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凌宇
摘?要:一系列黑天鵝事件的發(fā)生標志著全球化進入了新階段。后世很多馬克思主義學者在援引《資本論》的政治經濟學理論分析全球化問題時,因缺乏超越論視野,總是將研究集中在生產領域而忽視了流通領域,這將直接導致研究停留在表象層面?;诔秸撘曇埃覀兡芸吹今R克思早已從剩余價值在流通領域的實現中揭示出了資本主義全球化的本質,即在共同體的差異中追求剩余價值的實現。通過對近代以來資本主義國家的基本構成元素——資本、民族、國家進行分析,還能發(fā)現導致當代全球化發(fā)展進入新階段的根本原因是,資本無法實現對資本、民族、國家三位一體結構的超越而引發(fā)的歷史的反復?;谏鲜鲅芯磕芴峁┮环N全新的視野用以解釋民主社會主義、區(qū)域經濟體、民粹主義和分配正義等現象,進而對基于流通領域社會主義應該如何實現對資本主義的超越有所啟示。
關鍵詞:超越論;全球化;差異;交換方式;資本論
中圖分類號:F0-0;F03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674-8131(2019)03-0014-12
一、引言
近幾年,美國總統特朗普的當選和英國“脫歐”公投通過等一系列“黑天鵝”事件的發(fā)生,標志著全球化進入了一個新的“逆全球化”階段?!顿Y本論》作為兩百年前以工場手工業(yè)向機器大工業(yè)過渡時期資本主義為研究對象的政治經濟學著作,面對已進入信息產業(yè)階段的資本主義,其理論是否還有足夠的潛力說明當代資本主義的發(fā)展,這對于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來說是一個重大問題。對此,日本著名左翼批判家柄谷行人指出:“《資本論》比起那些試圖根據后來事態(tài)的變化而使其發(fā)展的理論來,反而更適用于今天的事態(tài)。因為,《資本論》的預見性不是因為馬克思要預見未來,而是由于他試圖追溯到產業(yè)資本主義確立以前的‘形式來思考。”[1]后世的馬克思主義學者因缺乏超越論視野,總是將對資本主義的研究集中在生產領域而忽視了流通領域,這直接導致很多研究片面且浮于表象。本文將基于超越論視野從流通領域的角度對資本主義全球化的本質和造成全球化發(fā)展進入新階段的根本性原因進行分析;同時,對如何看待民主社會主義,如何看待當代對抗資本主義全球化的區(qū)域經濟體和民粹主義興起,如何看待資本主義國家利用再分配手段調節(jié)階級矛盾等進行分析和闡釋,并嘗試對社會主義如何在流通領域實現對資本主義的超越進行探討。
一、超越論式批判的內涵:在移動和批判中超越
超越論就本質來說是一種獨特的反思方法。人們一般認為假象是來自于感覺受到了欺騙,而理性則被用于糾正這種假象。但理性同樣也會產生假象,這種由理性的本能所產生的、單靠反思無法排除的假象,即超越論假象??档略谄渲鳌兑孕味蠈W之夢來闡明一位視靈者的夢》中首先提出,沒有他者介入只靠自身的反思是不能消除這種來自本能的“無意識”假象的。康德認為消除這種假象需要引入“他者”的視角以產生“視差”,從而避免視覺上的欺騙,以將各種概念放在有關人性認識能力的正確位置上。要厘清這一點,我們需要用照鏡子這一活動來說明,因為哲學始于內省,照鏡子也是一種內省。
人們總是習慣用照鏡子所產生的幻象來談反思的問題。人是無法看到自己的臉的,而只能通過鏡子所產生的幻象來觀察。的確,照鏡子是在用一種“他人的視角”來觀察自己的臉,但如果只靠鏡子里的幻象進行反思,不管怎么站在“他人的視角”上,結果都無法避免共謀性。因為,人的本能主觀性太強,我們總是按照自己的意愿去解讀自己的臉。這時我們就需要引入“他者”即照片來進行比較。據說人們在初次看到照片中自己的臉時,都會感到失望。但人們會漸漸習慣,并最終接受照片中的幻象為自己的面孔。然而,重要的是,人們在第一次看到自己相片時感到了“視差”。
要得到“視差”,則需要不斷地移動。這里的移動不是指旅行,因為旅行本質上是在消解差異,卻不能真正與差異或者絕對無法內化的他者相遇。這里的移動是指要不斷地在話語與話語之間進行移動和批判??档戮褪窃诶硇灾髁x和經驗論之間進行超越論式批判的人。他以經驗論理論對抗理性主義的武斷觀點,同時又用理性主義理論對抗經驗論的錯誤觀點。超越論式批判并非某種固定的第三種立場,而是一個不斷跨越和移動的過程。正如哥白尼在從經驗上觀察地球和太陽的方法之外,采取了一種將此視為某種關系結構的視角。而超越論的態(tài)度,便是將經驗性意識的不言自明性打上引號予以懸置,而質疑使之形成的各種條件。
馬克思在不同話語之間的移動和批判在其思想上具有重要性。早期的馬克思作為青年黑格爾派的一員,深受費爾巴哈的影響。他在對黑格爾辯證法進行唯物論式的顛倒時完全沿襲了費爾巴哈的宗教批判思想,并將其異化理論從宗教擴展到了貨幣、國家。“彼岸世界的真理消逝以后,歷史的任務就是確立此岸世界的真理。人的自我異化的神圣形象被揭穿以后,揭露非神圣形象中的自我異化,就成了為歷史服務的哲學的迫切任務。于是對天國的批判就變成了對塵世的批判,對宗教的批判就變成對法的批判,對神學的批判就變成對政治的批判?!盵2]453但馬克思并沒有停留在這一話語體系中止步不前,他很快就發(fā)現了青年黑格爾派的局限性,并移動到了施蒂納那里。青年黑格爾派繼承了黑格爾將人放在“類”的層面來對待思考的方法。對此施蒂納將這種“類”稱為幽靈,他同時批判了唯名論和實在論,并將個體作為唯一的實在抽取出來,從而摒棄了在“類”的框架中思考的做法。馬克思運用施蒂納的思想批判了青年黑格爾派不徹底的唯物論,并在觀念論中肯定了“能動”的契機?!皬那暗囊磺形ㄎ镏髁x—包括費爾巴哈的唯物主義—的主要缺點是:對事物、現實、感性,只是從客觀的或者直觀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們當作人的感性活動,當作實踐去理解,不是從主觀方面去理解。所以,結果竟是這樣,和唯物主義相反,唯心主義卻發(fā)展了能動的方面,但只是抽象的發(fā)展了,因為唯心主義當然是不知道真正現實的、感性的活動本身的?!盵3]3而馬克思接下來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又以嘲笑的語氣批判了施蒂納。這一過程就是馬克思在各種話語之間移動并進行超越論式批判的過程。
馬克思這種“移動”絕非僅此一次,他一生都在不斷地轉移其話語立場。其中,現實空間的移動也導致了話語之移動。正如他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所表述的“為了正確的評價這一套甚至在可敬的德國市民心中喚起他們引以為快的民族感情的哲學騙局,為了清楚的表明這整個青年黑格爾派運動的渺小卑微和地方局限性,特別是為了揭示這些英雄們的真正業(yè)績和關于這些業(yè)績的幻象之間的啼笑皆非的對比,就必須站在德國以外的立場上來考察一下這些喧囂吵鬧?!盵3]20這里的“德國以外的立場”指的就是德國式的話語與英國、法國式的話語之間的“差異”。離開德國后,馬克思體會到了這種“視差”。他在巴黎時寫道:“‘校長正確的描述了一個與外界隔絕的人的情形。一個人,如果對于他感性世界變成了赤裸裸的觀念,那么他就會反過來把赤裸裸的觀念變?yōu)楦行缘膶嵨?。他想象中的幻影成了有形的實體。在他的心靈中形成了一種可以觸摸到、可以感覺到的幻影的世界。這就是一切虔誠的夢幻的秘密,也就是瘋癲的共同的表現形式。”[4]在這里馬克思對德國觀念論進行了無情的批判。他認為不管怎樣的唯物主義,如果是處在某種封閉的話語體系當中,都是沒有意義的;使德國觀念論與外界隔絕的不是國界,而是他們自認為“神圣”的話語體系本身。馬克思身在“外界”之時并非站在什么新的“立場”上來批判德國觀念論,他的新思想新理論都來自于觀念論和經驗論的“視差”之中。
馬克思超越論式的批判還在觀察到理論與實踐之間出現的“視差”時展現出來。從法國這個“外界”來觀察并批判德國的馬克思,移動到了英國,因而有機會從英國這個“外界”來觀察和批判法國。法國的情況與德國不同,革命不是發(fā)生在哲學家的頭腦里,而是以“法國大革命”的實踐形式發(fā)生在現實中。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中指出,當時法國的問題就在于雖然革命性的理論與實踐交錯飛舞,但各路革命家卻沒有對法國政治思想與法國現實實踐之間以及自身物質環(huán)境之間的關系進行深入的抽象思考,以至于實際所做的事情總是在思想層面遭到了幻想和美化,而導致同現實之間出現了“視差”。
馬克思寫作《資本論》的批判視角則來自在英國古典經濟學理論中被視為偶然發(fā)生和運行失誤所導致的經濟危機在現實反復爆發(fā)時給馬克思所帶來的“視差”。正如《資本論》的副標題“政治經濟學批判”所示那樣,馬克思在充分吸收并批判英國古典經濟學家亞當·斯密和李嘉圖理論的基礎上,移動到法國古典政治經濟學家西斯蒙第、德國經濟學家洛貝爾圖斯等人的話語中,然后再對各方都進行超越論式的批判,并最終成就了《資本論》。需要特別注意的是,馬克思在《資本論》中還運用了“事后、事前”時間視角的移動。亞當·斯密認為,商品由使用價值與交換價值組成,但那是在商品順利地與貨幣實現了交換之后的事情。也就是說,亞當·斯密是在“事后”進行思考。如果商品沒有成功地與貨幣實現交換,那么別說交換價值,連使用價值都無法實現。但亞當·斯密的理論卻認為商品生產出來就已經包含了交換價值,因此可以將商品中所包含的交換價值在實現之前就根據所需要的勞動時間在抽象層面進行還原和衡量。這樣,在亞當·斯密的理論體系中,商品流通是商品與商品之間的交換,而貨幣只是中介物,是次要的存在。于是,古典經濟學在將貨幣內在于各種商品之后,在商品流通過程中將貨幣抹掉了。這也是古典經濟學將經濟危機視為一種偶然發(fā)生的、由運行失誤所導致的結果的理論根源。馬克思自己雖然也講使用價值與交換價值,但他卻將視野移動到了“事前”,是作為一種“綜合”來把握的,綜合是否達成并沒有保證?!耙磺猩唐穼λ鼈兊乃姓呤欠鞘褂脙r值,對它的非所有者是使用價值?!薄翱梢?,商品在能夠作為使用價值實現以前,必須先作為價值來實現?!薄傲硪环矫妫唐吩谀軌蜃鳛閮r值實現以前,必須證明自己是使用價值,因為耗費在商品上的人類勞動,只有耗費在對別人有用的形式上,才能算數。但是,這種勞動對別人是否有用,它的產品是否能夠滿足別人的需要,只有在商品交換中才能得到證明?!盵5]103在“事前”觀察,商品是使用價值和價值,即是感性的和超感性的、有限的和無限的之綜合,要實現這種綜合則需要“驚險的跳躍”[5]79。
總之,馬克思正是通過不斷的移動,在不同的話語體系之間,在空間和時間中發(fā)現“視差”,從而避免“共謀”和“視覺上的欺騙”,以實現直達本質的批判。
二、資本主義全球化的本質:在差異中追求剩余價值的實現
關于資本主義全球化,馬克思曾在世界市場的確立中找到了資本主義的“歷史前提”,即“商品流通是資本的起點。商品生產和發(fā)達的商業(yè)流通,即貿易,是資本主義的歷史前提。世界貿易和世界市場在十六世紀揭開了資本的近代生活史。”[5]167馬克思進而通過資本積累理論揭示出“資本主義生產離開對外貿易是根本不行的”[6]528。但盧森堡認為馬克思的資本積累理論中存在著不完善部分,并對馬克思的相關理論進行了發(fā)展,提出“剩余價值的非資本主義的購買者之存在,乃是資本及其積累的直接生存條件”[7]289。而資本主義在世界范圍內的擴張,本質上是為了維持自身的生存而對“非資本主義”地區(qū)進行的剝削、掠奪和同化。這是馬克思主義者首次提出具體的關于資本主義全球化的理論。但筆者認為,盧森堡因缺乏超越論視野,未能充分理解馬克思的資本積累理論,其理論過于簡單和浮于表象,實際上也未能在本質上超出馬克思《資本論》理論的范疇。
盧森堡認為《資本論》中存在的困難和問題,其實都是由于其試圖從單一的“總資本”視野觀察和解釋所有問題所導致的。在《資本論》第二卷中,馬克思提出了擴大再生產的“兩部類”公式,以解釋資本積累的過程。盧森堡認同馬克思再生產公式的科學性,但也認為擴大再生產后多生產出來的商品出現了剩余價值實現的問題?!盀榱吮WC積累事實上前進和生產事實上能夠擴大,需要另外一個條件,即對商品的有支付能力的需求必須也在增長?!盵7]87盧森堡認為“不斷增長的需求”是無法從資本主義內部得到解決的。資本家在將剩余價值完全消費掉時是一種簡單再生產,要擴大再生產資本家必須抑制自己的消費沖動,讓節(jié)約出來的資本進入資本積累流程。因此,資本家的消費需求是與擴大再生產直接矛盾的。而工人在消費時,只是作為消費者將其作為勞動者時所領的工資歸還到了資本積累過程中而已。至于資本主義社會的“第三者”,盧森堡認為同樣不能作為需求增長的來源。因為“在馬克思圖式的界限內,事實上社會只有兩種的所得來源:勞動者的工資和剩余價值。因此,所有上述除了資本家和工人以外的階層只能作為這兩種所得的聯合消費者。”[7]90盧森堡接著又分析了可能的兩種需求來源,即“人口的自然增加創(chuàng)造了增長著的需求”和“對外貿易”。但很快就在邏輯上被否定掉了:第一,工人階級的人口自然增加不可能引起超越可變資本以外的不斷增長的有支付能力的需求。第二,在總資本視野下,資本主義世界市場的一切國家都是“本國”,對外貿易只是將困難從一國轉移到另一國去,而并沒有得到解決。于是盧森堡認為,“為了實現這兩部類的剩余價值,必須有在第一和第二部類以外的有支付能力的需要”;資本主義在全球的擴張不但“從地球上每個角落里覓取生產資料”[7]280和“從非資本主義階層及非資本主義國家中,不斷汲取這些追加的勞動力”[7]285,而且其剩余價值的實現也依賴于非資本主義的消費者。正因為如此,資本主義是人類歷史上第一個有“傳染性”的經濟形態(tài),它具有主動傳播擴散,同化、破壞、驅逐其他一切經濟形態(tài),力求變成世界普遍形態(tài)的沖動。但它同時也是以其他經濟形態(tài)的存在為自身生存基礎的經濟形態(tài),因為它的生存需要通過對其他經濟形態(tài)的榨取來滿足它無止境的生產資料、勞動力和消費市場需要。這是資本主義全球化所存在的基本矛盾,也是資本主義最終不可能成為世界普遍的生產方式的內在原因。盧森堡的這些觀點無疑具有一定的價值和意義,但同時其分析過于簡單和浮于表面,未能直達本質,并錯誤地試圖將《資本論》中的公式直接應用到現實世界中。《資本論》與現實經濟是有差距的,因為馬克思采用的正是一種“純粹資本主義”的超越論視野。
如果能引入超越論視野,盧森堡遇到的困難和問題都會迎刃而解。只從單一的視角來理解《資本論》,難免會陷入嚴重的二律背反中。馬克思曾說過,從流通過程產生不了剩余價值,“可見,無論怎樣顛來倒去,結果都是一樣。如果是等價交換,不產生剩余價值;如果是非等價交換,也不產生剩余價值。流通或商品交換不創(chuàng)造價值。”[5]186即在總資本視野下資本家階級不能靠欺騙自己來獲得剩余價值。但同時,馬克思也說過,剩余價值不能只在生產過程中實現?!翱偵唐妨?,即總產品,無論是補償不變資本和可變資本部分,還是代表剩余價值的部分,都必須賣掉。如果不賣掉,或者只賣掉一部分,或者賣掉時價格低于生產價格,那么,工人固然被剝削了,但是對資本家來說,這種剝削沒有原樣實現。這時,榨取的剩余價值就完全不能實現,或者只是部分地實現,甚至資本也會部分或全部地損失掉?!盵8]272要解開二律背反,我們需要通過馬克思的這段話:“貨幣轉化為資本,必須根據商品交換的內在規(guī)律來加以說明,因此等價物的交換應該是起點。我們那位還只是資本家幼蟲的貨幣所有者,必須按商品的價值購買商品,按商品的價值出賣商品,但他在過程終了時必須取出比他投入的價值更大的價值。他變?yōu)楹?,必須在流通領域中,又必須不在流通領域中。這就是問題的條件。這里是羅陀斯,就在這里跳罷!”[5]189如果不能看到馬克思視野的移動,這段話將無法被理解。馬克思在這里從單一價值體系移動到了復合的價值體系當中。即在單一價值體系中在流通領域獲得的剩余價值來自不等價交換,但如果是不同的價值體系之間進行交換之時,等價交換卻可以獲得剩余價值。這里的價值體系就是現實世界中的“共同體”。馬克思在“交換過程論”中曾指出“產品交換是在不同的家庭、氏族、公社互相接觸的地方產生的……不同的公社在各自的自然環(huán)境中,找到不同的生產資料和不同的生活資料。因此,它們的生產方式、生活方式和產品,也就各不相同。這種自然的差別,在公社互相接觸時引起了產品的互相交換,從而使這些產品逐漸變成商品。交換沒有造成生產領域之間的差別,而是使不同的生產領域發(fā)生關系,并把它們變成社會總生產的多少互相依賴的部門?!盵5]390在這里馬克思是在用資本主義社會以前就早已存在的交換活動來說明剩余價值在流通中實現的一種原因——空間(自然條件)差異。正是在追求這種由空間的差異所造成的價值差額的過程中,推動了各經濟體不具有的社會性、世界性的結合——資本的全球化本能。這并非是歷史學的追溯,而是在超越論層面通過闡明交換和商品經濟固有的本能而發(fā)現的“起源”。
在近代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誕生后,新生的產業(yè)資本還創(chuàng)造出了另外一種差異用以實現剩余價值,即時間。貝利在《李嘉圖價值論批判》中指出,商品的價值并非單獨的存在,而是在一個關系體系中被規(guī)定的。一個共同體內部的商品會構成一個共時性的關系體系。而李嘉圖卻因為只在單一體系內思考而認為貨幣是次要的東西,于是從勞動價值開始著手研究,直接導致了古典經濟學重視生產過程而輕視流通過程。馬克思的獨特性就在于很早就看到貨幣的極端重要性,進而通過資本的一般公式G—W—G,不僅在生產過程,而且也在流通過程中來觀察剩余價值。而要解決剩余價值在流通中實現的問題,必須引入復合的體系。因為資本要實現剩余價值本質上必須通過某種差異。商人資本是依靠共同體之間的空間差異來獲得剩余價值,產業(yè)資本則是通過在時間上創(chuàng)造出新的差異來獲得剩余價值的。
關于古代社會就已存在的商人資本和近代才誕生的產業(yè)資本之間的關系,古典經濟學家習慣于強調它們之間的不同。亞當·斯密認為商人資本從低價買入高價賣出的差額中獲得利潤,而產業(yè)資本則通過生產效率的提高而獲得利潤。但馬克思指出這種認為產業(yè)資本從生產過程獲得利潤,而商人資本從流通過程得到利潤的思考是膚淺而又虛偽的。他認為產業(yè)資本和商業(yè)資本都是從差異中獲得剩余價值,沒有本質性的不同?!百Y本主義生產的動機就是賺錢。生產過程只是為了賺錢而不可缺少的中間環(huán)節(jié),只是為了賺錢而必須干的倒霉事。因此,一切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國家,都周期性地患一種狂想病,企圖不用生產過程作媒介而賺到錢?!盵6]68
勞動力商品在和其他商品構成的互相聯系互相依存的價值體系中表現為勞動力價值。關于勞動力價值,馬克思曾指出其因“一定國家,一定時代”而不同,這意味著必須在勞動力價值的共時性關系體系中來思考。若繼續(xù)在單一體系中思考,商人資本所出現的問題同樣會出現在產業(yè)資本身上,產業(yè)資本的剩余價值來源也只能是“欺騙”了。復合體系視野下產業(yè)資本的剩余價值是通過在時間上創(chuàng)造出新的價值體系差異而獲得剩余價值的。因此,產業(yè)資本所固有的剩余價值的獲得需要通過推動科學技術的進步來提高生產效率,縮短必要勞動時間以降低成本?!巴对趯ν赓Q易上的資本能夠提供較高的利潤率,首先因為這里是和生產條件較為不利的其他國家所生產的商品進行競爭,所以,比較發(fā)達的國家高于商品的價值出售自己的商品,雖然比它的競爭國賣得便宜。只要比較發(fā)達的國家的勞動在這里作為比重較高的勞動來實現,利潤率就會提高,因為這種勞動沒有被作為質量較高的勞動來支付報酬,卻被作為質量較高的勞動來出售……這就好比一個工廠主采用了一種尚未普遍采用的新發(fā)明,他賣的比他的競爭者便宜,但仍然高于他的商品的個別價值出售,就是說,他把他所使用的勞動的特別高的生產力作為剩余勞動來實現,因此,他實現了一個超額利潤?!盵8]264生產率提高所導致的勞動力價值不同使得不同體系之間的等價交換實際上有差額的存在,但隨著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在全球的擴張,這個差額存在著消失的趨勢。所以,資本必須不斷重新制造出這個差額來。這就是資本主義時代前所未有地不斷推進科學進步和技術更新的根本性動機和條件。
在當代,資本本質上依然在追求價值體系之間的差異。產業(yè)資本為了追求更便宜的原料和更廉價的勞動力,不斷地在各個體系之間進行轉移。當其國內工資上升到一定程度之時,就必須將工廠轉移到國外去獲得價格更低的勞動力商品。商人資本的活動也遍布股票和外匯等金融市場里所有可以發(fā)生差額的地方。當代經濟學家總是在談全球化金融資本的投機將和“實體經濟”脫鉤,但如果他們能基于超越論視野看到產業(yè)資本和商人資本的本質的話,就會發(fā)現所謂“實體經濟”與金融資本一樣也是靠“虛擬”來推動的??傊Y本需要在差異中獲得剩余價值以實現自我增值,至于差異是怎么產生的,就資本的角度而言是無所謂的。但是,近代以來構成共同體的主要元素,除了資本之外還有國家和民族。
三、全球化進入新階段的根本性原因:資本無法實現對三位一體結構的超越
馬克思在《資本論》中還從商品交換的角度來考察了資本制經濟,因為,要對經濟基礎進行充分說明,只靠生產方式是不夠的,還需要從交換方式的角度著手。通過交換方式來考察資本主義國家所存在的資本、民族、國家三位一體結構,能讓我們從不同的角度來觀察資本主義全球化的新階段,進而基于超越論視域對其進行分析。
資本主義國家的資本、民族、國家三位一體體系結構具體表現為:第一,資本主義式的自由市場經濟,但若完全放任資本自由發(fā)展,必然會造成資本的集中和階級矛盾的激化。第二,民族從平等性的觀念出發(fā),要求緩和資本積累所帶來的經濟差距和階級矛盾。第三,國家將通過立法、稅收等再分配手段來具體促進經濟發(fā)展或緩和階級矛盾。在這個體系中資本、民族和國家分別源于不同的原理,但卻以相互補充的方式結合在一起,形成一個互相斗爭卻缺一不可的三位一體結構。黑格爾最先在《法哲學原理》中對其進行把握,而馬克思則對黑格爾的相關觀點進行了批判。針對黑格爾將民族、國家置于核心位置的唯心主義,馬克思指出市民社會才是最根本的東西,至于國家和民族只是建立在經濟基礎上的上層建筑。歷史唯物主義在這里萌芽了!但之后部分學者如德國社會民主黨內的“青年派”、伯恩斯坦等,輕視國家和民族,產生了“經濟決定論”思想。馬克思、恩格斯和列寧都對其進行了堅決揭露和批判,并指出要正視上層建筑的“相對獨立性”和“主觀能動性”。然而,后來法蘭克福學派的學者卻過于強調其“獨立性”,以至于出現了“國家和民族是歷史地形成的表象之產物,通過啟蒙可以消除之”的觀點,這就將上層建筑與經濟基礎割裂開來了。民族、國家和資本所具有的能動的主動性其實都來自其根植的經濟基礎,是經濟基礎的觀念形態(tài)。
馬克思對商品交換做過這樣的考察:“商品交換在共同體的盡頭,在它們與別的共同體或其成員接觸的地方開始的。但是物一旦對外成為商品,由于反作用,它們在共同體內部也成為商品?!盵5]106這初看好像是歷史性的考察,實際上是超越論式的考察。因為即使是現代經濟活動,依然無法超脫出這個范圍。“共同體”包括了實際的共同體和想象的共同體,也就是我們的視野需要在從家庭、社會到國家的各種層面上移動。商品交換始于共同體與共同體之間,表明共同體內部的交換方式與商品交換是有所不同的。例如,即使是在當代商品經濟最發(fā)達的國家,其家庭內部也只存在分工而不存在商品交換,這是一種基于“愛”的互酬關系。而在封建社會,無論東西方,在王權統治之下的相互孤立的農業(yè)共同體,其內部都是以基于宗法、血緣的、自律性的、互相扶助的互酬性交換為原理的。至于原始社會,更無需多言,自馬塞爾·莫斯以來人類學家一直認為部落是建立在互酬性原理之上。而“民族”作為一種“想象的共同體”在近代之所以顯現出來,就是為了代替遭到瓦解的共同體,其所根植的也是互酬性交換原理。
關于國家所基于的交換原理,霍布斯在“其中一方得到的利益是生命,另一方則將為此而獲得金錢或勞務”的交換中,觀察到了國家成立的根據。而馬克思則將國家看作“幻想的共同體”,是階級統治的工具。他在《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中對國家機器所根植的交換原理有著深刻的考察,即“在第二個波拿巴統治時期,國家才似乎完全獨立的東西。和市民社會比起來,國家機器已經大大的鞏固了自己的地位?!盵9]216“波拿巴想要扮演一些階級的家長似的恩人。但是,他要不是從一個階級取得些什么,就不能給另外一個階級一些什么。”[9]225在這里,馬克思揭示出了國家所根植于的交換原理,即賦稅與保護原理。
資本自然是根植于商品交換原理的。商品交換所根據的是共同體雙方相互的協議,它并不是近代資本主義社會才存在的交換方式,早期它以商人資本的形式存在于人類整個文明過程。在原始社會和封建社會,當共同體通過贈與或者依靠暴力搶奪而不可得的時候,才出現了商品交換。從中不難發(fā)現商品交換的前提是交換雙方必須都是一種互相承認的平等、自由的存在。因此,在根植于商品交換的觀念世界中,將使個人擺脫共同體的束縛而獲得相對的獨立。
通過前面的分析可以揭示出,在原始社會中互酬式交換方式占統治地位,封建帝國時代賦稅和保護為主要交換方式,而在資本主義時代商品交換則壓倒了一切。近代產業(yè)資本誕生之后,它從深層次瓦解了舊有的共同體,這個過程也可以看作是商品交換在近代得到了發(fā)展并逐漸壓倒了其他的交換形式。但商品交換無法徹底化,它不可能完全消滅另外兩種交換形式。首先,商品交換需要“契約形式的法權關系”[5]102,這需要依靠國家用暴力來保證契約的履行。其次,人類本身和自然的再生產,無論在哪個時代都只能依靠家庭和共同體。但這些非資本主義因素在資本主義全球化的過程當中都被吸收到了商品交換的流通過程中來,因此被賦予了一種“虛擬結構”,使得商品交換雖然是局部的,但卻仿佛覆蓋了全部領域。
資本主義對非資本主義的吸收是通過資本分別與國家和民族的結合來完成的。其中首先結合的是資本與國家。其具體表現即近代出現的絕對主義王權,作為經濟政策即“重商主義”。絕對主義王權通過支持資產階級的活動來獲得稅源以支撐其殖民擴張和戰(zhàn)爭,資產階級則利用絕對主義王權廢除了封建性的“經濟以外的強制”,制服了眾多并立的封建諸侯,將其封建領有權變成了私有權。另外,還通過貨幣進貢制強迫農村共同體實行商品經濟,從而促進了封建主義經濟的資產化重組。
推翻絕對主義王權的資產階級革命則推動了民族與國家、資本的結合。民族這個概念本質上是人們對逐漸瓦解的共同體和互酬式交換方式在想象層面上予以的恢復。雖然民族是由資本、國家所催生的,但它是對資本、國家的一種抗議和對抗,是一種補救措施。民族的感情基礎是血緣、地緣和語言上的共同體,但并不是有這些因素就能形成民族。歷史上公認的第一個近代民族國家是光榮革命后確立了人民是國家主權者的英國。但作為主權者的“人民”卻不是一開始就存在的。首先,通過資本主義對共同體的消解,不同出身和階層的人都處于絕對主義王權的子民的同一地位。然后,資產階級革命爆發(fā)后在針對絕對主義王權的革命運動中,人民內部的對立和差異得到了進一步超越。最后,在打倒舊國家機器建立新國家機器的過程中(民族解放運動),民族國家得以確立了起來。而資本要獲得進一步的發(fā)展也需要民族的配合。厄內斯特·蓋爾納在《民族與民族主義》中指出,資本主義社會在消解了共同體使人民都獲得了自由與獨立之時,也導致了職業(yè)性的流動和迅速變動著的不安定的分工,以及陌生人之間頻繁而細密的交往對話的社會現實。因此,現代社會猶如一支現代軍隊,它需要為新兵提供長期的、比較全面的訓練,以使他們掌握識字、數學、基本的科學常識、社會交往技能與熟練的基本技術。產業(yè)資本所需要的“勞動力商品”不但需要一定的文化技能還要能夠互相協作,因此共同的語言和文化是不可缺少的。這種勞動力商品的培養(yǎng),是由資本提出需要,而由國家機器通過義務教育等措施來實現的。這意味著,培養(yǎng)民族主義和培養(yǎng)“勞動力商品”,這兩者是密不可分的。資本、國家、民族正是這樣結合成了一個三位一體的結構,它們之間是互相補充且相互強化的。
在資本主義發(fā)展和全球化的過程中,現實社會構成體中的資本、國家、民族會不斷發(fā)生斗爭與變化,對外則作為“經濟政策”表現出來。不同的經濟政策形成了資本主義全球化的各個歷史階段。其具體可以被劃分為重商主義和自由主義階段。從經濟政策方面來觀察資本主義全球化的發(fā)展階段,也就是把國家和民族也作為能動的主體引入資本的運動中來。
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模式化了兩種資本積累范式:商人資本G—W—G和生息資本G—G。當通過貿易和生產投資可以獲得足夠的剩余價值的時候,資本將采取第一種模式;當第一種模式發(fā)展到一定程度之后,由于普遍利潤率的下降而無法獲得足夠剩余價值時,資本將轉向第二種模式。歷史上所有霸權國家都經歷過這個過程。那就是在崛起時期傾向于擴大生產,而奠定了霸權之后轉向金融擴張,這是一個不斷被重復的過程。現在我們將國家和民族的因素還原進去更具體地分析這一過程能發(fā)現,每當國家處于上升局面之時都更傾向于重商主義經濟政策,當其取得了霸權處于巔峰狀態(tài)之后則會采取自由主義經濟政策。當然,我們應該認識到世界各國家處在一個共時系統中,各個國家在同一時期因為發(fā)展階段的不同會采取不同的經濟政策。例如,18世紀后期荷蘭的制造業(yè)開始衰落,這一時期是英國和法國施行重商主義經濟政策并為取代荷蘭而進行激烈的斗爭的帝國主義時期,但荷蘭依然掌握流通和金融方面的霸權直到19世紀末。當英國取得了徹底的優(yōu)勢之后便很快推出了自己的自由貿易政策。而1870年之后英國制造業(yè)開始衰落,這時崛起的美國、德國和日本開始爭奪這一霸權,這又是一個帝國主義時期。在這一時期英國的經濟政策是自由主義,美國、德國和日本的經濟政策則為重商主義的保護政策。根據這一方法可以清晰地揭示出,從資本、民族、國家三位一體結構的角度來看,資本主義全球化的發(fā)展并不是一種線性的,而是一種反復的、循環(huán)式的發(fā)展。
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中曾講到:“黑格爾在某個地方說過,一切偉大的世界歷史事變和任務,可以說都出現兩次。他忘記補充一點:第一次是作為悲劇出現,第二次是作為笑劇出現?!盵9]121馬克思在這里表面是指1848年革命中波拿巴登上帝位的過程重演了60年前1789年第一次法國革命最后拿破侖成為皇帝的過程。在拿破侖時期,雖然資產階級革命成功了,但英國產業(yè)資本已經奠定了足夠的優(yōu)勢,在自由競爭的狀態(tài)下法國資本無法與其抗衡。為此資本需要國家和民族力量的支撐,需要“皇帝”的保護。在國家層面,拿破侖用武力對歐洲大陸進行了統合,并在《柏林敕令》中宣布施行“大陸封鎖”經濟政策,以保護法國產業(yè)資本。在民族層面,拿破侖將法國國內原屬于貴族的土地平分給法國農民耕種,成功激發(fā)了法國人民的民族主義熱情。他的侄子路易·波拿巴能重新登上帝位的原因也是一樣的,為了抵抗已經成為霸主的英國,波拿巴在國家層面用重商主義經濟政策推動法國的重工業(yè)化發(fā)展,在民族層面他聲稱作為社會主義者(圣西門主義)要永遠消除階級對立以獲得人民的支持。當然,正如馬克思所指出的那樣,他們自己沒有這樣意識到,但他們在實踐中卻這樣做了。而德國從“第二帝國”的覆滅到“第三帝國”崛起的過程從資本、國家和民族關系的角度來看,又何嘗不是拿破侖和他侄子這段歷史在德國的反復呢?
從另外一個視野來看,列寧曾以“資本輸出”為例,說明帝國主義階段的歷史特征。其具體表現為因國內市場已經飽和無法實現自我增值,資本要面向海外以尋求市場。這個“資本的輸出”其實也是資本、國家拋棄民族的一個過程。因為,資本輸出必然要犧牲本國以無產階級為代表的勞動者的工作和福利。漢娜·阿倫特對這一過程進行了如下描述:“帝國主義時期歐洲內部的中心事件是資產階級的政治解放,它直到那時還是歐洲歷史上第一個并不渴望政治上統治而達到經濟上杰出成就的階級。資產階級在民族國家之內隨同它的發(fā)展而一起發(fā)展,根據定義,民族國家完全統治一個階級劃分的社會。即使當資產階級已使自身確立為統治階級,它也將一切政治決策交給國家。只有當民族國家證明已不適應資本主義經濟進一步發(fā)展時,國家與社會之間的潛在對抗才公開變?yōu)闄嗔Χ窢帯!盵10]為了實現增值,為了國際上的競爭,資本即使犧牲人民的生活水平也在所不惜。因此,全球化總是在帝國主義時代迎來高潮,這一時期弱肉強食的社會達爾文主義也總是在意識形態(tài)中占據非常重要的位置。
犧牲人民利益的資本輸出必然會導致人民的反抗。在20世紀30年代崛起的德國、日本、意大利的法西斯主義和美國的凱恩斯主義本質上都是想依靠國家和民族來實現對資本的制約,世界上的任何一方都已經無法忽視民族原理。而“二戰(zhàn)”后所謂的冷戰(zhàn)時期則應當被認為是一個美國主導下的自由主義時期。在這一時期因“二戰(zhàn)”而疲憊不堪的歐洲國家接受了美國的援助,并依靠美國市場的開放而實現了經濟的發(fā)展。但自由主義卻導致日本和德國的制造業(yè)開始超越美國,這一時期美國霸權開始衰落的標志是1971年美元金本位的停止。雖然美國制造業(yè)衰落了,但它依然掌握著金融和商業(yè)部門的霸權。伴隨著制造業(yè)衰落和里根主義崛起,美國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開始消減社會福利和放松資本管制,被認為是“新自由主義”的開端。
我們必須指出,“新自由主義”階段并不是“自由主義”時代,而應當被視為又一個“帝國主義”時代。這個時期與表面的現象相反,蘇聯解體了,美國制造業(yè)也出現了嚴重的空心化,而新的無可爭議的霸權并沒有出現。這樣的全球化、帝國主義時代,麥克爾·哈特認為其本質是資本想建立一個全球性的資本帝國,“資本主義市場是一個反對建立內外之分的機器。當它遇到壁壘和排斥時,它的發(fā)展就受到阻撓;相反,當它納入越來越廣大的空間時,它就興旺發(fā)達,利潤也只能產生自接觸、契約、交換和商業(yè)貿易。世界市場的實現使這種趨勢最終到達預定點,最理想的形式是:在世界市場之外再無其他,整個地球都成了它的領域……在帝國平滑連續(xù)的空間中,權力沒有一個確定的場所,它既無跡可尋,又無處不在?!盵11]麥克爾·哈特認為,在這樣的資本帝國之下,民族國家將喪失其實質的意義,而民眾將發(fā)動反抗帝國的行動。歐洲各國人民在世界資本主義壓力下團結起來構筑了“歐洲共同體”來進行對抗,將其經濟、軍事上的主權讓渡給上位組織。這種的設想與實踐在歷史上多次出現,都是在世界資本主義壓力下構建的“想象共同體”。但是,其基礎構成依然是資本、民族、國家架構,未能實現對這一架構的超越。
全球化經歷了多年的高速發(fā)展,給資本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剩余價值。依靠海量的剩余價值,發(fā)達資本主義國家的福利體系也獲得了空前發(fā)展。但隨著資本在全世界范圍內對非資本經濟成分的覆蓋和同化,全球經濟體之間的“差異”在縮小。差異的縮小,意味著帶來新的勞動者、消費者的源泉的消失,使得全球資本的自我增值能力不斷在縮小。這將直接導致發(fā)達資本主義國家原有福利體系無法維持,只能消減民眾的福利或提高資本家的稅收,這必然導致資本和民族發(fā)生對抗。這也是近年來一些民族主義政黨和勢力力量得到增長并在政治上開始有所作為的根源所在。同時,由于全球化背景下世界貿易所導致的互相依存關系的網絡已經非常發(fā)達,在一國內部實行的經濟政策往往不如以前那么有效地發(fā)揮作用了。于是不斷受到國外資本沖擊和壓迫的各國資本開始謀求國家的保護,或試圖基于民族理念建立具有文化同一性的地區(qū)性經濟圈,這也就是英國“脫歐”公投通過和特朗普得以當選等一系列“逆全球化”事件發(fā)生的根源。
總之,資本主義經濟具有一定的自律性的力量,但是,不管它怎樣試圖覆蓋全部生產,最后依然只能是部分的、寄生的。因為有其自身創(chuàng)造不出來的、也無法隨意處理的“外部”存在,即自然資源和勞動力商品。正是在這里資本永遠必須保持和民族、國家的聯系,在自然和人的“再生產”上,民族和國家的介入是不可或缺的。但是,自然資源和人類的勞動力商品資源都是有限的,尤其是勞動力商品,資本難道能需要就增加、不需要就廢棄么?當原料和勞動力商品價格上升導致無法維持利潤率時,資本基于其本質會到海外去尋找更廉價的新來源,而這必然會導致民族主義的反彈和階級矛盾的激化,雖然這不會使資本主義停息,但會帶來歷史的反復。除非能實現對資本、民族、國家的三位一體結構的超越,這樣的反復會一直出現。
四、社會主義如何實現對資本主義及其全球化的超越
面對全球化進入新階段的時代背景,中國作為一個社會主義國家應當如何把握這一新發(fā)展趨勢,進而作出科學的應對將十分重要。盧森堡曾指出:“對資本主義的社會批判,凡是以懷疑它的發(fā)展能力為開始的,根據無情的邏輯,必然像1819年在法國和1893年在俄國一樣,歸結為反動的空想主義?!盵7]225因此,我們對資本主義的“批判”,應當正如馬克思思想的存在是在于對先驅者思想的“批判”一樣,其目的是實現超越,而絕不是簡單的否定。
在很長的一段時期里,馬克思主義者總是將針對資本主義的批判和斗爭集中在生產領域。但將《資本論》與古典經濟學區(qū)分開來的,卻是其對流通領域的重視。否則馬克思與李嘉圖學派左派有何區(qū)別?后來的很多馬克思主義者在某種意義上是倒退到了古典經濟學的思考方式上,以這種理念為基礎發(fā)展的就是“工團主義”。歷史實踐早已證明單純停留在生產領域的斗爭無法實現對資本主義的超越。因為,在資本主義經濟里,所謂生產過程本質上是被資本所購買的勞動力商品的具體勞動現場。勞動者與資本發(fā)生關系時存在著以下三種局面:第一,勞動者將自己的勞動力作為商品出賣給資本的時候;第二,從事雇傭勞動的時候;第三,勞動者作為消費者來購買商品讓剩余價值實現之時。工團主義的問題就在于只看到了勞動者在第二種局面下所擁有的主體性。的確在第二種局面下,能實現勞動者對資本的抵抗,進而提高工資、改善勞動條件和縮短勞動時間。但這之后呢?勞動者與資本的關系又回到了第一種局面,也就是說這種抵抗只是實現了雇傭契約的更新而已,沒有對資本主義實現任何形式的超越。因此,資本很快接受了工會并將其制度化,當代資本甚至已經發(fā)展到了需要工會發(fā)揮其必不可少的作用的地步。
然而,剩余價值的實現不僅在生產過程,也包括流通過程。也就是第三種局面,勞動者在生產過程中本質上是隸屬性的,但當其作為消費者時情況發(fā)生了變化。在流通過程中以“商品”形式存在的資本被置于消費者的隸屬關系之下。消費者不會與資本擁有共同的意識,可以從特殊的利害關系中掙脫出來。例如,在針對環(huán)境問題,當勞動者作為企業(yè)內部的共同利益獲得者時,很多時候都不會反對資本犧牲環(huán)境以獲得超額利潤。但當其作為消費者時更容易站到超越性的“世界公民”立場上來,即由于脫離了直接利害關系,在第三種局面下勞動者更容易產生超越性的“階級意識”。
蒲魯東首先提出應基于流通領域對資本進行超越,他認為基于無償信用和交換銀行的合作社與勞動貨幣可以實現對勞動力商品的揚棄。馬克思也認為要實現對勞動力商品的揚棄,勞動人民的聯合——公社是必不可少的。但這種公社需要一種不能轉化為資本的替代貨幣以及建立在此基礎上的支付決算體系和籌措資金體系在流通領域做支撐?!霸谝粋€集體的、以共同占有生產資料為基礎的社會里,生產者并不交換自己的產品,耗費在產品生產上的勞動,在這里也不表現為這些產品的價值,不表現為它們所具有的某種物的屬性,因為這時和資本主義社會相反,個人的勞動不再經過迂回曲折的道路,而是直接的作為總勞動的構成部分存在著?!盵12]馬克思在《資本論》的價值形態(tài)論中對貨幣的獨特位相進行闡釋時有過相關討論,他指出,貨幣并非單純的交換現象的表示,貨幣交換是一種對所有生產物的價值關系進行調整的本能性的現象。即使將貨幣暫時否定掉,它也一定會很快以其他的形式重新出現。這樣就產生了一個二律背反,即要“揚棄”貨幣必須創(chuàng)造出一種同時滿足“必須有貨幣”和“不可有貨幣”兩個條件的貨幣。1982年邁克爾·林頓提出了LETS(地區(qū)貿易通商制度)概念,這一概念總體設計了一個記錄在賬戶上的多角的決算系統,參加者有自己的賬戶,可以將自己能提供的財產和服務登載于目錄中與他人進行自發(fā)性的交換。這一制度中的貨幣與中央銀行發(fā)行的貨幣不同,接受別人提供的財產和服務的人每次要重新發(fā)行貨幣,而所有參加者的黑字與赤字合計起來必須為零。這個系統首次在理論上使解決替代貨幣的二律背反成為可能。而近幾年火熱的“區(qū)塊鏈”數據結構更是在技術上使得替代貨幣的存在成為可能。這將從根本上推動資本主義企業(yè)向生產合作社轉變。這種針對資本的內在原理的超越性的運動,只有在流通領域即勞動者作為消費者出現的場域中才有可能。
當然,要實現對資本主義的超越只將視野局限在資本方面是不對的。因為資本、民族、國家是三位一體的,對資本進行揚棄必須同時對國家和民族進行揚棄,否則最終都會被收回到這個連環(huán)中。在我們分析資本的時候,必須同時分析根植在資本主義經濟基礎之上的民族和國家。在這個意義上思考,當前歐洲盛行的社會民主主義絕非對資本主義的一種超越,而是資本、民族、國家結構為謀求繼續(xù)生存而進化出的新形態(tài)而已。社會民主主義的一個主要局限性就在于只從生產過程中尋找榨取,并試圖依靠國家權力來加以消除。其“議會”內的“民主”斗爭本質上都只是為了對從世界市場上的流通過程里榨取來的剩余價值進行再分配,最終必然會喚起追求本國利益的民族主義。換言之,如果不對民族和國家進行揚棄的話,任何針對世界資本主義的抵抗運動最后都只能淪為保衛(wèi)本國資本的民族主義運動。這也是當前資本主義全球化發(fā)展新階段所表現出的態(tài)勢。
馬克思指出,因為資本主義離開了世界市場是無法生存的,近代以來國家經濟必須存在于世界經濟之中。所以“只有占統治地位的各民族‘立即同時發(fā)生”革命才有可能創(chuàng)造出超越資本主義三位一體結構的契機,其根據是1848年在歐洲各地同時爆發(fā)的革命。實踐也證明一個國家一旦發(fā)生社會主義革命,馬上就會遭到其他資本主義國家的干涉和制裁。這將導致新生的社會主義國家面臨著外部的強大壓力,不得不加強國家機器的建設以保護自己,最終就會容易走上通過國家來否定資本的道路。因此,僅從一國內部很難實現對資本主義三位一體結構的超越。對此,巴枯寧也認為,“孤立的一國革命不可能獲得成功。因此,必須有以自由為志向的萬國人民的革命同盟與聯合”?;谶@一理念,馬克思和巴枯寧在1863年聯合組建了“第一國際”,打算以此作為“世界同時革命”的基礎。但是,馬克思派和巴枯寧派很快便產生了泛日耳曼主義和泛斯拉夫主義的民族主義對立,這些對立導致了“第一國際”在1876年的解散。1889年成立的“第二國際”也未能擺脫民族主義的糾纏。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后,各國的社會主義政黨紛紛選擇了支持各自政府參戰(zhàn),直接導致了第二國際的解散。這表明,跨國家和民族的社會主義運動不管怎樣緊密地進行合作,都會因為國家和民族之間利益的對立而導致分裂,這使得世界范圍內聯合起各國對資本進行揚棄的運動總是遭遇挫折。
康德早已認同“革命必然是世界的”這一原理。資產階級革命因在追求政治上的自由同時還追求經濟上的平等,也必然招致周圍其他王權國家的干涉。康德對此曾指出,“建立一部完美的公民憲法這個問題,有賴于國家合法的對外關系這個問題,并且缺少了后者前一個問題就不可能得到解決?!盵13]11而且,“部分地是由于內部有公民憲法的可能最好的安排,部分地是由于外部有共同的約定和立法,人們才會猶如一架自動機那樣地建立起能夠維持其自身的、就像是公民共同體的這樣一種狀態(tài)來?!盵13]13在實踐中,法國大革命也立刻遭到了周圍王權國家的武裝干涉。為了保衛(wèi)革命果實,革命政權不得不強化其國家機器,這直接導致了民主主義革命的扭曲,使得法國大革命因為外來的恐懼威脅而對內也采取了恐怖政治統治。從1792年法國立法議會宣布實施革命保衛(wèi)戰(zhàn)開始,法國就已經被迫從共和國逐漸轉變?yōu)橐粋€帝國。革命保衛(wèi)戰(zhàn)很快轉變?yōu)檩敵龈锩膽?zhàn)爭并開始與帝國征服戰(zhàn)爭的區(qū)別模糊起來。面對席卷整個歐洲的拿破侖戰(zhàn)爭,康德發(fā)表了《永久和平論》提出了他對“聯合”的思考。
康德在其著作中提出了“各民族聯盟”的構想??档抡J為“把普遍世界歷史按照一場以人類物種的完美的公民結合狀態(tài)為其宗旨的大自然計劃來加以處理的這一哲學嘗試,必須看作是可能的,并且甚至還是這一大自然目標所需要的?!盵13]18在康德眼中人類本性中存在著“反社會的社會性”,這是無法通過啟蒙消除掉的。國家也存在著暴力這一無法被消除的“本性”??档卤^地認為,“各民族聯盟”是無法通過人類的理性和道德實現,其實現反倒要依賴人類“反社會的社會性”,即戰(zhàn)爭。事實也是如此,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中人類“反社會的社會性”以史無前例的規(guī)模爆發(fā)了出來,并催生了國際聯盟。雖然國際聯盟未能阻止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爆發(fā),但更加有力的聯合國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后得以形成??墒?,聯合國依然未能有效將世界各民族聯合起來。根據世界銀行公開數據(World Bank Open Data),2017年人均GDP盧森堡高達104 103美元,而布隆迪僅有320美元,前者是后者的325倍,差距之大令人震驚。要從根本上消除對立,只能通過消除各國之間的經濟差距和對不斷生產這種差距的資本主義體系的超越。
當代發(fā)達國家確實作了一些努力以消除各國間的經濟差距。但是,這些努力都是一種“分配正義”式的嘗試,這種基于再分配原理的援助不但未能消解差距反而制造出新的差距來。根據世界銀行公開的數據,1975年高收入國家人均收入是低收入國家的41倍;而到了2017年,增長為57倍。因為類似于發(fā)達國家的國內福利政策,只不過是資本積累過程的一環(huán)而已。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其反倒是有利于發(fā)達國家的資本輸出。而康德眼中的“正義”卻不是這種分配的正義,而是交換的正義,其本質不是通過再分配消解經濟上的差距來實現正義,而是通過對制造出這種差距的體系的超越來實現正義。這樣的交換正義不僅要存在于一個國家之內,還要存在于國家之間,只有在全新的世界體系才能被實現。而這樣的不再產生不平等的世界體系和交換體系,被后來的馬克思在更高的維度上解釋為共產主義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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