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 城
麥子熟了。
四處的田野一片金黃,熱乎乎的風從頭上滾過,鼻孔里便撲進了糧食淡甜的香味,麥子們靜立在這片厚重的土地上,它們長長的麥芒直立著刺向蔚藍的天空。在陽光溫柔的手掌的愛撫下,它們虔誠地低著頭,像思想著的哲人。風兒輕輕吹過,留下的聲音,像是它們的歌唱。麥子們在風中搖曳,它們真誠地感恩著足下的這片土地和頭上的那輪太陽。
秀蘭躺在院壩中那棵槐樹下的竹椅上,她瞇縫著眼晴看頭上的天空。天空一片湛藍,幾朵白云在悠閑地飄著,啊,變了,變了,變成了一只溫馴的小綿羊,又變成了一頭大大的水牛,再變成了一只兇惡的狗。嘻嘻,秀蘭開心地笑了。這時太陽像一顆巨大的蛋黃,散發(fā)著淡淡的光輝,剛吃過早飯,太陽的性子還沒有火爆起來。
秀蘭打開手機,戴上耳機,里面就嘰哩哇啦地唱起來。聽了一會兒,她的心煩了。
要割麥子了,爹咋還不回來?秀蘭想。
秀蘭今年十八歲,漂亮的鵝蛋臉上閃著紅撲撲的光,一雙杏眼又圓又黑,一頭瀑布似的頭發(fā)很隨便地披在身后。更令她又氣又羞的是她的前胸,去年還是兩顆硬砣砣,仿佛在一夜之間,兩個硬砣砣像發(fā)了酵的饅頭長大了,把胸前的襯衣都撐得快要破了。
說親的人踏破了她家的門檻。前天劉媒婆還來過咧,說的對象還在山的那一邊呢。
唉,唉,羞死人嘍!秀蘭的臉紅了。
秀蘭家的麥子地是全村最大的麥子地,麥子顆粒又飽又滿,金燦燦的。秀蘭的爹前幾天就去請人割麥子了。家里人手少,只有爹、娘和秀蘭三個人。哥哥上大學去了,秀蘭爹又不讓她割麥子,只叫她在家做飯。爹疼她,一個細皮嫩肉的女娃子,曬得了太陽么?還有那麥芒粘在身上又癢又痛,她受得了么?
爹呀,快回來吧!秀蘭心里在喊。
秀蘭想馬上就把麥子割完,就到城里二姐那兒去玩。城里真好玩,啥都有,還可以看電影兒,還有雜志看。秀蘭想。
陽光的光線像一顆顆燙紅的針,扎在身上竟有些燒乎乎地疼,秀蘭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秀蘭,秀蘭,這死丫頭,憨包女娃子,你醒醒呀!秀蘭的爹回來了。他伸出蒲扇大的手捏秀蘭那嫩嫩的鼻子。
秀蘭翻了一下身,醒了。她揉揉睡眼惺忪的眼睛。
啊,爹回來啦!秀蘭不好意思地說。
嗯!秀蘭的爹說。他那古銅色的臉上汗水成行地流著。他一只手拉開衣襟,一只手用草帽飛快地扇著。他的身后站了五個身材敦實的漢子,手中都握著一把锃亮的鐮刀。
割麥子的短工來了。秀蘭想。
快,秀蘭,去燒點開水,過一會兒我們還要去割麥子咧。秀蘭爹說。
哎!秀蘭己經(jīng)飄進廚房里了。炊煙從屋頂上升起來,在風中搖搖晃晃地擺來擺去,像是在跳舞。
秀蘭的爹就和那幾個人擺龍門陣(龍門陣,四川方言,聊天的意思),天南海北地吹得很高興。吊扇在他們頭上嗚嗚地轉動著,他們很響亮地笑著。
一個膚色白凈的小伙子靦腆地坐在那兒,一言不發(fā)。他留著平頭,一雙眼睛大而有神,穿著一件土黃色的襯衫,窄窄的肩膀讓人覺得他很瘦小。
楓娃,咋不開腔?一個人對他說。
他笑了笑,落出兩排整齊而又雪白的牙齒。
秀蘭很快地端出了熱氣騰騰的茶。她發(fā)現(xiàn)了桌子邊上坐著一個清秀的男孩,心中不禁怦然一動。
楓抬起頭來,他的目光不經(jīng)意地與秀蘭的目光相遇,秀蘭睜大那雙圓圓的杏眼火辣辣地看著他,烏黑的眼珠一動也不動。
對視了一陣,終于,楓紅著臉低下了頭。
秀蘭心中一陣得意,她抿著嘴走過去了。
這個憨包樣,秀蘭差點笑出聲來。
你家這個女娃子看來挺懂事的。一個中年漢子對秀蘭爹說。
就是有些野,都是她媽慣的。秀蘭爹說。
又神吹海聊了一陣,秀蘭爹便帶那幾個人割麥子去了。
臨走時,秀蘭爹把秀蘭叫出來,他說,早點把飯做好,多炒幾樣菜,再到二叔家的小超市買一瓶酒,不照辦的話,看我回來如何收拾你,嘿嘿!他伸出撲扇大的手,做了一個揪鼻子的動作。
秀蘭說,知道了,知道了。這時,樹上的知了唧唧地響成一片。
秀蘭爹他們幾個人就走了,撲踏撲踏的腳步掀起陣陣的灰塵。
秀蘭就依在門框上看著他們遠去,她看見楓赤裸著兩只膀子,那肉皮跟她一樣,又白又嫩,在陽光下閃著眩目的白光。
這憨包,太陽不把你曬死才怪咧!秀蘭想著想著就笑了。
太陽高高地掛在田野上的天空,像顆火球在呼呼地燃燒,烤得地上滋滋作響。秀蘭爹他們幾個人揮汗如雨地割著麥子,在他們的身后,麥子成捆地躺在地上,像熟睡的嬰兒。鐮刀在他們的手中歡快地舞蹈,發(fā)出富有節(jié)奏的咔嚓聲。
狗日的,太陽才毒咧!一個漢子直起腰說。
楓低著頭蹲在地上。鐮刀在他的手上嚓嚓嚓地啃食著麥桿,汗水打濕了他的背心,緊緊地貼在他身上。
爹,吃飯了。秀蘭蹦蹦跳跳地跑過來,喘著氣,高高的胸脯急劇地起伏著。
好吧,秀蘭爹說,他也滿頭大汗,累得直喘氣。
飯桌上,香噴噴的飯菜擺得滿滿的。秀蘭的爹不住地招呼大家喝酒、吃菜。他們興奮地談論著,今年又是一個不錯的豐收年。
楓不喝酒,他挺矜持地夾著菜,他不說話,像在思考什么問題似的。
嘿,小伙子,吃菜啊,別客氣嘛!秀蘭的爹對他說。
他看了看秀蘭爹,禮貌地笑了一下。
吃罷飯,幾個割麥子的短工到西廂房睡午覺去了。天太熱了,正午時一般沒有人出坡勞動。
秀蘭躡手躡腳地走過去,調(diào)皮的她要看看他們睡覺的樣子。剛走到門口,她就聽到此起彼伏的鼾聲,像悶雷在房間滾動。
她正要離開,聽見有人在嘰里咕嚕地說話。于是,她又轉過身,把眼睛貼在門縫上看。
只見楓的手里捧著一本書,正埋著頭起勁地小聲讀著。他光著脊背,背上的骨頭高高地聳著。這時秀蘭才發(fā)現(xiàn)他真的很瘦。
楓還在嘰哩呱拉地讀。
秀蘭忍不住撲哧一下笑了,她在笑這種外國話聽起來很滑稽,很有意思。
楓一下子轉過頭來,他把書放在床上。他打開門,秀蘭紅著臉站在外面。
哦,是你。楓說。
你在干啥?秀蘭問。
讀英語。
英語,哦,還看不出來你還會英語呢!
楓笑了。
秀蘭對楓笑了一下,就要走。楓叫住她。
嘿,我還沒問你的名字咧。
我叫秀蘭,你呢?秀蘭說。
我叫楓,楓葉的楓,好聽嗎?楓說。
秀蘭點點頭。她抬起頭看著楓,楓的臉騰的一下紅了。
秀蘭的心砰砰地跳著。
這時,太陽的光暗了一些。一只蚊子飛來飛去,然后在楓裸露的胳膊上,啪地一下,楓打死了它。
嘿嘿,楓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初夏的天,像個變色龍似的說變就變。這天,秀蘭爹他們幾個人正忙得熱火朝天,天上就堆積起了滾滾的烏云,雷聲也轟隆隆地響起來,豆大的雨點嘩的一下就像子彈一樣射下來。
秀蘭爹他們個個連滾帶爬地跑回來了。秀蘭看他們個個都淋得落湯雞似的,忍不住咯咯的笑起來。
你個死丫頭,還笑,看我不打死你才怪咧!秀蘭爹狠狠地剜了她一眼。
秀蘭爹他們幾個人在堂屋里打撲克,他們玩的是“剃光頭”,輸了就鉆桌子。他們起勁地笑罵著,不時爆發(fā)出一陣呵呵的大笑。
楓悄悄地走進西廂屋。他拿出他帶來的竹笛幽幽地吹起來,那曲調(diào)憂傷而又綿長。
雨點砸在房子上啪啦直響,天空暗了,鉛塊一樣的云朵壓在房頂上,四處一片朦朧,屋檐水順著屋溝直往下淌,砸得鐵桶叮叮當當?shù)仨懀@響聲時急時緩,時緩時急。
秀蘭坐在屋子里,托著腮出神地看著窗外的雨景。一陣悠揚的笛聲飄進她的屋子里,她靜靜地聽著,聽啊聽啊,她有些想哭。
這曲調(diào)太憂傷了。
秀蘭走過去,楓還在起勁地吹。秀蘭就靜靜地坐在他對面,端莊得像雕塑。楓吹完了這首曲子,他發(fā)現(xiàn)秀蘭正坐在他的對面。
你喜歡聽笛子么?楓問。
秀蘭點點頭。
那我再給你吹幾首,好嗎?
好吧,秀蘭說。
楓就一支接一支地吹,秀蘭聽得快要流淚了,她一把抓住楓的手,說,另外吹幾首好嗎?這些曲子太憂傷了。
楓點點頭。他就吹《解放區(qū)的天》《沒有共產(chǎn)黨就沒有新中國》等革命歌曲,秀蘭終于笑了。
你的笛子吹得真好,秀蘭說。
楓微微地笑了一下。他向秀蘭講述著自己。
楓在去年的高考中以一分之差落了榜,現(xiàn)在準備復讀。他的父親在外打工掙錢送他讀書,才四十幾歲的人,背就駝了腰也彎了,頭發(fā)也白了。他的母親多病,常年累月都離不開藥。他這次打短工,一是想掙點錢給母親治病,減輕父親的負擔。二是想掙點錢買文學書籍,他喜歡寫詩寫小說,作品已發(fā)表過三十幾篇了。明年考大學時他準備報考中文系,他的理想是當作家。
秀蘭聽著楓的講述,心中又羞又愧,和楓比起來,自己是多么的無知和不懂事。她覺得自己一天到晚就是知道瘋玩。那年讀初三,才讀了一學期她就不愿意讀了,她的爹氣得又吹胡子又瞪眼,就是拿她沒法,也就罷了。
窗外,雨聲越來越小。大陽又出來了,那光慘白慘白的,透過窗戶鉆進屋子里,屋子里便亮晃晃的。
出——坡——嘍!窗外有人在叫。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地里的麥子越割越少了。楓的皮膚被曬得黑黝黝的,他更加消瘦了。
每天一回家,秀蘭爹就捶著腰叫疼,累死人,這活才不是人干的,他說。
秀蘭卻巴不得天天下雨,或者麥子越割越多,她想楓多在她家里待幾天。
村子后面有一條河,很長很長。楓每天割完麥子就去游泳。他游泳的技術挺棒,往耳朵眼里塞兩片葉子,他一個猛子潛到水底,半天才冒出一顆濕漉漉的頭來,人卻在對岸了。游完泳,他就躺在河邊的樹叢下面吹笛子,河風把他的笛聲傳送得很遠很遠。
以前,秀蘭不喜歡到河邊去,一是路有點遠,二是一點都不好玩?,F(xiàn)在,她三天兩頭地往河邊跑,不是割豬草就是洗衣服。她喜歡遠遠地看楓像個泥鰍似地在河里游來游去,她可開心啦。
這天下午,楓割完麥子又到河邊去了。秀蘭像個間諜似地跟在他身后,她背著一個割草的背兜,手中拿著一把鐮刀。其實,草已夠豬們吃幾天呢。
西邊的天空,大陽漲紅著臉跌跌撞撞地往山下墜,云朵仿佛是著了火的棉花,散發(fā)著淡紅色的光輝。
河風吹過,帶著一種腥味。蘆葦們在風中擺來擺去,并唱著低啞的歌。
秀蘭弓著腰躲在蘆葦叢里,她屏住呼吸緊張地注視著楓。
楓開始脫衣服了。
啊呀呀,羞死人了。秀蘭捂著臉,把身子轉過去。
當她睜開眼時,楓的身上只穿了一條淡藍色的短褲,他的身子又瘦又長,像一條白色的帶魚。只見他活動了幾下身子,便撲通一下鉆進水里了。
一分鐘,兩分鐘,啊,還沒起來,糟了,快到三分鐘了。
秀蘭急了,她的喉頭一陣發(fā)哽,她想叫卻叫不出來。
這時,呼地一下,河那邊冒出一顆人頭來,正是楓。秀蘭一下子破涕為笑,懸著的一顆心終于放下了。
這家伙,他還沒事呢!他一邊甩著頭上的水珠,一邊吹著口哨。楓向這邊游過來,一晃眼他已上了岸。
秀蘭差點跳起來拍手為他叫好。這時,她一回頭,她禁不住大叫一聲,媽呀!
只見一條手腕一樣粗的花蛇遠遠地向她爬過來,口中吐著紅信,小小的眼睛閃著兇狠的光。
秀蘭嚇呆了,站在那兒一動也不敢動,渾身篩糠似地抖個不停。
楓像是從天而降,秀蘭一下子撲進他的懷里,緊緊地抱著他。
那條蛇還不肯走,示威似地看著他們,碩大的腦袋傲慢地搖晃著,在太陽下閃著冷冷的光。
楓火了。他從樹上折斷一根樹枝,呼地一下沖過去,啪啪啪地抽打起來。打了好一陣子,蛇終于死了,它張大嘴,兩只兇惡的眼晴凸露在腦外。
楓喘著粗氣,他瘦瘦的肩膀一上一下地起伏著。
秀蘭心有余悸地再看了一眼蛇,只見那條死蛇張大嘴怒吼著向她撲來,??!她驚叫著又撲進楓的懷中。
沒事,沒事。楓拍拍她顫抖的肩膀。
秀蘭放下心來,她發(fā)現(xiàn)自己還在楓的懷里,而且挨得是那么的緊。她一下從楓的懷里掙扎出來,她的臉上飛上了兩片紅云。
空曠的河壩里,秀蘭和楓坐在一起。河風吹動著他們的頭發(fā)。
楓從懷里掏出竹笛,不緊不慢地吹起來,河里的小船在笛聲中悠閑地游走著,船上的人把網(wǎng)撒進河里,河里便散開水的波紋,水中的太陽碎了,碎成一片閃耀著光芒的金子,像紅鯉魚的魚鱗閃著紅色的光。
秀蘭轉過頭看楓,她看見了楓嘴唇上那抹淡黑的絨毛,看見了楓的臉上有著男人應有的堅強。嗅著楓身上的汗香味,她心旌動搖,真想撲進他的懷里撒一陣嬌。
很快的,麥子割完了。割麥的短工們要走了,這群樸實的莊稼人就要回去了……想著這些,秀蘭的心里直想哭。
那天晚上,秀蘭爹特地多買了幾瓶酒,為了慶祝豐收,他們今天晚要喝個痛快。
楓也喝了兩杯酒,他的臉紅撲撲的,閃著興奮的光,他的話也多了,不住地同人們談這談那的。
秀蘭倚在門框上看楓喝酒,聽他說話。淚水模糊了她的眼睛。
西廂房里,楓在收撿他的東西。其實他的東西簡單極了,只幾件衣服,幾本書。秀蘭悄悄地走進去,站在楓背后看他忙碌著。
收拾完東西,楓看見了秀蘭。他從口袋里把那支竹笛拿出來,放在秀蘭手上。
明天,我就要走了,這支竹笛,送給你,做個紀念吧。楓說。
秀蘭終于哭了,淚水無聲地涌出來。
楓握住她的手。
窗外,深情的月光灑遍了大地,一片蟬聲驟然響起,像春夜的雨聲。
他們的手緊緊握在一起。
那幾個割麥的短工喝得東倒西歪,跌跌撞撞地走進屋里。秀蘭就出去了。
夜,已經(jīng)深了,月亮伏在窗口遲遲地不肯離去。四處一片寂靜。秀蘭躺在床上,睜大著黑黑的眼晴,楓的影子不時在她的眼前閃現(xiàn)。
哦,明天,明天他就要走了,走了。秀蘭呢喃著。
明天,啊,明天,明天……念叨著,秀蘭昏昏然地睡著了。
她的臉上還掛著淚珠。
淚珠在月光下閃著晶瑩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