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天笑
站在老屋的門口,離莊稼地很近,離莊稼也很近,離母親的影子更近,還有奶奶的影子,大伯的影子,小叔的影子,一個個影子,像一塊塊瓦片一樣覆蓋老家的屋頂,覆蓋著我滿屋的回憶。
老屋真的老了,像父親一樣老了,連走路也不能走急了,生怕心臟受不了,生怕掉下一塊瓦片。他說他什么都干不動了,最大的愿望是想我能將老屋翻新,至少不能垮掉,他總是不斷地強調(diào)老屋是我們的根基。
老屋門前開滿了梔子花,有的發(fā)黃了,有的枯萎了,有的凋謝了,有的含苞欲放。我沒有采摘一朵,就轉(zhuǎn)身離開,那滿地的花瓣,隨風輕輕吹動,像蠕動的嘴唇,說不出半句話語。
老屋真靜,靜到能聽見蟲子爬動的聲音,那些蟲子就這樣爬滿我的童年與少年,蛀著那些不幸的往事。
老屋門前有四棵樟樹,象征著我們兄弟姐妹四個人,那都是父親當年親手栽的。
現(xiàn)在那些翠綠的葉片在風中搖曳,似乎在提醒我要葉落歸根,可惜母親不在了,樹欲靜而風不止……
父親離開鄉(xiāng)村好多年后,村子里有了自來水,父親在老屋后面費力掘得很深的那口水井,幾乎廢棄了。
一口廢棄的水井,遠離了我們的生活,它依舊清澈、凜冽、幽深,只是原本光潔的水泵搖柄,現(xiàn)在銹跡斑斑。
我可以想到的,父親每次回老家,執(zhí)意要喝水井里的水;那水甘甜、清香,沁人肺腑,不是自來水能夠比的,盡管他老來移居城里,也喝了多年的自來水。
只是那水泵搖柄的銹跡,被他短暫地打磨掉之后,又漸漸銹跡斑斑了,像他離開鄉(xiāng)村之后的影子。
父親總是說那口水井是天然的冰箱,用吊籃在水井上空存放菜肴,比冰箱的味道好多了,可惜什么都可以帶走,唯獨水井帶不走。
一口帶不走的水井,只要父親還活著,那口水井也會活著!
舍不得廢棄的水井,彌漫著父親的余生。只要父親還有一口氣在,那一口水井也會生機勃勃,有氣往外冒呢……
每年清明回老家祭祖,我們都是靠父親的指點,一座墳又一座墳地祭奠,這些墳,包括家族太公墳、房頭太公墳,還有祖父兄弟五個的墳,都不在同一個地方。
祖父的墳曾被鏟為平地,后來重新壘起一個簡易的墳堆,沒有墓碑,更沒有文字,除了父親和他的兒孫們知道外,誰都不知道那里葬的是誰。
我們終歸是塵土,也許會回來,與他們?yōu)榘?,與那些無名的墳一樣,我死后也會步入無名的行列,默默無聞,才能享受幽靜。
死亡,不是一種災難,而是一種禮儀,象征性的禮儀。老家的話:人死如燈滅。每個人都有光亮,只是一般人看不見自己內(nèi)心的光亮。有的人死了,徹底陷入黑暗;有的人死了,還光芒萬丈。
祖人如果當時當?shù)赜心敲匆稽c偉大,他的后人在風云變幻里就不會風平浪靜,有的甚至風流云散。
我死了,根本不指望還有朋友或者情人會前來探望我,對他們的思念徹底埋入地下,也不會生根發(fā)芽。
那些所謂生死相交的人,最終只會交生不交死的!
老家雖然越來越老了,但道路越來越新了,也越來越寬了。
當車子行進在沒水沒泥的水泥路上,我兒時翻山越嶺的感覺再也找不到了,那下雨天,深一腳淺一腳艱難地行走,早就一去不復返了。
老家的路四通八達,有的路通向田野,有的路通向菜園,有的路通向湖泊,有的路通向山岡,我走得最多的是通向?qū)W校的路,小學與中學不在一條路上。
走的人多了,并不一定會成為路。在老家走得最多的是禾場,特別是在收割的季節(jié)里,每家老小都在禾場上奔走。
只有放牛是沒有路的,哪里有草哪里就是路;只有駕船是不要路的,哪里有水哪里就是路。
現(xiàn)在,老家的道路上沒有多少人走動了,只是還有無數(shù)的影子在悄無聲息地走動。
老家的路從不隨便廢棄,特別是前人踩出的路,更不會更改它的走向。
盡管只有一條水泥路通向村莊,但抄小路走的人還是很多。
從老家道路上走出來的人雖然踏實,但喜歡走捷徑,哪怕那捷徑滿是坎坷、泥濘,甚至還要付出足夠的代價。
老家的路,是老家的經(jīng)脈,它還在向外伸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