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祁河
30年前,我在大南門外一間木器廠做書記,其中一項職責就是計劃生育。廠里五百多號人,適齡男女不多,抓晚婚晚育,保證獨生子女問題都不大,唯獨一個事有些棘手。
按屬地管理權(quán)限,單位一般主抓育齡婦女,由計生干部、衛(wèi)生室大夫、車間主任、班組長緊盯女職工的肚皮??蛇€有一部分非雙職工的,特別是“一頭沉”職工的妻子家在農(nóng)村的就費事一些,企業(yè)也不敢馬虎,違反國策也得擔責。
這不廠里的計生專干,也是婦委會主任曹鳳琴來報:雁塔區(qū)長延堡街辦(當時還叫公社)來人說咱廠職工張某某媳婦,超計劃懷了二胎,要求咱們配合做一下小張的工作,共同制止他媳婦的違紀行為。我開始想的簡單,就說曹師你把小張叫來,咱倆一塊給他談談,不敢讓這小伙影響到咱廠的榮譽,背上計劃生育工作差的罪名,諒他也不敢胡擰呲。
小張不便披露名諱,敦敦實實的個頭,瞇瞇個眉眼,平時話也不多,也是因病免下安置到我們這個大集體企業(yè)的高中生,比我低了五六級。進廠后被分配到一車間的烘干組上班,那活就是將鋸好的板材一層層裝車碼好,推進烘干窯,用劈柴煤炭連續(xù)幾天燒窯烘烤,再將烘干好的板材一塊塊地卸下來轉(zhuǎn)到下道工序,可以說是全廠最臟最累的工種。他干活也不惜力,但好像與大伙不合群,也不講究個人衛(wèi)生,整天臟兮兮的。因為他們要輪流上夜班,最初就住在烘干組的工棚宿舍里,后因那房漏雨翻修,我還協(xié)調(diào)給他在廠部的集體宿舍找了個床位。據(jù)說找了個近郊的媳婦還不錯。
小張來到辦公室,局促的手也不知往哪里放。我給他倒了杯水,讓他說媳婦懷孕是怎么回事?他支支吾吾地說不怨他,是媳婦的事。我說聽曹師說了,你和媳婦已有個女娃了,還不到兩歲,雖然她是農(nóng)村戶口,可以再要一個,可按政策必須間隔四年,你的時間不夠,沒有生育指標,必須做了!現(xiàn)在長延堡公社找到咱廠,也去你屋多次,你媳婦就是不上醫(yī)院。你到底想咋,難道要將你開除了,也讓我和曹師背個處分?你這是破壞計劃生育!問題極其嚴重??!今天你表個態(tài),我給你放一禮拜假,趕緊去醫(yī)院。我唱黑臉曹師唱白臉,這家伙吭哧吭哧一會兒答應了。
誰知這貨玩了個花子,回屋歇息了一周把事沒辦。長延堡的書記與計生專干電話不停催促,還尋上門來,怨我們工作不力,說你們再不管娃就生下來了。我對他們沒客氣,要生的是你管的人,你們直接將人拉到醫(yī)院拿下不就完事。人家分辯:你城里人擋的進不了門。原來小張媳婦懷上后,走后門做B超是個男娃就想要,東躲西藏的瞞著,已五六個月才被村上和公社發(fā)現(xiàn)。村里與公社多次批評教育沒效,準備強行送往醫(yī)院,弄的小張要與人拼命。看來這事廠里不管還是不行,于是答應公社一塊到小張家,抬也要把人抬到醫(yī)院。
約了公社一干人,第二天我?guī)Я瞬軒煛⒈Pl(wèi)干部老董,開上廠里的昌河面包,先到一車間找到小張說:不用上班了,現(xiàn)在引路上你屋,看是你的麻達還是你老婆的麻達?記不得是哪個村子了,過了八里村朝西還是成片成片的麥田。小院廈房的炕上半躺著小張的媳婦,她是村小學的民辦教師,腹部已隆起,人長得蠻精神??簧系男∨⑶由赝飸牙锒?。奇怪的是,被一壯壯的警察抱起來。小張介紹說是派出所的,媳婦的同學,丈人和丈母娘身體不好,他在城里上班,所以常過來照看。
顧不得細想,寒暄了幾句直奔主題。小張媳婦不愧是老師,嘴皮子利落,嘟嘟囔囔地數(shù)落小張,講述她的冤屈、家境艱難、說自己有病,總之不愿去流產(chǎn)。我與曹師和公社的人輪番上陣,上至大政方針、下到現(xiàn)實生活,一會兒威脅利誘、一時兒好言相勸,總算將她駁得啞口無言。最后提出,家里沒人收麥,等割完麥再去醫(yī)院手術(shù)。
看著她松了口,擔心人走后他們再變卦。我說收麥好辦,或讓廠里派人派車幫忙,或請麥客一畝地多少錢廠里出錢?,F(xiàn)在咱就上醫(yī)院,車就在門口。那媳婦喊來她媽嘀咕了一陣說要錢,6畝地,一畝要40元。我說一畝50,看你的日子恓惶。小張你事畢到財務領(lǐng)錢,你們趕緊收拾上醫(yī)院,再過兩三年要也不遲嘛。公社的人也隨聲附和,說我們已準備好了,車也有,那邊醫(yī)生護士在等著呢,你這還得住幾天院呢,做完了請你家一塊吃個飯。算說著連輳帶掀,架起了孕婦送往醫(yī)院,總算把這個黏牙的事辦了。
沒想到小張從此記恨起我和曹師來。還是宿舍的問題,同寢室的彈嫌他臟趕他走,又跑來找我給他再找個房子。我了解情況后,勸他注意下個人衛(wèi)生和同事的關(guān)系,忍一忍,等烘干組的工棚修繕好搬回去?;蛘吒纱嗑妥∧阄?,上班路又不太遠。最近你媳婦與娃咋個向?不知這話怎么觸動了他的神經(jīng),他碎眼圓睜,抓起桌上的墨水瓶憤恨得一摔,瞬時墨水與玻璃碎片四濺,將我辦公桌上的玻璃板砸了個四分五裂,剛上身的白襯衫染了個五抹六道。氣得我火冒三丈,腦門涌血,將他一把揪起按倒在沙發(fā)上捶了幾拳。他嗞里哇啦地喊:書記打人了!書記打人了!
這時,正在樓道的楊師、王師幾個聞訊趕來,見狀又將那貨按著給了幾下。邊打邊說:讓你胡說!讓你胡說!小張一看惹不起,連說我不對我不對。第二天下了夜班,特意向我道歉,隱約透露媳婦與他不合。我勸他,你做上門女婿不易,回去勤快點,多說好話多干家務。他搖了搖頭,苦笑一下走了。
人生的悲劇總是降臨在不幸之人的身上。又過了幾年,小張突然就患了尿毒癥,住在友誼路的空軍醫(yī)院透析。我前去探望過幾次,叮囑全力救治,但數(shù)次都沒見他媳婦,陪伴的只有工友和他的父親。工友講小張神神的老撿人家的剩菜剩飯吃,有次還見他拾隔壁仁義村撂的死豬肉在烘干窯煮著吃,得病可能與他胡吃有關(guān)。送他走的時候,剛剛是他的而立之年。追悼會上見到他媳婦與警察同學,淚眼婆娑,總歸也算解脫。小張只給她留下一個女兒,雖然有廠里撫恤到十八歲,畢竟更為艱難。
當下又放開了二孩,鼓勵為國生娃。真乃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過去是偷著生、躲著生,想生生不成,現(xiàn)在是讓生不愿生、不敢生。彼一時,此一時,總覺得對小張與媳婦有份歉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