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蘭
生命在最后的幾周、幾天、幾小時里到底處于什么樣的狀態(tài)?我們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怎樣做才能給生命以舒適、寧靜甚至美麗的終結(jié)?
臨終病人周身循環(huán)的血液量銳減,所以病人的皮膚又濕又冷,摸上去涼涼的。你不要以為病人是因為冷,需要加蓋被褥以保溫。相反,即使只給他們的手腳加蓋一點點重量的被褥,絕大多數(shù)臨終病人都會覺得太重,覺得無法忍受。
呼吸衰竭使臨終病人喘氣困難,但他們已失去了利用氧氣的能力。正確的做法是:打開窗戶和風(fēng)扇,給病床留出足夠的空間。
瀕死的人常常不會感到饑餓。相反,脫水的缺乏營養(yǎng)的狀態(tài)造成血液內(nèi)的酮體積聚,從而產(chǎn)生一種止痛藥的效應(yīng),使病人有一種異常歡欣感。這時即使給病人灌輸一點點葡萄糖,都會抵消這種異常的欣快感。
在生命的最后階段,甚至在死前三個月之久,不少病人與別人的交流減少了,心靈深處的活動增多了。這是瀕死的人的一種需要:離開外在世界,與心靈對話。
這幾天我一再地想——為什么,為什么直到現(xiàn)在,我才讀到這篇文章?我的父母已先后去世,而一直到他們生命的最后時刻,我沒有和這篇文章相遇,所以在無知中鑄成大錯。
所有的誤解都基于一個前提,我們和臨終者已經(jīng)無法溝通,我們至親的親人已經(jīng)無法講出他們的心愿和需求,我們只好一意孤行。
我想起我抓著父親的手,它像山泉一樣涼。我命令弟弟說:爸爸冷,快拿毯子!現(xiàn)在才知道,他其實并不冷,只是因為循環(huán)的血液量銳減,皮膚才變得又濕又冷。而此時在他的感覺中,他的身體正在變輕,漸漸地飄浮、飛升……這時哪怕是一條絲巾,都會讓他感覺到無法忍受的重壓,更何況一條毯子!
同時我們覺得他幾天幾夜沒進水進食,總是試圖做些哪怕是完全徒勞的嘗試。母親清早送來現(xiàn)榨的西瓜汁,裝在有刻度的嬰兒奶瓶里,我們姐弟每天都在交流著爸爸今天到底喝了多少水?,F(xiàn)在才知道,他其實并不餓。那時候,他已從病痛中解脫,天很藍(lán)風(fēng)很輕,樹很綠花很艷,鳥在鳴水在流,就像藝術(shù)、宗教中描述的那樣……這時,哪怕給病人輸入一點點葡萄糖,都會抵消那種異常的欣快感,都會在他美麗的歸途上,橫出刀槍棍棒。
父親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在最后譫妄狀態(tài)中,卻忽然變得喋喋不休,而且是滿口的家鄉(xiāng)話?,F(xiàn)在才知道,那個時候,他與外界的交流少了,心靈深處的活動卻異常活躍,也許青春,也許童趣,好戲正在一幕幕地上演。我怎可無端打斷他,將他拖回慘痛現(xiàn)實?我應(yīng)該做的,只是靜靜地守著他,千萬千萬不要走開。臨終者昏迷再深,也會有片刻的清醒,大概就是民間傳說的回光返照吧,這時候,他必要找他最牽腸掛肚的人,不能讓他失望而去。
我還記得父親此生表達的最后愿望,是要拔去他鼻子上的氧氣管??墒俏覀儍蓚€不孝子女是怎樣地違拗了他的意愿啊,我和弟弟一人一邊強按住他的手,直到他的手徹底綿軟。
現(xiàn)在才知道,對于臨終者,最大的仁慈和人道是避免不適當(dāng)?shù)摹?chuàng)傷性的治療。不分青紅皂白地“不惜一切代價”搶救,是多么愚蠢和殘忍!
生和死都是自然現(xiàn)象,這我明白。只是現(xiàn)在才知道,自然竟然把生命的最后時光安排得這樣有人情味,這樣合理,這樣好,這樣的——自然而然,是人自作聰明的橫加干涉,死亡的過程才變得痛苦而又漫長。
人總是要死的,帶著輕松、美麗踏進另一個世界,一定會走得更好。