虚L很少被追究責任。這是由于錯案責任追究的啟動主體在法院內(nèi)部，很難追究具有領導職務的法官。而且，在集體共同負責的情況下，往往會形成利益群體，責任追究很難落實到具體人員，甚至連啟動程序都很困難。

三、關于我國刑事錯案責任追究制度的反思

刑事錯案制度設立之初是想通過監(jiān)督法官的職務行為來減少法官的枉法裁判的行為，從而達到抑制司法腐敗，實現(xiàn)司法的公平公正的目的。然而，這一看似良好的制度并沒有得到得到學界和實務界的多少支持，而批評的聲音從未間斷，并越來越強。尤其是這些年曝光的佘祥林案、杜培武案、聶樹斌案以及內(nèi)蒙古呼倫格勒案等等，這些冤假錯案再一次觸動了國人的神經(jīng)，中國的法治受到了國民的質(zhì)疑。人們沒有因為冤案的昭雪而感到大快人心，相反，卻擔心還有多少冤假錯案沒有平反。這些實實在在的例子說明刑事錯案責任追究制度并沒有實現(xiàn)其設立之初的目的，卻在某些方面加劇了我國司法制度中已存在的弊端，甚至是導致了新的令人擔憂的問題。有學者認為錯案追究制度會嚴重抑制法官辦案的積極性，造成輕縱犯罪，損害法官的獨立審判權，不利于上級法院法官的廉潔，降低了辦案效率，影響法官之間的關系【2】。也有學者認為刑事錯案追究制度具有形而上學的特征，只看到了局部，以局部代替整體；人為拔高標準以取悅上級，在追究措施上加重分量；將人視為萬能，能避免一切錯誤等等【3】。因此許多建議廢除這一制度。其實，對于刑事錯案責任進行追究的批評主要在于：一、“錯案”本身就具有模糊性。而大多數(shù)民眾認為正確的判決是唯一的，否則就是錯案。事實上，這種唯一正確的結(jié)論是不存在的，尤其是面對疑難復雜的案件【4】。由于案件事實的復雜性、法律的不確定性，再加上法官個人能力的有限性，針對同一案件在法律允許的范圍內(nèi)不同法官做出不同的判決實為正常，而實行刑事錯案追究制度是對這種正?，F(xiàn)象的否定。丹寧勛爵認為只要法官在判決時其良心認為是正確的，即使是犯錯誤也是允許的，這樣可以使法官在進行判決時不會因為害怕犯錯誤而猶豫不決。而我國司法界和民眾大都以客觀真實為標準。因而，現(xiàn)行的刑事錯案追究制度就對司法人員多了一些嚴肅，少了一些寬容，這種過高、過嚴，求全責備的要求，讓法官這個職業(yè)成承載了不堪承受之重【5】。二、損害司法獨立，妨害司法公正。刑事錯案追究制度設立的初衷是通過追責促使法官更加謹慎、公正地審理案件。而在現(xiàn)實中卻使法官認為辦案越多，出錯率越大，少辦案則少出錯，不辦案就不會出錯，使得法官判案的積極性受影響。在遇到一些復雜疑難案件時懼怕追責，就會選擇轉(zhuǎn)嫁或是共擔風險的做法，將案件上交審判委員會，或是請教上級法院，使法官喪失對公正的信仰，而且會降低民眾對法律的信仰以及對法官的敬畏和信任，因此甚至有些一線辦案法官主動要求調(diào)到法院的后勤、行政部門工作。

這一制度確實是帶來一定的負面影響，然而這些負面影響的產(chǎn)生正是這一制度本身的問題。法律依據(jù)不足，隨意設定規(guī)則，造成錯案認定標準不一，責任追究的范圍過于寬泛，且追責程序不規(guī)范、不透明等等原因都是造成這一制度負面形態(tài)的原因。但我們不能因為這一制度存在諸多問題就否定這一制度的價值和意義，這一制度具有存在的必要性，其中原因毋庸贅述。當務之急，是要完善這一制度，使這一制度的實施符合設定它的目的。

四、刑事錯案責任追究制度的完善

在刑事錯案追究制度中，追究責任是手段，防止錯案的發(fā)生是目的，因此，防錯比追責更加重要，正如一位學者所說，對于一個司法制度不在于其是否能夠避免司法錯誤的發(fā)生，而在于其能否保證法官減少錯誤的發(fā)生，當錯誤發(fā)生后如何糾正，從而維護司法權威，建立司法的公信力?！?】任何一種制度都是不斷發(fā)展和完善的過程，不能因為其在實行過程中出現(xiàn)了問題就徹底否定它。但我們在刑事錯案追究制度的同時，也要客觀地分析其弊端，這樣才能更好地去改善和完善它。筆者對完善該制度有如下建議：

（一）制定統(tǒng)一的法律并增設刑事錯案責任歸屬的規(guī)定

根據(jù)中國目前的實際情況，對刑事錯案進行責任追究十分必要，它與司法人員、當事人的切身利益和司法公正的實現(xiàn)息息相關，但目前我國對于刑事錯案追究的規(guī)定繁雜混亂，沒有形成一個統(tǒng)一的體系，導致刑事錯案責任追究的規(guī)范多頭立法、重復立法，而且內(nèi)容不協(xié)調(diào)統(tǒng)一，不僅是立法資源的浪費，而且不利于刑事錯案追究制度的落實。因此制定一部全國統(tǒng)一的有關錯案責任追究的法律刻不容緩。作為立法機關的全國人大常委會理應承擔其這一責任，制定具體標準，協(xié)調(diào)好其他法律、法規(guī)的關系，從而實現(xiàn)錯案追究的全國統(tǒng)一，實現(xiàn)司法的公平公正。而且目前我國刑事錯案追究制度主要是對法官責任的追究，對于檢察人員、司法警察的責任追究并沒有詳細、系統(tǒng)的規(guī)定，但在現(xiàn)實中的錯案中是由多種因素導致的，尤其是在取證方面的瑕疵和錯誤，檢察人員、警察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從曝光的冤錯案件來看，偵查階段的非法取證是冤錯案件形成的主要原因。因此在錯案責任追究上也要做到權責明確，才能保障該制度的順利實施。

（二）明確刑事錯案責任的承擔主體

對于刑事錯案責任的承擔主體可以參照《法官法》的規(guī)定，包括各級人民法院的審判人員、助理審判人員，書記員、執(zhí)行員、司法鑒定人員等與錯案裁判形成提供了原因力、作用力、影響力的人員，其中也包括擔任擔任領導職務的正副院長和審判委員會人員。具體而言，采用獨任制審理的錯案，追究責任時應該由造成該錯案的法官獨自承擔。采用合議制審理的錯案由合議庭的各個法官按照責任的程度決定責任的大小。對于提交審判委員會討論決定而形成的錯案，如果承辦法官與審判委員會的意見一致的，則承辦法官應當與審判委員會共同承擔責任；意見不一致，且最后按照審判委員會的意見裁判的，由審判委員會集體承擔錯案責任。

三、健全錯案責任追究程序

為保障錯案追究的規(guī)范、有序進行，實現(xiàn)錯案責任追究的透明化，可以考慮對錯案責任的追究程序進行具體的規(guī)定，如規(guī)定案件的受理機構、啟動方式、告知程序、采用的規(guī)則、救濟方式等。為了謹慎適用追責程序，可以考慮設立相應的過濾機制，對法官的追責由相關部門進行過濾，進而根據(jù)不同情況進行區(qū)別對待，包括黨紀政紀責任、民事賠償責任、刑事責任等?！?】

四、完善錯案責任追究主體

在我國目前的刑事責任追究制度中，對公檢法辦理的錯案一般分別由其內(nèi)部的審判委員會、檢察委員會和廳級會議根據(jù)有關法律和條例予以確定和追究，而沒有全國統(tǒng)一的責任追究委員會，責任追究組織一般由其單位的最高領導、紀檢、監(jiān)察、政工人員參加。在司法實踐中，很多復雜疑難案件是在審判委員會、檢察委員會指導下進行的，而院長、檢察長分別是該委員會的成員。當這些案件出現(xiàn)錯案時又要由以院長、檢察長為首的委員會確認，這顯然違背自然正義。從實際情況來看，在對錯案的調(diào)查、取證中難度相當大，有很強的專業(yè)性要求，追究人員應當精通刑事法律。鑒于此，可以考慮吸收紀律監(jiān)察以外的精于法律的人員參與，如本法院之外的法律界專業(yè)人員，或者工作經(jīng)驗豐富，專業(yè)造詣深的法官、檢察官、警察，從而做到嚴格、公平地追究錯案責任。

結(jié)語

我國的刑事錯案追究機制的設立具有一定的歷史傳統(tǒng)和理論基礎，是遏制司法腐敗，實現(xiàn)司法公正，推進依法治國的現(xiàn)實需求。它在保證司法公正上發(fā)揮了一定作用，但是由于我國現(xiàn)行司法制度不健全，法律體制不完善，司法人員的業(yè)務素質(zhì)偏低，使得這一制度的運行過程存在諸多弊端。但我們不能因為其弊端就去徹底地否定它。在我國目前刑事錯案屢次發(fā)生，刑訊逼供、枉法裁判行為普遍存在的情況下，廢除該制度也不具有可行性。當前最緊迫的是在深入分析其弊病的情況下，根據(jù)我國的實際情況，并借鑒外國的司法經(jīng)驗尋找解決方案，使該制度達到預期的效果，為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增磚添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