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書凝
【01】
“酲兒,去為師父取兩方好墨來?!?/p>
“知道了,師父?!?/p>
每日清晨,師父都要我給他拿兩方上等的墨,我無近路可抄,只得繞個遠道,從山后為師父取墨。
師父每日從清晨開始作畫,到日落時分方才歇息。待到落日火紅的余暉降至山頭處,師父的兩方墨也就剛好用完了。
今日也不例外。
我從擺滿墨缸的庭院里跑出去,抱著一方小小的沉香匣子,嗅著只有山間才有的清香氣息。
晨露未散。
山后的墨房是個很小的茅草屋,我跨過已經(jīng)脫了色的門檻,忙撿了兩方墨放進沉香匣子里。回到山前。
每次回去的路上,我都在想:“為什么師父把墨房設置得這么遠,害得我每日都要走如此長的山路?”
山前,涼風凜冽。
“酲兒,墨可取回來了?”
“取回來了,師父?!?/p>
“早餐在桌上,你先吃。”
“那您呢?”
“我去研墨?!?/p>
師父捧著沉香匣子,低頭進了內室。
“師父總是這樣?!蔽夷剜?/p>
坐在堂屋的木桌前,盯著眼前無味的飯菜,聽著師父的研墨聲。日復一日地做著相同的事,枯燥而乏味。
我坐在木凳上愣神。
“酲兒,吃好了就過來,師父教你怎么畫小舟?!?/p>
“來了,師父?!?/p>
我熟練地握筆,擬著師父的架勢在紙上勾勒著,輕重得當,點染到位,一葉扁舟躍然紙上。
栩栩如生矣。
師父卻搖了搖頭。
“煙火氣太重,山水畫只講神似不講形似。你這小舟,雖形似盡其極,卻失了點東西。”
我盯著我畫的小舟。
“與師父畫的無差啊。”我心想。
到底是失了什么呢?
“徒兒愚笨,還請師父明示?!?/p>
“自己悟吧?!?/p>
師父嘆了口氣,背著手走出內室。
我操起筆,在宣紙上一遍遍勾勒著小舟的輪廓。
綠波蕩漾,輕槳小舟,秋水長天,落霞孤雁,儼然一幅山水田園圖。
我請師父來看我的作品,本以為師父會笑逐顏開。
可師父眉頭緊鎖,重重嘆了口氣,走出堂屋,步至月下,獨自斟了一杯清茗,舉頭望月。
我提筆,頓了頓,又放下,然后跟隨師父走出了堂屋。
山間果真一派好景啊,若是此時不出堂屋,定會枉了這難得的人間艷色。
著實美哉。
“酲兒,你怎么出來了?”
“徒兒見師父滿面愁色,恐師父有什么心事。若是徒兒出來,師父許會與徒兒言之一二,以解心中憂愁?!?/p>
“為師甚是欣慰?!?/p>
師父從桌上拿起茶盞,和著月光的倒影,與茶水一同滑入喉中。
“酲兒,縱觀這山間之景,美否?”
“甚美。”
“可否合你心意?”
我竟一時語塞,說不出話來。
此等美景,可否合我心意?
美景人人愛之,欲得之,而我可日日得見如此美景,自然賞心悅目,甚合我意??扇杖沼^相同美景,不得見萬千人間景色,美景亦囚籠矣,朝暮觀之,亦甚厭之。
良久。
“如此美景,甚合我意?!蔽掖稹?/p>
“若是酲兒心悅山前美景,為何日夜貪圖山外景色?”
“師父,您是如何……”
我的語氣變得慌張起來。師父是何從知曉我想出山的?我并未記得曾與師父提及此事。
“徒兒心事師父怎會不知,若是你凡心已熾,為師便是想留亦留不住了啊。”
“師父,我……”
我想辯駁,可又覺錯本在我,便又說不出話來。
“罷了,為師定會快快教你,待到你學會畫所見意象之時,便是你出山之日。只是,若是塵世不留你,記得還回山間來?!?/p>
“徒兒謹記?!?/p>
那夜,月光皎潔,星空無眠。
【 02 】
此后的時日倒與平日無差,好似從未發(fā)生過那場月下的對談。
許是師父忘記了罷。
“酲兒,去為師父取兩方好墨來?!?/p>
“酲兒,吃完了就進來,師父教你畫湖水?!?/p>
日日復日日。
山泛青,又泛黃;花盛開,又凋落;雪飛去,又飛回。山間的景如滄海桑田,風云變幻。
我也喜歡留在這山間,看四季彩舟云淡,星河鷺起。
畫圖難足。
這許是我第一次感念山間景色之美。
我捧著沉香匣子,獨立在庭院里,享受著熹微之下氤氳的水汽。山間清爽的風撲面而來,混合著微微的沉香氣息,沁人心脾。
“酲兒,墨可取回來了?”
師父踏入庭院,驚散草葉上的露水。
“取回來了,師父?!?/p>
我雙手捧著匣子,送至師父眼前。
師父并沒有接過,轉了身,拈了一枝野花在手中。
“酲兒,山路可還遠?”
“回師父,山高路遠?!?/p>
“那酲兒可知道為何師父要將墨房設在山之異側?”
“酲兒……不知?!?/p>
我又把沉香匣子往頭頂上舉了舉,師父只是把那朵花放在匣子上,并無接過匣子的意思,而是向更遠處走去,融在一片景色里。
“花甚香矣,山甚美矣?!睅煾改剜?。
師父走后,我把花送至鼻前,和著山間的水汽嗅了嗅,并未嗅到什么香氣,只有囫圇著溜入喉間的泥土氣息。
一行孤雁劃破天穹。
【 03 】
年年復年年。
雪夜。
“師父,我要走了。”
“行李可收拾好了?”
“收拾好了?!?/p>
彼時,我與師父在窗前對酌,以茶代酒,情甚濃矣。
一同笑看窗邊飛雪。
“又下雪了?!?/p>
“是,師父?!?/p>
“一場雪,定是留不住你了,出了山,山外可不似山內逍遙快活了啊,世道險惡得很,定要當心。”
“徒兒明白?!?/p>
師父又重新把空了的茶盞斟滿,映了滿滿的皎潔月光。
一片飛雪落入其內,微白。
我何嘗不知,茶盞斟滿,為送客之意。
“師父,此處一別,便不知何日是歸期了。師父……定要安好,來日,徒兒定回來看您。”
我清楚地聽見,我的聲音有一絲抑制不住的顫抖。
無言。
我跪在地上,對著師父磕了三個響頭。
“徒兒不肖,師父,如師亦如父,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師父……切莫忘了徒兒。”
“經(jīng)此一別,我亦無甚可說,只愿你了無牽掛。你我情深義重,為師怎會忘了你。罷了,罷了,趁雪漸慢了,你去尋那山高水長,為師為你祈福。”
“謝師父?!?/p>
我挎上沉重的包袱,踏著雪路尋著小徑下山。
“雪天路滑,定要當心?!?/p>
師父在我身后為我送行。
轉身的那一刻,我卻早已淚流滿面。
【 04 】
那場飛雪代替我越過許多年。
如今這洛陽城里,誰人不識得大名鼎鼎的畫家酲兒,其畫作可謂人間一絕,若是有幸窺得,也不枉在這世上活了一場。
我穿著雪白的錦繡袍子,騎著一匹黑鬃馬,招搖行過大街小巷,聽著市井之人談論我的名字。
喜悅形于色。
想到剛下山來洛陽之時,我身無分文,躲在寺廟里用世人燒香火用的紙作畫,好在寺里住持見我畫作精妙,行止亦似個讀書人,便留我在寺內專畫供奉用的佛陀像。
一畫便是一年。
我本在寺內過著吃飽穿暖的閑適日子,可上天偏是不給我風平浪靜的機會。
正值寺里籌辦上元燈會,一富貴卻偏要出高價收購我的畫作,住持因那是佛陀圣像,便百般阻撓。那商人卻偏是不肯,住持只好請我出了面。
我怎會不知佛陀圣像是萬萬不能碰的,便也不敢擅作主張,只得答應那商人為他作畫一張。
怎知那商人一高興,便付了我千兩黃金。這事很快便讓我名揚四海。
今日,凡是開業(yè)招貼、中堂掛畫、名仕肖像,皆來請我為之。
我未曾想過自己會使洛陽紙貴。
世事難料啊。
我騎著馬穿行在人群中,享受著世人艷羨的目光。
“記得回山間來?!倍咈嚾豁懫饚煾傅穆曇簟?/p>
那個與我一同煮茶話飛雪的慈祥如父的老人。
我攜了幾幅畫卷,騎馬至山前。
山間一派盎然春意。
似從前。
“師父,徒兒回來了?!?/p>
我推開那座山間小院的門,“吱嘎”的響聲讓我不太適應。
“哦,回來了?!痹豪镯懫鹕n白無力的老者聲音。
是……師父嗎?
眼前的老人頭發(fā)與胡子都蒼白了許多,本就不甚明亮的眼眸被眉毛掩得更看不出所以然。彼時,他正坐在床邊穿鞋襪,佝僂著身軀,更顯得沒有一點精神。
這是……師父嗎?
我竟有些恍惚。
“師父,我如今已是洛陽城最有名的畫家了?!?/p>
師父什么也沒說,只略略點頭,以示自己知曉。
我摸出懷中揣的幾幅畫卷,請師父指點,師父這才端坐起來,提了提神。
一片靜寂。
“師父……這畫……如何?”我試探性地問道。
師父只是搖了搖頭,重重地嘆息了一聲,然后轉身回了內室,口中吟誦:“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落塵網(wǎng)中,一去三十年……”
風拂過,環(huán)佩聲聲脆。
【 05 】
洛陽城,車水馬龍,一片繁華。
“師父的嘆息是何意?是因為我畫得不好嗎?”我兀自想著,不慎撞倒了路邊行人也未注意。
我回到了我花重金買下的府邸,研了兩方墨開始作畫。
綠波蕩漾,輕槳小舟,秋水長天,落霞孤雁,儼然一幅山水田園圖。
“雖形似盡其極,卻失了點東西?!蔽彝蝗粦浧饚煾冈@樣點評我的畫作。
到底是失了什么呢?
我躲在畫齋一日茶飯未進,專心作畫。
我拼命練習著,畫了一遍又一遍。
遍地廢稿。
此后每一日,我不思茶飯,躲在畫齋練習作畫。
侍奉的奴婢擔心我的身體,每日都送來可口的飯菜,可我都置之不理。
坊間流傳著大畫家酲兒歸隱的消息。
我只得偶爾拋頭露面為名門望族作畫,以示我并未退隱,也為賺些銀兩維持生計。
可畫家酲兒的名字還是慢慢湮沒在了時間長河里。
如今出門,我再也聽不到坊間談論畫家酲兒的畫技。
世事難料啊。
“總有一天會沒落的,早晚罷了?!蔽視r常這樣想。
至少還不是一無所有,對吧。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皆為我所用。
是夜。
我突發(fā)了高燒,周遭冷得很,我只得扯了一方薄被披在身上。
“世味年來薄似紗,誰令騎馬客京華。小樓一夜……”未待我誦罷,一口鮮血噴在畫卷上,點染了遠方花朝秋月。
我拿衣袖草草一擦,點了盞油燈作畫。
到底是失了什么呢?
我終歸是悟不出來。
昏黃的油燈影映照在墻上,如同一個文人公子,手捧著星辰的最后一點光輝,用生命來續(xù)那星星之火。
一夜,兩夜,三夜。
我高燒不退,請了大夫也瞧不出我得了什么病。
每夜,當我剪了西窗燭時,眼神總有些飄忽不清。起初我并不以為意,可我作畫時卻越來越瞧不清畫卷上的意象,孤月的邊緣在我的視線里也日益模糊。
終有一日,我睜開眼時,眼前一片亮白,像雪盲的感覺。我看不見了,我害了怪病,這場病奪了我的視力。
大畫家酲兒害了病,瞎了眼睛。
坊間趣聞矣。
世事難料啊。
我再也看不見世間萬物了。
我努力回憶著我所看見的最后的景象。記起來了,是那跳躍著的昏黃油燈,如同……
什么呢?
除了油燈,世間還有什么呢?
大抵,全忘記了罷。
【 06 】
“若是塵世不留你,記得還回山間來?!睅煾刚f。
我一路詢問著,摸索著,假裝自己只是迷路的山間農人。至于我是畫家酲兒這事,我閉口不再提。
我聞得山間泥土香氣,還有沉香木匣子的味道。
此時,山間定是一派盎然春意。
我仰面,讓水汽溫潤著我的臉。我相信,此時一定有一行孤雁劃破天穹。
只可惜,我看不見。
“可是酲兒回來了?”沙啞的聲音從木門里傳出,伴隨著一聲“吱嘎”。
“是我……師父?!?/p>
我扶了籬笆摸索著向前。
“酲兒,你的眼睛……”
“我看不見了?!?/p>
我亦未料我會說得如此云淡風輕。
“師父,酲兒不肖,此后,怕再作不了畫了,枉師父多年教誨?!?/p>
我聽見師父的腳步踏過花草的聲音,停頓,再步至我面前。
一陣花香撲鼻。
“酲兒,此花香否?”
“甚香。”
“可你上次卻以為此花無甚香氣?!?/p>
原來,是同一株花。
“酲兒以為,此次所聞只殘香矣。”
良久無聲。
“你若是能辨出此為殘香,何談不能作畫?瞎了眼睛,亦不失為一樁好事啊。”
“此話怎講?”
“眼睛,不過是讓你見眼前之景。若不慎,亦可被金錢蒙了雙眼,鼻與耳,才是觀景之物啊?!?/p>
“徒兒有一事,不知當講不當講?”
“且說來聽?!?/p>
“師父可否記得,當初徒兒作畫時,師父曾言此作失了些東西,徒兒思量多年,終不得解,今日斗膽向師父問詢,徒兒之作究竟失了何物?”
“世間萬物皆有靈性,人亦有耳。世間萬物之存,皆因情欲而生輪回。情欲矣,則謂之本心,酲兒畫作著實精妙,只失了一味,此為本心。”
原來,我竟是失了本心,昔山中時日,我日夜渴慕山外,只思得萬世美名,卻忘了丹青本為何物。
一葉障目,昔日觀不得山之壯美,竟是因為失了本心;昔日嗅不得花之芬芳,竟亦是因為失了本心。
本心者,人之始生也。
“師父,徒兒還有一事相問。”
“何事?”
“師父曾問我可否知曉為何要將墨房設在山之異側,徒兒不知,特來求解?!?/p>
“為師每日只取兩方墨,絕不多取。墨房愈遠,欲望愈淡,克己之欲,才可談守本心矣。”
原來如此。
克制自己的欲望,才能守住本心。
丹青啊,我終是負了丹青。
丹青者,不染塵埃,則可謂之丹青。
我仿佛看見一行孤雁劃破天穹,山間一派盎然春意。
似從前。
“酲兒,縱觀這山間之景,美否?”
“甚美,甚合我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