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明祥
唐玉玲把咖啡杯端到嘴邊,眼睛瞇縫起來。想到程剛,往事一幕幕閃過眼前。真有意思,我居然與曉紅一起認(rèn)識程剛。那時候,我天天與曉紅在一起,對程剛,也是熟得不能再熟了。那會兒程剛特別忙,每天陀螺似不停地轉(zhuǎn),白天呢,就在鐵路機(jī)務(wù)段上班,晚上呢,跑到凱撒娛樂城,在舞廳里唱歌。程剛真有本事,能掙外快,他的歌唱得真好聽。曉紅真有福氣,交了程剛這么個男朋友,要不是因?yàn)樾苘姡f不定我就搶先和程剛交往了。凱撒娛樂城真遠(yuǎn),在江北,曉紅每次去,總叫上我——路上得一個多小時,還得坐輪渡過江,一個人去,很寂寞。我呢,當(dāng)然求之不得,既可以看程剛,又可以聽歌,還可以跳舞。每次去,我就坐樂隊旁邊。那個臺位,是專門給樂隊中場休息時坐的,一般不坐人。臺面上兩杯菊花茶,服務(wù)生送來的,當(dāng)然是免費(fèi)的,程剛的面子嘛。菊花茶真香,既好看又好喝,那些黃黃的小菊花在杯子里泡開,金黃金黃的,既使不是夏天,也能讓人感覺到夏天的氣息。杯子里的茶水,也是淡淡的黃色,隔著玻璃杯,晶瑩剔透的,泛著柔和的光。
唐玉玲雙手緊捧著咖啡杯,繼續(xù)回憶著。菊花茶好喝,歌聲更好聽,所有的歌手,就屬程剛唱得最好。程剛穿得超前衛(wèi),黑色緊身短裝,衣服上幾排裝飾的亮片,在舞臺燈光下,一閃一閃的,他那裝扮,與那些個明星相比,一點(diǎn)也不差,要說差,恐怕就是運(yùn)氣差一點(diǎn),沒人捧罷了。程剛右手握著麥克風(fēng),皺著眉,搖動著身子唱著:“是你再為我點(diǎn)上一盞燭光,因?yàn)槲以缫衙允Я朔较颉比绻汩]上眼睛聽,你肯定會以為那個唱歌的歌手是張學(xué)友。程剛在上面唱,我們呢,就在下面聽,我感覺曉紅的眼睛,沒有盯著程剛看,而是時不時地在瞟我,我知道我的眼睛被程剛的身影釘住了??吹綍约t在瞟我,我馬上感到臉發(fā)燙,趕緊低下頭喝菊花茶,然后一拉曉紅說:“我們跳舞去?!?/p>
舞池里,各種各樣的彩色射燈,把舞池的地面上照得五光十色。舞廳是黑暗的,舞池的地面自然也是黑色的,那些個七彩的,跟蘋果差不多大小的射燈照在地面上,就像鋪上鮮花地毯,格外好看。跳舞的時候,也覺得好像踩在鮮花地毯上。舞池里都是一男一女的舞伴在跳舞,兩個女孩子摟在一起,格外顯眼,無論跳到哪一邊,身旁總有幾雙眼睛瞟過來,按現(xiàn)在的話說,那回頭率就是百分之百。記得有一次,我摟著曉紅,腳步踩著歌曲的節(jié)拍,慢慢向前搖動,“有一個舞廳唱歌的男朋友,真讓人羨慕,把他借給我吧!”曉紅聽了,也沒當(dāng)真,笑著問我:“好,多少錢一天?”想想那時候,真是蠻開心的。
“一想到程剛,就想到了凱撒娛樂城,那會兒真快樂?。 碧朴窳嵴f。
“就是,那會兒我們還沒結(jié)婚?!睍约t答道。
“要是能回到那會兒,該有多好?!碧朴窳徉卣f。
真沒想到,后來我也去了凱撒娛樂城,是機(jī)緣巧合,還是上帝的安排。唐玉玲在心里問自己。那天,我的工資丟了,才領(lǐng)的,放在更衣柜里,下班時,錢就沒了。廠保衛(wèi)科來人了,是我叫來的,班組里的人,一個個被他們叫出去?;貋砗?,一個個眼睛鼓鼓地瞪著我,跟瞪仇人似的。有的人直接就說:“自己的工資都看不好,害得我們被盤問,你工資丟了,關(guān)我們屁事,憑什么問我們?我們又不是小偷,有本事,你去找小偷問呀?”有一個人挑頭,其他人就跟著起哄:“誰偷的,你就去找誰呀?”真想不明白,我丟了錢,她們都沒說幾句安慰話,反倒好,被問上幾句,她們就怨到天上去,一點(diǎn)同情心都沒有,她們還是人嗎?人就是這樣,又懦弱,又自私,自己遇上一點(diǎn)事,巴不得地球人都關(guān)心自己;別人遇上事,就趕緊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生怕沾上一丁點(diǎn)。真有點(diǎn)像草原上的羚羊。唐玉玲記起電視里《動物世界》的畫面:一只羚羊在豹子嘴下蹬著腿,其它的羚羊呢,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各自埋著頭,心安理得地吃著草。
羅倩倩更氣人,她回來后,直接就罵開了:“媽的,自己的錢沒看好,怪誰,憑什么讓老子被盤問,是不是想賴在老子身上?!”丟了工資,我正心煩著呢,我當(dāng)時就回了一句:“你罵誰?”我記得我當(dāng)時就和她頂起來。羅倩倩又補(bǔ)上一句:“老子就罵你,怎么樣?”羅倩倩敢罵我,我也就不客氣,我就和她對罵起來,后來越罵越兇,我們就動了手。我和羅倩倩,你揪住我的頭發(fā),我揪住你的頭發(fā),你撓我一下,我撓你一下,臉也被抓了,衣服也撕爛了。曉紅呢,就在一旁使勁地扯,想把我和羅倩倩分開,可惜她力氣太小,沒能把我們分開。狗日的羅倩倩,在廠里,打架是出了名的,她打架還真有一套,左手揪住我的頭發(fā),右手使勁抓幾下,我的臉當(dāng)時就抓破了。我呢,只是抓在她的脖子上,留下幾道印子,她新買的襯衣,倒是被我抓破了。老實(shí)說,論打架,我不是羅倩倩的對手。眼看我就要吃大虧,保衛(wèi)干事跑過來,到底是男人,用力一扯,一下扯開了。那會兒,我怎么那么沒用,當(dāng)著那么多人,眼淚就掉下來了,跟開了閘似的。這幫人,自私極了,再在一起上班,還有意思嗎?我記得第二天我就沒去上班了。
唐玉玲胸口起伏幾下,眼睛也潮濕起來。那會兒還沒結(jié)婚呢,我不想去上班,熊軍也拿我沒辦法。曉紅到底還是好姐妹,跑過來問我,今后怎么辦?我回答說,想去娛樂城,當(dāng)服務(wù)生蠻好玩,那里蠻有朝氣。記得當(dāng)時,我拉著曉紅的手,裝作可憐的樣子對她說:“你幫我跟程剛說說,讓他介紹我去娛樂城。好不好?”曉紅想了想,說:“這事倒不難辦,娛樂城里常招人,程剛是歌手,找經(jīng)理打聲招呼,就能搞定?!毕胂氘?dāng)時,自己只是說說,在外面找事做哪那么容易。沒想到曉紅還真的把這事兒辦成了,有熟人真是好辦事。沒過幾天,我就去凱撒娛樂城上班了。記得那時候,廠里派人捎來話,要我回去上班。鬼才回去呢,那個時候,什么都不想,說走就走。年輕真是好,有本錢,有闖勁。廠里后來說:“要么回廠上班,要么停薪留職,二選一,不辦手續(xù),就開除?!遍_除就開除,怎么啦?當(dāng)時,自己的態(tài)度怎么那么堅決。要不是因?yàn)閶寢?,或許自己那個時候就永遠(yuǎn)離開了混紡廠。媽媽說:“做什么事都要給自己留后路,他們不是說可以辦停薪留職嗎,你辦不就得了,這邊呢,可以去凱撒娛樂城上班,那邊的工作還可以保住。”不是有那么一句話: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嗎,就聽媽媽一次吧!就這樣,在廠里就停薪留職了,然后呢,就開開心心地去凱撒娛樂城上班啦。唐玉玲嘴角微微一翹,臉上露出淺淺的笑容。
在娛樂城做事是快樂的,每天下午五點(diǎn)鐘到娛樂城,然后吃晚飯,娛樂城包員工的晚餐和宵夜,伙食還是蠻好的。吃完晚飯休息一會兒,就該換工裝上班了。娛樂城的工裝與混紡廠的粗布工作服比,簡直是天壤之別。第一次換工裝,在洗手間的鏡子里一照,看到自己的樣子,簡直換了一個人。一臉?biāo)匮诺瓓y,頭發(fā)扎一個馬尾,梳在后面,身上雪白的襯衫,外面一件薄呢子馬夾,馬夾后背是黑色凈面,前面呢,是銀色的底色,上面密密麻麻,全是黑色小五星,好看極了。領(lǐng)子上,還打一個領(lǐng)結(jié),面料和馬夾前面的一樣,銀底黑色小五星。下面是黑色高腰褲,黑皮鞋,別提多精神。只可惜不在寫字樓,要是那樣的話,簡直就是個白領(lǐng)麗人。去娛樂城是在舞廳上班,好玩嘛!記得當(dāng)時程剛問我:“你是去餐廳還是舞廳,還是OK廳、咖啡廳,或者臺球廳、馬機(jī)廳?”當(dāng)時我連想都沒想,就說:“當(dāng)然是舞廳啦!”既然能進(jìn)娛樂城,這點(diǎn)小事對程剛來說,還是蠻好搞定的。
“在娛樂城上班,還是蠻開心的?!碧朴窳嵴f。
“就是嘛!那時候你快活得像神仙?!睍约t答道。
這話沒錯,那時候在娛樂城做事,真的很開心。唐玉玲默默地想。七點(diǎn)四十五分一到,服務(wù)生們就站成一排,聽舞廳經(jīng)理訓(xùn)話。服務(wù)生們,都是十八九歲,二十一二的大孩子,扎在一起嘰嘰喳喳,簡直成了麻雀窩。舞廳經(jīng)理沒來時,大家伙兒七嘴八舌好不熱鬧,經(jīng)理一進(jìn)來,立馬鴉雀無聲了。舞廳經(jīng)理每天都是那些話,無非是哪個今天遲到,哪個昨天沒來,哪個清潔沒做好,哪個給客人擺臺時把酒弄潑了。一番訓(xùn)話完畢,服務(wù)生們就各自在自己的位置站好,那些位置,都是很不顯眼的角落,卻離客人不遠(yuǎn),一有事,馬上就能過去。
記得上班第一天,我站在角落里打量著舞廳,一切都和以前的感覺不一樣,以前和曉紅一起來,是客人,只管玩?,F(xiàn)在呢,自己是服務(wù)生,是看著別人玩。不過服務(wù)生有服務(wù)生的樂子,別人享受不到的樂子。迎賓們領(lǐng)著客人三三兩兩地走進(jìn)來,在臺位上坐好。迎賓們單獨(dú)一個組,都是些最漂亮的女孩,她們的工裝是旗袍,有玫瑰紅的,有檸檬黃的,有翡翠綠的,上面點(diǎn)點(diǎn)碎花,太好看了。不過,那些旗袍蠻擇身材的,旗袍的下擺蓋到腳背,兩邊的衩開到大腿最上面,身材不好的人,是穿不出效果的,不過,要是我穿上去,肯定好看。當(dāng)然,好看歸好看,也有不好的地方,就是遇上不懷好意的客人,容易引起非分之想——旗袍兩邊開衩最高處,離內(nèi)褲下擺兩指寬長度,那白汪汪的大腿,能不想入非非嗎。
八點(diǎn)一刻的時候,樂隊開始演奏,歌手們呢,也開始一個一個地唱歌了。我呢,當(dāng)然是站在客人們不注意的角落里,聽一小會歌。這時還不是程剛在唱,程剛是第二個男歌手,是第四個出場,是舞會的下半場。在舞廳唱歌,也是有講究的,整場舞會一共四個歌手,兩個男歌手兩個女歌手。每個歌手四首歌,一次唱完,唱完走人,所以混得好的歌手,一晚上可以趕幾個場子——不過程剛沒那個能耐,他只有凱撒這一個場子。唱歌的時候,男女歌手交叉著唱,按順序來,女歌手先唱。一個女歌手,一個男歌手,接著又是一個女歌手,最后是一個男歌手。
舞會開始后,舞廳里是昏暗的,舞池上方,那個巨大的球形旋轉(zhuǎn)燈,向舞池里灑下一片片白色的光斑,像一片片雪花,浪漫的氣氛飄然而起,舞池里,一對對舞伴在音樂中翩翩起舞。第一個唱歌的是女歌手,是小梅,我喜歡聽她的歌。小梅是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孩,個子不高,甜甜的站在臺上,模仿著孟庭葦?shù)那粌海骸澳憧茨憧?,月亮的臉偷偷地在改變,月亮的臉偷偷地在改變……”聽了一小會兒后,仿佛月亮的臉真的改變了。是的,在娛樂城看到的月亮,青春,美麗,有玫瑰百合的芳香,還有奶油蛋糕的味道。
“如果回到從前,我還愿意在娛樂城做服務(wù)生,大家在一起,多么輕松,多么自在?!碧朴窳峥粗涞夭A饷娴慕志罢f,“今天星期五,是周末,要是在娛樂城,今天客人又要爆滿了?!?/p>
“要知道當(dāng)服務(wù)生那么快活,我也和你一起去了。”曉紅也把目光移向玻璃外面。
“你真應(yīng)該去,真的。”唐玉玲說。
唐玉玲揉了揉眼睛,繼續(xù)看著街景。去吧臺取東西是最好玩的。在那里,一面等吧員們制作拼盤,調(diào)制雞尾酒,一面吃吧員們遞過來的水果,或零食,開心果杏仁什么的,一面開開心心和吧員們聊天。白天看了什么港臺片,或逛英漢路時買了什么時髦的衣裳。凱撒娛樂城就在英漢路上,方便得很。英漢路幾十年前是緊挨著英租界的一條街,過去和現(xiàn)在,都是楊江市最繁華的一條街。英漢路兩邊大多是上世紀(jì)二三十年代高大氣派的大洋樓,逛久了,竟感覺逛到香港或巴黎。服務(wù)生里,女生多男生少,吧員呢,男生多,女生也有幾個。古小月最喜歡和我聊天了,每次去,都殷勤得不得了,又是遞飲料又是拿杏仁的,一見我話就特別多,我早感覺出來了。古小月長得高高大大,蠻帥氣的,不過有點(diǎn)稚嫩,不是我心目中的小馬哥。我心目中的小馬哥,自然是程剛——程武的哥哥,曉紅的男朋友。說起來有點(diǎn)不仗義,女孩子嘛,在感情上,腦袋都是糊搭搭的,憑直覺,喜歡就是喜歡,時機(jī)不成熟,暗戀還不行啊。熊軍呢,三天兩頭往娛樂城跑。他不放心我,怕我飛了。記得那時候,我老是要他別過來,挺麻煩的。凱撒娛樂城在市中心的商業(yè)區(qū),在揚(yáng)江北岸,混紡廠和鐵紡居民區(qū)呢,在江南,隔一條江,每次來都得坐輪渡。輪渡晚上十點(diǎn)半收班,舞廳十點(diǎn)半收場,服務(wù)生們收拾完場子下班時,都十一點(diǎn)多了。每次熊軍來,我都得在男員工宿舍找空床,麻煩死了。特別是,熊軍來后,我再和其他員工一起宵夜,就得裝矜持,不能哥哥妹妹地亂喊亂叫亂瘋了。要是那樣話,瘋掉的就是熊軍了。
在娛樂城上班,我們幾個的關(guān)系就奇了怪了。唐玉玲偷偷瞄了曉紅一眼。“就莫名其沙了?!边@是熊軍的原話,他老是喜歡把妙說成沙,故意搞笑。熊軍老半真半假地說:“也不曉得誰和誰是朋友?!毙苘娬f得沒錯,那會兒我下班時間和程剛走的時間差不多,程剛是最后一個歌手,他唱完了,舞廳就散場了。下班后就去吃宵夜——其實(shí)娛樂城九點(diǎn)半鐘有宵夜,通常都是炒飯炒面炒米粉什么的。在娛樂城里吃宵夜,大家都只吃幾口墊墊肚子,半夜十二點(diǎn)左右的宵夜,才是主要節(jié)目,到那里,大家在一起喝啤酒,瘋呀鬧呀,一塌糊涂。我呢,有時和員工們一塊吃,有時候,就和程剛他們一塊吃。幾個樂隊的小伙子,鼓手吉它手,貝斯手,還有鍵盤手,都把我當(dāng)成程剛的女朋友,以為程剛腳踏著我和曉紅兩只船呢。程剛呢,也只當(dāng)多了一個妹妹的,我的瘋鬧撒嬌,他也沒往心里去。有時候,我喝得半醉,就半真半假偎在程剛懷里打瞌睡,程剛呢,也不好當(dāng)著眾人面潑我面子,只好一邊摟著我,一邊和樂隊的人聊天,我呢,就躲在他懷里偷笑。那場景,現(xiàn)在想想都臉紅。娛樂城里嘛,就那樣,大家打打鬧鬧,沒誰當(dāng)真。曉紅比較懶。唐玉玲又看了曉紅一眼??偸窃谡輹r,曉紅才過來玩,下第一個早班就不想過來,因?yàn)榈诙爝€要起早床。熊軍呢,一個人過來次數(shù)多了,怕我煩,就拉上曉紅,做擋箭牌。兩人成雙成對搭車到輪渡碼頭,然后坐輪渡過江,再成雙成對搭車到娛樂城,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倆是一對情侶呢。
“叮鈴鈴!”又有人進(jìn)來了。
“曉紅,你來了?!币粋€說閩南普通話的男子走過來。
“翰林,最近忙嗎?”曉紅看著那個男人。
“還好,你呢?”肖翰林說。
“我能怎么樣,總不是白忙活。一塊坐坐!”曉紅苦笑一下。
“過來陪曉紅聊聊天,她難得來一趟?!碧朴窳釋πず擦终f。
“沒問題?!毙ず擦终f著便走了過來。
翰林對玉玲真好,居然盤下一間咖啡吧,要送給玉玲。曉紅心中暗想。聽玉玲說,她堅決不要。后來,翰林對玉玲說:“唐娜出國念書總得用錢吧,你現(xiàn)在不籌錢,到時候拿什么送她出國?這樣吧,你幫我打理這間咖啡吧,就算聘用,拿工資加提成,虧了不用你管?!本尤挥羞@么好的事,玉玲也該走運(yùn)了。曉紅想。
肖翰林坐下來,隨意地和曉紅、唐玉玲聊了起來。肖翰林是很健談的,有他在場,任何冷清的場面也會變得熱鬧。當(dāng)然,肖翰林明白自己不是主角,所以他在聊了一會兒之后說:“你們聊吧,我到吧臺去清一下貨。今天星期五,客人比較多。待會客人多了,就沒時間清了。”就到吧臺去了。
看著肖翰林的背影,唐玉玲的眼睛里露出一絲曖意。和翰林認(rèn)識,應(yīng)該是上帝的安排,是上帝派他來拯救我的。弟弟死后,自己傷心了好長時間——是我害死弟弟的,熊軍坐牢,也是我害的。那會兒,我精神恍惚,什么事也不想做,老是在想弟弟的事,熊軍的事,吃飯也想,走路也想,老是覺得對不起他們,這種感覺,都快壓得自己喘不過氣來。那天應(yīng)該是去監(jiān)獄探望熊軍,回來時,下了長途汽車,走在馬路上,有人遞過一個小冊子,說:“上帝祝福你,拿去看看吧,福音小冊子?!蔽铱粗潜拘宰诱f:“祝福?能祝福我什么?祝福我害死我弟弟?害得我丈夫坐牢嗎?”那個人說:“我們都是有罪的,你要去贖罪。去懺悔吧,主會寬恕你,你會得到寬恕的?!蔽耶?dāng)時就像在漆黑的夜里看到一點(diǎn)亮光,趕緊問:“贖罪?懺悔?我能贖罪,能懺悔?去哪里贖罪,去哪里懺悔?”那個人把小冊子放在我手上說:“去教堂,在主的面前懺悔?!蔽腋杏X小冊子是微微的溫?zé)幔屑?xì)看了看封面和封底,封底上有教堂的地址。我能贖罪嗎?我真的能贖罪嗎?一路上,我問自己好多遍?;氐郊遥职涯莻€小冊子看了好幾遍,對著小冊子想了好幾天,最后決定,先去教堂看看。
那個教堂叫圣約瑟堂,在江北的怡和街。那天,我花了一個多小時,才到圣約瑟堂。圣約瑟堂有一個院子,院墻是黑色的鐵藝花柵欄,院子中間是一個灰白色的房子,正面墻的尖頂上,有一個很大的十字架。走進(jìn)教堂,一個神父在講道:“……我們?nèi)粽J(rèn)自己的罪,神是信實(shí)的,是公義的,必要赦免我們的罪,冼凈我們一切的不義……”聽了半天,似懂非懂,神父講完后,信徒們唱起贊美歌:“哈利路亞……”聽到這歌聲,我仿佛覺得,我的心,被什么東西撥了一下,像久旱的沙漠落下細(xì)雨,眼淚猶如斷線的珠子,不聽使喚地流下來。這歌聲好熟悉,還有那個雕像,怎么那么熟悉?腳步不由自主帶著我,向側(cè)面墻壁上那個雕像移動。她是多么慈祥?。 八钦l?”嘴巴一張,這句話便滑了出來,一點(diǎn)也不受我控制?!笆ツ脯斃麃??!币粋€教友答道。是圣母嗎?她就是圣母嗎?我見過她,真的見過她。眼睛越來越潮濕,越來越模糊;身子越來越冷,仿佛浸在水里。
沒錯,那天晚上,在揚(yáng)江,江水浸到胸口,江水真冷,我的心更冷。天是那樣地黑,月亮被烏云遮裹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江水煩燥地胡亂沖撞著從我身邊流過,幾艘輪船在不遠(yuǎn)處航行,“噠噠噠”的機(jī)器聲尖銳刺耳,像一只只利箭直往耳朵里扎。往前走吧!再往前一步就安靜了,所有的煩惱也就化為烏有。我當(dāng)時這么想著,準(zhǔn)備向前邁步,這時,水面上慢慢升騰起稀薄的霧,同時,一首模糊不清的歌聲飄了過來,那個聲音,宛若一只溫暖的手,輕輕撫慰著我冰冷的心,就在那一刻,悲傷的眼淚再次奔放,像開閘的洪水,盡情地在臉上奔涌——對,就是這個旋律,歌詞,也好像就是這句——哈利路亞。
歌聲響起后,一個身影慢慢從薄霧中顯現(xiàn)出來。那是個白色的影子,朦朦朧朧的,卻讓人感到親切,感到慈祥。“回去吧,我的孩子!”那個影子對我說。我不是從耳朵里聽到這句話,而是從心里聽到她的聲音。天哪!我居然從心里聽到她的聲音,那一刻,我分明感覺到,我們的心連在了一起。那個影子看著我,就這么看著我,我們沒有說話,但是在心里,我盡情地向她傾訴,眼淚盡情地流。那個影子就站在那兒,默默地聽著,直到我哭泣著說完,然后,她又從心里傳來那個慈祥的聲音:“回去吧,我的孩子!”當(dāng)我感覺心里輕松了許多,就像放下一副重?fù)?dān),這個時候,月亮從烏云中鉆出來,皎潔的月光灑在水面上,水面波光粼粼,猶如天上綴滿銀河的星辰,一閃一閃的。身旁的江水緩緩地,嘩嘩地流向遠(yuǎn)方,它們撫摸著我,輕輕地將我推向岸邊;那些輪船開遠(yuǎn)了,機(jī)器聲也小了許多,不再刺耳;那個身影,也不知什么時候消失了——對了,我想起來了,就是這尊雕像,原來是圣母,在我準(zhǔn)備舍棄生命時,為我指點(diǎn)迷津。后來,我一直在尋找那個身影,在黑暗中,在曠野里,在江邊上,只到這一刻。
那天的經(jīng)文,我的確沒聽懂,但聽完贊美歌,流過淚后,心里面就好受多了。特別是看到圣母像,身上立刻充滿了力量——繼續(xù)生存下去的力量。是呀,這里就是我懺悔的地方,我贖罪的地方,我應(yīng)該把我的心交給上帝,交給圣母,讓他們幫我贖罪。從那天起,我就開始每個禮拜去教堂,慢慢地,我也學(xué)會祈禱,學(xué)會懺悔。每次到教堂,我都會站在耶穌像前,在胸前劃著十字,然后雙手緊握,默默地懺悔:“主啊,我需要你,我承認(rèn)我是個罪人,求你來赦免饒恕我所有的罪。求你的寶血來潔凈。我相信耶穌基督是神的兒子,為我的罪在十字架上受死。并且復(fù)活……”
我的心在開小差,我和曉紅說了些什么?唐玉玲趕緊看了曉紅一眼。曉紅今天好像有心事,她今天的話也不多。要不問問她?還是算了吧!估計又是保險的事,曉紅也蠻累的,讓她休息一會兒,就這樣安安靜靜地各自想各自的心事,不也很好嗎。唐玉玲把目光從曉紅身上移開,投向吧臺,那里,肖翰林正在忙活著。
認(rèn)識翰林,是偶然,也是必然。翰林也是天主教徒,每個星期天都去圣約瑟堂做禮拜。時間一長,彼此都面熟,但沒說過話。記得那會兒,我在教堂里,基本不說話,除了祈禱,除了懺悔。記得有一天,做完禮拜后,我走到教堂門口,站住了。天空變成鉛色,烏沉沉的,冬雨稀稀瀝瀝飄下來,冷冷的。那天,我沒帶傘,那么遠(yuǎn)的路,衣服肯定淋得透濕。還是等雨小些,或雨停了再走吧。我默默地想。后面,一把雨傘遮過來,藍(lán)灰色的。一個聲音在我身后響起:“一起走吧。”隨后,一個高大的、穿米色風(fēng)衣的男子,走到我身旁。側(cè)過臉來,迎著那黑眸潔凈、面帶微笑的男子,我遲疑了一下。那男子的目光,像夏日的陽光,我感覺冰封的心,出現(xiàn)一絲裂痕。移動腳步,我默默行走在雨傘下?!拔医行ず擦帧!蹦凶佑焉频卣f。目光依然望向前方,我微微點(diǎn)頭,示意知道了。一路上,我們沒有多說話。走過一間咖啡吧,翰林提議,進(jìn)去喝一杯咖啡,暖和暖和。再次微微點(diǎn)頭,我默默地跟了進(jìn)去。
服務(wù)生走過來,問要點(diǎn)什么咖啡。翰林要了杯卡布奇諾,然后詢問地看著我。我當(dāng)時隨意地看一眼服務(wù)生,說:“blackcoffee?!笨Х榷诉^來,熱氣騰騰的,有中藥的苦味。我雙手握著咖啡杯,暖和著手,然后,小小地喝上一口。我并沒有皺眉。咖啡,我是喝過的,那是在以前。那天,我特意點(diǎn)的黑咖啡,黑咖啡很苦,不過,與那一刻的心相比,算不得什么?!澳愣⒄Z?”翰林問?!爸缼拙??!蔽业卣f。停頓一會兒,翰林說:“我一直在觀察你?!蔽业卮鸬溃骸笆锹铮俊焙擦侄⒅业难劬φf:“你的眼睛很大,很美。”不會這么無聊吧!我把頭扭向窗外,沒有回答?!暗?,我總是看到你的眼睛里充滿憂郁,總是霧蒙蒙的,無法看透。你遇到什么為難的事嗎?”翰林問。他看出我有心事,不過,初次接觸,彼此都不熟悉,更不了解,我能對他說什么呢?我搖搖頭,淡淡地笑了笑,眼睛依然看向窗外,眼里依然迷蒙。翰林見我不說話,又說道:“你是我的姐妹,你遇到困難,我應(yīng)該幫助你。”教友們都是兄弟姐妹,我是知道的,可是,我內(nèi)心的苦楚,他又怎么幫得了呢?前幾天,和女兒唐娜一起去看熊軍,看守出來說,熊軍只見唐娜。熊軍又拒絕見我,也不知是第幾回。每次,唐娜出來,臉上都沾滿哀怨的眼淚。看得出來,唐娜對我的情感是復(fù)雜的,像青藤對大樹的情感,是難以言辭的糾結(jié),是不能舍棄的依賴。每一次,熊軍的拒見,唐娜哀怨的目光,都像一把刀割在我心上,真痛啊。上帝呀,寬恕我的罪過吧!一想到這些,我的眼睛又開始潮濕。翰林遞過紙巾,并問我還要不要再來一杯,我說不用。我們又坐了一小會兒,然后起身,走出咖啡吧,走進(jìn)街道,走進(jìn)冬雨,走向車站。就這樣,慢慢地,我們就認(rèn)識了。
打那以后,我們經(jīng)常一起做禮拜。做完禮拜后,就一起走,一起喝一會兒咖啡,或吃一頓午餐,然后,翰林把我送上公交車。慢慢地,我了解到,翰林是臺灣人,在這里開了一家貿(mào)易公司。翰林結(jié)過婚,妻子去逝了,他有一兒一女,都在美國念書。翰林很喜歡旅游,他常說,世界是很大的,也是很美的,有各種各樣的生活,要到處去看看,看看那些不一樣的生活,會開闊眼界,眼界一開闊,思想就會活躍,就會深遠(yuǎn)起來,內(nèi)心的傷痛,也會慢慢淡化。對旅游,我沒什么興趣,也沒錢,我感興趣的,是怎樣改變生活,準(zhǔn)確地說,是怎樣改變女兒的生活?,F(xiàn)在,女兒唐娜是我的精神支柱,是我活著的唯一理由,為了唐娜,我什么都愿意去做。和翰林聊天,讓我開闊了眼界,一些以前羨慕的事,在那一刻,也像春天發(fā)芽的小草,在內(nèi)心萌動起來。
以前在廠里,同事們在一起,老是聊,哪個哪個的兒子去了美國,哪個哪個的女兒去了英國,都是環(huán)境比較好的家庭,拿出幾十萬,把孩子送到國外,去留學(xué)。大家羨慕死了,心事也活絡(luò)起來,都想讓自己的孩子出去,不過,看看可憐巴巴的工資,根本不可能,也就是天方夜談地談一談,胡思亂想地想一想罷了。后來從廠里出來,我在深圳掙了點(diǎn)錢,唐娜也上中學(xué)了,我也準(zhǔn)備讓同事們羨慕上一回——等唐娜一畢業(yè),就送她出國,讓她去留學(xué)??商焐系脑?,真是撲迷難測,就在那會兒,出了那檔子事,錢都折騰光了,夢也破滅了。那會兒,我整個人都垮了,精氣神也散了,整天像丟了魂似的,眼睛每天云霧繚繞著,心也霧鎖深山了。
翰林的出現(xiàn),有點(diǎn)像強(qiáng)心針,讓我看到一點(diǎn)希望,重新圓夢的希望。那會兒我清醒地知道,自己年齡不小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樣掙錢。出去打工,沒有人脈,就沒有好位置,沒有好位置,就掙不了多少錢。唐娜再過兩年就畢業(yè)了,到時候,哪來的錢送她去留學(xué)。翰林可以當(dāng)作希望,可以向他開口,能去他的公司做事,掙錢就快多了,到時候,只要能拿出大頭來,剩下的,東拼點(diǎn),西借點(diǎn),唐娜也就能出去,能留學(xué)了。當(dāng)然,翰林也是蠻不錯的,和他在一起,也是蠻開心的。我喜歡和他在一起,聽他侃侃而談,從他嘴里,我看到了安第斯山脈,看到沃爾塔瓦河,看到弗吉尼亞的北美紅雀,看到舊金山大橋,看到哥本哈根的圣誕雪。
唐玉玲充滿感激地看著正在吧臺里忙碌的肖翰林。
翰林對我,是一見鐘情的,或是我凄迷的眼神,或是我淡淡的憂傷,讓人想起冰雪中無助的小兔。“你需要幫助,需要愛,上帝指引我們?nèi)椭枰P(guān)愛的人,我應(yīng)該幫助你?!焙擦诌@么說著,這么做著,他從我身上,看到了他妻子的身影?!澳闶俏业膽偃耍彩俏业慕忝?。”翰林經(jīng)常對我這么說,他沒有讓我去他的公司,而是盤下一間咖啡吧,和一束玫瑰一起,在情人節(jié)的夜晚,作為禮物,送給我。這么貴重的禮,我怎么能接受,我受得起么?翰林告訴我,他不希望我做他的情人,而是希望我做他的太太。面對感人的玫瑰,唯有簌簌的眼淚。是激動?還是更深的憂傷?不知道!那一刻,看著手捧玫瑰的翰林,我想起在廠里的那些個冬夜:晚上十點(diǎn)鐘,下中班了,走出車間,外面白雪皚皚,夜色不再黑暗。廠門口,一大群推自行車的男人,站在雪地里,像冬天里的一把火,他們夠著頭在女工人群中尋找著,尋找著自己的愛人,或女朋友。熊軍也在那里,推著那輛有點(diǎn)破舊的自行車,看到熊軍,我的步子輕快起來,寒風(fēng)也不再寒冷……看著翰林手里的玫瑰,我異常清醒,我走過去,很高興地接受了玫瑰,同時,又委婉地回絕了咖啡吧。我是個罪人,時刻都在懺悔,我放不下熊軍,翰林這份愛,我無法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