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闌
距離小愛失蹤已過去兩周。
我小時候就有些耳背,當(dāng)我的聽覺出現(xiàn)問題時,我對這個世界的判斷,靠的更多的是眼睛和嗅覺。暮色將臨,那幫人聚在林場家屬區(qū)的弧形門洞下,交頭接耳,我正好經(jīng)過,他們說什么,我聽不清楚,但他們富有神秘感的眼神和嘴巴蠕動的速度讓我嗅到了某種不測。
“喂,你去哪里?”他們突然叫住我。
“什么?”我回過頭,一臉茫然。因為光線較暗的緣故,他們的臉與暮色溶為一體,但我還是感受到了那叢目光投射而來的不懷好意的窺測。
“小愛失蹤了,你知不知道?”問話的人聲音很大,嚇我一跳,可是這回我聽清了,“嗯……找到了?”我慢吞吞地問道,女孩的臉無意間在我眼前隱約晃動,
倏忽即逝。
“你最后看到她的時候……”他們似乎并不在意我的漫不經(jīng)心,用手拍打著身邊的空地,示意我加入這個正在進行的話題,顯然,他們覺得我應(yīng)該知道點什么,因為我是那天最后一個見到女孩的人。
“唔,她當(dāng)時在河邊走……”我這樣說時,繼續(xù)與他們保持適當(dāng)?shù)木嚯x,我猜測,他們并非想打聽一個人失蹤前的種種跡象,而是對我,這個目擊者產(chǎn)生了某種懷疑,或者說某種暗示吧。
“她沒和你說要去哪里?”那人有意湊近我,他口氣腥臭,神色怪異,導(dǎo)致這樣的問話讓人極度反感。我極力克制住厭惡,漠然地搖搖頭。那個叫小愛的女孩,七歲?八歲?我無法確定,她的臉我至今想起依然模糊,我只是在林區(qū)附近見過她幾次,但我注意到,她常常是獨自一人,不是在樹蔭下跳飛機,就是在河邊摸魚。但是在這個河水上漲的季節(jié),她不該一個人亂跑,她難道不怕被水鬼抓走嗎?我的眼前浮現(xiàn)出骯臟泛濫的河道,河面上不時漂過的貓、狗等一些動物的浮尸以及其他漂浮物。連續(xù)一周的暴雨,路基下陷,河水漫流,林區(qū)被淹,這在塔頭鎮(zhèn)的氣象記載中并不多見。
那個叫小愛的女孩,她究竟去了哪里?
一群蒼蠅在我耳邊嚶嚶嗡嗡,其實是他們的交談聲,具體講什么我一句也聽不清,但他們說到“淹死”這個詞的時候,我卻不自覺地將身體微微前傾。
“這么說,她是真的淹死了?”他們盯著我大聲問,那種神情簡直像法官在審問犯人。
“我沒看到她掉下去,”我立刻予以否認,“我走的時候,她還在那里……”我搜索枯腸,但我實在想不出記憶里遺漏了什么,盡管我發(fā)現(xiàn)他們對我已然失望,可是我當(dāng)時看到的就是這些,我只是路過而已。
鮫河是通往供銷社商店的必經(jīng)之路,我是店里唯一的工作人員,我每天往返兩次,沿著河堤,一路向西,步行大約兩公里,當(dāng)一片白樺林出現(xiàn)的時候,那棟低矮而簡陋的灰色房子就在眼前了。那是我工作的小店,位于城郊結(jié)合處,臨近鮫河下游,除了公路上每天奔馳而過的貨車和大巴偶爾會作短暫停留外,平時幾乎沒什么人滯留此地。小店的孤寂,一如我的存在。
事實上,對于那天的情形,我已經(jīng)向調(diào)查女孩失蹤案的警察描述過多次,我不想過多重復(fù)。而且,我并不是唯一的目擊者,一對情侶與我所見大致相同,所不同的是,他們看到女孩的時候,她正沿著河堤慢慢向下游走去,落日下的女孩背影,似乎和河流的氣息,同時向人們暗示了一個一去不復(fù)返的出走訊息。因此,我和那對情侶無需多說,我們彼此佐證。我說這些話的時候,忍不住向四周張望,我現(xiàn)在必須走了,在不到五分鐘的談話里,我發(fā)現(xiàn)天色又暗沉許多,周圍的樹木和樓房看上去顯得比白天沉重,一場大雨正在云層深處醞釀。
我其實非常反感這個話題,可是小愛的母親不肯放過我,她幾次三番地將我攔在半道,質(zhì)問我當(dāng)時為什么不叫她女兒回家。她的問題讓人無從回答,這個蓬頭亂發(fā)的婦人已經(jīng)被悲痛折磨得神經(jīng)錯亂,語無倫次。我憑什么叫她女兒回家?雖然我們都住在林場家屬區(qū),但是我?guī)缀醪缓腿魏稳舜蚪坏?,我與他們只是點頭之交,我
每天大部分時間都在小店度過,這種類似離群索居的生活讓我自感安全,心無掛礙。我厭惡周圍的人和事,正如我厭惡看到那些混濁的眼淚在這個女人臉上恣意橫流一樣。人為什么要有眼淚?在我看來,人世間沒有什么東西值得傷心,即便當(dāng)年聽到母親過世的消息,我也無動于衷。對于一個被逐出家門的人來說,我覺得她的死與我無關(guān),她是被青蓮氣死的,對此,他們——曾經(jīng)是我兄弟姐妹的那幾人——后來與我形同陌路——也這樣認為。
青蓮是誰?一想到這個名字,甚至看到那些和“蓮”字組成的詞以及發(fā)同樣音的字,我的心都會莫名其妙地抽搐。我們婚后僅三年,她就跟一個外省來的護林工人跑了,這是遲早要發(fā)生的事,也是人人心知肚明的事。林場的那片森林深不可測,他們藏匿其中干盡壞事,你很難搜尋圍堵。在我看來,南灣林場不但生長出了上等的好木材,而且滋生了各種齷齪與茍且。
我再次擺脫了小愛母親的糾纏,我步履匆匆地走在去往小店的河堤上,偶爾有車輛從與河堤平行的公路上開過,除此之外,周圍的事物幾乎處于靜止狀態(tài)。遠遠地,有個紅光在前面一霎一霎,我先是大為吃驚,走近了卻發(fā)現(xiàn),是一個扎著馬尾的女人在吸煙,她走路的姿勢活像一把大剪刀,她的頭部正被她嘴巴和鼻孔里噴出的煙霧所繚繞。我與她面無表情地走了過去。
我沿著河堤走,經(jīng)過一片凸起的草地,那天我就是在這兒碰到小愛的,她當(dāng)時臨河而立,剪影憧憧。我從她身邊經(jīng)過時,注意到她的白色襪子在腳踝處形成了一大堆褶皺,仿佛一個過瘦的老年婦人皺紋叢生的脖頸。我并沒打算和她打招呼,不過她聽到腳步聲時,回頭特意看了我一眼,她的眼珠有種盲人般的漆黑。走過去一段路后,我發(fā)覺她竟然在尾隨我,像只長度不變的尾巴那樣保持著恒定的距離,我沒有回頭。后來,她又與我并行了一段路程,有一次她甚至故意碰了我一下,想引起我的注意,我有些吃驚,卻假裝無動于衷,對于小孩子的這種把戲,我沒有多大興趣。她突然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臉,對我嘟噥了句什么,我只聽到“花”字,因為我看到她的手里正攥著一大把野花,什么顏色都有。一只粉色的蝴蝶正好落在她的腳面上,我仔細一看,卻是一片花瓣,我猶疑片刻,慢慢俯下身子,輕輕將花瓣撿起,我覺察到她的腳微微顫抖了一下。
“你說什么?”我直起身時大聲問道。
她把那束花舉到我面前,我隨意掃了一眼,在河岸附近的小坡地上,這樣的野花遍地都是,只不過,河水退去之后,到處都是淤泥衰草,天知道她從哪里采到這么多花朵。她見我不感興趣,表情也有些悻悻,舉起的手慢慢放下了,但是很快又仰起頭,“你見過七色花嗎?”她的神情滿含期待。
我眉頭微蹙,她大概以為我沒聽清,又大聲重復(fù)了一遍。
“七色花”,我心里默念了幾遍,真是見鬼!我孩提時,做夢都想得到一朵七色花,傳說七色花有七色的花瓣 ,每一片花瓣都能賜予你神奇的力量。我經(jīng)常在夜深人靜,雙手合十,默默祈禱,我天真地認為,上天總會聽到一個孩子的內(nèi)心獨白。
我其實不是天生耳背。如果不是因此受人嘲笑,我的人生也不會如此晦暗。我的父親,性格暴戾像只成年烈性犬,他經(jīng)常揍人也被人揍。有一次,他爛醉如泥地回到家,身上還掛著彩,我躲在角落悲天憫人,他沖過來一巴掌就將我打翻在地。我直接被他打懵了,等我暈乎乎爬起來時,我以為一大群蚊蠅在我耳朵里駐了窩,它們咬得我直流眼淚。一回想起往事,我的心口又開始隱隱作痛!
“你找七色花干什么?”我不動聲色地問道。
“這么說真有七色花?”她的眼里立刻滑過一道光,人變得興奮起來,吊在我的胳膊上使勁搖晃,央求我現(xiàn)在就帶她去找。一陣久遠的麻醉的感覺瞬時傳遍了我的全身,我突然覺得雙腿有些發(fā)軟,但這種感覺很舒服。
“我……好像在白樺林那邊見過。”我大腦迷糊,開始信口胡謅,我也不知道那一刻為什么要撒謊,但是謊言一經(jīng)說出就變得無可挽回。她順著我手指的方向望去,為突然明確的目標驚喜不已。
“好吧,你得先告訴我找它干什么?”我蹲下身子,看著她,目光要比先前柔和,并順勢從她手中抽出其中一朵花,在盡量不觸碰到她臉的情況下,別在了她的發(fā)端,不知為何,她的美麗引發(fā)了我的哀傷。
“你發(fā)誓不會告訴別人?”她怕我聽不清,又湊到我耳邊重復(fù)了一遍,她嘴巴里的熱氣哈得我癢癢的。但是不等我回答,她又迫不及待地說,“我要幫小星治好他的腿!”她的臉激動得有些發(fā)紅。
小星?那個腿有殘疾的男孩?我不屑一顧地笑笑,但至少我開始覺得這個小女孩有些意思了。每年夏天,小星的母親都要推他到花壇邊的臺階上曬太陽,這種日光療法究竟有何用我不得而知,我只記得
有一次從他的輪椅邊經(jīng)過時,看到半截像是被燒焦的細棍子,后來我才意識到是那條患有小兒麻痹癥的腿。
“七色花會幫你實現(xiàn)這個愿望。”說完,我就覺得自己很虛偽,但是這個時候順著她的心意說下去比較好。她感激地沖我點點頭,并把身體主動靠過來,我聞到一股發(fā)香,這種若有若無的氣息帶來的眩暈感一直延伸到下腹溝,令人一時難以自持。我不由自主地牽起她的手,她既沒有反抗也沒有拒絕,反而用抓緊我的方式回復(fù)了對我的信任。
下了河堤,路變得忐忑不平,兩旁的樹木愈加蔥蘢,光線幾乎被濃密的樹葉所遮擋,公路也漸漸消失在了密林深處。一只鷹失神地盤旋在半空,像是被人一拳打得暈頭轉(zhuǎn)向,正在我以為它失去方向感的時候,它開始向下俯沖,幾乎要扎到地面的一剎那,猛的一個拉升,直直地飛向了天空,最后變成了一個小黑點,消失在了天際。我轉(zhuǎn)過頭,發(fā)現(xiàn)她的眼睛緊盯著鷹消失的方向,還沒從驚訝中回過神來。后來,我們又默默地走了一會兒,經(jīng)過一家鋸木廠,那是一排早已廢棄的廠房,以前總見幾個鋸木工人叼著香煙在那里干活,有時候坐在木頭垛子后面吃東西。我感覺到她的身體在發(fā)抖,我猜她把門口那臺生銹的電動鋸看成了一條蹲在地上的獵狗,因為我也常犯這種視覺錯誤。
然而,一旦她緩過神來,就立刻發(fā)現(xiàn)暮色正在從四周圍攏過來,她掙脫我的手,嘴里嘟噥著,腳步開始遲疑不前。
不行,我可不能讓她現(xiàn)在就回去,尤其是在我對她開始產(chǎn)生某種說不清的依戀的時候。我伸手去拽她,她扭頭看著我,欲言又止,游移不定,“你確定真有七色花?”我盯著她的唇形,“當(dāng)然了!”我語氣肯定地說,“我親眼見過,就在那兒,在最粗最高的那棵白樺樹下?!蔽遗滤恍?,又胡亂編了幾種顏色,紅的,黃的,綠的,紫的……反正我知道,越接近真實的謊言越容易讓人相信。果然,她低頭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野花,眼晴里重新放出光芒。
進入那片白樺林后,周圍整個暗了下來,雜草與泥濘幾次差點將我們絆倒。好像是被蜘蛛網(wǎng)迷住了臉,她忍不住哇哇亂叫,并不停地抱怨,往地上吐口水。空氣中濕氣很重,還有些陰冷,她縮著脖子,身體一直在發(fā)抖,我都分不清是鳥在林子里簌簌飛動還是我的心在咚咚亂跳。然而,她的眼睛一刻也沒停止搜尋,有一次,她把長在樹干上的一株靈芝當(dāng)成了七色花,還有一次是蘑菇。漸漸地,她開始懷疑我所說的,“到底有沒有七色花?”我含糊其辭,不知所云。這時候,我腦子里一片空白,仿佛電視屏幕上出現(xiàn)了雪花。我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應(yīng)付她,有一刻,我甚至覺得白樺樹干上橫生的結(jié)疤,像許多黑色的眼睛,從四面八方對我發(fā)出拷問。就在這時,天空突然亮起一道閃電,緊跟著一陣滾雷在頭頂炸開,她嚇得尖叫起來,叫聲中帶著哭腔,“你撒謊,根本就沒有七色花!”我心慌意亂,拼命解釋,并把她往樹林邊緣拉,這時候,大滴大滴的雨點已經(jīng)打在我們身上,等到我們沖到小店門口的時候,渾身上下都已濕透。
走進店里時,由于她始終想掙脫,我差點讓柜臺前的一個木塊給絆倒,直至我喝斥了她,她才抽抽噎噎地停止掙扎。我順著墻根,摸到開關(guān),等到眼前突然一亮?xí)r,她才看清身在何處,有一次她曾到店里買過糖果之類的東西,不知她是否記得。我把她推入與柜臺緊挨的那間屋子,并把她摁在床邊,她看上去有氣無力,可憐巴巴。我走到窗前,外面已漆黑一團,雨點密集地敲打著玻璃,像是機關(guān)槍對準了目標在掃射。我站了幾秒,隨即拉下百葉窗。我?guī)退沽吮瓱崴旁谒媲暗淖郎?,她看也不看,“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她向我發(fā)出陣陣哀求。我裝作視而不見,從墻上的掛鉤上取下一件外套,披在她身上,她竟然扯下扔在地上。
“撿起來!”我命令道。
她紋絲不動,我突然變得耐心全無,氣急敗壞,隨手抽了她一記耳光,她再次尖叫起來,并且發(fā)了瘋一般胡踢亂打,我怎么摁也摁不住,她的哭喊聲充斥著整個房間,像一頭失去理智拼命想沖出籠子的小獸。這樣可不行,情急之下,我照著她的頭重重給了一拳,她在我面前頹然倒下,周圍突然安靜了!
奇怪的是,那一刻我的聽覺變得出奇的靈敏,我竟然聽到有人在門外擰動門把手,再仔細一聽,卻什么也沒有!
我回過神來的第一刻,就是立刻俯下身子貼在她臉上聽,她的氣息平緩而均勻,像是睡著了,睫毛上還濕漉漉地掛著淚水。我慢慢褪去她的襪子,白色早已被泥水所玷污,我隨手扔到角落里。當(dāng)我的手撫摸她的身體時,一種冰涼的觸感讓我渾身發(fā)燙,情不自已。我慢慢彎下身體,任由涌動將我推向無邊的黑夜……
神思恍惚中,我看到了三十年前的月亮,那個躁動不安的夜晚,那個春心萌動的少年,在黑暗中將他的手,伸向他的妹妹……少年抬起頭的那一刻,我認出了自
己的臉。
事情被我弄得一團糟,有那么一陣子,或許只有幾分鐘,我躺倒在地上,無法平靜,也無法抬頭,覺得自己全身都被掏空,包括頭腦也是空無一物。后來,我想站起來,卻覺得怎么也站不起來,好像被外面的風(fēng)抽打過似的。事實上,我早就已經(jīng)站了起來,將她的鞋襪輕輕地整理好,從她的耳邊慢慢地摘下了那朵已經(jīng)枯萎的野花。她還像之前那樣,緊閉著眼睛,我盡可能輕柔地抱起她,趁她還沒有蘇醒,我得把眼前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處理干凈。我抱著她,在夜色中走下斜坡,走向鮫河。
“傻姑娘,”我輕輕地說,“天堂里有七色花?!彼纳眢w在放入河水的那一瞬間,我似乎聽到了她的呻吟聲,但僅那么幾秒,她就從我的眼前消失了。
白天的時候,多數(shù)是我一個人,我坐在柜臺后面,我的視線望出去很完整,公路、樹木、白云、山巒,常常以靜止的狀態(tài)呈現(xiàn)在我的面前,猶如我的生命,常常以如此寂靜的方式開啟著每一天。
一輛大巴在公路邊停了下來,前門打開后,下來幾個乘客,站在離汽車不遠的地方,說著話,偶爾回頭朝小店這邊望過來。最后下來的是司機,他快速掏出香煙,點了幾次火才慢慢抬起頭,狠狠地吸了一口,幾乎沒有煙吐出來。一個中年胖子徑直走進店里,他胳膊下夾著一大疊厚厚的報紙,我接過錢時,順便掃了一眼,他臉上有好幾塊像污漬一樣的老年斑,這讓他看上去更接近一條斑點狗。他買了兩塊香腸面包,還沒走出門,就大口吃了起來。等他走到汽車邊時,我才發(fā)現(xiàn)他的報紙落在柜臺上。大巴發(fā)動時,從窗口飛出了火光,那應(yīng)該是有人快速扔出去的煙頭。
等到我的視線再次落在那疊報紙上時,我打開慢慢讀了起來,上面有則消息,準確來說是則尋人啟事,那個叫李詩愛的女孩,正從報紙上向我發(fā)出微笑,我感到胃里一陣痙攣。我第一次近距離地觀察一個人的臉,說實話,我有臉盲癥,這張臉和那張臉,究竟有什么聯(lián)系?我想不起來。李—詩—愛,讀起來非常陌生的三個字,我習(xí)慣性地搖搖頭。那么,這個叫李詩愛的女孩,她什么時候失蹤的,在哪里失蹤,失蹤時穿什么衣服等等,這些問題就都與我無關(guān)了,世界上各個角落每天都有人失蹤有人死亡,這很正常。我合上報紙,太陽照過來,有些刺眼,我走過去,用力去拉窗簾,就在這時,我看到公路的拐彎處,有個警察騎著摩托車朝這邊駛過來,他弓著身體坐在摩托車上,很快一個急轉(zhuǎn)彎,停在了店門口,像是畫上了一個句號。
他進來時逆光,我看不清他的臉,只覺得他的臉很黑很威嚴??赡苁峭蝗粡膹姽庀伦哌M來的緣故,他站在門口停了幾秒,才適應(yīng)過來,他快速掃了我一眼,很快將目光投向我身后的貨架。我注意到他的制服在腰部猛然凸起了一塊。在挑選商品的過程中,他那只戴著白手套的手,始終在報紙上篤——篤——篤地敲打著,不緊不慢,不緊不慢!
我給了他他要的東西,他右手慢慢地斜插入口袋,我大吃一驚,他取出的卻是一疊鈔票。我沖他笑笑,抽取了自己該拿的那部分。他低頭在看報紙。
“還沒找到?”我把找零給他。
他搖搖頭。
“有線索嗎?”
他把眼睛從報紙上慢慢抬起來,面無表情地看了我一眼,“沒有?!彼f,他走了出去。
我原地不動,神態(tài)自若,我猜想,他會不會正在從摩托車的后視鏡中觀察著我,我這樣想的時候,他的摩托車已經(jīng)刷出了一道長長的尾煙。
臨近傍晚,我關(guān)好店門,沿著公路往回走。走了一段路,我發(fā)現(xiàn)前面有許多卡車??吭诼愤?,先開始我以為發(fā)生了特大交通事故,走到跟前才知道,原來是運送移植樹木的貨車,一輛接著一輛,每輛車上都橫躺著幾棵大樹,碩大的根部被繩子捆扎得結(jié)結(jié)實實,仿佛倒下的巨人被五花大綁。我從其中一棵白樺樹上,無意間瞥到那株黑色的樹舌靈芝,僅剩殘余。
“你們要把樹運到哪里?”我大聲問那個恰好從車里探出頭來的司機。
“紅山景區(qū)。”他晃著腦袋,饒有興致地看著我說。
哦,紅山!我繼續(xù)向前走去。到了河堤附近,我從公路上拐下來,沿著河堤走。我注意到水位比幾天前低了些,水流速度也變得緩慢了。流速一旦變慢,看起來就有些混濁,很多漂在上面的物體也就停止了流動,一團一團地掛在水草和灌木叢中。偶爾有水泡從水底升起,像是河流打嗝后不小心漾出的極細極小的波紋。有時會有東西突然從河流的中間跳起來,速度快得你根本看不清是不是魚,很快就又平靜如常。除了速度之外,看不清物體也和水的清濁有關(guān),那些樹木、白云、水鳥、人臉,幾乎所有倒映在水里的東西都變得混沌不清,好像是與非,黑與白,美與丑,善與惡,所有事物之間的二元對
立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水的流速減慢了!這句話像水面上的蚊子在我眼前繞來繞去,揮之不去。我想閉眼休息一會兒,因為長時間盯著水面,讓我覺得眼球發(fā)澀發(fā)燙,然而,大腦發(fā)出的指令眼睛卻接收不到!有什么東西開始慢慢進入我的視線,我一動不動,有個東西像是急著要從胸口跳出來,我唯一能做的卻是一動不動!就像小時候我的父親要飽揍我一頓的時候,我的靈魂早已倉皇逃逸,而我的身體卻牢牢生根!就這樣,我看到腳下的水里漂過來一具尸體,過去很久,我才意識到那是一條浮腫變形的狗。
我反復(fù)揉搓著眼睛,視力減弱會讓人的反射弧變長?回到公路,一座巨大的煙囪坐在地上,正在朝天空大口大口地吐著濃煙,我的第一感覺就是一只魔鬼正在誕生,并且已經(jīng)開始做惡。離小區(qū)不遠的地方有家餐館,我走了進去。我通常坐在唯一一個靠窗的位置,這樣可以看到外面發(fā)生的事情,可是現(xiàn)在那里坐著一個穿著防水面料大衣的姑娘。女服務(wù)員看到我時,一言不發(fā)地將我?guī)У脚赃叺淖?。我點了一份冷面和一瓶啤酒,沒過多久,女服務(wù)員已經(jīng)端著盤子走了過來,我立刻挪開水杯與鹽瓶,她卻把盤子放在了隔壁客人的桌上。我又坐了好久,感覺漫長的等待過程非比尋常,事實上僅過去幾分鐘,因為等我開始吃的時候,那個姑娘才拿起筷子。
我暈乎乎地走出餐館,這在以前是從沒有過的事,一瓶啤酒就能把我放倒?不過,這種感覺很好,所有的東西好像離我都很遠,或者說我離所有的東西都很遠!我想回家,回到那個只屬于我一個人的小
屋,可是我的腳們不聽使喚,它們像是暗地里商量好了,合伙把我搬來搬去,好像我是件可以任意擺放的家具,好像我是清潔工手中推來推去的垃圾車,好像正要被倒入河里。
奇怪,我怎么會站在一家電影院的門口?我站了很長時間,直到看著兩個工人笨手笨腳地換上新的廣告牌。然而,我有個重大發(fā)現(xiàn),廣告牌居然是歪的!不對,門是歪的!不對,墻是歪的!連墻上的售票窗口也是歪的!導(dǎo)致我只好把自己斜著對準窗口去遞錢,又斜著走進放映廳,等我坐到沙發(fā)上時,銀幕在我眼里終于端端正正了,電影開始放映了,我的頭漸漸歪在了靠背上。
銀幕上出現(xiàn)了一個小姑娘,手中拿著一朵七色花,只剩下最后一片花瓣了,該怎么辦呢?忽然,她看見一個小男孩坐在大門前,他有一雙明亮的黑眼睛,小姑娘很喜歡他,想和他玩。
“我們一起捉迷藏吧,跑著玩!”
“我也想和你一起玩,可我是個跛子,這輩子都不能跑了?!?/p>
“別傷心,你會好起來的!”
小姑娘小心翼翼地撕下最后一片青色花瓣扔了出去,“小花瓣喲,聽我說喲,照我做喲!讓這個小男孩健康起來吧……”話還沒說完,小男孩真的就站了起來!
有一刻,我以為有人對準我的眼睛擰開了手電筒,刺目的強光讓我無法睜眼,我肯定是因此才醒來的,我直到坐起來時才回過神。影院里空無一人,我搖搖晃晃地走下臺階,像那個男孩從輪椅上站起來,走了出去。
責(zé)任編輯 張慶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