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倩
唐元和十二年(817年),河南昌谷李家,那個“通眉、細(xì)瘦、長指爪”的青年纏綿病榻已有些時日了,他眼里的精光一日日黯淡下去,偶爾回光返照,目光灼灼,直視無邊的虛空。他知道,生命的黑夜即將來臨。27年,來這世上只有27年,他一直憂心恐懼人生短暫、生命危蹙,而命運(yùn)終究比他自己設(shè)想的還要嚴(yán)酷。氣息惙然之際,他也許會想起自己寫就的悲惻詩句“酒不到劉伶墳上土”(《將進(jìn)酒》),他會害怕九泉之下的幽冷荒寂嗎?
李賀死去15年后,同樣心懷“哀憤孤激之思”的李商隱,感慨于這個天才詩人“才而奇者”卻遭“時人亦多排擯毀斥之”,作《李賀小傳》,在文中,他為“鬼仙”李賀安排了被天帝召往高邈天界的“歸宿”,以此彌補(bǔ)李賀人間“不壽”的遺憾:“長吉將死時,忽晝見一緋衣人,駕赤虬,持一板,書若太古篆或霹靂石文者,云當(dāng)召長吉。長吉了不能讀,欻下榻叩頭,言:‘阿彌老且病,賀不愿去。緋衣人笑曰:‘帝成白玉樓,立召君為記。天上差樂,不苦也。長吉獨(dú)泣,邊人盡見之。少之,長吉?dú)饨^。常所居窗中,勃勃有煙氣,聞行車嘒管之聲。”不知這故事是否可以平復(fù)所有為天才鳴不平的世人的憤怒,反正這個奇異瑰麗的傳說,在1200年后的今天,讓我心魂蕩漾:詩仙李白有“捉月而死”的浪漫結(jié)局,“詩鬼”李賀亦有“魂歸天上”的收梢,詩人在詩里、在緬懷他們的故事里獲得了永生。這樣的故事荒唐,但并不荒誕,除了寫出鬼氣森森的詩句,李賀也常常寫到“天上”,比如《天上謠》;而在李賀有生之年,他已借由夢境游歷過天界了,夢游的“結(jié)晶”便是《夢天》。
“人道有情須有夢”(連靜女《武陵春》),羈旅倦客會夢到“繡幌銀屏杳靄間”(徐鉉)的閨閣旖旎情狀,心存恢復(fù)之志者當(dāng)會有“想見家山只夢游”(張元干)的嗟嘆,歷經(jīng)戎馬倥傯的豪客應(yīng)有“鐵騎無聲望似水”(陸游)之夢,思念舊友的士子應(yīng)有“三夜頻夢君,情親見君意”(杜甫)之夢,還有無數(shù)“春閨夢”“歸鄉(xiāng)夢”“黃粱夢”……惝恍迷離的夢折射人的情感或欲念,所以,我總愛說,夢是另一種真實(shí),它又像一面神奇的鏡子,映照出現(xiàn)實(shí)中存在的缺憾。還有一種更為奇詭幽麗的夢,是在另一個世界夢游,“夢游三山上”(白居易),“夢游無色界”(仇遠(yuǎn)),或者夢游到天姥山并進(jìn)入綺麗輝煌的神仙世界。這種“夢游詩”繼承了興盛于魏晉時期的“游仙詩”的傳統(tǒng),其本質(zhì)不是對現(xiàn)實(shí)生活的呼應(yīng),而是對現(xiàn)實(shí)與現(xiàn)時的超越,詩人想以此擺脫肉身的沉重,自由而輕盈地飛翔在永恒之鄉(xiāng)。李賀的《夢天》所寫正是他的心靈在另一個時空漫游,但不像別的“游仙者”奢求長生,他似乎只為了驗(yàn)證自己發(fā)現(xiàn)的生命真相——人是渺小的,生命是倉促的,一切都是無常的。
李賀寫夢游的手法也與眾不同。他人往往先寫“夢之由”——傖俗粗陋的現(xiàn)實(shí)襯托仙境的高華燦爛,對仙鄉(xiāng)的無限向往往往隱含著對現(xiàn)世的厭棄,然后再寫“入夢”。而李賀不交代“夢由”“入夢”,詩一起筆,人便在夢境里,置身于天上。詩的前4句夢入月宮,后4句俯臨人世,語奇,境亦奇?!短圃娍臁吩u價說:“詩中句句是天,亦句句是夢,正不知夢在天中耶?天在夢中耶?是何等胸襟眼界,有如此手筆!”
秋空高遠(yuǎn),秋夜幽藍(lán),明月如鏡——這是人在塵世間看見的秋夜秋“天”,如若在天上,又該是何等光景?李賀不寫?zhàn)┰虑遢x,卻寫微雨灑落,星河流蕩,夢境更顯恍惚迷離;他也不寫“全景”,而是直接呈現(xiàn)引發(fā)驚奇之感的細(xì)節(jié):老兔毛發(fā)尖略顯蒼黃,兔毫絲絲分明,蟾皮色幽綠如古玉,兔與蟾沉默冷寂,籠罩在冷冷的光里。老兔寒蟾非人間之物,這提醒夢游者已在天上月宮。那天空中飄灑的如絲細(xì)雨淋淋漓漓,像是誰在隱忍地哭泣,眼淚安靜地流下,天色如水,蓄滿無盡哀愁。李賀用字奇,還迷戀一種冷意,兔是“老”的,蟾是“寒”的,天色如“泣”,幾個字便見夐絕人世的悠遠(yuǎn)蒼涼。天上之景也奇詭莫測:倏而云層變幻,仿佛海市蜃樓,壯觀巍峨,不可逼視;忽而云破月來,清亮明澈的月光照在云上,受光的云朵猶如粉壁,白得沉而冷——這是“云樓半開壁斜白”通行的解說,由雨而云,側(cè)面寫月,還是人間可見的景象,只不過變化快了些??墒俏易x這句詩時,總覺得是寫月宮中仙樓瓊閣:先是云霧繚繞,漸漸云散霧開,先露出如鳥翼的檐角;云霧又薄了些,樓閣顯出輪廓來,慢慢露出朱門粉壁,委實(shí)華麗;月光透過門窗照進(jìn)樓內(nèi),壁上映出斜斜月光,墻上的冷白與陰暗處隱隱的灰黑,讓雕梁畫棟也失了喧嘩熱鬧,欄檻寂寞,庭戶空虛。這不正是“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李商隱)的嫦娥承受著永恒孤獨(dú)的棲止之所嗎?
有人說,中國古詩有陰性的屬性,因而詠誦月的詩句特別多,也由此發(fā)明了各樣寫月的詞語:金兔、金蟾、金鏡、銀臺、玉輪、玉桂……繪其色,描其形,含蘊(yùn)神話,李賀以“玉輪”寫月,不過妥帖而已,奇妙的是“軋露濕團(tuán)光”五字,此月必不是“晴彩輝煌映畫欄”(《紅樓夢》中香菱詩)或“天上一輪才捧出”(賈雨村詩)的可觀可玩的俗月,李賀所寫之月極清冷;“軋”字是由“玉輪”自然帶出來的動詞,用得極險,恰好寫出水汽彌散中月的形象,還有月在空中的動態(tài)感;“軋露”是視覺上的冷,而“濕團(tuán)光”寫月的光暈,是觸覺上的冷。幽冷的月孤寂地高懸天空,也只有在俗人不能抵達(dá)更不能褻玩的月里,他才能遇見仙娥?!胞[佩相逢桂香陌”,這是多么清妙絕俗的相遇。人間相遇總有溫存熱烈的氣氛,“臨去那秋波一轉(zhuǎn)”(《西廂記》)已算得上含蓄,但崔鶯鶯眼波里流動的愛意是掩飾不住的,慕色的張生自可會意。而夢中與仙娥相遇摒棄了情愛和欲念,不見形容姿色,不見衣飾釵環(huán),不見顧盼笑靨,只聽得玉聲泠泠,一陣清風(fēng),“體迅飛鳧,飄忽若神,凌波微步,羅襪生塵”,詩人不敢迎視,斂手低頭,眼角只瞥見雕著鸞鳳的玉佩,玉佩在月下閃著輝光。仙娥走過的陌上,桂香如細(xì)塵,隨她的到來飄起,又紛紛落下。香味本曖昧,比聲音、色彩更能激發(fā)人的愛欲,但這月中老桂幽沉的香卻阻遏了所有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