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靜波
水缸
水缸是明晃晃的眼,在各家各戶,蕩漾著秋波。
那時,一般人家至少有兩只水缸——廚房的里水缸和天井的外水缸。下雨天,是外水缸最活潑之時,從屋頂瓦縫中匯聚而成的天水順著水溜和落水管注入水缸。小雨時,天水落缸聲,滴滴滴、嗒嗒嗒,是大珠小珠落玉盤;中雨咄咄咄、噠噠噠,如機關(guān)槍掃射;暴雨轟轟轟、嘩嘩嘩,如瀑布轟鳴。晴天時,一揭開缸蓋,水面就是一幅變幻的動畫,倒映著暗暗的屋檐和亮亮的日光云影。
夏日里,水缸里外一片陰涼。最喜歡看大人把西瓜、菜瓜撲嗵撲嗵扔進水缸,半浮半沉一兩天,撩起來吃又甜又涼。奶奶說,以前結(jié)了木蓮,也要在水缸里冰過。水缸的蓋板是夏日的菜櫥。腌著臭冬瓜、臭莧菜的缸甏,像螺螄般沿在水缸周圍,缸甏外壁凝掛著滴滴冰冷的水珠。
那時的天水是干凈的,缸底好不容易積層水垢,主人就用特制的毛竹筒插到缸底,抽出污水。水越來越清,清得數(shù)得出水中魚兒的鱗片。三兩條魚是為防止滋生孑孓而養(yǎng),趁大人不在,我常撒幾粒米或飯下去,魚兒歡喜得上躥下跳。我常將從河中舀來的小魚倒入水缸,小魚要么被大魚吃掉,要么被誤舀入水中燒飯、做菜、煮水。奶奶念,阿彌陀佛。
外水缸的水常在夏季某個時日告罄,里水缸的水除了用作飲用,豈肯輕易動用,只能挑河水。晨曦微露,勤快的男人從河里挑來一擔擔水。從家門口到河埠頭的那條青石板路,成了濕漉漉的水路。
能否挑水,是老家人衡量男孩是否成人的重要標志。有男人的家,水缸之事無需女人操心。若家里沒有男人,或男人沒有勞力,只能靠女人們或孩子們抬水、拎水。一年前沒了男人的小涓,到河里拎水時扭傷了腳,第二天起來,見水缸滿溢,循水跡尋去,見婆婆正替小叔子刮痧。婆婆說,注意分寸,你還要找對象哩。小涓嘆口氣而回。哪個光棍酒后上門,哪個無賴想占便宜,小叔子總會適時趕到。光棍呸了一聲,寡婦也想吃嫩草哩。水缸淺了又滿,滿了又淺,記不清水多少次滿盈時,婆婆沉著臉卻點了頭。小涓和小叔子終于牽了手。村人們吃著喜糖,背地里議論:小叔子太吃虧了。
奶奶說,有家就有水缸,屋有多老,水缸就有多老。如今,我回老家去,家中的兩只水缸,就像兩只干枯的眼睛。
水渠
水渠長長的,從村西南的河畔一直延伸到村東南。水渠之頭是座泵站,建在一旁的軋米廠內(nèi)。一只水泵半潛河中,連著的鑄鐵水管拔地而起,伸進渠頭,像一只大喇叭。渠頭的潭由水泥澆鑄,方正、深高,電閘一開,白花花的水柱從大喇叭里隆隆隆噴薄而出,很快,潭就滿上了水。湍急的水流打著大大的漩渦,急急流向水渠。丈遠后,水渠轉(zhuǎn)個彎,從村西南直通到村東南,沿途陸續(xù)分成許多條小渠小溝,四散著流進各處田地,澆灌莊稼。
水渠是孩子們的樂園。夏季,若不下雨,每天傍晚都會開水渠。水渠一開,有屁點大的小孩歡呼雀躍著,追著渠里的水頭跑。善游的孩子擠在水渠頭扎水、游泳、跳躍;膽大的,常冒著被父母揍的風險,對著喇叭口沖浪擊水,刺激地大呼小叫。不會游泳的,在水渠中爬著玩,揀小螺螄,追小魚。水渠不深也不寬,底部和兩邊用石板鋪就,大小、色澤、質(zhì)地不一,紅的、黃的、綠的、青的石板,大的要敲碎了鋪,小的鋪了好多塊才成一個面,有些平滑如鏡,有些糙如銼刀,有些雕著花刻著字——大人們說,那是從墳地上搬下來的碑牌。爬水渠有趣,但沒爬幾次,衣服就破了,免不了被父母罵。
村里有一個男孩,長得像畫中的賈寶玉,每次開水渠,就會坐在水渠上,水剛淹沒他的肚臍。他不玩也不爬,微笑著看我們嬉戲,我們回家他也回家,從不說話。人們叫他呆大。據(jù)說他很小時得過腦膜炎,打針打壞了腦子。有一次,一個綽號叫活猻的男孩爬進喇叭口,被軋死了。水渠關(guān)了,村人們圍在渠頭上嘆息,大人們領(lǐng)著在水渠中嚇呆了的孩子們回家。最后來的是呆大的爸爸,對著呆大說:你如果和活猻調(diào)換性命就好了。呆大微笑著。
此后水渠里很久沒有出現(xiàn)呆大的身影。呆大的鄰居說,呆大到山里親戚家做客去了。一個多月后,還是不見呆大來。有一天,呆大的父親坐在呆大常坐的水渠中,不玩也不爬,微笑著看我們嬉戲。真像個老呆大。后來村里有傳言,說是呆大在大山里迷路失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