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春生
熬過了炎炎夏季,秋天的風(fēng)就多了起來。一縷一縷的風(fēng),就是一縷縷情懷,一縷一縷的色彩,紅的,黑的,黃的,白的,綠的,把大地漫染得五彩斑斕,風(fēng)情萬種。
秋天的風(fēng)是一縷清爽的風(fēng),適宜的風(fēng)。不像春天的風(fēng),太大,偶爾還帶點小塵沙,讓人在昏昏春夢中迷醉,不可自拔。也不像夏天的風(fēng),太潮,太熱,讓人在過度熱情中不知所措,更不愿意接近。更不像冬天的風(fēng),太過寒冷,刺骨,讓人遠(yuǎn)遠(yuǎn)躲起來,任憑它驕橫地在房頂上撒歡兒,在樹梢上鳴叫,在野草上起舞。
秋天的風(fēng)是一種溫文爾雅的風(fēng)。它吹過的地方,高處一下子紅了。連著天上的火燒云,和地上的芨芨草。我和母親就在高處,在山坡上,在那縷風(fēng)里。那個秋天,風(fēng),特別輕柔,像綢緞一般,一會兒碰到臉上,一會兒打在肩上,立即消融。天藍(lán)得出奇,清凌凌的,明晃晃的,晶瑩在水中。幾片草葉,幾朵云飄在那兒,虛實相生,變幻著屬于天地的傳奇。我和母親站在山巔,沐浴夕陽映照,一個人背著幾個南瓜該下山了。一路上,草招搖地掃著雙腿,風(fēng)輕輕地?fù)现l(fā)絲。滿眼秋色,我們不知道該看看哪兒。突然,幾粒酸棗撞入了眼簾。
摘幾顆吧,看那酸棗多的!
我已經(jīng)吃得夠多啦!那就把它們打下來,泡醋喝。
我第一次從母親嘴里知道,酸棗是可以用來泡醋的。那時候,酸棗好多好多啊,多得幾天幾夜都數(shù)不清。星星點點的,像瑪瑙,像珍珠,像大山里的一雙雙眼睛。有時泡醋還用不完,人們就把酸棗打下來,賣了,供全國人民吃。催眠,開胃,養(yǎng)顏,酸棗的好處多得說不完。酸棗開始是綠的,后來一點點變紅,最后全紅了。這全靠風(fēng)。樹上的柿子也紅了。風(fēng)把它們吹得迷醉,搖搖晃晃的。葉子一會兒把它們摟在懷里,一會兒又把它們推出來,像故意逗那些鳥兒們饞。其實何止是鳥呢?人也禁不住誘惑,偷偷地爬到樹上吃。我那次和父親一起翻地,忽然聽到柿子樹上傳來一陣尖叫聲。哎呀,那不是二舅嗎?只見他癱坐在地上,哼哼哼地痛苦不停。我們的心跌了下來,跌到了冰窟里。
二舅!二舅!一大堆人像丟了魂一樣喊叫著。二舅開始不應(yīng)。但過了會兒,一陣風(fēng)把二舅吹醒了。他慢慢睜開了眼,又拍了拍身上的泥土,站了起來。鳥兒們驚呆了,喳喳喳,喳喳喳,根本不相信,但后來信了。樹上的柿子也信了,還有那又肥又大的葉子。二舅從樹上跌下來時,緊緊地抓著那根枝子。沉重的二舅往下落,寬大的葉子往上托。風(fēng)呼呼地助著葉子,葉子緊緊地靠著風(fēng)。最終,二舅坐在地上,一點兒也沒有受傷,只是嚇壞了。
二舅說,我的命是風(fēng)給的。其實什么命不是風(fēng)給的呢?你看那滿樹的黑棗,也是風(fēng)給的,和柿子的紅正好形成強烈反差,不知不覺就在秋風(fēng)中吹黑了。山上的顏色不是光紅就好,黑色也一樣迷人著呢。它給人以沉著、冷靜、肅穆之感,不招搖,不咋呼,尤其和白色搭配,最適宜不過了。磁州窯白底黑花,宋代水墨畫,哪個不是顏色對比幻化出的神奇呢?人們在吃飽的時候,總是忘了饑,忘記了黑棗。其實困難時,全靠著它呢。上世紀(jì)六十年代,人們餓得前胸貼后背,就把黑棗炕干,再和上糠,碾成面,救了不少人的命吶。姥爺愛喝點小酒,也學(xué)著人家,自己釀點黑棗酒,同樣有滋有味。
黑棗,看著黑,內(nèi)心紅著呢。
秋風(fēng)吹熟了外面的果實,也吹熟了里面的黑籽。你看那坡上亭亭玉立的的芝麻,一棵棵立在那兒,已經(jīng)等了很久了!但農(nóng)人們的心更焦啊,把最容易脫落的黑豆收完后,立馬就開始收芝麻了。綠色芝麻沒成熟的時候,芝麻門關(guān)得死死的,一旦成熟了,就馬上呼啦啦打開了。芝麻開門,芝麻開門,這就是風(fēng)吹的。農(nóng)人們把芝麻稈豎起來,輕輕拍打幾下,一會兒就堆成了一片汪洋。黑芝麻,不像黑棗,是糧食中的貴族。一粒粒像黑珍珠一樣,熬出來的油特別金貴。尤其是那個物資匱乏年代,人們根本舍不得放開手腳吃。他們用一個輸液用的瓶子,像裝神藥一樣,把瓶口密密實實封起來。等吃的時候,用筷子點上幾滴,舌尖上就燃起了呼呼的芝麻香。
秋野蒼蒼秋日黃,黃蒿滿田蒼耳長。如果其它色彩只是秋天的一點點綴,那黃就是整個秋的主色調(diào)了。天黃黃,地黃黃,你看那谷子黃了,玉米黃了,野菊也黃了。黃黃的野草,黃黃的枯葉。黃把整個秋天染成了一種尊貴和成熟。就像一個男人,褪去了春的羞澀,夏的熱烈,秋天把男人變得更有男人味了。秋風(fēng)是一粒粒沙。穿過季節(jié),經(jīng)過原野,飽受生命的淬煉,承受時間的磨礪,凝固成一種歷經(jīng)風(fēng)浪之后的滋潤和葆養(yǎng)。
一層層鋪展著,滿地的玉米把村莊裹挾得密不透風(fēng)。秋收時節(jié),我看到的葉子上還都掛著綠色,或者一點兒綠一點兒黃。但風(fēng)吹過幾次后,秸稈就差不多黃了。尤其是那旱地里掰了玉米剩下的秸稈,硬生生地立在那兒。像驢的耳朵,葉子,越來越干,越來越輕。條條葉脈清晰暴露,根根凸起,像老人手上的青筋,凝結(jié)在沉重的時空中,歷經(jīng)了歲月的滄桑。
這是風(fēng)留下的痕跡么?我時常想象著風(fēng)的樣子。秋風(fēng),在那些秸稈上最能體現(xiàn)出本真和坦誠。一瞥,一笑,眉眼間盡顯風(fēng)光。你看,當(dāng)風(fēng)輕輕一吹,風(fēng)聲就來了,多好聽?。∈悄欠N不刺耳的沙沙聲,是葉子相互撫摸的切擦音,是曠野里的詠嘆調(diào)。偶爾帶點繾綣和眷戀,還帶點小失落和小哀傷,是風(fēng)中老人的神情。這種聲音只和秋天有關(guān),只有在秋天葉子成熟、翅膀變硬的時候才會有。當(dāng)然楊樹上也有,那是葉子變硬后,相互擊打發(fā)出的啪啪聲,這種聲音比秸稈上的聲音更堅硬、更決絕、更悅耳,是大自然的告白,秋天的歡愉,秋風(fēng)發(fā)出的絕唱。
我時常想,秋風(fēng)是無私的,潔白的,幾乎沒有一點污漬和不潔。你看,在秋風(fēng)走過的地方,棉花白了,白得那樣純粹,那樣柔軟,那樣溫和。還有那白白的玉米粒,亮晶晶的,光燦燦的,像漢白玉一樣。還有那白蘿卜,白芝麻,白地瓜。白色最無私,是“百搭色”。有人用糧食作畫,把白芝麻、白玉米和黃谷子、綠豆子、紅高粱等,按不同圖案搭配,一粒粒粘合在一起。光溜溜的身軀,晶瑩剔透的光澤,恐怕是任何顏料都無法達(dá)到的視覺效果。風(fēng)情糧畫小鎮(zhèn),成就了一座小鎮(zhèn),也成就了糧食的另一種美學(xué)含義。
秋天的風(fēng)是那樣舒緩,那樣輕柔,那樣文質(zhì)彬彬。它纏繞著圣者之心,總能把人吹得那樣酥癢,那樣舒坦,把所有人的心都吹熱了。上初二那年,我們家里的活兒堆成了山。拼死拼活干完后,一家人累得實在不想動了??晌业囊粋€遠(yuǎn)房叔叔(還是教我的英語老師)家的活兒還等著呢。母親偶然到他家后,看到院子里的花生還沒有摘,谷穗還沒有掐,地里的很多片玉米還沒有收。一大摞活兒,橫七豎八,左梗右阻,拼命地向叔嬸懷里沖。
慌神的叔嬸不知怎么下手。
風(fēng),輕輕地吹著母親的發(fā)梢,也吹著她的心事,吹得她晚上怎么也睡不著。你去幫人家干幾天吧,趁現(xiàn)在還沒開學(xué),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能幫上一把是一把。
很快,我騎上自行車飛也似的來到叔叔家。他家沒勞力。只有兩個女兒,一個比一個高挑,一個比一個漂亮,像玉米穗一樣。但干起活兒來和我這半大小子差遠(yuǎn)了。收玉米的時候,我讓她倆干輕活兒,在前面掰玉米;我在后面干重活兒,刨玉米根。凸凹有致的身材,年輕嬌美的面容,真實被凌亂成一道碎影。風(fēng)不再矜持,葉子放任舞動,繽紛不時遮住了她們的臉。
“嘩啦啦,嘩啦啦”——酥風(fēng)輕松吹著,我們匆匆地趕著風(fēng)。我一邊在后面刨,一邊悄悄地看著她們,一點兒也不覺得累,汗都被風(fēng)吹成了彩云。雖然她們兩個人掰玉米,也趕不上我一個人刨。偶爾,回過頭來看我一眼,那眸子里漾出的夸贊把我沉醉了。
你能行嗎?拿出來點吧。她們越是從我筐子里往外拿玉米,我越是挑起來往家走。沉重的擔(dān)子會唱歌。一路上,我晃悠著擔(dān)子,忍著肩疼,不停地和她們又說又笑。嬸子熱鬧,是一個很開朗的人。家里的活兒再多,也擋不住她爽朗的笑聲。叔叔沉靜,是一個典型的模范丈夫,對嬸子非常好,不讓她受半點兒的委屈。兩個女兒夾在動靜間,非常淑雅,懂事。在叔叔家,聊天唱歌,玩牌游戲,嬉笑打鬧,我體驗到了輕松、自由、快樂。不像我們家,三個兒子,要上學(xué),要結(jié)婚,要娶妻。也許父母承擔(dān)的壓力太大,整天蒙蒙的。一天到晚,父母總是低著頭干活兒,沉悶淹沒了一切。
母親讓我給叔叔家干活兒,也許是我小時候家里受的苦太多。那時,父親不在家,母親一個人帶著我們?nèi)齻€孩子在地里干活兒。眼看著別人家的玉米都收完了,糞已經(jīng)撒上了,麥子已經(jīng)種上了??晌壹业挠衩锥掃€在地里支棱著呢。風(fēng)急急地刮著,母親感到再也不能等了,就找來我一個遠(yuǎn)方的叔叔給幫忙。那時,叔叔還非常年輕,沒有結(jié)婚,愣愣青青的,在一個道班上班。別看個子小,干起活兒來,嗖嗖的,像風(fēng)一樣。一會兒就把玉米撂倒一大片。風(fēng)來了,那時我感到叔叔真好,家里的活兒疏開了一道口子。
可沒過幾天,父親回來了。他并沒有表現(xiàn)出異常興奮,而是向叔叔投去了略帶昏沉的目光:說叔叔沒有把玉米根全刨出來,留在地里那么多,腳后跟還不把麥子牽絆住??!母親的眼圈紅了。叔叔后來也看出了點端倪,氣咻咻地走了。
父親比母親大十五歲,他太愛母親了。那時她還很年輕,一個年輕男子在家里咋讓父親心平如水呢?疙疙瘩瘩的,還不如自己干亮堂。于是,他撂下單位的活兒,幾天,就把家里的活兒掃了個干干凈凈。
后來,風(fēng)吹過一陣又一陣,父親知道錯怪了叔叔。那年秋天,叔叔結(jié)婚的時候,父親給他買了個最好的大牡丹被面。紅彤彤的顏色,照亮了叔叔,也照亮了掛在樹梢上的那縷風(fēng)。
大雁南飛,麥子種上,顆粒歸倉。嫩嫩的麥苗又滾出了地皮。一陣風(fēng)吹來,吹走了枯黃,又迎來了滿眼綠色。青青蔥蔥,蓬蓬勃勃,大地間充滿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