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濤
能夠吸引人們目光的好文絕對具有某類特性,就算不從某種理性出發(fā),充滿了偏見亦無妨。就個人的散文閱讀記憶而言,周濤的《高榻》是我心目中的名篇之一,另一篇是史鐵生的《我與地壇》。初讀《高榻》,為周濤的雄渾筆力震撼,再讀《高榻》,則感受到了一種他為一顆顆孤零的無所依的靈魂招魂之意。邊民騎手有馬而“我沒有馬”,這種經常被人忽視的邊民和漢民之間的細微區(qū)別,恰是人類的尊嚴和光榮所在。此文明亮亦沉郁的畫面感十足,場景略顯壓抑,但敘事沉著冷靜,作者有詩人經歷,字里行間充滿了崚嶒綽約的柔情,卻用來強化致人痛苦的思想,而這,恰恰忠于普遍的人性。
我扭頭看到幾個騎馬的人從背后行來,就趕快讓開。讓的時候那種處境和姿態(tài),使我感到自己有些類似古代王者車騎邊躲閃的良民百姓。我讓到路邊,但是還不行,于是干脆跨過一條毛渠,閃得更遠點。
這幾個騎馬的人并轡而行,使一條空曠的土路變得擁擠。他們不時地前后錯動,不疾不緩,在控制中保持著整體的參差變化,一片雜亂有力的馬蹄聲不斷調整著步驟和節(jié)奏。
這是一些保養(yǎng)得相當好的馬匹,高大勁健,精力很飽滿。馬頭在需要我抬高目光的位置上帶有挑釁意味地左右晃動著。這個在錯動中并行的整體,似乎擁有一種勢,威迫著面前的東西,而且隨著馬尾后面的塵土彌散開來。
我立在渠邊望著這一干人馬。
看得出,這種并行中正暗含著擁簇的意思,我找出了那個被擁簇的人,是中間那個騎在純黑毛色的快走馬上的人。他穿了一襲褐條絨寬肩大氅,灰羔皮的領子,身軀壯碩地雄踞在鑲銀墊褥的鞍座上。他只是輕聲說幾句話,眼睛并不顧盼,不注意觀察別人的反應,偶爾笑一下,始終只是穩(wěn)穩(wěn)地望著前面。
他騎的那匹黑馬實在是一匹讓人羨慕的好走馬,前顛后走,毛色光亮。兩只前蹄有力,而且舉得很高,俊氣卻含怒容的馬頭扯著轡頭不時大幅度地甩動,仿佛和誰剛生完氣。它的后腿跨度大,黑油油的臀部肌腱明顯,有些像驕傲的女人行走的樣子。
周圍的幾匹馬為了跟上它,不時需要跑起來,有的剛竄出去一個馬頭,就立即被控?。灰黄バ郧榧痹甑?,正被主人勒得在原地團團打轉,落在最后。
這一伙人就這樣從我眼前威風八面地越過去,連看也沒看我一下。這很令人沮喪。在伊犁草原上,步行的人是十分可憐的,徒步行走的人像乞丐一樣不被人注意,卻不能像托缽僧那樣引起好奇。在草原上,人們首先注意的是你的馬,然后注意你的馬鞍,最后才決定是否需要注意你。沒有自己的馬匹的人,在草原上就像一只低矮渺小的猴子,匍行在馬蹄揚起的塵埃中。
一時間,我感覺到了駿馬的傲慢雄姿對人的內心尊嚴的征服。它們太飛揚跋扈啦。我心里涌起一股妒嫉,同時也深感無奈,望著他們漸行漸遠,反而悵然若失?!拔覜]有馬”,這幾個字從我腦子里顯現出來,竟無端地使我鼻子酸了。
四月的春陽如酒微醺,幾絲若有若無的清風像幾尾輕盈的游魚穿行在陽光的酒杯中。遠處河岸那邊,村落式的墾區(qū)農場殘存著冬天留下的杯盤狼藉的景象,而河這邊的草原已經綠草鮮花,仿佛梳妝待畢的新嫁娘。
農業(yè)的手把一部分自然弄丑了,變成了產后的婦人,再不復有少女的容顏。
我繼續(xù)向前走了很久,回到連隊的路上要翻過一座小丘陵,它不是山岡,而是緩緩隆起的一座綠草茸茸的高地。它像是遼闊草原上的一處看臺,也類似草原繡榻上的一個枕頭。上面幾乎沒有什么巖石,有一些灌木并不顯眼地散落在上面,草長得很盛。
我到達這處高岡的時候已經是下午,站在上面,整個鞏乃斯草原就袒露在眼底了。那是無法用語言來形容的,草原的遼闊豐富之美和河流的蜿蜒含閃之姿,構成圖畫和音樂的雙重韻調。連隊不遠了,我坐下來想休息一會兒,凝神看看這草原的全貌。
結果我又看到了那伙騎馬的人。
他們正在這座高丘下不遠的草灘上,圍坐在地上。絆好的馬在旁邊一蹦一蹦地找草吃。這伙人的面前鋪著一塊艷麗的花圍巾,圍巾上倒了一小堆奶油糖,每人身邊都放著一兩個帶刻度的醫(yī)用輸液瓶。
遠遠看過去,仿佛在開一個由支部成員組成的碰頭會。他們輕聲地交談著,然后從盤坐的腿邊拿起瓶子來,仰脖灌幾口,放下,再伸出手去欠身拿一顆奶油糖,扔進嘴里。
我看到的眼前這一情景應該是進行了不短的時間,現在已是接近尾聲。這個草原方式的酒宴正是用奶油糖來下酒的,馬背上的人們差不多喝光了各自攜帶的一斤或兩斤白酒。
這時,他們開始彼此拉拉扯扯,試圖站起來上路??吹贸鏊麄兺群苘?,踉蹌著,有的在松軟的草地上重又跌倒,有的笨拙地伸直了兩臂,妄圖在空氣中找到什么可以扶持的東西。
他們走向自己的馬,蹣跚可笑。
他們抓住自己的馬,怎么也上不去。
馬好像有點等急了,顯得略微有些埋怨情緒?!坝趾染疲 瘪R的表情有些像某類妻子的神態(tài)。其中一個人抱住馬的頭,粗魯地拍打著,并且故意把酒氣沖天的嘴湊過去,那匹馬在刺激中猛然把頭頸掙脫出來。
終于都上了馬。
但是醉得太厲害啦!
他們已經不能在馬鞍上坐直了,東倒西歪,成了一支潰不成軍的騎兵。爬在馬脖子上的,從馬的一側撲空觸地復又挺起的,可是沒有一個從馬上掉下來。他們開始彼此沖撞,彼此設法把同伴從馬背上拽下來,用馬鞭擊打對方的馬屁股,使其受驚失控。
在醉漢的影響下沖撞成一團的馬正開始奔馳起來,越跑越快,漸漸失去控制,在廣闊的草原上飛一般地狂奔。蹄聲敲震大地,雜亂而有節(jié)律,一群載著醉漢的駿馬直向西奔跑,兇猛狂野,縱橫恣肆。馬蹄聲中,尖銳的唿哨聲和粗獷的吹喊聲此起彼伏,強有力地震蕩著寂靜的曠野……
此時夕陽恰恰落在西邊極地的草尖上,宛如一團燒紅將熄之前的火球,被連天草浪托住。光焰收斂的夕陽,仿佛自身紅得愈發(fā)透徹,在周圍漸漸逼近的暮色之下,襯得輪廓鮮明,望之甚近,似乎伸手可以觸摸得到。
空曠平坦的草原上,一群奔馳的人馬無遮無礙,漸漸遠成一些跳躍著的黑點,這些黑點仍然是那么自由狂放,在草尖上跳著,跳著,跳著,一直跳進了天邊那一輪炭火似的夕陽里去了。
我坐在草原的高榻上,久久不語。
“我沒有馬!”一滴淚沿著面頰涼涼地滑下來。二十年后我還記憶猶新,是從左眼眶里掉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